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素素上前给老夫人行了个礼, 正要坐下,吴美卿冷笑道:“弟妹路上被什么绊住了脚?”
朱素素只是因连夜修复朱芸交代的一幅仿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而晚来,吴美卿说这种话, 叫她现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朱素素手上这幅虽然是仿迹,不比真迹那般独步当世,但其笔法意韵亦是上乘之作, 很值得收藏, 因此颇得朱芸之意。朱芸这才特特央了朱素素好生修补,却没想到让二儿媳给人留了话柄。
修画的事,婆媳两个都不想挑明,以免吴美卿愈发多思,觉着大家都瞒着她,嫌她不读诗书不能行高雅之举,怕是更难平下心气。
次间里的晚辈都往朱素素这儿瞧过来, 若不好好表个态, 反倒不好。她旋身冲老夫人行个礼,低眉顺眼道:“是儿媳怠慢了,今日回去就自罚用蝇头小楷抄十卷《金刚金》在锦帛上,替母亲祈福。”
用蝇头大小的字抄十卷经书, 朱素素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朱芸心疼道:“算了, 若你素日都是这样我便要亲自罚你了, 哪个没有头疼脑热的时候——汾儿, 我看这次就算了,以后咱们再把规矩严着些。”
虽然婆母还顾及自己的面子,没在这些晚辈面前让她难看,吴美卿仍旧觉得朱芸偏袒朱素素,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
朱素素这才坐下。
有了方才的插曲,次间里气氛冷了下来,众人也都不大聊得起来,吴美卿没多久就起身说还有庶务等她处理,今日方大人的一个侄女也要来。朱芸也不多留,笑着让她去了。
吴美卿走后,朱芸对晚辈们道:“孩子们都去吧,我这儿也闷得很,你们恐是不喜久留。”又对朱素素道:“修洁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等人都走了,朱芸让吴美卿坐她身边来,握着儿媳妇的手道:“老大媳妇就是这个性格,你也别往心里去。那佛经也不需你真抄,拿一卷来做做样子就行了。”
朱素素笑笑,确实没有往心里去。
朱芸长叹道:“将来我若驾鹤西去,老太爷不会管这些内宅之事,还得你们妯娌二人把李家支撑起来。汾儿这性子烈如火,我瞧着是没法改了,好在你性善若水,两个人正好刚柔相济,我倒也不怕,只是担心日子久了你终要受委屈。”
朱素素淡笑着,脸上的酒窝把侧脸衬的愈发温婉,她另一只手也握上朱芸的手道:“母亲,这话您已经说过一次了,切勿再因此忧心。儿媳知道大嫂心眼不坏,大是大非面前从不胡搅蛮缠,且侍奉公婆尽心尽力,把李家也打理的很好,只是脾气直些,私以为,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如若不然朱素素也不会一直忍让,她娘家是北直隶朱家,婆母又是她堂姑,丈夫宠她,女儿孝顺,但凡心中有半点不平,都不用强忍。
朱芸安心地颔首,继续道:“你不晓得,我还有一层担忧。”
朱素素看着朱芸,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朱芸眯着眼忆李心欢那张可爱的笑颜,面上也浮起微笑道:“心欢没有嫡亲兄弟姊妹,庭容虽是她名义上的舅舅,两人也是在一处长大,可终究没有血亲。将来都各自婚嫁,关系自然就淡了,纵使他有泼天富贵,也照拂不到心欢身上。不像心巧,头上两个亲哥哥,还有吴家表亲,说不定将来吴李两家人变作一家人,以后自有大好前途等着她。”
接着,朱芸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拧眉道:“心欢若有你的造化,我自然不忧心,就怕时运误人啊。将来老大老二分了家,朱家又远在北直隶,万一有个好歹,他日若有汾儿的孩子给心欢撑腰,我便真个不担心了。”
婆母掏心掏肺的一番话,让朱素素眼眶发红,府上人都以为吴美卿得宠,一对嫡孙才是两老心尖尖上的人,只有她知道,最得宠的还是她们娘俩。
朱素素目光笃定道:“您放心,侄女绝对不会和大房离了心,就是不为自己,也自该为心欢考虑。”
朱芸宽心地笑了,只有朱素素能把钢铁化作绕指柔的性子,才能让李家内宅安稳,给予李家扶摇直上稳妥的保障。
末了,朱芸还隐晦劝道:“心欢已经大了,你们夫妻两个也还年轻……”
朱素素一笑置之,孩子的事也不是她能做得了住。
朱素素从千帆堂出来,心里头也在想着如何和吴美卿把嫌隙化解掉,心知大嫂还是因为当年之事介怀,只是陈年旧事早在她记忆里都快磨灭了,如何才能从千丝万缕里找到解决之法?
朱素素知道大哥李拂一曾经喜欢过她,但这种感情只是年少时候朦胧而纯粹的感情,甚至近乎于亲情。包括她对丈夫李拂念的感情,也都是从他与她定亲之后才有的,吴美卿怎么就一直郁结于心呢?
……
吴美卿连续几日忙的脚不沾地,却还是抽空打听了朱素素的经书送到没有,从老夫人院里人的嘴上听说,十卷经书都是蝇头小楷写就,分毫不少,她才把这事从心里除去。
接着去见了两家夫人,也看了她们家里待嫁的女儿。
挑挑拣拣十余家,吴美卿都没选定个人,问过丈夫的意见,却是一问三不知,这几日又烦又闷,嘴上燎了泡,动不动就想发火。
李心巧可不敢触母亲霉头,躲的远远的,还是方夫人亲自上门才解了众人的围。
吴美卿很高兴见方夫人,说话语气都轻快了些,才把人迎到次间里面,招呼人上了峨眉雪芽,就拉着人一道去榻上坐。
“你怎的有空来了?不是最近拘着你家小娘子做针线在吗?”方夫人的女儿年十五,已经许了人家,等及笄了就准备出嫁。
方夫人笑道:“莫不是扰了你?就拿这话来赶我走?”
吴美卿啧了一声皱眉道:“这叫什么话?你瞧我急的嘴上发泡,府上没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有你来同我说说话,我高兴都来不及。”
听到这话,方夫人后面的话倒不晓得该如何开口了,她勉强笑了笑,走到次间里和吴美卿两个一处坐在榻上,道:“有什么烦闷的事,你说给我听听?”
吴美卿就只说了儿子的亲事,至于她和丈夫感情的事忸怩着不肯开口。
还是方夫人见她欲言又止,才道:“难不成你在家中还受了别的委屈?你可别哄我,李家上上下下哪个不疼你、孝敬你,还有谁敢给你气受?”
吴美卿把人都打发出去,连方夫人的两个丫鬟也出去了,她才道:“还不是我家那个杀千刀的当年惹了风流债,自我们成亲以来,他就没上心地疼过我一次,让我到现在心里都不舒服。”
夫妻二人的事,方夫人也不好帮腔说谁的不是,只往好了说:“你家的已经够好了,你且瞧瞧我院里的两个妾侍,天天看着心里就够堵了,前几个年有个一还生了个孩子,还好是个姐儿,要不然我的日子可没这么舒心了。”
吴美卿暗含得意道:“那两个乖着呢,你是嫡母,谁也撼动不了你。”
方夫人嗔她一眼,道:“得了,别在我这儿卖乖。你且听我一句,你家弟媳是个进退有度的,我看症结还在你们夫妻二人身上,若真想解开夫妻二人的隔阂,还得对症下药才好。”
吴美卿垂头深思,末了哀叹一声问:“行了,我心里有数,快说说,你今日来我家是为何?总不是正好知道我心里烦,就来开解我的吧?”
方夫人欲言又止,琢磨了会儿才道:“我问你一事……”顿了顿,又道:“朴一可是定下哪家姑娘了?”
吴美卿一愣,睁大眼道:“若真定下了,我就不急了,就是没定下,这才六神无主。家里又没个人给我拿主意,都快烦死我了。”
沉了沉嘴角,方夫人道:“那怕是钱家又在作妖……”
心头一紧,吴美卿忙问:“他家又怎么了?”
“听外头人说,你家朴一都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连贴身佩饰都送了人,事情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什么东西?”吴美卿脑子发懵,她儿子断不会做这种事啊!
“一个福字玉佩,络子上还穿着三颗玛瑙珠子,我亲眼看过朴一戴过的,不然也不会过来问你。”
吴美卿绞着帕子,李心质那块福字玉佩确实没再戴过了……难道真私自许了人?
方夫人软言道:“你先别急,问问朴一怎么说。”
方夫人从李家出去,在马车上松了口气,吴美卿待她是没得说,只是挑媳妇未免太苛刻了些,方家的侄女还是不嫁过来的好,以免伤了两人多年情分。
吴美卿一把人送走,就咬着牙吩咐人:“给我把二少爷找来!”就算是钱家故意要搅和他的婚事,若不是李心质自己让人抓了把柄,岂会给人可乘之机?
李心质被吴美卿身边的焚香姑娘叫来了后院,正巧李心欢要去思柳堂,跟堂兄撞上了。
李心欢见李心质气势汹汹地快步往正院去,擦肩而过的时候问了他一句,“二哥这是要去做什么?”
李心质自科举一事过后变化许多,这还是李心欢这段日子以来头一次看堂兄情绪如此明显地挂在脸上。
李心质握着拳头黑着脸道:“总不是钱家又给我使绊子,我这就去母亲那边说个明白!”
李心欢知道事急,也不多问耽误李心质的时间,只柔声道:“二哥,大伯母护子心切,你这副脾气过去,别冲撞了她,祖母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钱家若是理亏,自然伤不到你分毫。”
提及朱芸的话,李心质又想起祖母那日的嘱咐,“冷静思理,泰然处事”几个字他眼下显然没有做到,当即收敛了脾气,冲堂妹作揖道:“多谢妹妹提点,我先去了,改日再去找你。”
李心欢一福身子,细声道:“堂兄请自去。”
待兄长先走了,李心欢才带着梅渚去往思柳堂。思柳堂就在千帆堂的西边,从游廊上绕过去,再穿一个小庭院就到了。
主仆二人到了思柳堂,李拂慈身边的丫鬟红染很快就请她们两个进去,西次间里已经沏好了茶。
李心欢给李拂慈行了个礼,姑姑开口了她才坐下,梅渚立在她身旁。
李心欢笑着冲李拂慈解释道:“上次姑姑病了,正逢侄女也着了风,这些日子家中大小诸事繁忙,下人来来往往吵闹嘈杂,生怕叨扰了您,便久未来此。今儿正好您精神很好,侄女倒是来对了。”
说起上次的事,李拂慈又怒气填胸,几个晚辈一个比一个不尊重她,尤其李心欢这个死丫头,一张巧嘴把什么都说得合情合理,听起来反倒是她这个做长辈的不是了。
李拂慈没好气道:“我一个病秧子难为四小姐这么挂念了。”
心里咯噔一下,李心欢抬头往李拂慈那儿瞧了一眼,十四岁的年轻姑姑穿着藕荷色缠枝莲褙子,雪青色挑线裙,因病越发显得瘦弱,瓜子脸尖下巴,楚楚可怜,夹枪带棒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倒显得是晚辈十分不知礼,欺辱了长辈一般。
李拂慈斜躺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心欢,时而拂弄发丝,态度娇易。
李心欢抿着唇没有回话,她实在不知道姑姑为何要如此刁难。
梅渚见不得李心欢被这般欺负,又晓得李拂慈向来是个多心的,若这次不解释清楚,下次还有罪受,四小姐这会子却一言不发,她便自作主张道:“咱们四姑娘在屋里也是常念着您的。”
李拂慈秀眉倒竖,从榻上坐起来严厉道:“心欢,带这么个牙尖嘴利的丫鬟来,你这是来看我还是来气我?”
李拂慈身边站着两个丫鬟,一个着红一个穿绿,红染眼大颧骨高,唇上翻,一面给主子顺气一面喝道:“哪里来的小蹄子这般不知礼数?主子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儿?”
梅渚气得眼圈泛红,被李心欢拦着,也不敢辩驳。
李心欢扭头低声安慰梅渚道:“厢房廊上还放着蜀葵,你先回去吧,过会儿我自己回去。”
梅渚握拳掐掌地走了,李心欢站起来冲李拂慈行礼赔不是,又对红染道:“姑娘教训的是,是我的丫鬟唐突了,今日回去自有我罚她的。”
红染冷哼一声,没再说话。李拂慈见李心欢吃瘪,怒气稍解,重新倚在软垫上道:“罢了罢了,你们总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现在连个小丫鬟也敢踩我头上,只看在你的面上,我懒得计较。”
咬着唇,李心欢低低地垂着头,一截弯弯的脖颈白嫩细腻。她不明白了,李拂慈明明只大她四岁,还是个长辈,说话怎么这样刺人。
眼下只想快快回去,李心欢便考量着怎么说才好,哪晓得李拂慈先一步道:“我这儿的椅子是针毡,屋子是牢狱,人是瘟神,我也不难为你了,走吧走吧!”
李拂慈的话就像几个巴掌接连打在李心欢的脸上,她面上阵阵火辣,又疼又麻。
一咬牙,李心欢便真就走了。
李拂慈哼道:“被我说中了吧?竟是对我没半分真心的!”
红染捏着帕子道:“姑娘,奴婢去送送四姑娘。”
红染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李拂慈勾了勾嘴角,轻声道:“去吧。”
小跑着出去,红染一面在后面唤着,一面追上李心欢。
李心欢见思柳堂的人来了,忙停下步子等她,见来人是红染,依旧没有轻慢之态,细声道:“姑娘怎的跟出来了?可是姑姑有什么嘱咐?”
两人就站在穿堂门口,夹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红染瞧李心欢面上无半点伤心难过之态,以为这小丫头尚不知事,并未被刚才的话伤到。居心叵测地笑笑,她娇声道:“奴婢是来跟四姑娘说几句话的。”
李心欢语气平静道:“姑娘请讲。”
红染掐着腰,道:“既然四姑娘许奴婢讲,就别嫌奴婢多嘴了。当年我们主子出生的时候,阖府上下没有不疼不爱的,后来有了巧姐儿我们主子也没失了宠爱,如今又有了个你,倒是叫三娘受了冷落。
不过四姑娘你也别得意。你可能不知道吧,二夫人本不想要孩子,她今年三十有二才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这也都是老夫人威逼之下没得办法,才生下你对付对付,如若不然,四姑娘你也实实在在不该出现在这世上,李府便没人能越得过我们家姑娘去!”
此话诛心!
李心欢如坠冰窖,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呆呆地想着红染那句“母亲不要她”“她不该出生在世上”的话,怎么会这样?!
红染见李心欢终于有点反应了,极其得意道:“四姑娘,奴婢就送你到这儿了,你请自个回去吧。”
红染刚走,李心欢仍如泥胎木偶一般站在原处,隐隐约约听见耳边有人在唤她。
温庭容扣着李心欢的肩膀喊了她几声,只见外甥女双眼呆滞无神,似没了灵魂。他往四周往了一眼,却只远远地看见李拂慈身边那个贯爱穿红的尖嘴猴腮的丫鬟。
方才温庭容在一步堂门口见梅渚哭着回来,念着是李心欢身边的丫鬟,不跟在主子身边还哭哭啼啼的,怕是有事,便多问了一句,没想到却得知外甥女来到拂慈这边受气来了。李家三娘尖酸刻薄,他心怀忐忑,鬼使神差往这边走了一遭,一来就看见已经失了半条性命的小丫头。
捧着李心欢的脸蛋,温庭容脸色阴沉地呼着她的名字,无奈之下只能拍打外甥女的脸颊,一下接一下,面上浮红了人才有反应。
李心欢回过神来嚎啕大哭,眼泪漱漱地流,像闸门坏了的堤坝决堤。她听得见舅舅的声音,却控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除了放声大哭说不出一个字来。
温庭容眉头一拧,给她擦着眼泪,放缓了声音安慰道:“莫哭了……”
李心欢难过得不能自已,由得温庭容牵着她的手穿廊过庑,去了幽篁居。
约莫过了一刻钟,李心欢原本细嫩的双颊紧绷干柴,她坐在椅子上抽抽搭搭,肩膀还在颤抖,断断续续道:“母亲……真的……不要心欢……是……不是……”
温庭容面色森冷,到底是谁说的混账话!
李心欢止不住抽噎,一双眼睛比兔子的还要红,悲恸道:“心欢是多余的吗?”
温庭容冷笑,比起多余,谁比他多余?李拂慈的丫鬟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舅甥两个挨着坐了大半个时辰,李心欢才从渐渐哭声中静下来,彼时温庭容才问了她是怎么一回事。
李心欢捻着温庭容方才给她擦过泪,已经湿了泰半的手帕,低着头小声把红染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
温庭容额前青筋隐现,面色沉郁阴森道:“一派胡言,她竟拿这种话来诓你。”
李心欢樱桃小嘴红润,绞着帕子不安地问:“那为什么大伯母早早就有了大堂兄,母亲却二十岁才生的我?这不是不想要我,被逼得没办法了才生一个对付对付,又是什么?”
温庭容语塞,朱素素十月怀胎艰辛产子,到了红染口中,竟然变成了随便生一个对付对付?而且外甥女居然还信了。
“心欢,你母亲待你好不好?”
李心欢脑袋埋得低低的不说话,母亲待她好,她自然晓得,只是红染的话说的太过逼真,实在叫人分辨不出来朱素素当初生她是不是真的这么不情愿。
温庭容看着李心欢拨弄来去的手指头,就晓得她心里还有疑虑。罢了,外甥女心实,再多解释都不如她自己亲眼瞧瞧。
“心欢,不如我们来试试?”
李心欢如仓鼠闻声,立即抬起头亮起双眼问:“怎么试?”
温庭容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