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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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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6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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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占鳌大喊几声:“救火啊——救火——”就跑到单家院墙西侧拐角的黑影里躲起来。火舌直舔着天,连声巨响,满村的狗咬成一片。单家东院里的烧酒伙计们从梦中惊醒,一齐高声喊叫。大门咣当一声开了,挤出十几个衣衫错乱的汉子。西院门也开了,那个头梳干枯小辫子的干巴老头跌到大门外,嘴里叫苦不叠。两条黄毛大狗扑出院,围着火堆疯了般叫嚷。

    “救火……救火……”干巴老头哭腔哭调地叫着。烧酒的伙计们急匆匆跑回去,拿了扁担水桶往水井那儿跑。

    余占鳌脱掉蓑衣,溜着墙根,一闪身进了西院。他贴在单家的影壁墙后,看着外边那些乱纷纷跑动的人。一个伙计搬起一桶水,对着火焰泼过去。那道水在火光中像一匹白亮的绸子,被烧得卷卷曲曲。伙计们往火里连连泼水,水瀑一会儿如弧,一会儿如线,交叉成一幅极美的图画。

    一个老成智能的声音说:“掌柜的,别救了,由着它烧吧。”

    “救……救……”那老头子哭叫着,“你们快救啊……这是一冬的骡草……”

    余占鳌顾不上去看外边的景致,悄悄进了屋。一进屋就感到潮气*人,他的头发根子一齐奓起来。从西边那间房里,传出一个湿漉漉的带着霉烂味儿的声音:

    “爹……烧了什么……”

    乍由火光里进来,余占鳌两眼漆黑,他伫立不动,使眼睛适应黑暗。那个声音还在问,他循声进屋去,火光D烛窗纸,通亮一片。他看到了那颗搁在枕头上的扁长的脑袋。他伸手按住那个头,头在他手下惊叫:“谁……你是谁……”两只弯弯勾勾的爪子也向他的手背上抓过来。余占鳌抽出小剑,对着那条细长的白脖子用力一抹。一股Y凉的气从脖子的断处直扑到他的手腕子上。接着,热乎乎的粘血便溅满了他的手。他感到一阵恶心涌到喉头。他恐惧地松开手。那个皱皱巴巴的扁脑袋还在枕头上乱扑楞,金黄色的血一股股地往外喷。他把手放在被子上擦着,越擦越觉粘腻恶心。捏着那柄滑溜溜的小剑他跑到堂屋,从锅灶里掏出几把草木灰搓手、搓剑,剑刃熠熠发光,剑像活了一样……

    从好友程小铁匠那里得到这把剑后,他每日都偷偷把玩。每当和尚与母亲发出唼喋之声时,他就把小剑在鞘里来回抽动。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当面奚落他是小和尚,他都以沁血的眼睛怒视。后来,那剑在枕下,似乎每夜都发出尖啸,使他难以入眠,他知道到时候了。那一夜本该有大大的月亮,但铅色的厚云遮了月。村人入睡光景,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雨点很白,很稀,渐渐湿了地皮,低凹处有了烂银似的水汪。和尚推门进来,打着一把黄油布伞。他躺在自己那间小屋里,看到和尚收伞,光头影影绰绰地亮。和尚不紧不忙地在门槛上刮着鞋底上的泥巴。他听到母亲问:“怎么这会儿才来?”和尚说:“西村大咬人的娘七日坟,去念了几遍经。”“我道是怎么来这么晚,寻思着你不会来了呢。”“怎么会不来!”“下雨啦。”“下刀子顶着锅也要来。”“快进来吧。”和尚进房门时悄声问:“肚子还痛?”“不怎么觉的了,嗐……”“你愁什么?”“他爹就到了十年坟了……我又成了这个样,真是上也难不上也难。”“上吧,我来念经”。……

    那一夜他一直睁着眼,听着枕下的小剑的鸣叫和窗外零落的雨声,听着和尚熟睡时发出的均匀的呼噜和母亲在梦中的呓语。猫头鹰在近处的树上怪笑一声,惊得他折身坐起。他穿好衣服,提着小剑,站在和尚与母亲的房门口谛听片刻,心里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似的寥远空荡。他轻轻拉开堂屋门,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铅云有些淡薄。透出一片熹微的黎明之光。春雨依然如昨晚那样,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落着,雨点落到土地上时滋润无声,落到水汪里时发出轻弱的破碎声。他沿着那条通往天齐庙的弯弯小路走去,这条小路有三里长,横过一条潺潺湲湲的小溪流,溪水里摆着几块踏脚的黑石头。白天,溪水是异常清澈的,细沙的溪底上鱼虾历历可数。现在小溪灰蒙蒙的,罩着一层薄雾,雨点落水声,使人倍觉凄惶。黑石头湿漉漉的,水光潋滟。他站在石头上,低头看着溪水怎样在石头前冲起浪花。看了很久。溪边是平坦的沙地。栽着一片梨树,梨花正开放。他跳过小溪,拐进梨林。树下的沙地坚韧有弹性,时有大粒水珠下落。梨花在朦胧中白得有些扎眼。清冽的空气里,并无梨花幽香。

    高粱酒。4

    在梨林深处,他找到父亲的坟墓。坟墓上生着几十蓬枯草,老鼠在草间钻出十几个粗大的D口。他用力回忆着父亲的模样,恍恍惚惚地记着一个瘦长的黄皮汉子,嘴上一圈焦干的黄胡子。

    他回到过溪的小路边,隐在一棵树下,眼巴巴地看着溪中那几块黑石头前那几簇雪白的浪花。天色更淡更亮,云漫漫平平,小路轮廓已清晰可辨。他看到和尚打着黄油布伞从路上急匆匆走来了。他看不到和尚的头,和尚的头被雨伞遮着。和尚的青色偏衫上有一点点的斑驳湿处。过溪时,他撩着长长的偏衫襟,高高地举着伞,微胖的身体扭动着。这时他看到了那张略有些浮肿的白白净净的脸。他攥紧了小剑,他又听到了小剑的尖啸。他的手腕子又酸又麻,手指都有些痉挛。和尚过了小溪,放下衣襟,跺跺脚,跺脚时有两个泥点溅到衣襟上,他抻直衣襟,用手指弹着泥点旁边的布,把泥点掸掉了。这个白和尚永远整整洁洁,清清爽爽,身上散着一股怪好闻的皂角味儿。

    他嗅着那股皂角味儿,看着和尚收起雨伞——收收撑撑,把伞上的雨水抖掉——夹在腋下。和尚头皮青白,头顶上那十二个圆圆的疤点闪闪烁烁。他记得母亲曾经双手摩挲着和尚的头,像摸弄着一件珍重的法宝,和尚把头伏在母亲膝上,像一个安静的婴儿。和尚近在眼前,他听到了他的喘息声。剑在手里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几乎攥不住,他满手是汗,目眩头晕,几乎要栽倒。和尚过去了。和尚吐了一口污秽的痰,挂在一J草上,粘粘地垂着,激活了他若干丑恶的联想。他蹿过去,脑袋胀得像鼓皮一样,太阳X像擂鼓一样咚咚响。仿佛是那小剑钻进了和尚的软肋。和尚踉跄两步,手扶一棵梨树站定,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和尚的眼神是痛苦的、可怜的,他一时感到非常后悔。和尚什么也没说,慢吞吞地扶着树倒了。

    他从和尚的肋下拔出剑来,和尚的血温暖可人,柔软光滑,像鸟类的羽毛一样……梨树上蓄积的大量雨水终于承受不住,噗簌簌落下,打在沙地上,几十片梨花瓣儿飘飘落地。梨林深处起了一阵清冷的小旋风,他记得那时他闻到了梨花的幽香……

    杀了单扁郎,他不后悔也不惊愕,只是觉得难忍难捱的恶心。火势渐弱,但依然极亮,墙壁青幽幽的影子在地上瑟瑟地抖动。狗叫如潮,淹没了村庄。水桶的铁鼻子吱吱勾勾地响。水泼进火里被烧灼得滋滋啦啦乱叫。

    六天前那场滂沱的大雨里,他和轿夫们被浇成落汤J,那姑娘也湿了正面,背面半干。他和轿夫吹鼓手们就站在这个院子里,脚踩着混浊的雨水,看到竟是两个邋邋遢遢的半老汉子把那姑娘搀进屋去。偌大的村庄,竟无一人前来看热闹。始终不见新郎的踪影。屋子里散出锈蚀青铜的臭气。他和轿夫们顿悟:那个躲着不露面的新郎,定是个麻风病人。吹鼓手们见无人来看热闹,便偷工减料,随便呜啦了一个曲子拉倒。那个干巴老头端着一小笸锣铜钱出来,干叫着:“赏钱!赏钱!”把铜钱抓起,扬到地上。轿夫和吹鼓手眼瞅着那些铜钱噗哧噗哧落在水里,但无人去捡。老头瞅了众人一眼,又弯下腰,把那些铜钱从泥里水里,一枚枚捡起来。他当时就萌生了在那老头的瘦脖子搡一刀的念头。现在大火照耀庭院,照着D房门上贴着的对联。他粗识几个文字,读罢,一股不平的怒火把心里的凉意驱除干净。他为自己开脱辩解。他想,积德行善往往不得好死,杀人放火反而升官发财。何况已经对那小女子许下了愿,何况已经杀掉了儿子,留着爹不杀,反而使这个爹看着儿子的尸体难过,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扳倒葫芦流光油,为那小女子开创一个新世界。他暗暗念叨着:“单老头,单老头,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火一点点低下去,终于天昏地暗,又看到了满天的星辰。火堆上还有一些暗红的余烬。伙计们往那余烬上继续泼水,雪白的蒸气夹杂着大粒的火星上冲十几米高才熄灭。伙计们提着水桶,摇摇晃晃的都有些站立不稳,朦胧的大影子摆在地上。

    “掌柜的,别难过啦,破财消灾。”那个老成智能的声音说。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单廷秀絮絮叨叨地说着。

    “掌柜的,让伙计们回去歇了吧,明日一早还得干活。”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

    伙计们都跌跌撞撞地进了东院。余占鳌躲在影壁墙后,听到扁担水桶响过一阵后,东院里便静寂无声。单廷秀在大门外唠叨了半天天理良心,终于觉得无趣,拎着瓦罐,走进院子。两匹大狗先他进院,可能是过度疲乏,看见了余占鳌,呜了两声,便趴进窝去,一声也不吭了。余占鳌听到了东院里大骡子的磨牙顿蹄声。三星偏西,已是后半夜了。他抖擞精神,手持小剑,觑着那单廷秀离门口三五步远时,便迎面扑上去。因用力过猛,连剑柄都攮进了老头的胸膛里。老头往后一展双臂,做一个奋飞的姿式——瓦罐落地开花叽里喀喳——便慢慢地仰天倒地。那两匹大狗呻吟般地叫了三五声,便不再理睬。余占鳌拔出剑来,在老头衣服上蹭两下,抽身欲走,他没走。

    他把单扁郎的尸首也拖到院子里,从墙根处找来扁担绳子,捆住两个死人的腰,用力挑起来,上了街。尸首软不拉塌,脚尖划地,画出一些白色的花纹;尸首上的伤口流着血,在地上滴出一些红色的花纹。余占鳌把单家父子挑到村西头大水湾子边。那时候,湾子里水平如镜,映出半天星斗,几枝白色睡莲像幻景中的灵物,袅袅婷婷静立。十三年后,哑巴枪崩余占鳌的亲叔叔余大牙时,湾子里已经没有多少水,这几株睡莲尚在。余占鳌把两具尸首扔到湾子里,砸出很响的水声。尸首沈到水底,涟漪散尽,又是满湾天光。余占鳌在湾子里洗手洗脸洗剑,洗来洗去,总洗不掉那股血腥味和霉烂味。他忘记了到单家西墙外去拿蓑衣,沿着道路一径往西去了。离开村子约有半里之遥,他拐进了高粱地。高粱秸子轻轻绊他一下,他便倒下。这时,他感到极度疲乏,也不顾地湿露寒,翻了一个身,从高粱缝里望了一眼天上的星,便睡了过去。

    庄长单五猴子知道夜里那把火烧得蹊跷,本想起身救火,尽尽庄长之职。却被私卖大烟土的女人“小白羊”紧紧搂住不放。小白羊肥硕白皙,双眼日日乜斜着,水汪汪的眼珠子勾魂摄魄,曾使两伙土匪为她动刀动枪,行话叫“争窝子”。

    一九二三年,北洋政府干员曹梦九任高密县长不到三年,三把火正在旺头上。

    曹梦九是高密县历史名人之一,其名声勋业较之高密人晏婴(齐国宰相)、郑玄(东汉大学者)当然大大不行,但较之“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高密县要员却要出色得多。曹因喜好以鞋底充刑具,故绰号“曹二鞋底”。他读过五年私塾,当过几年兵。曹视土匪、鸦片、赌博为乱世之源,声称欲治乱必先清匪、禁毒、禁赌。他有相当多的邪门歪道,行为荒诞,让人琢磨不透。他的轶闻极多,高密人口碑流传,至今不绝。曹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人物,很难用“好”、“坏”等字眼来评论。他与我的家庭有很多重大联系,故尔C入一节,做为继续后文的“挂钩”。

    曹梦九的三把火是禁赌、禁烟、清匪,执行两年,颇有成效。但东北乡距县遥远,虽有严刑酷令,但三害横行之势明里疲软,暗里炽旺。单五猴子搂着小白羊睡到天亮。小白羊先起,点燃豆油灯,用银签子C着一个烟泡在灯上烧着,烧到火候,按到银烟枪里,递给五猴子。五猴子弯曲着身体,吸了一分钟,只见那烟泡在枪里亮成一个白点,憋了两分钟,从鼻子嘴里喷出一股淡淡的蓝烟。这时,单家一个小伙计惊惊诧诧地打门报案:

    “庄长!庄长!了不得啦,杀人啦!”

    单五猴子跟着小伙计,走进单家大院,众多的伙计跟着。

    单五猴子循着血迹找到村西大湾子边,更多的人跟着看。

    单五猴子说:“一定是在湾里了!”

    众人不语。

    “谁敢下去把人捞上来?”五猴子大声问。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说话的。

    湾子里的水绿如翡翠,没有一丝皱处,那几株白色睡莲安详镇定,几点露珠凝在紧贴水面的莲叶上,像珍珠般圆润。

    “一块现大洋,谁下?”

    仍然没人吱声。

    湾子里泛上来一股腥气,湾边的水草上,一摊紫血被高粱地后散S的红光映照,显得非常恶浊。日头从高粱地里冒出来,上宽下窄,像一个盛高粱的囤子形状:上白下绿,汩汩漓漓像烧得半烂不烂的钢铁。贴着与地平线同等意义的高粱平线,有一道乌黑的线状云辐S出极远,其规整的程度令人疑心重重。湾子里的水金光闪烁,白色睡莲挺立在金光中,更不似凡间俗物。

    “谁下去捞?一块现大洋!”五猴子大声喊。

    ——我们村那个年已九十四岁的老太太对我说:“亲娘人家!谁敢下去捞?满湾子麻风血,下去一个烂一个,下去两个烂一双,管多少钱也没人敢下……都是你乃乃和你爷爷做的孽吶!”这老太婆竟把责任推到我爷爷和我乃乃身上,我挺不高兴,可是面对九十四岁老人的陶罐般悠久的头颅,我只能淡然一笑。

    “都不下去?都他娘的不敢下去,那就让他爷儿俩在水里先凉快着吧!老刘,刘罗汉,你是他家的长工头子,去县里找曹二鞋底报案吧!”

    刘罗汉大爷草草吃了一点饭,从酒缸里舀了半瓢酒,咕咕咚咚灌下去。他拉出一匹黑骡子,在骡子背上捆了一条麻袋,搂着骡子脖子,他爬上了骡子背,沿着一挺往西的道路直奔县城。

    罗汉大爷那天早晨面色严肃,看不出是怨是怒。老东家少东家双双遭杀是他最先发觉。夜里那把火烧得他心中犯疑,清晨即起,想去探探究竟,忽见西院门大开,心里有些奇怪,进院即见一摊血,进屋又见更多血。他吓呆了,但在呆立中他也明白了杀人与放火是一场戏。

    罗汉大爷和伙计们知道少东家麻风病,轻易不愿过院来,过院来必先喝几口酒往身上喷喷。罗汉大爷说高粱酒能消千种病毒。单扁郎娶亲村里没人肯来帮忙,是罗汉大爷和另一个老伙计把我乃乃搀下花轿。罗汉大爷挽着我乃乃的胳膊,侧目看到我乃乃那两只娇秀金莲,那一段肥藕般的手腕,嗟叹不已。单家父子遭杀,罗汉大爷在强烈的惊讶中,脑袋里不断地闪现出我乃乃的瘦脚肥腕。看过那些血,他不知该痛苦还是该欢呼。

    罗汉大爷不断地拍打骡臀,恨不得让黑骡C翅往城里飞。他知道后边还有精彩节目,明天上午,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就要骑驴归来。单家的偌大家产,将落谁人之手?罗汉大爷想,就只好由曹县长发落了。曹梦九牧高密三年,已被人称为“曹青天”,风传他断案如神,雷厉风行,正大光明,六亲不认,杀人不眨眼。罗汉大爷又拍了黑骡一掌。

    黑骡的腚闪闪发光,它在西通县城的土路上飞跑,骡体一蹿蹿地上前,前腿蜷曲时,后腿伸直蹬地;后腿蜷曲时,前腿绷直。联贯起来,四个蹄子擂鼓般打着地,节奏分明过度,看去竟似杂乱无章。在闪闪烁烁的骡蹄铁下,一簇簇尘土遍地开花。日头东南晌过,罗汉大爷骑骡赶到胶济铁路。大黑骡不肯过铁路,罗汉大爷跳下骡背,死劲牵拽,骡子倔强地后退。罗汉大爷终究不是骡子的对手,坐下,气喘吁吁地想主意。两道铁轨从东爬来,被太阳照得贼亮,刺目。罗汉大爷脱下褂子,蒙住骡子的眼,牵着它原地转了几圈,又牵它走过铁路。

    县城北门,站着两个黑衣警察,每人拄一根汉阳造步枪。那天正逢高密大集,推车的,挑担的,骑驴的,步行的,络绎不绝过城门。黑衣警察不管不问,只顾骨碌着眼珠子看俊俏女人。

    钻出城门D,悄悄上了一个高坡,又下了一个高坡,罗汉大爷牵骡走上那条铺了长条青石板的官道,骡蹄子弹得青石板击磬般脆响。骡子初走官道,有些羞羞答答。路上行人稀疏,面孔僵硬。青石官道南侧那一片大空场上,却是人山人海。三教九流诸色人等,都在那儿讨价还价,吆三喝四,买东卖西。罗汉大爷没心去看热闹,牵着骡子,来到县政府大门前。县政府竟是一副破剎败寺情景,几排破旧瓦房,瓦楞里生着黄草绿草,红大门油漆脱落,斑斑驳驳。门口左侧戳了一个兵,兵拄着一杆枪。门口右侧伛偻着一个赤膊的人,双手扶着一根木G,G下安放一个臭气*人的N罐。

    罗汉大爷拉着骡子,走到那兵面前,弯腰鞠了一躬,说:“老总,俺要找曹县长告状。”

    那个兵说:“曹县长带着颜爷赶集去了。”

    罗汉大爷问:“县长什么时候回来?”

    那兵说:“这怎么知道,你有急事,上集去找他就是。”

    罗汉大爷又鞠一躬说:“多谢总爷指点。”

    高粱酒。5

    大门右侧那个怪人见罗汉大爷要走,忽然动作起来。他用双手提着木G,一下一下地杵着屎罐子,一边杵一边喊:“都来看都来看大家都来看,我叫王好善,假造契约把人骗,县长罚我杵屎罐……”

    罗汉大爷牵着骡子,挤进集市,集上有卖炉包的,卖小饼的,卖草鞋的,抽书的,摆卦的,劈头要钱的,敲牛胯骨讨饭的,卖金枪不倒药的,耍猴的,敲小锣卖麦芽糖的,吹糖人的,卖泥孩的,打鸳鸯板说武二郎的,卖韭菜黄瓜大蒜头的,卖刮头篦子烟袋嘴的,卖凉粉的,卖耗子药的,卖大蜜桃的,卖小孩子的——专门有个“孩子市”,出卖的孩子,脖领子都C了一根干草。黑骡子不时把头扬起来,弄得铁嚼环哗啦啦地响。罗汉大爷生怕骡子踩了人,前后招呼着,天近正午,日头毒辣,他汗水淋淋,一件紫花布褂子溻得透湿。

    在J市上,罗汉大爷见到了曹县长。

    曹县长红脸膛,暴凸眼睛,方口,唇上两撇八字胡。他身穿藏青色中山服,头戴咖啡色呢礼帽、手持一根文明G。

    曹县长正在处理一起纠纷,围着众多的人看,罗汉大爷不敢造次上前,牵着骡子,挤在人圈外。千头攒动,遮挡视线,看不到人圈里的节目。罗汉大爷灵机一动,跳上骡背,居高临下,把圈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曹县长是个大个子,他身边站着一个精悍的小个子,罗汉大爷猜想,这一定是那兵士说的“颜爷”了。曹县长面前,两男一女垂手拱立,都流汗满面。中间那个女人除了流汗还流泪。一只肥大的老母J,坐在那女人脚前。

    “青天大老爷,”那女人哭哭啼啼地说,“俺婆婆得了血山崩,没钱抓药,才来卖这只下蛋的母J……他,硬说这J是他的……”

    “这J就是俺的,这女人来赖,县长不信,俺的邻居做证。”

    曹县长指着那个戴瓜皮小帽的男人问:“你能做证?”

    瓜皮小帽说:“县长大人,小人是吴三老的邻居,他家这只J天天跑到俺家,去跟俺的J抢食,俺老婆为这事还老大不欢气呢。”

    那女人急得嘴扭鼻动,说不出话,捂着脸大哭起来。

    曹县长摘下礼帽,用中指挑着,摇了几圈,又戴到头上。

    曹县长问吴三老:“今天早上,你家的J喂的什么食?”

    曹县长摘下礼帽,用中指挑着,摇了几圈,又戴到头上。

    吴三老转转眼珠,说:“喂的谷糠,还拌着麸皮。”

    瓜皮小帽说:“不假不假,我去他家借斧子,亲眼看见他老婆在那儿拌J食呢。”

    曹县长问那哭着的女人:“这位乡下女人,别哭,我问你,你家的J今天喂的什么食?”

    那女人抽泣着说:“喂的高粱。”

    曹县长说:“小颜,杀J!”

    小颜手脚异常麻利地割开J嗉子,用手一挤,挤出一摊粘粘糊糊的高粱米粒。

    曹县长枭笑两声,说:“好一个刁民吴三老,这J是为你杀的,你拿J钱吧。三块现大洋!”

    吴三老胆战心惊,掏出两块大洋又二十个铜板,说:“县长老爷,俺身上就这多么钱啦!”

    曹县长说:“便宜你!”

    曹县长把大洋和铜板都给了那女子。

    那女人说:“县长大老爷,俺的J不值这么多钱,多了俺不要。”

    曹梦九双手加额,啊呀一声,说:“好一个善良忠厚的良家女子,曹梦九向你致敬!”他双腿并拢,摘下礼帽,对那女子鞠了一躬。

    那乡下女人愣了,只把一双泪眼瞅着曹梦九,半晌,她才清醒过来,跪在地上,连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曹梦九用文明G挑着那女人的胳膊,说:

    “起来,起来。”

    乡下女人站起来。

    曹梦九说:“看你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进城卖J为婆母治病,一定是个孝顺媳妇,本县长最重孝道,奖罚分明。快快拿着钱,回家为你婆婆治病。带着这只J,褪毛开膛,煮给你婆婆吃。”

    那女人拿着钱,提着J,千恩万谢地走了。

    赖J的吴三老和做伪证的瓜皮小帽在大太阳底下,瑟瑟地打抖。

    曹梦九说:“刁民吴三老,把裤子扒下来。”

    吴三老忸忸怩怩地不肯脱。

    曹梦九说:“你青天白日之下,欺压良家妇女,还有什么廉耻?你知道羞多少钱一斤?扒下裤子来!”

    吴三老把裤子脱了。

    曹梦九脱下一只鞋,扔给身边的小颜,说:“打他二百,四瓣分瓜!”

    小颜提着曹县长的厚底布鞋,一脚踢倒吴三老,对准那朝天的P股,左打五十,右打五十,打得吴三老哭爹叫娘,告饶不叠,那两瓣P股眼见着就膨胀起来。打完P股又打脸,也是左五十,右五十,吴三老连叫也不叫了。

    曹梦九用文明G戳着吴三老的额头问:“刁民,还敢不敢胡作非为了?”

    吴三老的嘴被肿胀的腮帮子挤得开张困难,在地上捣蒜般连连叩头。

    “还有你!”曹梦九指着伪证人说,“你编造谎言,舔腚拍马,世上这种人最无耻,本县长不想打你,你那腚臊R脏了我的鞋底,赏你点甜头,让你好再去舔富汉子腚——小颜,去买碗蜂蜜来。”

    小颜紧着往外走,围观的人闪开一条路。假证人跪地磕头,连瓜皮小帽都磕掉了。

    曹梦九说:“起来起来起来,我一不打你,二不罚你,买蜂蜜给你吃,你还求得哪家子的饶!”

    小颜端着蜂蜜回来。曹梦九指指吴三老,说:“涂到他腚上!”

    小颜按翻吴三老,找了一块木片,把一碗蜂蜜均匀地涂在肿胀的P股上。

    曹梦九对伪证人说:“舔吧,你不是想舔腚吗?舔吧!”

    伪证人磕头嘭嘭响,叫着:“县长老爷,县长老爷,小人再也不敢了……”

    曹梦九说:“小颜,准备鞋底,给我狠狠地打。”

    伪证人说:“别打,别打,我舔。”

    伪证人跪在吴三老腚后,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那些粘粘稠稠拉着透明丝儿的蜂蜜。

    围观的人脸上都热汗涔涔,表情难描难画。

    假证人紧舔慢舔,一边舔一边呕吐,把吴三老的P股作弄得柳暗花明。曹梦九看看时机已到,喊一声:“住嘴吧,畜生!”

    舔腚把褂子往上一掀蒙住了头,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曹梦九带着小颜扬长欲去,瞅着这机会,罗汉大爷跳下骡子,高叫一声:“青天大老爷!有冤枉——”

    乃乃刚要下驴,就被庄长五猴子喊住:“少乃乃,甭下驴啦,县长大人要你去。”

    两个兵提着大枪,一左一右,跟在驴后,押着我乃乃往村西大水湾子边上走。我外曾祖父腿肚子转筋,当场不会动了。一个兵在他背上捣了一枪托子,他腿肚子上的筋又转回来,筛糠般地跟着毛驴走。

    乃乃看到湾子边的小树上,拴着一匹小黑马,鞍鞯鲜明,马额上有一绺缨络,红的。马前几丈远的地方,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茶壶茶碗。桌旁坐着一个人,乃乃不知道他就是名声赫赫的曹县长。桌旁还站着一个人,乃乃不知道他就是县长的亲信,干练的打手捕快小颜爷颜洛古。桌子前,站着全村的人,人们都怕冷似的紧着往里挤。二十几个士兵星星般洒在人群周围。

    罗汉大爷站在八仙桌子前,浑身湿透。

    单家父子的尸体摆在柳树下两扇门板上,离那匹小黑马不远。尸体已经发臭,门板边缘上流着黄色的浊水。几十只乌鸦在柳树上跳来跳去,树冠像一个沸腾的汤锅。

    罗汉大爷这时才算看清了我乃乃的脸。我乃乃脸庞丰腴,长眼吊梢眉,脖子又白又长,那一大嘟噜子头发在脑后兜着,显得很有份量。毛驴停在八仙桌前,乃乃骑在驴上,腰直胸挺,风姿夺人。罗汉大爷看到严肃的曹县长那两只大黑眼在我乃乃脸上胸前巡瞅不止。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在罗汉大爷脑袋里一亮:老少东家就死在这个女人手里!一定是她勾通J夫,放了一把大火,调虎离山,杀了单家父子,拔了萝卜地面宽,从今后她就可恣意妄为……

    罗汉大爷看了一眼驴上的我乃乃,又对自己的想法怀疑,大凡杀人的人,再怎么掩饰,也掩不住凶相,可驴上的女子……我乃乃像个蜡制的美人一般塑在驴上,挑衅着翘着两只尖脚,脸上表情庄重安恬悲凄,不似菩萨,胜过菩萨。在驴旁边抖擞着的我曾外祖父以动衬静、以老衬少、以灰暗衬鲜明,更加增添了我乃乃的光彩。

    曹县长说:“那个女人,下驴来答话。”

    我乃乃骑在驴上不动,庄长五猴子蹭过去,大声咤斥:“下驴!县长老爷让你下驴!”

    曹县长一抬手,镇住了五猴子。他站起来,慈祥地说:“那女子,下驴,下驴,本县长有话问你。”

    外曾祖父把我乃乃拖下驴来。

    “你姓甚名谁?”曹县长问。

    乃乃桩立,双目微闭,不言。

    外曾祖父颤颤抖抖地说:“回大老爷,小女姓戴名凤莲,小名九儿,生她那天是六月初九。”

    “啰嗦!”曹县长喊。

    “谁让你说话啦?”庄长五猴子斥问外曾祖父。

    “可恶!”曹县长一拍桌子,吓得五猴子和外曾祖父都矮了不少。县长又换上那副慈善面孔,用手指指柳树下门板上的单家父子,问:“那女子,你可认识这俩个人?”

    我乃乃斜目瞥去,面色凄凄,摇头无语。

    “那是你丈夫和你公公,被人杀啦!”曹县长猛喝一声。

    我乃乃晃荡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众人上前扶起,手忙脚乱,碰掉了绾发的银簪,一团乌云,如瀑下泻。乃乃满面金黄,呜呜呜哭几声,嘻嘻嘻笑几声,一行鲜血,从下唇正中流下来。

    曹县长一拍桌子,说:“各位听着,本县长判决:戴氏女子,弱柳扶风,大度端庄,不卑不亢,一听到亲夫罹难,大痛攻心,吐血半斗,乌云披散,为亲示孝。这样的良善女子,怎能勾通J夫,杀害亲夫?庄长单五猴子,我看你满面菜色,定是烟鬼赌G,身为庄长,带头违犯本县律令,已属不赦,又兼污言秽语,诬陷清白,更是罪上加罪。本县长明察善断,任何J邪之徒,也难逃法眼。单廷秀父子被杀,定是你作为。你一慕单家财产,二贪戴氏芳容,所以巧设机关,哄骗本官。你简直是鲁班门前抡大斧,关爷面前耍大刀,孔夫子门前背三字经,李时珍耳边念药性赋,给我拿下啦!”

    上去几个士兵把五猴子反剪双手,捆了起来。“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五猴子狂叫不止。

    “鞋底掌嘴!”

    小颜从腰里拔出一只特制大鞋,对着五猴子的嘴巴连抽三鞋底。

    “是不是你杀的?”

    “冤枉冤枉冤枉……”

    “不是你杀的又是谁杀的?”

    “是……哎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才你跟我说的头头是道。现在又说不知道,鞋底掌嘴!”

    小颜对准五猴子的嘴抽了十几鞋,打得五猴子双唇翻裂,满嘴血沫,呜呜噜噜地说:“我说……我说……”

    “是谁杀的?”

    “是……是……是土匪,是花脖子!”

    “是不是你招来的?”

    “不是!是是是,亲爹,别打我啦……”

    高粱酒。6

    “众位听着,”曹梦九说:“本县长上任以来,致力于三件大事:禁烟、禁赌、剿匪,禁烟禁赌已大见成效,唯有剿匪一项,收效不大。东北乡乃本县土匪猖獗之地,本县号召良民,与政府通力合作,通风报信,检举揭发,共致地方太平!戴氏系单家明媒正娶,单家财产,由她继承,凡有欺侮弱女,图谋不轨者,概以土匪论处!”

    我乃乃上前三步,跪在曹县长面前,把一个粉脸仰着,叫一声:

    “爹!亲爹!”

    曹县长说:“我不是你爹,你爹在那儿牵着毛驴呢!”

    我乃乃膝行上去,搂住曹县长的腿,连连呼叫:“爹,亲爹,你当了县长就不认女儿啦?十年前,你带着女儿逃荒要饭,把女儿卖了,你不认识女儿,女儿可认识你……”

    “咦!咦!咦!这是哪里的话?纯属一派胡言!”

    “爹,俺娘的身子骨还硬朗吧?俺弟弟十三岁了吧?念书识字了吗?爹,你卖我卖了二斗红高粱,我拉着你的手不放开,你说,九儿,爹闯荡好了就回来接你……你当了县长,就不认你女儿啦……”

    “这女子,疯了,你认错人啦!”

    “没错!没错!爹!亲爹!”我乃乃搂着曹县长的腿摇来摇去,满脸珠泪莹莹,一嘴玉牙灼灼。

    曹县长拉起我乃乃,说:“我认你做个干女儿吧!”

    “亲爹!”我乃乃又要下跪,被曹县长架住了胳膊。乃乃捏着曹县长的手,撒娇撒痴地说:“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俺娘?”

    “就去,就去,你松手,你松手……”曹梦九说。

    乃乃松开曹县长。

    曹县长掏出手帕揩着脸上的汗。

    众人都睁着怪眼看着曹县长和我乃乃。

    曹梦九摘下礼帽,放在中指上摇着,他磕磕巴巴地说:“乡亲们——乡亲们——本县长一贯主张——禁烟——禁赌——打土匪——”

    曹县长一语未了,就听到“啪啪啪”三声枪响。从湾子后高粱地里S来三发子弹,把他中指上挑着的咖啡色呢礼帽打出三股青烟。那礼帽像着了魔似的从曹县长中指上飞走,落在地上还转圈。

    枪声一响,人群里一声呼哨,有人趁机高喊:“花脖子来啦!”

    “凤凰三点头来啦!”

    曹县长钻到桌子底下,大呼:“镇静!镇静!”

    众百姓哭爹叫娘,乱哄哄作鸟兽散。

    小颜从柳树上解下小黑马,拖出曹县长,扶上马鞍,在马腚上用力拍了一鞋底。小黑马直竖着鬃毛,奓煞着尾巴,驮着曹县长,一溜烟跑了。几十个兵对着高粱地胡乱开几枪,一窝蜂般追着县长的马腚而去。

    湾子边出奇地安静。

    乃乃严肃地板着脸,手按着毛驴脑袋,面对着子弹S来的方向。外曾祖父钻到驴肚皮底下,双手捂着耳朵,一动也不动,罗汉大爷还站在原地,衣服上蒸发着白汽。

    湾子里水平坦如砥,几株白色睡莲雍容大度,每个花瓣儿都如象牙般坚挺。

    被鞋底打得鼻青脸肿的庄长五猴子尖声嚎叫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花脖子,救救我!”

    迎接着单五猴子呼叫的,又是三声紧凑的枪响。乃乃亲眼见到三发子弹打在庄长后脑勺上的情景。庄长的头发在枪响时耸了三耸,接着一头扎倒,嘴啃着地,脑勺子朝着天,流着花白的Y体。

    乃乃神色不变,继续凝视着S来子弹的高粱地,好象等待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湾水波纹荡漾,睡莲轻轻震颤,光线弯曲折S。柳树上的乌鸦有一半落在单家父子尸体上,有一半立在树上,麻木地聒噪着。它们的尾羽被风吹得像扇面般散开,纷纷不定地露着青蓝色的P股疙瘩。

    高粱地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他沿着湾边绕过来。他身穿及膝的大蓑衣,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刷了一层桔黄色桐油的大斗笠。斗笠绳用翠绿的玻璃珠儿串就。脖子上扎着一条黑绸子。他走到五猴子尸体旁,看了一眼。又走到曹县长那顶礼帽前,捡起用匣枪挑着,转了几圈,用力一甩,礼帽平行旋转着,划着弧形的轨迹,飞到湾子里。

    那人直*着我乃乃看,乃乃与他对视着。

    “单扁郎睡过你了?”那人问。

    “睡了。”乃乃说。

    “他娘的!”那人骂一声,转身向高粱地走去。

    罗汉大爷被眼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弄得蒙头转向,一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老少掌柜的尸体已被乌鸦遮盖。乌鸦们C着坚硬的铁青色长喙,啄食着尸首的眼睛。

    罗汉大爷想起昨天在高密大集上喊冤报案。曹县长领他进县府。在大堂上点着蜡烛东扯西聊。每人啃了一个青萝卜。一大早他骑着黑骡带路直奔东北乡。县长骑着小黑马。黑马后边跟着小颜和二十几个兵丁。赶到村子时是辰巳时分。县长查看了现场。叫来了庄长单五猴子集合起众百姓。组织打捞尸首。

    那时候湾子里锃明一片,湾水深得似乎不可测底。县长令单五猴子下去捞人,单五猴子说不识水性,一边说一边往后缩。罗汉大爷自告奋勇说:“县长,他们是小人的东家,还是小人下去捞。”罗汉大爷吩咐一个伙计跑回去提来半瓶烧酒,周身擦了一遍,便跳下湾去。湾水有一竿子深。罗汉大爷屏气下潜,方用脚尖沾到湾底松软温暖的淤泥。他扎着猛子瞎碰乱摸,毫无收获。后来,他憋足一口气潜入下层,水比上层凉一些。他睁开眼,眼前黄澄澄一片,耳朵里嗡嗡地响。朦朦胧胧有一个大物游来,他伸过手去,指尖像被蜂蜇着一般痛。他一叫,咕嘟呛了一大口血腥味十足的水。罗汉大爷什么也不去管了,手脚并用、浮上水面,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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