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萧寒忘不了。不是单纯因为弟弟萧玉忽然出了车祸紧急抢救,也不是因为母亲打了他一耳光,而是因为当时当刻,母亲没法理解自己的想法。此时面前的萧茹同样不理解。
如果萧玉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不慎落水,他自然会主张救,但萧玉送到医院时已经基本没有生命气息了,再抢救也是白抢,只不过徒增萧玉的痛苦罢了。他之所以这么判断,是从医生的态度看出来的,换作他自己,倘若已经到了那一步,他是绝不希望自己被抢救的。
可是母亲不理解,认为他冷酷,可能也的确有那么一点,但更多时候,萧寒觉得自己是从全局判断的。也许有一些时刻,他会被冲动冲昏头脑,但大部分时候他都认为自己能对事情的整体情况作一个准确的评判,就像此时他对母亲的病情、遗产、自己的欠债、萧茹做了一个综合评判,得出将修改遗嘱的事告知母亲的结论,他认为这个结论在目前是最合适的,最能贴合现实的。显然,萧茹的判断并不理智,而他却能在复杂局面中寻求一个平衡点,这也是他粗悍外表下细致的一面。
只是,他之前低估了萧茹,低估了她的执着,他本以为自己才是这场矛盾的核心,只要自己让一步,矛盾就能缓和许多,没想到现在矛盾的核心变成了萧茹,而她究竟缘何执着?萧寒只能想到刚才萧茹歇斯底里说的那番话。
“如果你不做这种打算,我还可能会稍微考虑考虑,毕竟我不像你,没那么急着用钱,少点儿就少点儿吧。”萧茹见萧寒不回应,以为他被自己问住了,便略带得意地扬起嘴角,“但是你竟然动那种念头,竟然想主动把那种事告诉老太太,那我今天就告诉你,我非坚持不可。只要你去告诉她,我就鱼死网破。”
原来她的执着,有一部分也是为了和别人较劲。萧寒忽然觉得自己能明白萧茹的心理,因为自己很多时候也是这样,有些莫名的坚持,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和别人较劲。
可是明白归明白,萧茹竟然说出这样狠绝的话,萧寒觉得也不能轻易就这样算了。他一生都强硬高傲,最恨被人威胁。于是他扬起头,厉声道:“我也告诉你,你要是那么做,我也杀你全家。”
这话于萧寒而言是种威吓,并不当真,但他气势逼人,面露凶相,也足矣给人震慑力。
萧茹见萧寒神情严肃,似是当真,也不免心生畏惧。就在他犹疑的刹那,萧寒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此时,萧茹看着萧寒的背影,有种茫然之感,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一根紧绷的弦慢慢松开,她刚才那绝对不退让半步的执拗也有些减弱了,顿时觉得空虚。而萧寒呢,他表面上昂首阔步地走着,实则内心也无比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此番来这里的意义,唯一的意义或许就是发现了萧茹的执着,这动摇了他之前的判断,动摇了他去找母亲告知她可以修改遗嘱的决心,尽管他并不因为萧茹放的狠话而畏惧,但却被她的分析削减了些许冲动。
的确,即使拿到了所谓证明,甚至直接拿着遗嘱,也未必能让债权人再宽限一段时间,即使没拿证明,没有遗嘱,如果说理能说的通,约莫早就说通了,正因说不通,他才陷入现在的窘境。因此或许他跑去把可以修改遗嘱的事情告诉母亲,负荆请罪似的求她原谅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尽管通过萧茹获得这样的提示,萧寒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促使他忽然想要缓和与母亲关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是为了能尽快偿还债务,还是为了自己良心上的安然?他觉得茫然,不是因为他今晚来找萧茹不但没有收获,反而倍受阻碍,而是因为他忽然不明白自己一直在追寻的是什么,他活过半百,竟然忽然在生存的本质上出现了困惑,忽然不知道自己做一切的缘由和意义,是这种忽然降临的困惑让他陷入茫然,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他的心仿佛染上了浓郁的惆怅色调。
此时,不远处的医院里,萧琦奶奶竟也在考虑类似的问题,追根溯源,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头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要归于某种平衡,否则就无法安放。孙子因为遗嘱的问题基本解决了而露出笑容,她自己却陷入犹豫。
她并非真的想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见死不救,她只是本能地更心疼与自己最亲,并且在她看来最需要支持的孙子。当年对萧玉也是如此。
萧玉的性子自小就和他的哥哥姐姐不一样,温和而害羞,略带一丝柔弱,几分忧郁,他从小多病,不像长兄萧寒那样强壮,内心脆弱敏感,不似姐姐萧茹那样刚强。她总觉得萧玉需要她多一分关注,多一点呵护,尤其是在那次事件后。
那天,萧寒阴沉着脸从外面回来,说要与自己和他爸爸说点儿事,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事。他爸爸就挺不情愿地,勉为其难地听,萧寒说不管高考成绩如何,他现在都要搬出去。本来,等他上了大学,自然是要在学校宿舍住,也就搬了出去,但问题不是他要搬,而是他这样提出来。这时这件事便不是要独立,而是意味着要和父母闹一场“革命”,此举不光是一个人搬出去住本身,还代表着他准备和父母对立,是对父母的一种挑战。萧寒他爸爸脾气也不甚温和,一向与萧寒脾气相冲,她从看到萧寒进门时的脸色就预感到一会儿可能会有一场激烈的争执,于是便让萧茹带萧寒出去。
出去时还是活蹦乱跳的,回来时却因为溺水奄奄一息,小脸青紫,接着就连续高烧数日,她忘不了那时,她没日没夜地守着,也许正是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孩子建立起一种特殊的联系。她没事儿就握着萧玉的小手,感受他的温度,正如萧琦现在也没事就握着她的手一样,那是一种特殊的传递,生命和生命搭起桥梁,无声的力量在她和小儿子之间蔓延。
那种感觉深深地刻入她的生命,虽然她早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就在那时,她感受到自己心中涌起最浓郁的母爱,那种感觉留在她心灵里,至今仍在她胸口,在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病人的胸口,像希望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