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红高粱家族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正文 第 8 部分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罗汉大爷头前带路,领乃乃进了作坊。伙计们正往大甑里上发酵好了的高粱坯子。锅灶里劈柴柈子着得呜呜响。锅里水沸沸响,强劲的蒸汽从甑里直蹿上去。那大甑有一米多高,木制,罩在大锅上,甑底是一张密眼竹筚子。四个伙计,端着木枺哟蟾桌锊鲆豢榭樯怕躺苫沟悖519盘鹞抖母吡慌髯樱侨绕籼诘拇箨道镆坏愕愣堵洹h绕共蛔。白欧於洗凇d睦锎谌绕吡慌髯泳透猛亩埂6俗拍緰}的伙计们,大睁着眼睛用高粱坯子压热气。

    伙计们看到我乃乃来啦,抖擞起精神干活。余占鳌躺在劈柴上,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像个叫花子一样,用两只冰冷的眼睛盯着我乃乃。

    乃乃说:“我今日要看看红高粱怎样变成高粱酒。”

    罗汉大爷搬来一条凳子,请我乃乃坐下。

    乃乃在场,伙计们倍受荣宠,手脚格外地麻利,人人都想露一手。烧火的小伙计,不停地往两个大锅灶里填着劈柴柈子,火势汹涌,直托锅底。两口大锅里沸水潮动。蒸汽在大甑里曲折上升的咝咝声与伙计们的喘息声混成一片。大甑里装满了料,顶上盖一块与甑口同大的圆盖,盖上钻满蜂眼。又烧了一会,那些蜂眼里有哆哆嗦嗦的细小热气出现。伙计们又抬来一个锡制的、双层的、顶端带大凹的奇怪对象。罗汉大爷对乃乃说:这就是酒甑。乃乃起身近前,细看了酒甑的构造,也不问什么,又回到凳子上坐下。

    伙计们把酒甑罩到木甑上,锅里的蒸汽全没了。只听到火在灶里响,看到木甑在锅上一阵酥白一阵橙黄。一股淡淡的、甜甜的、似酒非酒的味儿从木甑里透出来。

    罗汉大爷说:“上凉水。”

    伙计们踩着高凳,往酒甑的凹槽里倒进两桶凉水,一个伙计拿着一块船桨状的木G,踩着高凳,把凹槽里的凉水搅动得飞速旋转。过了约莫有半炷香功夫,乃乃嗅到了扑鼻的酒香。

    罗汉大爷说:“准备接酒。”

    两个伙计,各提着一个细蜡条编成、糊了十遍纸、刷了百遍油的酒篓,放在两个大酒甑伸出来的鸭嘴状流子上。

    乃乃立起来,紧盯着那出酒流子。小伙计挑选了几块饱满松油的劈柴柈子扔到灶里,两个锅灶里火声雷动,白亮一片,那白光从灶里S出来,映照着伙计们油汗YY的胸膛。

    罗汉大爷说:“换水。”

    两个伙计跑到院子里,提了四桶井拔凉水来。站在凳上搅水的伙计把甑上开关一拧,已经温热的水咕嘟嘟流走,倒上了新打来的凉水,继续努力搅动。

    高大的烧酒锅威武地蹲着,伙计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乃乃看着这劳动的庄严神圣,心里不免激动。这时候,她突然感到我父亲在她腹中动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躺在劈柴堆上,正用Y鸷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余占鳌,灼热的烧酒作坊里,只有他那两只眼睛是冷的,乃乃心里的激动冷却了。她平静地看着那两个手扶酒篓等待接酒的伙计。

    酒香愈加浓烈,有细小的蒸汽从木甑的接缝处逃逸出来。乃乃看到那白锡的酒流子上汪着一片亮,那亮凝集着,缓缓地动着,终于凝成几颗明亮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流到酒篓里。

    罗汉大爷说:“换水,加急火!”

    两个提水的伙计川流不息,提来凉水,锡甑上的换水龙头大开,凉水从上注,温水从下边流走,锡甑始终保持着凉冰冰的温度,蒸汽在锡甑夹层里遇冷凝结,汇集成流,从酒流口喷出来。

    初出流子的高粱酒灼热、透明、飞溢蒸汽。罗汉大爷找一把干净的铁瓢,接了半瓢酒。递给我乃乃,说:“掌柜的,尝尝酒吧。”

    乃乃闻着扑鼻的酒香,舌尖在嘴里发痒。这时我父亲又在她腹中动了一下。我父亲想喝酒。乃乃接过酒瓢,先嗅了嗅,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又用双唇嘬了一点,仔细地品咂滋味。酒非常香,同时非常辣。乃乃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含着,觉得双颊柔软,如有丝棉擦拭,一松喉,那口酒便滑溜溜地到了喉咙深处。乃乃全身毛孔一奓一闭,心里出奇地快活。她连喝了三大口,腹中似有一只贪馋的小手抓挠。乃乃仰起脖子,把半瓢酒全喝了。乃乃喝酒后,面色红润,眼睛明亮,更显得光彩夺目,灵气*人。伙计们惊愕地看着她,忘了手里的活。

    “掌柜的,您是海量!”一个伙计恭维道。

    我乃乃谦虚地说:“我从来没喝过酒。”

    “没喝过酒还这样,练练准能喝一篓。”那伙计加倍恭维。

    哗啦哗啦接满一篓酒。哗啦哗啦又是一篓。装满酒的篓子就摆在劈柴堆旁。余占鳌从劈柴堆上爬起来。解开裤子,对着一个酒篓撒N。伙计们麻木地看着那道清亮的NY滋到满盈的的酒篓里,溅出一朵朵酒花。撒完了N,余占鳌对着我乃乃咧嘴一笑,摇摇晃晃走上前来。乃乃满面红潮,立着不动。余占鳌伸胳膊抱住了我乃乃,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乃乃的脸霎时雪白,站立不稳,跌坐在凳子上。

    余占鳌气汹汹地说:“你肚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乃乃流着眼泪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余占鳌双眼放光,全身肌R紧绷,像打滚后爬起来的骡马。他脱得只穿一条裤头,对我乃乃说,“你看着我出甑!”

    烧酒作坊里最苦的活儿是出甑。酒流干了,锡甑搬掉,揭掉蜂眼木盖,露出满木甑高粱酒糟。高粱酒糟酱黄色,热气灼人。余占鳌站在一条方凳上,手持短把木枺丫圃悴隼矗牡娇鹱永铩k骱苄。负踔豢啃”墼硕h绕绲盟肷沓嗪欤贡成系暮顾鞒尚印k暮顾镉幸还汕苛业木莆丁?br />

    我爷爷余占鳌干净利索的活儿,使全体伙计和罗汉大爷从心里佩服。潜藏数月的爷爷崭露锋芒。爷爷出完甑,喝着酒,对罗汉大爷说:“二掌柜的,我还有一高招。你看,酒从流子里喷出时,热气蒸发,要是能在流子上安装一个小甑,必定能收得上等好酒。”

    罗汉大爷摇着头说:“恐怕不行吧?”

    我爷爷说:“不行割我的头!”

    罗汉大爷看着我乃乃,乃乃抽泣几声,说:“我不管,我不管,他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乃乃哭着回了西院。

    从此,爷爷和乃乃鸳鸯凤凰,相亲相爱。罗汉大爷和众伙计被我爷爷乃乃亦神亦鬼的举动给折磨得智力减退,心中虽有千般滋味却说不出个甜酸苦辣,肚里纵有万种狐疑也弄不出个子丑寅卯。一个个毕恭毕敬地成了我爷爷手下的顺民。爷爷的技术革新大功告成,从此高密东北乡有了高档的小甑酒。爷爷撒过N的那篓酒,伙计们不敢私自处理,搬到院子里一个墙角上放着。有一天傍晚,天Y沉沉的,东南风刮得挺急,伙计们在闻惯的高粱酒味中,突然嗅到了一种更加醇朴浓郁的香气。罗汉大爷嗅觉灵敏,循味而去,竟发现散出倾城倾国之香的竟是那篓加N高粱酒。罗汉大爷没说什么,悄悄地把酒篓搬到店里去,关上前后门,堵严前后窗,点燃豆油灯,挑大灯草,开始研究工作。罗汉大爷找一个酒提,从那酒篓里打上一提酒来,又慢慢地往篓里倒,酒散成一条嫩绿色的帘儿,直挂进酒篓。酒浆落到篓里的酒面上时,打出十几朵花儿,像一朵菊花形状。那股芳醇味儿在打花的过程中更加积极地挥发。罗汉大爷舀起一点酒,用舌尖尝了尝。他果断地喝了一大口。他找了点凉水漱了漱口,又从酒缸里舀了普通高粱酒喝了一大口。他扔下酒提,敲开西院大门,直冲到窗前,大喊一声:“掌柜的,大喜!”

    曾外祖父被我乃乃一顿热包子打出大门之后,牵着毛驴回了家。一路上他骂不绝口,回到家后,又在我曾外祖母面前颠颠倒倒地把我乃乃如何认曹县长做干爹,如何转眼不认亲爹的事说了一遍。曾外祖母也忿忿大骂。老两口对着生气,像一对拼命死争夺树上蝉的老蛤蟆。后来曾外祖母说:“老头子,你甭气啦,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恼不了多时,缓两天你再去找她,她承受了万贯家财,从指头缝里漏漏就够咱老俩口子吃的。”外曾祖父说:“也罢,待个半月二十日,我再去找这个小杂种。”

    住了半个月,外曾祖父骑着毛驴,来到了我家,乃乃紧闭大门,任他在大门外吵闹。他吵得累了,骑着毛驴走了。

    外曾祖父第二次来时,我爷爷已在烧酒锅上工作了,乃乃那五条狗也团结一致,形成了一股强大力量,外曾祖父一敲响大门,那群狗就在院子里狂吠。大老刘婆子开了门,群狗冲去,包围着外曾祖父,只叫不咬。外曾祖父背靠小毛驴,对着狗连连作出友好动作。小毛驴在他背后瑟瑟地抖。

    大老刘婆子问:“你找谁?”

    外曾祖父气汹汹地说:“你是谁?我来看俺闺女!”

    “谁是你闺女?”

    “你家掌柜的是俺闺女!”

    “你等着,我进去说说。”

    “你就说她亲爹来啦!”

    高粱酒。10

    大老刘婆子拿着一块大洋出来,说:“老头,俺掌柜的说了,她没有爹,送你一块大洋,让你去买炉包吃。”

    外曾祖父怒骂:“小杂种,你给我滚出来!发了财就不认亲爹啦,成什么道理!”

    大老刘婆子把银钱扔到地上,说:“好一个强老头,快走吧,惹恼了俺掌柜的,可够你受的。”

    外曾祖父说:“我是她爹!她杀了她公公,还敢杀她亲爹不成?”

    大老刘婆子说:“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让狗咬你啦!”

    大老刘婆子嗾一声狗,群狗蜂拥而上。那条绿狗在驴腿上咬了一口。毛驴长鸣一声,挣脱缰绳,尥着蹄子跑了。外曾祖父弯腰捡起那块大洋,连滚带爬追驴去了。狗们叫着,跳着,一直把他撵出了村。

    外曾祖父第三次来找我乃乃,索要一头大黑骡子,外曾祖父对乃乃说这是她公公生前答应过的,人死了债不能死。赖帐不还就要去县府里告状。

    乃乃说:“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这个人。你三番五次来扰乱治安,我正要去告你哩。”

    我爷爷被外曾祖父吵得心烦意乱,从屋里趿拉着鞋出来,几膀子把他搡到大门外。

    外曾祖父找人写了一张状纸,骑着毛驴进了县城,找到曹县长,把我乃乃告下了。

    曹县长上次下东北乡,被花脖子三颗子弹打得灵魂出窍,回家生了一场大病。一看这状子又牵扯那桩杀人命案,不由得汗从腋下流出。

    他问:“老头儿,你告你闺女私通土匪,有什么证据吗?”

    外曾祖父说:“县长大老爷,那土匪现在就睡在俺闺女炕上,就是那个三枪打飞了你礼帽的花脖子。”

    曹县长说:“老头,你可知道,如果此事属实,你闺女性命难保?”

    外曾祖父说:“县长,我大义灭亲……只是……俺闺女那份家产……”

    县长怒喝:“好一个贪财的老混蛋!为了一点家产,不惜诬陷亲生女儿,怪不得你闺女不认你,你这样的爹还算什么爹!打他五十鞋底,轰出去!”

    外曾祖父状没告成,反挨了五十鞋底,P股被打得粘糊糊的,驴也骑不成了,牵着毛驴,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说不出来的苦。走出县城不远,听到背后马蹄响,回头一看,见有人骑着曹县长那匹小黑马追了上来。外曾祖父心想这番性命难保,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来人是曹县长的心腹随从颜小爷。他说:“老头儿,起来起来。县长说啦,你的女儿是他的干女儿,沾亲带故三分清。打你鞋底,是教你好好做人。县长说抽大烟拔豆芽,一码归一码。赏你十块大洋,让你回家做个小本生意,别再起那暴发横财的坏心。”

    外曾祖父双手接了大洋,跪在地上千恩万谢,直到小黑马跑过铁道,他才爬起来。

    曹县长独坐县府大堂,想了半点钟。小颜送银钱回来交差,他把小颜拉到密室,说:“我断定现在睡在戴氏女子炕上那个人,必是花脖子无疑。花脖子是高密东北乡土匪的大旗,抓住他,东北乡土匪就树倒猢狲散。今日公堂打老头儿,是为了掩人耳目。”

    小颜说:“县长神机妙算。”

    曹县长说:“那日我可是被那戴氏女子蒙骗住了。”

    小颜说:“智者千虑,难免一失。”

    曹县长说:“你今夜带上二十个弟兄,骑上快马,去东北乡把这个土匪头子擒来。”

    “连那女人一块抓?”

    县长说:“不、不、不,万万不能抓那女人,一抓,不就丢了曹某人的面子了吗?再说,那日断案,我也有意成全她,想她一个如花美女,嫁给一个麻风病人,也是大不幸,勾通J夫,情有可恕。算了,抓了花脖子,留下那女子,让她好好过富贵日子去吧。”

    小颜说:“单家高墙大院,又养着恶狗,想那花脖子警觉异常,深更半夜打门跳墙,不是明明去喂花脖子的枪口吗?”

    曹县长说:“头脑简单啊,头脑简单!我早有妙计在心。”

    遵照县长的妙计,小颜与二十个士兵半夜出城,一路小跑,向高密东北乡进发。时令已是十月深秋,遍地高粱杀伐净尽,高粱秸子丛成一个个大垛,星散在田野里。马队赶到我们村西头时,已是平明时分,衰草苍苍,白露为霜,秋气砭人肌肤。士兵们下了马,等候着小颜命令。小颜命令把马匹牵到一个高粱秸子大垛后,马缰绳相连结,由两个人照管。余下的人俱紧衣换装,准备行动。

    太阳冒红了,黑土大地白茫茫一片,人的睫毛眉毛上,马的唇边长毛上,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马抽着垛上的高粱叶子嚓啦啦响。

    小颜掏出怀表看看,说:“行动!”

    十八个士兵紧跟着他,悄悄向村里走。他们一色短枪,都上着顶门火儿。走到村头,两个士兵埋伏下。走到一条巷口,又是两个士兵埋伏下。又走到一条巷口,又埋伏下两个士兵。到我家大门口时,只剩下小颜和六个庄户人打扮的士兵。一个大个子兵挑着两个空酒篓。

    大老刘婆子开了大门,小颜丢了一个眼色,挑酒篓的大个子士兵就挤进去了。大老刘婆子怒冲冲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挑酒篓的士兵说:“找你们掌柜的。俺前天趸了你家两篓酒,回去喝死了十个人,你家的酒里下了什么毒药?”

    小颜和其它几个人也乘机挤进去,隐身墙角门口不动。那群狗围着那个挑酒篓的士兵狂叫。

    我乃乃睡眼惺忪,结着衣扣走出来。乃乃气愤地说:“有事到柜上说去。”

    那大个子士兵说:“你家酒里加了毒药,毒死了我们十个人,这事非找掌柜的不行了。”

    乃乃怒喝道:“你胡说什么?我家的酒卖到九州十八府,还没有毒死过人,怎么单单毒死了你家的人?”

    趁着那大个子士兵和我乃乃和五条狗胡搅蛮缠时,小颜一声暗号,与五个士兵飞扑进屋。挑篓士兵扔掉酒篓,从腰里抽出枪来,指住了我乃乃。

    我爷爷正在穿衣,被小颜他们按在炕上,用绳反剪了胳膊,架到了院子里。

    那群狗见我爷爷被抓,扑上去相救,被小颜他们一阵乱枪打倒,狗毛遍地,狗血四溅。

    大老刘婆子瘫在地上,屎N拉了一裤裆。

    我乃乃说:“兄弟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要钱要粮,直说就是,何必动刀动枪?”

    小颜说:“少说废话,带走!”

    乃乃眼珠一转,认出了小颜,忙说:“你不是俺干爹的部下吗?”

    小颜说:“与你不相干,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罗汉大爷听到西院枪响,从店里跑出来,刚一露头,就有一发子弹紧贴着他的耳朵梢子飞过去,吓得他赶紧缩回头。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全村的狗都在狂叫。小颜和士兵们押着我爷爷走上大街。那两个看守马匹的士兵已经把马赶了过来。村头、巷口上埋伏着的士兵见这边得手,也一齐跑过来,各人跨上各人的马。我爷爷被绑在一匹紫马上,肚皮朝下,正压着马脊,小颜呼喊一声,马蹄杂沓一阵,向着县城飞跑去了。

    马队跑到县政府大院前,士兵们把我爷爷从马上卸下来。曹县长手捋着八字胡,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说:“花脖子,你三枪打掉了本县的帽子,本县今日回报你三百鞋底。”

    我爷爷被马脊硌得骨散R离,头晕眼花,呕吐不止,卸下马来,像个半死人一样。

    “开打!”小颜说。

    几个士兵上来把我爷爷踢翻,抡起绑在木G上的特制大鞋底,噗噗哧哧一阵乱揍。打得我爷爷先是咬牙切齿,后是叫爹叫娘。

    曹梦九问:“花脖子,知道曹二鞋底的厉害了吗?”

    我爷爷被打醒了,连声高叫:“抓错了,抓错了,我不是花脖子……”

    “还敢狡辩!再打三百鞋底!”曹县长怒吼。

    士兵们又把我爷爷按倒,鞋底雨点般落下。爷爷的P股上已失去知觉,他从地上撅起头,大叫:“曹梦九,人称你曹青天,原来是个胡涂狗蛋官!花脖子脖子上有块花皮,你看看我脖子上有花皮吗?”

    曹梦九吃了一惊,一挥手,提着鞋底的士兵退到一边。两个士兵把我爷爷架起来,曹县长凑上来看我爷爷的脖子。

    “你怎么知道花脖子脖子上有块花皮?”曹县长问。

    “我亲眼见过他。”我爷爷说。

    “你认识花脖子,必是土匪无疑,本县没有抓错!”

    “东北乡人认识花脖子的成千上万,难道都是土匪不成?”

    “你半夜三更,睡在寡妇炕上,不是土匪也是恶G,本县没有抓错!”

    “那是你干闺女愿意。”

    “是她愿意?”

    “是她愿意。”

    “你是什么人?”

    “我是她家的伙计!”

    “唉呀呀!”曹梦九说:“小颜,先押起他来吧。”

    这时,我乃乃和罗汉大爷骑着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跑到了县府门口。罗汉大爷牵着骡子站在大门外,乃乃哭天抢地,直闯进大门。站岗兵士横枪来拦。被乃乃啐了一脸唾沫。罗汉大爷说:“这是县长的干女儿。”士兵那里还敢拦挡,由着乃乃闯进大堂去了……

    当天下午,县长派人叫来一辆挂暖帘的轿车子,把我爷爷送回村庄。

    爷爷趴在乃乃炕头上养了两个月伤。

    乃乃又骑骡进了一趟县城,给她干娘送去了一包沉甸甸的礼物。

    一九二三年腊月二十三日,辞灶。花脖子帮里人绑走了我乃乃。上午绑走的人,下午传过话来,让烧酒锅上拿一千元大洋去赎活人。舍不得花钱就到李崮庄村东头土地庙前抬死人。

    我爷爷翻箱倒柜,凑了两千块大洋,用面袋子装好。让罗汉大爷备上骡子驮着送到接头地点。

    罗汉大爷问:“不是只要一千块吗?”

    爷爷说:“少说话,让你送你就送。”

    罗汉大爷赶着骡子走了。

    傍晚时,罗汉大爷用骡子把我乃乃驮回来了。有两个土匪骑马背枪护送我乃乃回来。

    那两个土匪见了我爷爷,说:“掌柜的,俺当家的说了,从今以后,你就敞开着大门睡觉吧!”

    爷爷让罗汉大爷提来一篓加了N罐碱的小甑酒,让土匪带上,爷爷说:“带给当家的尝尝。”

    爷爷执着两个土匪的手,一直送到村外。

    爷爷回家,关上大门。关上堂屋门。关上房门。与我乃乃抱成一团。爷爷问:“花脖子没对你无礼?”

    乃乃摇摇头,眼泪滚出眶外。

    “怎么?你被他坏啦?!”

    乃乃把脸埋到爷爷胸膛里,说:“他……他摸了我的奶……”

    爷爷忿忿地站起来,说:“孩子没事吧?”

    乃乃点了点头。

    一九二四年春天,爷爷赶着一匹骡子,偷偷地去了一趟青岛,买回了两支匣枪,五千粒子弹。两支匣枪一支是德国造“大腰鼓”,一支是西班牙造“大鹅头”。

    买回枪,爷爷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把两支枪拆得稀烂,又装起来。春天,湾子里化了冻,在冰下憋了一冬的瘦鱼呆头呆脑地上来晒太阳。爷爷提着一支匣枪,挎着一篮子弹,转着湾边打鱼。爷爷打了整整一春天鱼,大鱼打光了就打小鱼。有人围看时,爷爷连个鱼毛也沾不着,无人观看时,爷爷枪枪打碎鱼的头。夏天,高粱长起来了。爷爷找了一把铁锉,把两只匣枪上的准星全锉掉了。

    七月初七晚上,天降暴雨,电闪雷鸣。乃乃把已快满四个月的我父亲交给恋儿抱着,自己跟着爷爷来到东院酒店里,关上门堵上窗,让罗汉大爷点亮灯。乃乃在柜台上摆了七个铜板,摆成梅花形状,然后退到一边。爷爷在柜台外大模大样地走着,走着,突然一个急转身,两支匣枪一先一后从腰里拖出来,两臂前推后拥,啪啪,啪啪,啪啪啪,七声枪响,柜台上摆着的七枚铜板飞到墙上,三枚弹跳着落地,四枚贴在墙里。

    高粱酒。11

    乃乃和爷爷同时走到柜台前,举着灯照看,木柜台上连一丝枪伤也没有。

    这就是爷爷苦练成功的“七点梅花枪”。

    爷爷骑着黑骡子,来到村东头小酒店里。店门紧闭,门框上结着几架蛛网。爷爷撞开门进去,一股腐尸味道直冲脑腔。爷爷用袖子掩着鼻子仔细看着,胖老头儿坐在房粱下,腿弯子下压着一条窄板凳,老头儿脖子上围着一圈棕色的绳子,瞪着眼睛,伸到嘴外的长舌头乌黑。他头上悬着那半根断绳子在爷爷开门的气浪冲击下轻轻悠动。

    爷爷啐了两口唾沫,拉着骡子在村头上立着,骡子不停地倒动着腿,光秃秃的尾巴甩动着,驱赶着黑豆大的蝇子。爷爷想了好久,最后还是骑上骡子,骡子把脖子执拗地向着家的方向扭着,但被塞进嘴里的坚硬冰凉的铁链子拉了回来。爷爷在它的腚上打了一拳头,它往前蹿了一步,就沿着高粱路径跑去。

    那时候墨水河里的小木桥还完整无缺,正是伏雨季节,河水浩大,水面平着桥面,一道田埂般的雪白浪花翻到桥面上来。水声响亮。骡子有些怵,在桥头上捯动着蹄子不肯前进。爷爷捣了它两拳,它依然踌躇,只有当爷爷欠起P股,用力在鞍子上墩了一下时,它才塌着腰,一溜小跑跑到木桥中央。爷爷勒住嚼子,使它停下来。桥面上流动着浅浅的清水,一条胳膊长的红尾鲤鱼从桥西跃起,画了一道彩虹,跌到桥东去了。爷爷骑在骡上,望着从西滚滚而来的河水。骡子的蹄子淹没在水里,蹄腕上那些黑毛被流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它试试探探地把嘴唇触到那道翻腾的浪花上去,浪花溅湿了它的狭长的脸,它紧闭着鼻孔,龇着雪白的整齐的牙齿。

    河堤南正挑着单旗的绿高粱坦坦荡荡,像阔大浩渺的瓦蓝的死水湖面。爷爷骑着骡子沿着河堤一直往东走。正午时分,爷爷拉着骡子进了高粱地。被雨水泡稀了的黑土像浆糊一样,陷没了骡子的四蹄,隐没了爷爷的脚背。骡子扭动着沉重的身体挣扎着,四个蹄子沾满烂泥,像泡胀了的人头。骡子粗大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白色的气,喷着青色的粉沫,陈醋般的汗酸和踏烂的黑泥里飞出来的腥膻刺激得爷爷老想打喷嚏。稠密的柔软的绿高粱被爷爷和骡子撞出一条鲜明的胡同,爷爷和骡子走过不久,绿高粱又慢慢立直,不显半点痕迹。

    爷爷和骡子走过的地方,从爷爷和骡子的脚印里渗出水,很快渗满水。爷爷的下身上和骡子的肚皮上溅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泥点子。噗哧噗哧的拔泥声在无风的闷热的疯长着的高粱们的集体里,显得嘶哑刺耳。不久,爷爷也气喘吁吁啦。爷爷喉咙干燥,舌头又粘又臭;爷爷想骡子也一定喉咙干燥,舌头又粘又臭。汗流光了,身体上流出一层松油般的粘Y,热辣辣地灼着皮肤。锐利的高粱叶子锯着爷爷的赤L的脖子。骡子愤怒地摇摆着头,极力想腾跳到高粱平面上飞跑。我家的另一头大黑骡子那时候也许在蒙眼转圈拉着沉重的大磨,也许在槽边疲倦地吃着铡成半寸长的干高粱叶子和炒焦了的高粱。

    爷爷信心坚定,胸有成竹地沿着垄沟,笔直地向前走。黑骡子不断地用被高粱叶子割得泪珠滚滚的眼睛,时而忧郁时而愤恨地瞅着强拉着它前进的主人。

    高粱地里出现了一些新鲜脚印。爷爷嗅到了一股盼望已久的味道。骡子明显地紧张起来。它不停地打着响鼻,庞大的身体在高粱棵子里摇摇晃晃。爷爷有些夸张地咳嗽着。前面,飘来一阵迷人的芳香。爷爷知道到了。爷爷凭着一种准确的猜想,几乎是没多走一步路,就闯到了他久已向往的地方。

    那些脚印在爷爷和骡子面前,正在滋滋地向外渗着水。爷爷似乎不看那些脚印,却循着脚印前行,他忽然高声唱起来:“一马离了西凉界——”

    爷爷感觉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但依然像傻子一样往前走。一根硬梆梆的东西杵到了爷爷腰上。爷爷顺从地举起手。有两只手伸到他胸前,把两条匣枪拖走啦。一根窄窄的黑布条勒住了爷爷的双眼。

    爷爷说:“我要见当家的。”

    一个土匪把爷爷拦腰抱起来,团团旋转了足有两分钟,然后猛一松手,爷爷一头扎到稀软的黑土上,额头上沾满了泥巴,双手按地时也沾满了泥巴。爷爷扶着高粱站起来,脑袋嗡嗡响着,眼前一阵绿一阵黑。爷爷听到身旁那个男人粗鲁的喘息声。土匪折了一根高粱秸子,一头递给爷爷,一头自己握着,说:“走吧!”

    爷爷听到身后一个土匪的脚步声和骡蹄从粘绸的黑泥里往外拔时发出的带着气体的响声。

    土匪伸手扯掉爷爷眼上的黑布,爷爷捂着眼睛,流了几十颗泪水,才把手放下来。出现在爷爷眼前的是一个营地。一大片高粱被夷平了,空地上搭着两个大窝棚。十几个汉子披着大蓑衣站在窝棚外,窝棚口的木墩子上,坐着一个高大的人,他的脖子上有一块花皮。

    “我要见当家的。”爷爷说。

    “是烧酒锅掌柜的!”花脖子说。

    爷爷说:“是。”

    “你来干什么?”

    “拜师学艺。”

    花脖子冷笑一声,说:“你不是天天在湾子边上打鱼吗?”

    爷爷说:“总是打不准。”

    花脖子拿起爷爷那两支枪,看看枪口,勾勾空机,说:“倒是两件好家什,你学枪干什么?”

    爷爷说:“打曹梦九。”

    花脖子问:“他不是你老婆的干爹吗?”

    爷爷说:“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我可是替你挨的打。”

    花脖子笑了,说:“你杀了两个男人,霸占了一个女人,该砍你的头。”

    爷爷说:“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

    花脖子一抬右手,“啪啪啪”连放三枪,一抬左手,又是三枪。爷爷一腚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脑袋叫唤,土匪们一齐大笑起来。

    花脖子奇怪地说:“这小子,就这点兔子胆还能杀人?”

    “色胆包天嘛!”一个土匪说。

    花脖子说:“回去好好做你的买卖,高丽棒子死啦,往后,你家就是联络点。”

    爷爷说:“我要学枪打曹梦九!”

    “曹梦九的小命在咱手心里攥着呢,什么时候收拾他都成。”花脖子说。

    “那我白跑一趟?”爷爷委屈地说。

    花脖子把爷爷的两支枪扔过来。爷爷笨拙地接住一支,另一支掉在地上,枪筒子C进泥里。爷爷捡起枪,甩出枪筒里灌进的泥,又用衣襟把枪面上的泥擦净了。

    一个土匪又要给爷爷眼上蒙黑布,花脖子摆摆手,说:“免了吧。”

    花脖子站起来,说:“走,去河里洗洗澡,正好陪着掌柜的走一段。”

    一个土匪替爷爷拉着骡子,爷爷跟在黑骡子腚后,花脖子和土匪们簇拥在爷爷身后。

    走到河堤上,花脖子冷眼看着爷爷,爷爷揩着满脸的泥和汗说:“这一趟来得不合算,这一趟来得不合算,把人热死了。”

    爷爷把身上泥污的衣服撕下来,把两支匣枪随便扔在脱下的衣服上,疾走几步,一步就扎下了河。爷爷一下河就扑楞起来,好象在沸油中翻滚的油条。他的头一会儿露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双手扑楞着,好象捞着根稻草也要抓的样子。

    “这小子,不会泅水?”一个土匪问。

    花脖子哼了一声。

    河里传上来我爷爷的挣扎喊叫和响亮的呛水声,滚滚的河水载着他慢慢向东流。

    花脖子跟着河水向东走。

    “当家的,真要淹死啦!”

    “下去捞上他来!”花脖子说。

    四个土匪跳下河,把肚子喝得像水罐一样的我爷爷抬上来。爷爷躺在河堤上,直挺挺的像死了一样。

    花脖子说:“把骡子牵过来。”

    一个土匪拉着骡子跑过来。

    花脖子说:“把他抬到骡子背上趴着。”

    土匪们把爷爷抬到骡背上去,爷爷鼓胀的肚子挤在鞍桥上。

    花脖子说:“打着骡子跑。”

    一个土匪牵着骡子,一个土匪赶着骡子,两个土匪扶着我爷爷。我家的大黑骡子在河堤上飞跑。跑了约有两箭之地,爷爷的口里喷出一股圆圆的、浑浊的水柱。

    土匪们把爷爷抬下骡背,爷爷赤条条地躺在堤上,翻着两只死鱼一样的白眼睛,看着高大的花脖子。

    花脖子脱下大蓑衣,和善地笑笑,说:“小子,你捡了一条命。”

    爷爷脸色青白,腮上的肌R痛苦地抽搐着。

    花脖子和土匪们脱光衣服,扑扑嗵嗵跳下河。他们的游泳技术都很高超。墨水河里水花飞溅,土匪们调皮地打着水仗。

    爷爷慢吞吞地爬起来,披好花脖子的蓑衣,擤了擤鼻子,清了清嗓子,伸展了一下胳膊腿。骡鞍上沾满了水,爷爷拿起花脖子的衣服把鞍子擦得干干净净。骡子亲昵地把缎子一样光滑的脖子往爷爷身上蹭着。爷爷拍拍它,说:“老黑,等等,等等。”

    爷爷把双枪提起时,土匪们都像鸭子一样向河边躜进着。爷爷节奏分明地放了七枪。七个土匪的脑浆和血噗啦啦地散在墨水河冷酷无情的河水里。

    爷爷又开了七枪。

    花脖子已经爬上河滩。他的皮肤被墨水河水洗涤得像雪花一样白。他毫无惧色地站在河滩的萋萋绿草中,无限钦佩地说:“好枪法!”

    灼热的、金子一样的阳光照着他满身的滚动着和静止着的水珠儿。

    爷爷问:“老花,你摸过我的女人?”

    花脖子说:“可惜!”

    爷爷问:“你怎么干上了这一行?”

    花脖子说:“你将来也死不到炕上。”

    爷爷问:“不到水里去?”

    花脖子往后退了几步,站在河边的浅水里,指指心窝说:“打这儿吧,打破头怪难看的!”

    爷爷说:“好。”

    爷爷的七发子弹一定把花脖子的心脏打成了蜂窝,花脖子呻吟了一声,轻盈地仰到河水里,两只大脚在水面上翘了一会儿,后来像鱼儿一样消沉了。

    第二天上午,爷爷和乃乃各骑一匹黑骡,跑到外曾祖父家。外曾祖父正在化银子铸长命百岁锁,见到我爷爷乃乃闯进来,把银锅子都打翻了。

    爷爷说:“听说曹梦九赏你十块大洋?”

    “贤婿饶命……”外曾祖父双膝跪了地。

    爷爷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摞在外曾祖父光溜溜的脑门上。

    “挺直脖子,别动!”爷爷厉声喊。

    爷爷退后几步,“啪啪”两枪,打飞了两块大洋。

    爷爷又开了两枪,m走了两块大洋。

    外曾祖父身体逐渐萎缩,没等爷爷开够十枪,就瘫在了地上。

    乃乃从怀里掏出一百块大洋,撒得遍地银光。

    爷爷和父亲回到零落破败的家中,从夹壁墙里起出五十块大洋,化装成叫花子模样,混进县城,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半挑着红灯笼的小铺子里,找到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买了五百发子弹,然后,潜伏数日,费尽心机混出城门,准备找冷麻子算帐。

    爷爷和父亲赶着那只快要被屎憋死的小山羊赶到村子西头的高粱地里时,是墨水河大桥伏击战后第六天下午——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十五下午,日本鬼子四百多人、伪军六百多人,把我们的村庄包围得像铁桶一样。爷爷和父亲赶快撕开羊P眼儿,小山羊拉出一公斤屎后,又拉出了几百发子弹。父子二人不顾脏臭,赶紧武装起来,在高粱地里与侵略者展开悲壮战斗。虽S杀日本士兵数十人,伪军数十人,但终因势单力孤,无力回天。傍晚时,村里百姓往无枪声的村南“出水”,遭到日本机枪疯狂扫S。数百名男女死在高粱地里,辗转翻滚的半死的乡民,压倒了无数的红高粱。

    鬼子撤退时,点燃了村里所有的房屋,冲天大火,经久不熄,把半个天都烧白了。那天晚上的月亮,本来是丰厚的、血红的,但由于战争,它变得苍白、淡薄,像艳色消褪的剪纸一样,凄凄凉凉地挂在天上。

    “爹,我们到哪儿去?”

    爷爷没有回答。

    狗 道。1

    光荣的人的历史里羼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可恶的狗可敬的狗可怕的狗可怜的狗!爷爷和父亲在他们人生的十字路口踌躇俳徊时,数百条狗在我家黑狗、绿狗、红狗的率领下,在我们村南高粱地里的屠杀场上,用坚硬的脚爪踩出一条又一条灰白的小道。我家原先养着五条狗,两条历尽沧桑的黄狗在我父亲三岁那一年同时去世。黑狗、绿狗、红狗成为狗群三领袖在屠杀场上显露才华时,都年近十五周岁,这对人来说还是少年,但对狗来说,已是不惑之年了。

    大屠杀过后的日子里,汩漫的黑血毫不留情地涂盖了爷爷和父亲在墨水河桥头伏击战斗中刻在心头的痛苦记忆,好似黑云掩没了血红的太阳。但父亲对我乃乃的思念,总像阳光一样,挣扎着从云缝里S出来。被黑云遮掩的太阳一定是极端痛苦的,那些穿破重云S出来的阳光使我战栗不安;父亲在与吃尸疯狗的坚韧斗争过程中间歇发作的对乃乃的深切思念,更使我惶惶如丧家之犬。

    一九三九年中秋节晚上的大屠杀,使我们村几乎人种灭绝,也使我们村几百条狗变成了真正的丧家之犬。爷爷对着那些趋着血腥味前来吃尸的狗,连连S击,“自来得”手枪在他手里声嘶力竭地叫着,枪体散着灼热的气息。枪筒发出暗红色,在白得如霜、凉得如冰的中秋月下。激战过后的高粱地,罩在皎洁的凄凉的月色里,显得分外清静。村子里的火焰烧得正旺,火舌乱纷纷地舔着低矮的天空,发出旗帜在急风幡动的声响。日本军和皇协军攻破村庄后,点燃了村子里所有的房屋,然后从村子的北围子出口撤走了。这是三小时之前的事了,那时候爷爷在七天前受过伤的右臂金疮迸裂,胳膊像死去了一样不会动弹。父亲帮着他捆扎伤口。爷爷被打得滚热的手枪扔在高粱根下潮湿的黑土上,滋滋地叫着。捆扎好伤臂,爷爷坐在地上,听着日本人的战马嘶哑地鸣叫,马蹄如旋风般响着,从村子里渐渐向村北聚拢,最终消逝在村北和平的高粱地里,连同驮炮骡子们的杂种腔调,连同皇协军们的疲惫不堪的脚步声。

    父亲站在坐着的爷爷身旁,一直用力捕捉着日本大洋马的蹄声。下午,父亲被那匹冲他压过来的火红色的大洋马吓破了胆,他眼见着洋马面盆大的蹄子对准自己的脑袋扇过来,弧形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