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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去,谷雨快到了。可是哈尔滨的夜晚,还是凉风扑面,寒气袭人。已经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北风中摇曳着。真让人担心,那经过严冬酷寒,朔风吹打,挣扎而出的嫩绿小叶,会再被这塞外风吹刮得枯萎回去。一九三四年哈尔滨的春天,好像也被日本占领者卡住了一样,竟来得这样迟缓。
夜越来越深了,热闹的哈尔滨站前,南来北往的人流早已断了线,通往道里、道外、南岗、马家沟的电车也没有几个乘客了。车站收票口前排列着出租的小汽车、马车和人力车,司机和车夫就好像吹了熄灯号后的寄宿学生一样,都在自己的车上闭起了双眼,只有列车进站的汽笛声,时时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
正常的行人减少,行动鬼祟的特务就显露出来。他们就像裹在鱼群里的虾米一样,鱼群远去,留下的虾米就历历可数了。今天晚上,车站前这样乱蹦乱窜的“虾米”要比往日多。为什么呢?是发生了什么重大案件,抑或是遇上了传统的“节日”?
都不是。原来报上早已公布:明晨五时三刻,新近登基的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特别任命的黑龙江省参事官、滨江警备司令部和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顾问王旨雄一,由首都新京乘特别快车到达哈尔滨。这家伙一身兼三职:军、警、政全包。名为参事、顾问,实际是执掌大权的太上皇。那些汉奸省长、警备司令、警察厅长,听起来官名比参事、顾问大得多,实际上,不过像木偶戏里的小戏人子一样,无论怎样蹦跳都是身不由己。现在小戏人子的提线人、操纵者就要到任。为保证这个侵略者的安全,哈尔滨的反动机器全部开动起来,宪兵、警察、特务在头一天就全部出动了。火车站自然是他们巡查、监视的重点。
车站主楼上的大钟已经指向半夜一点,夜风更凉了,赶火车的乘客都钻进了票房子,个别警察。特务也相跟着溜进了背风的地方。这时,从南岗喇嘛台坡路上走下来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从头到脚一身黑:黑帽子、黑衣服。黑袜子、黑鞋,连手里提的铁桶都用黑布缠上,真像武侠小说中的夜行人一样。这两个年轻人脚步轻快,行动机灵,顺着墙根儿很快就走到离“建国纪念碑”不远的马路边上。
两人一拉手,站住了。矮个的又拉高个的一下,他们便同时退身到墙旮旯里,抬头向眼前的“纪念碑”望去。那个象征着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胜利的高大建筑物,才竣工不久,钢筋水泥的碑身夜晚看上去显得黑魁魁、阴沉沉。不知是由于修碑人的疏忽,还是由于匆忙建成,“纪念碑”旁竟没有照明设备,仅靠车站前和马路旁电灯的余光暗淡地投射到那里,使得它眼前的景物都变得影影绰绰不可捉摸了。
两个年轻人,经过仔细观察,确认“纪念碑”南面空无一人,马路两旁也没有人行走的时候,便互相一扯,轻手轻脚地向“纪念碑”走去。他们贴身在“纪念碑”
上,定了定神,又往车站那一面移动,当他们刚转到拐角地方的时候,忽然听见碑那一面有人在急促地讲话。两人急忙收住脚步,侧耳听去,一个被压低了的尖嗓子说:“不对,还有一份你没拿出来,你起坏心眼子了,想独吞……”
又一个尖嗓子说:“我要起坏心眼子天打五雷轰,明天让‘狗子’抓去剁手指头……”
“可我明明看见你从那个醉鬼西服兜里……”
mpanel(1);前一个尖嗓子刚说到这,后一个尖嗓子忽然嘘了一声说:“‘狗子’!快走!”
话音刚住,就从两个青年藏身的“纪念碑”拐角前面,嗖嗖蹿出两个瘦小的身形,哈着腰,一溜风似的钻进“纪念碑”西面小树林子里,一眨眼工夫就无影无踪了。
两个青年刚要再从拐角处探头看看,忽然从马路那边传来咯咯的皮鞋响,还夹杂着哗啦哗啦的铁器相撞声。两个青年一听,便知是挎洋刀的警察狗子来了,忙屏住呼吸紧紧地贴身在碑壁上。这时,一个细长的身影从碑北面走出来,直向小树林走去。小树林里静悄悄的。细长的警察站住脚,伸着脖子向前望着。警察站的地方,离那两个青年只有七八步远,一回身就会看见他们。两个青年这时十分紧张。他们倒不是怕被警察发现、搜查,他们浑身上下一没带武器,二没藏禁物,只是提了一铁桶红色快干“拉哈油”,外带一把特号毛刷子。当这两样东西还未被使用的时候,谁也断定不了它会被派做什么用场。只有他们心里有数。但是他们还是怕被这些没事还要找事的敌人鹰犬按在爪下。盘问,搜查虽不要紧,但要带到他们的巢穴里,塞进黑屋子,关到明天欢迎他们主子的仪式过去再放出来,岂不误了大事!他们俩想到这里,就更加着急。矮个的一拉高个的,头向南边一歪,示意要贴着碑身溜走。
高个的忙用力攥住对方的手,示意他千万不要乱动。是呀,离得这么近,一动就可能把警察的视线吸引过来,就这样,两个人紧贴碑身坚持着。他们恨这个警察动作这样缓慢,好像被谁用定身法定在那里一样。实际上警察只站那儿观察了一两分钟。
当他刚要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忽然远处火车一声长啸,接着只见收票口前车上的司机和车夫,一哄而起,拉人力车的抓起把手拥向收票口,赶马车的吆喝着牲口,向前移动着,小汽车也发动了马达。收票口前的电灯刷的一下全亮了。这时,那个细长身子的警察忙转过身,向收票口奔去。与此同时,一些躲在票房子里的宪兵、警察、特务也都钻了出来,向同一地方聚拢。和收票口前的热闹景象构成对比,“纪念碑”前静悄悄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了。
“罗世诚,趁火车进站,赶快动手!”矮个的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高个的罗世诚,就往碑北面转。转到了北面,罗世诚急将身子往下一蹲,对矮个的说:“肖光义,上!”
肖光义手提铁桶,嘴叼大毛刷子,一抬腿踏上罗世诚的肩膀,说了声“起!”
罗世诚那大个子便忽忽悠悠地站了起来。没等罗世诚站稳,肖光义就把大毛刷子插进“拉哈油”桶里,蘸饱了红油,高高举起右手,晃开臂膀,向“纪念碑”上奋力写去。
“肖光义,大点写,越大越好!”站在下面当人梯的罗世诚本来看不见上面写的字,这时却像看见了一样,低声地、不断地鼓励着肖光义。
“瞧好吧。”肖光义悄声说,“一出车站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哎,往下蹲蹲,再蹲点……”
这时收票口那边人声嘈杂,下车的旅客开始往站外走。
“还有几个字?”罗世诚问。
“就完,剩下最后一个‘河’字了。”
小汽车的喇叭鸣叫着,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大。肖光义在这短促的时间里,一口气写完了八个斗大的红字:“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现在正在画大惊叹号。
就在这时,一个鬼魂一样的家伙摸上来了!
这是警察厅特务科一个叫秦德林的便衣特务。他在车站蹲了半宿,越蹲越难熬,直觉肚子发空,浑身发冷,便溜进车站西南角一家叫欢乐园的有女招待的通宵酒馆里。他占了一个单间,要了二两烧酒,一盘芥菜肚,一盘酥鲫鱼。他一边喝着烧酒,一边和一个才来不久的女招待胡缠起来。二两烧酒进肚,又让续上二两。酒馆上上下下谁也不敢得罪这种人。年轻的女招待既缺少经验,又没办法,只得笑脸相赔,任他胡来。他喝呀,喝呀,喝得天旋地转,忽然一声火车汽笛长鸣,把他从酒乡中唤醒,伸手一看表,一点已过,这正是从满洲里开来的快车进站。他知道这是一趟途经几个抗日游击区,车上经常出现共产党传单和小册子的“特情”最多的列车。
特务科长葛明礼对这趟车极为重视,有时还亲自前来查看。今天夜里更不同往常,可他……想到这里,吓出一身冷汗,一把推开紧靠在身上的女招待,恶狠狠地骂了句:“净***发浪,你可误了我的大事!”
女招待险些被他推倒。她趔趔趄趄地靠在墙上,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便衣特务。
他再也不看女招待一眼,伸手抓起桌上的帽子,摸了摸挂在屁股后边的手枪,脚步踉跄地冲出门去。酒钱、菜钱竞连问也不问一声就走了。
秦德林出了酒馆,冷风一吹,稍觉清醒些。他举目向车站前边一看,糟糕!下车的人已经向外走了。收票口前边已经围满了他的同僚,那里面很可能就站着他的顶头上司葛明礼。他们俩虽说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可是到了节骨眼儿上,葛明礼还是毫不留情。如果这个时候跑上去,说不定当场就会给个“手贴脸”。若是不上去……正当他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瞥见“纪念碑”北面碑壁上,好像有人影在活动。“真是见鬼了,那上面怎会有人?”他自语着,又用力眨巴眨巴眼睛,使劲朝那里望去。可不真有人!而且是两个人影摞在一起,上面那个还直动弹,在他头顶的碑壁上仿佛有些弯弯曲曲的东西在放亮。这是什么东西呢?这两人在干什么?凭着他那猎犬一样的嗅觉,使他立刻本能地感到这可能是个极重要的发现。如果真让自己遇上一桩重要案件,又在一时之间破获了,那升官、发财……这念头一起,他立刻精神百倍。他迅速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发现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争功,便一伸手从屁股后面抽出手枪,猫着腰,轻手轻脚地向“纪念碑”前边摸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边的目标,目标越来越清楚,不但看清了两个人的衣着,连“纪念碑”上“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八个大字也看清了。他险些惊讶得叫出声来:真是吃了熊心豹胆,竞有人敢往这圣灵的碑上写……这可是两条大鱼呀……他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端着枪的手激动得哆嗦起来。他一边往前摸着,一边打着主意:先开枪把下边那个打伤,下边的一倒,上边的那个就会掉下来,自己再往前一跳,一伸腿就可以把他踩在脚下。那时所有围在车站前边的同事都会跑过来,对着他这个英雄称羡不已。而他的顶头上司,也会把伸出的巴掌蜷回去竖起大拇指……他越想越激动、兴奋,屏住呼吸,压住心跳,无声地往前摸着。眼看就要摸到跟前了,那两个黑衣人还没有发觉。秦德林手指钩在枪机上,正要对准下面那个人瞄准射击,猛然,他觉得端枪的胳膊一震,一酸,有谁准确地打在他的穴位上,使得手里的枪向天空飞去,就在枪和手分离的时候,枪弹发着哨音,从肖光义的身边擦过去,钻进“纪念碑”的碑墙里。从弹洞里飞出的水泥渣子直打在肖光义的脸上。他和罗世诚都惊得一抖,二人同时一回头,看见离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把另一个人按倒在地,挥拳猛击头部。两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肖光义一翻身从罗世诚肩上跳下来,向前扑去……
这时,车站前传来一连串的警笛声。笛声凄厉,人喊马嘶,一阵杂沓的皮鞋声同时向这个方向奔来。
肖光义和罗世诚还没有扑到两个搏斗人的前面时,那个挥拳人猛抬起头来对他俩一指小树林喊道:“还不快跑!”
他俩一看,眼前这个人几乎和他们一样,也穿了一身黑衣服。在微暗的光线下,他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显得特别明亮,两道剑眉由于愤怒和激动而向上挑起。那椭圆的脸型、白皙的面孔、宽宽的额头和高高的鼻梁,显出一股英武之气。
这个人肖光义和罗世诚都认识,所以当他们看清以后,不约而同地、惊喜地喊了一声:“是您?!”
“快,快跑!”
这时倒在地上的特务秦德林挣扎着要往起抬头,肖光义一咬牙,跨前一步,举起手中装“拉哈油”的铁桶,猛力地扣在秦德林的脑袋上。鲜红的油色,顺着秦德林的脖子淌下来……
皮鞋的声音越来越近,成串的警笛哨音伴着杀猪一般的喊声:“抓活的呀!围过去抓呀!”
这时,挥拳人一推肖光义厉声喝道:“快跑!”
肖光义对着他那仿佛喷射着火焰的大眼睛说:“王一民老师!那你……”
“不要管我!”被喊作王一民老师的人,一边说着,一边纵身一跳,轻似狸猫般地跳到秦德林那支手枪跟前,敏捷地拾起来,拉开枪栓,推上子弹。
在这同时,肖光义和罗世诚已经飞快地向小树林跑去。
敌人追过来了。跑在最前边的两个敌人,已经接近小树林。就在这时,接连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声,两个敌人一前一后倒在地上。后边成群的敌人被这突然而准确的枪击惊呆了,像在奔跑中受惊的狍子一样,猛然收住脚步,张皇四顾,不知所措。
有那乖觉些的,急往路旁一闪,躲到街灯的水泥柱子后面去了。
就在这暂短的停顿里,肖光义和罗世诚已经钻进树林不见了。
这时在惊呆的敌人堆里忽然发出一声像饿狼似的嚎叫:“八嘎牙路!哈牙哭!”
这是一个穿着一身黄呢子军服,戴着红字白袖标的日本宪兵在嘶喊。他一边喊着,一边向“纪念碑”东边指着。人们顺着他的手望去,发现一个人影,已经爬上斜对火车站东南方向的铁路医院的院墙,正要往下跳。
“射击!”
十几支手枪同时响了。几乎和枪响同时,墙头上的人影一晃不见了。是打中了,还是跑掉了?这群宪兵、警察、特务互相看了看,便像一群猎狗一样,撒开蹄子,拼命地向院墙跟前跑去。跑到墙下,都伸长两手往高蹦,想要抓住墙头,翻上去。
可是十几个人就像打地基的肉夯一样,咕咚咕咚地蹦了好多下,谁也没够着,最后只得用人驮人的办法爬上墙头。一连爬上去好几个,他们探着脑袋往下看,只见院子里黑洞洞阴森森,手电光在墙根下来回晃动半天,也没见到人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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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随着枪声轻轻地翻进了铁路医院。这里的地形他早已摸熟,曾不止一次地在这儿甩掉过跟踪、追捕的敌人。这个院子地大、人少、房稀,很多俄式小房夹杂在树木山石之间,四处都有掩蔽物,各方都有迂回的路。至于进出的墙头,他也早已选好。从对着车站那边的墙头翻进来,穿过一片树林,绕过两栋小房,爬上一棵老榆树,就能翻过南面的墙头。跳下墙来,马上就可以钻进一条窄巷,然后再钻几条小胡同,就到了喇嘛台。这里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往哪里跑都可以。
今天,王一民就是顺着这条路线跑的。当他跑到喇嘛台的时候,猛听见从南边传来一阵摩托声。他急忙躲在墙角的暗影里,探头向南望去,只见马路上闪动着无数刺眼的车灯,在灯光交织映照下,他模糊地看见一辆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向这边冲来。这是南岗的日本宪兵队出动了。看来这八个大字和夜半枪声,已经震动了所有的敌人。他们大概是倾巢而出了。
王一民把手表凑到眼前一看,表针已指三点一刻,距离敌酋玉旨雄一到达的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还可以赶回住处吃点东西。闹腾了一夜,滴水未进,肚子直叫唤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乘敌人的摩托还没有冲过来的时候,忙转回身,贴着墙边,紧走几步,拐进了又一条窄巷。窄巷里没有街灯,向前望去,黑洞洞的望不见头。
顺手从腰带上抽出那支德国造的枪牌橹子,枪筒子还热热乎乎,余热还没有散尽呢。
他很喜爱这支小巧的手枪。这支枪今天已经为他立下了第一功,消灭了两个敌人,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处呢。
夜虽黑,路却熟。越往前走,越能辨认出一些景象。被强烈车灯刺激过的眼睛,现在得到调整,可以大踏步向前走了。他避开大路走小巷,很快就回到花园街住处。
南岗花园街这一带是白俄和中国人杂居的地方。他的房东就是一个白俄老太太。
这个老太太一共有两栋俄式平房:一栋大些的她自己领着子女住;一栋小些的租给两个不带家眷的男人住,一个是第一中学国文教师王一民;另一个是作家塞上萧。
塞上萧是这里的老住户,原来住在他对面屋的是个银行职员,去年年底要结婚,不得已从这里搬了出去。本来这里居住条件很好:两层墙壁,隔冷又隔热。从房顶到地脚的大壁炉,烟囱通到房顶上,炉门开在堂屋地里,里屋可以不见烟火。门窗都很坚固。房钱虽然稍微贵一些,却带一些家具。如果房客不愿意自己做饭,还可以在房东老太太家包伙。有这样一些好条件,那个要结婚的青年是不愿搬走的,在这十四平方米的房间里结婚不是蛮好嘛。可是不行,因为房东早有规定,这规定至今还残留在院门旁贴的那张出租房屋启事上。那上面写着:本院有带小仓库的正房一间半,专门租给不带女人的单身男人,有愿租者请到院内接洽。
房东老太太为什么提出这样奇怪的条件呢?谁也讲不清楚。她自己就是女人,为什么又这样讨厌女人呢?有人说这是她死去的白俄将军丈夫留下的遗言,她要信守到底;也有人说因为她从前租给过两个单身女人,一个总往这勾引男人,弄得这间屋子不清不白,近似娼寮了;又一个更严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竟在门媚上拴根绳子吊死了。老太太清晨起来,几乎撞在死尸上,吓得她大病了一场。反正这规定总是事出有因吧,更何况白俄出租房子总喜欢弄些附加条件。她这里要单身男人;换一处就可能要单身女人。甚至还有的地方专招不带子女的年轻寡妇。乍一听起来觉得很奇怪,细一打听就明白了,原来这房东本人就是个小寡妇,她是要找一个同病相怜的伴儿。
mpanel(1);总之,诸如此类的出租房屋启事在白俄住宅区的门旁和院墙上随时可见。
由于房东老太太的特殊规定,那位要成家的年轻房客只好从这里搬走了。这时塞上萧的吉林同乡学友王一民正在找房子,条件符合,经塞上萧一引见,就搬了进来。
王一民搬到这往已经有四个多月了。他和房东处得很好。房东很钦佩他,说他是个最守本分、最老实的知识分子。他承袭了东方最古老的传统道德,甚至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那样严格的孔氏训词也都办到了。他不像作家塞上萧那样经常引些男男女女来高谈阔论,笑语喧哗,惹人发烦。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少有人到他这来串门。房东老太太的规矩是每到夜里十点半就关院门,一根大铁栓外加一把大铁锁,关得牢牢实实。老太太一个人掌管钥匙,谁回来晚了都得敲门。越晚敲的时间越长。塞上萧经常晚回来,他曾做过计算,大概每增加十分钟就得多敲一分钟,若是晚回来两个小时就得敲十二分钟。这在晴朗的仲夏之夜,自然不算什么,怕就怕遇上恶劣的气候,那就要遭罪了。待把这位年过花甲,胖得像一座肉山的老“玛达姆”敲出来时,就听她一边走一边嘟哝着一串一串的俄国话。中国话她本是精通的,此时一句也不说。平常看见人,她总是笑一笑,这时两腮的肉完全耷拉下来,连眼眉也都跟着拽下来了。这种特殊待遇,塞上萧经常享受,王一民可一次也没有。当然不是他没有晚回来过,有时还晚得出奇呢,就像今晚这样。如果按照老太太那种“晚归增点开门法”,王一民就不用叫门了,等清晨开门时再进去吧。
今夜,王一民像往常晚回来一样,先悄悄地站在门口听听动静,左右观察一番,当他确信院里没人活动,街上没人行走的时候,便轻轻地往起一跳,双手扳住将近三米高的木板墙,身子一蜷,双脚一点,就上了墙头。再一翻身,用同样的姿势,一蜷一点,便轻轻地落在院里平地上。这一套非常精确的动作,他做得是那样敏捷、熟练、好看,甚至是衣不沾尘地就翻过了那一般人无法逾越的板墙。王一民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不是走江湖的拳师,也不是戏班里的武行,可他这功夫是哪来的呢?这要先从他父亲谈起。
王一民的父亲是吉林省有名的老饱学,古书读得特别多,什么诗经楚辞,五经四书,唐宋八家,元曲明文,他都烂熟于胸中。可是越读书,他越呆板,呆板得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只能开个私学馆,把肚子里的书传给下一代。因他从小到大净坐在火炕和冷板凳上苦念诗书了,所以身板越来越坏,到晚年就百病俱全了。王一民是他四十二岁那一年得的独生儿子。晚年得子,自然十分钟爱,孩子也聪慧异常,诗文词赋一教就会。可也是身体不好,和他的老父亲差不多,热一点热伤风,冷一点重感冒,弄得父母担惊受怕,生怕严霜打了这独根草。可是到八岁那一年,一个偶然的因素使情况起了根本的变化。原来王一民的妈妈有个弟弟,在北京陆军讲武堂当武术教习。一次路遇不平,将北洋水师提督小舅子的一只胳膊打断。北洋水师提督下令抓他,讲武堂又保护不了他,没处藏身,就跑到吉林投奔他姐姐来了。到这住了几天,非常喜欢这个聪明漂亮的小外甥。为了改变孩子病弱的体质,他就向姐夫姐姐积极建议:跟他学武术。老两口点了头,于是这个在少林寺受过真传的武术家,便认真教起孩子来。说起这孩子不但读书聪明,练武也机灵,一点就会。这个武术家越教越有兴致。他由于在北京树下了那么个劲敌,回不去了,便托人在法政专科学校找了个体育教师的位置。就这样,他一连教到王一民上了中学。六年时光,早起晚睡,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使王一民不但身强体壮得像头小牛犊,而且挥起拳脚来,十几个人近前不得。当时万没想到,这套练身的功夫,竞会在今日革命的道路上发挥出作用。
王一民翻身落在墙根下,背靠墙壁,又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才向自己那栋房子走去。他住的这栋房子离院门不远,房前栽了几棵紫丁香。按中国人的风俗,住家的房前都不栽了香,因为了香性苦,房前栽了苦丁香,日子会越过越苦。俄国人没这个讲究,王一民更没这个说道。如今丁香枝头已经鼓起了小苞,到了含苞欲放的时候了。王一民侧着身子穿过丁香树隙,跟着脚来到了房门前,掏出钥匙,打开暗锁,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屋里。这三间房子是从中开门的,东屋住着塞上萧,西屋住着王一民。当中一间堂屋地,被隔开一半,做两家的小仓库。外边一半一边一个小炉台,连烧壁炉带做饭。现在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王一民站在门旁听了听,从塞上萧屋里传出他所熟悉的轻微鼾声。他微微笑了笑,悄悄打开自己的房门,侧身走进去,关好门,拉严窗帘,这才打开写字台上的座灯。这间屋子布置得简朴、整洁,一张写字台,一架紫檀色的立柜,一个圆茶几,两把俄罗斯靠背椅,还有一张颇为款式的刷着纯白油漆的铁床,床的两头还镶着黄铜饰物。这一套家具都是随着房子出租的,用不用都是那些钱。除了这些东西外,属于王一民的私人财产只有一个柳条包,一只帆布手提箱和一个小书架。书架里摆的都是些线装书。正面墙上挂着一张郑板桥画的竹子,这倒是幅名贵的真迹,是他那老学究父亲的遗物。
王一民为了纪念为他花尽心血的先人,就把这幅画带在身边,只要条件允许就挂起来。在里边靠床的墙上还悬挂着一口宝剑,鲨鱼皮的剑鞘已经变成暗绿色。这是他舅舅兼老师留给他的纪念物。舅舅在清帝逊位,民国成立的时候,又被请回北京去了。王一民把这口剑也带在身边,挂在墙上,一为纪念,二为防身。屋里这两件古董,和一架线装书搭配在一起,倒让人觉得这屋中的主人不是前朝的遗老遗少,就是陶醉在故纸堆里的书痴。王一民对这种无意中造成的效果还很满意,所以就在写字台上方写了十四个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所以写这样任人皆知的熟句子,就是为了让人一看就懂。那些在下边各处乱窜的走狗,有几个是有学问的?写深了看不懂反倒坏事。句子虽熟,字可不俗。他的字是学虞世南的。从小学到中学,一本《孔子庙堂碑》,被他临摹得点点酷似。挥起笔来外柔内刚,风神潇洒,俊迈而有逸气。了解王一民的人都点头称道:真真是字如其人。
这会儿王一民坐在写字台前。他拿出手枪,小心翼翼地拉开,见里面只有两颗子弹了。他真喜欢这支枪。这枪不但帮他打了敌人,还勾起了他那难忘的战斗回忆……
“九一八”事变爆发不久,他就被党派进东满抗日义勇军里去了。在那里,他就有这么一支小枪。因为有武术的功底,手劲、眼力都好,所以他枪法练得又快又好,面对敌人,弹不虚发。一九三三年初,党又调他回哈尔滨做反日救国会工作。
他就把小枪送给他的良师益友李汉超了。今天,他面前又摆着这么支烤蓝的小枪,怎能不高兴呢。他找出一块干净布包好,塞在腰带上。然后站起身,跳上写字台,举起手轻轻托开两块天棚板,手一用劲,又翻上了棚顶。天棚是两层的,他探着身子,掀开一块木板,板下放着党的文件和马列主义书籍。他从腰中拔出小枪,放在文件上,盖好木板,又翻回到屋里。他所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放在棚顶上,是有他的安排的。如果出现情况,他跳上写字台就可以迅速地翻上顶棚。房盖上他早已准备好一个部位,椽子和瓦片都是活动的,手一扒,头一顶就可以钻出去。紧挨着他住的西房山头,是一棵高大的杨树,他纵身一跳就可跳到树上,然后顺着树往下一滑就到了墙外。这样,敌人还没有攻破屋门,他已经跑到墙外的胡同里去了。
王一民从天棚上下来,擦掉写字台上的脚印,一看手表,已经快到四点钟了。
他还想在日酋玉旨雄一到达前,赶回车站去。他忙洗了洗手,打开立柜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黑面包,一碟酸黄瓜,又从暖壶里倒了一碗白开水,坐在桌前,咬一口面包,就一块酸黄瓜,香甜地吃了起来。
3
北满的春风大,一刮就是好几天。清晨,风刮得檐头上的小鸟卿卿嗽嗽地叫个不停。它们叫着,跳着,迎着大风去外面觅食。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和往日一样,又在盘算着这一天要干些什么。可是哈尔滨火车站前和往日大不一样了!通往南岗、马家沟、道外的几条马路完全戒严,只有紧贴车站往霓虹桥去的一条通道可以行人。
前一段时间连这条通道也被卡死,站里站外憋得人山人海,有的旅客拿着长途火车票,眼看着火车开跑了,票白废了,气得直跺脚;有的妇女急得号陶大哭。敌人一看不行,这才下令开放这一条通道。人多、道窄,霓虹桥上挤得你喊我叫,前推后拥。挨近桥边铁栏杆的地方,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日本大兵。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凶狠狠地监视着每一个行人。任何车辆都不准通行了。这一来可苦了那些背包提货上下火车的人,他们流着热汗,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知识分子,穿着长衫,戴着礼帽,刚想去擦汗,一阵大风吹来,帽子刮跑了。这顶礼帽,翻滚着,蹦跳着向铁栏杆前飞去。老知识分子冲出人流,刚要去撵礼帽,忽听一声断喝:“巴嘎牙路!死了死了的给!”一把明亮的刺刀对着他探过来,吓得他一闪身,跌坐在地上。眼看那顶礼帽随风翻跳着,飞到几十米高的桥下去了。
王一民绕到道里,随着人流走过霓虹桥。桥下往西南一直到车站主楼,一字排开站的还是日本大兵。他们用刺刀把人逼到一条狭窄的通道上,不许擅越雷池一步。
越接近车站,日本大兵排得越密,来往行人中贼眉鼠眼的可疑家伙也多起来。王一民一边走着一边往“纪念碑”方向张望,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那八个鲜红大字:“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王一民心中不由得一喜:敌人竟还没有办法把它擦掉!
在碑下,面对着八个大字站着一大群人,多数是穿着黄呢子军装和警察制服的家伙。中间也夹杂着一些西服革履和长袍马褂的人。还有几个穿着“胸前四个兜,背后三叠口,中间横带走”的所谓日满协和服的人。因为这种服装当时才刚刚出现,穿的人还寥寥无几,所以人们就管最先穿上这种衣服的人叫抢头汉奸。
距离这群人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排小汽车,旁边站着挎匣枪的随从和马弁。
碑下这群人对着八个大字,扬着头,挥着手,指着、叫着。两辆救火的消防车鸣着凄厉的笛声开来。顶盔贯甲的消防队员拽下水龙头,对准八个鲜红的大字猛冲起来。两条水龙,同时冲向一个目标,激起的水花随着大风向四处飘散着。
站在碑下的那群穿西服、长袍的家伙忙往后退,有的还要往小汽车里钻。可当他们发现站在最前面的穿黄呢子军装的人,像插在地上的木头撅子似的一动不动,后面穿警察服和协和服的人也没有往后退的意思,便不约而同地又一个一个溜了回来。
强劲的水龙猛烈地冲刷着八个大字,鲜红的大字不但没有褪色,经水一冲,又被才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一照,更加红光闪闪,耀眼生辉。
mpanel(1);王一民看到这情景,真想为之高声喝彩。可是就在他想喊而不能喊的时候,不远的地方竟有人笑出了声,声音虽不大,听得却很真切、熟悉。他心中一动,忙向笑声望去。原来竟是他的两个学生,八个大字的创造者——肖光义和罗世诚。这两个青年笑得那样天真,那样开心。这是冒着生命危险而大获全胜以后的无法抑制的笑。这犹如你用一种奇妙的方法,真的从老虎嘴里把它那锋利的牙齿全拔下来了,然后又看着它吼叫着,蹦跳着,既痛不欲生又无计可施的时候,你能不笑吗?是呀,是应该笑的。但是他们忘了时间和地点,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敌人不会给我们欢笑的权利,伴着这欢笑而来的可能是残酷的镇压、血腥的屠杀。王一民想到这里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急于想制止这两个无畏而又天真的学生的忘我行动。但是隔着好几个人,他过不去,也不能过去。他心里一急,便用力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对两个熟悉他的学生果然好使,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向他这边望过来。当他们发现那往日所敬重的老师,昨晚搭救他们出险的勇士,现在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们高兴得张开嘴巴,想喊出声来。王一民就抓住这短短的一瞬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这不是一般的瞪视,这里交织着恨、怨。爱的最复杂的感情。眼睛是会说话的,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就用一双眼睛办了许多大事。无怪有人捉住敌人时要蒙上眼睛,这不光是防止他看,也防止他说——用眼睛说话。刚才王一民那么一瞪,两个学生便立刻一缩脖子,把什么都憋回去了。王一民随即向周围瞥视了一下,跟着又细看了看。当他确信还没有引起“狗”的注意时,才长出了一口气。实际这时“狗”也都被两条水龙激起的浪花吸引过去了。
当王一民又转过脸来看“纪念碑”时,已经换了另一番景象。只见一群穿黄衣服的警察,在碑下像叠罗汉一样搭起高低不齐的好几座人梯,最上边的拿着新地板擦子,拼力地在八个大字上蹭着。哪知不蹭则已,一蹭更加明亮,下边站着的那群人就更加不安地骚动起来。
这时王一民就听旁边有两个人小声嘀咕说:“从天不亮就折腾,到现在还纹丝没动。”
“听说先不让动弹,又等大官,又量尺寸,又照相,又查脚印……”
王一民还想听他们说下去,忽然觉得人群骚动起来。车站主楼前边的人都往这边退。他忙往那边一望,只见一群警察,正手持洋刀,往这边驱赶人群。人们叫着,争辩着,但是都不顶用,有的人已经被刀背砍伤。又流血了,流血在那年月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王一民被前边的人群簇拥着,推搡着,向后退去。这时他发现肖光义和罗世诚离他越来越近了,便向他俩轻轻摇了摇头,两人会意,再也不往他身边挤了。王一民一边往后退,一边往墙根上靠,当他靠稳了以后,就再也不动了。他估计车站前戒严的警戒线不会扩展到这里,而这里地势稍高,不仅可以看见“纪念碑”,还可以看见车站主楼前的情景。肖光义和罗世诚见王一民靠在墙根上不动了,便也学着老师的样子,靠上了墙根。三人的目光,汇聚在“纪念碑”上。
这时,那群站在“纪念碑”前的人已经走进了车站主楼。“纪念碑”上的叠罗汉不见了,又更换了一台场景。这回是由警察和日本宪兵几十人联合演出的。只见他们合力扯着一块水龙布的苫布,企图裹住“纪念碑”,遮上那几个字。可是布大,风急,水龙布被风吹得一会鼓起来,一会又瘪下去,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几十个人挣扎着,喊叫着,但是怎样也拖不上去。这时,从主楼里跑出一个穿黄呢子衣服挎着大战刀的日本军官,一边跑一边向“纪念碑”前的那群“斗风人”比画着,嘶声喊叫着。王一民隐隐听见在他的喊声中有“哈牙哭,哈牙哭”的句子,是在催他们快干。王一民抬头一看车站主楼上的大钟,时针已指向五时三刻,原来日酋玉旨雄一坐的专列就要进站了。
在那个日本军官的指挥下,又有几十名日本大兵跑来,参加了“斗风”的队伍。
他们拿出武士道的精神,像拔河一样,喊着号子,把大苫布围上了“纪念碑”,遮住了红光闪闪的八个大字。但是正当他们拿绳子往碑上捆的时候,专列进站了。于是在军官的催逼、叫骂下,把大苫布草草地捆了捆,就都匆忙地撤离“纪念碑”,退向一旁去了。
火车站里传出阵阵日本《爱马进行曲》的吹奏乐声,一大群人从车站主楼里走出来。为首的是一个五短身材,长了一副铁青脸,圆眼睛,趴鼻梁,留着黑胡子的人。他头上戴着镶红色帽顶的黑缎子帽头,上身穿着团花青缎子马褂,下边露出蓝缎子长袍的底襟,青缎裤,扎腿带,脚下是一双皮圆口的礼服呢布鞋。这身打扮,活像中国的阔商老板。这个人就是来到黑龙江省执掌生杀大权的日本法西斯头子玉旨雄一。他穿的这身长袍马褂,是伪满洲国规定的国服。这种国服在一般情况下是可穿可不穿的,尤其是他这样的太上皇。但他一为显示自己是从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来的老中国通;一为表示自己是尊重大“满洲帝国”的。当然也有哗众取宠之心。
玉旨雄一走出车站主楼,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向停在“纪念碑”前的小汽车群走去。这时十几个摄影记者,其中还有黄头发的欧洲人,都端着照相机、电影摄影机,倒退着身子抢镜头。等他走到小汽车前边的时候,又有一群端着小本的新闻记者围过来,要求他发表谈话。
玉旨雄一摘下头上的红顶小帽,露出一颗剃得青虚虚闪着贼光的秃头,他举着帽子,向周围的记者扬了扬手,又向被刺刀威逼在远处的群众挥了挥,然后开始讲话。大风呼叫着,记者们抻着脖子往前挤,生怕漏掉一个字。
玉旨雄一不用翻译,他的中国普通话说得比好多中国南方人都流利、准确,而且还用些难度很大的文绉绉的词汇。他迎着大风,尽力提高声音说:“敝人受重任于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今天来到素负盛名的国际城市哈尔滨,将与诸位携手开拓满洲王道乐土之天堂,建树日满共存共荣之乐园,此实为三生有幸之事也。而今初到,即蒙日满诸同僚热烈之欢迎……欢迎……”
玉旨雄一突然停止讲话,他那铁青脸变得十分吓人,一双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纪念碑”。记者们也都跟着他的眼光,回头向“纪念碑”望去。
“纪念碑”上蒙的那块大水龙布出了毛病:左下角从捆绑的绳子里挣脱出来,被大风拍打着掀了上去,几下子就把另一个角也挣开了,于是从下往上,越掀越高,最初露出一个“河”字,现在已经清清楚楚露出“还我山河”四个大红字。水龙布还在无情地向上掀着……
玉旨雄一的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嘴里不由得说了一句日本话:“南呢?”
这意思是“什么”?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程度,那里面充满了恐怖和震惊。
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早已惊恐万状,他们两眼盯着“纪念碑”,生怕要害的地方露出来。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又一个字被掀了出来,这是个“寇”字。人群浮动起来,几个警察、宪兵想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把苫布捂住,便领头往碑前跑。
他们一跑,所有的日寇、汉奸都跟着往前跑。顿时,这个欢迎场面全乱了套……
“不许动!”玉旨雄一大喝了一声。想不到从他那短小的身躯里还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这一声断喝,倒很有威力,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警察、宪兵、汉奸,一个个怯生生地退到他的身后。
周围只有风声和那块大苫布拍打“纪念碑”的声音。玉旨雄一一个人向碑前走去,他想看个究竟。就在他快要接近碑身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旋转着,嘶叫着扑过来,把大苫布往起一鼓,哗啦一声调到碑后面去了。霎时,“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八个红色大字全部呈现在玉旨雄一面前。
杀人不眨眼的玉旨雄一突然收住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个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干了十几年,自以为练好了全套摆弄中国人本领的家伙,本想这次来到哈尔滨之后,为实现日本帝国鲸吞全中国的锦绣山河压住北方的阵脚,谁想一下火车就挨了这样重重的一棍。这对满脑子是唯心主义。迷信思想的玉旨雄一来说,简直是迎头痛击。惊恐、愤怒。懊丧,错综复杂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由于过度的刺激,他直觉得眼睛冒金星,两腿打战,心往下坠。他生怕自己倒下,那将会成为全世界的笑柄,丢尽大日本帝国的脸。他挣扎着,闭上双眼,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风还在呼呼地刮着。那块大苫布,完全被风翻到后面去了。这个大碑,现在很像个抗日的巨人,披着一件大斗篷,骑着战马,迎着狂风,高喊着“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的响亮口号,在向日本侵略者冲锋陷阵。
玉旨雄一身后那群人,现在谁也不敢动了。他们战战兢兢地望着面碑而立的主子,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下一步他要怎么办。
玉旨雄一稳了稳神之后,把身子慢慢转过来,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战栗的人群,用慢腾腾的中国话说道:“我记得方才说到:承蒙诸位对我热烈之欢迎。这欢迎的第一项……”他回手一指“纪念碑”上的字,“就是这个吗?”
站在他面前的人,鸦雀无声,吓得低下头去。
“再有这样的事,我希望诸君能事先通知我一声。”玉旨雄一仍慢腾腾地说,“这第二项欢迎内容是什么呢?早通知敝人一声好有个准备。”
汉奸警察的头低得更深了。在这片黑压压低垂着的脑袋中,突然有一个大脑袋抬了起来。这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新警察官服,肩上扛的是两道杠三个星的警正肩章,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脚下带刺马针的大皮靴擦得锃亮。这个人长着一张大白脸,脸刮得溜光水滑,除了两道淡淡的眉毛之外,好像连个汗毛都找不着。他的嘴很大,嘴唇也很厚,两只大眼睛向外鼓鼓着,使人感到他好像是个加重的物件,什么都比别人大一号。
这时只见他把脑袋一抬,迈着正步,咋咋走到玉旨雄一面前,双脚用力一碰,皮靴和刺马针一撞,又咔地响了一声,随着响声行了个举手礼。然后瓮声瓮气地说道:“请参事官阁下息怒,卑职是皇帝陛下警察官,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特务科长葛明礼。今天出此严重事件,完全是卑职有失职守,卑职罪责难逃。请参事官给卑职期限,一定捉拿这个反满抗日罪犯归案。卑职再次请阁下息怒,保重福体。”
这个特务科长抢在前边一开头,所有的汉奸就都跟上来了,“请参事官息怒”
之声连成了一片。
玉旨雄一一挥手,止住了他们的喧哗,看样子,他还要讲点什么,忽然一眼瞥见站在人群后面的几个抬着脑袋的男女老幼,正微微地向他摇着头,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了。他一皱眉,又一挥手,举步奔向小汽车。
玉旨雄一上了小汽车。那些低头认罪的人也相跟着钻进了自己的车子。
那几个向玉旨雄一微微摇头的男女老幼也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上了一辆非常漂亮的小汽车。这几个人是玉旨雄一的家眷。
4
特务科长葛明礼是个胆大心细的家伙。本来在“纪念碑”前上百名日寇、汉奸当中,他是官职最小的一个,要轮班晋见恐怕也得排在最后边。可是他不管这一套,他的特殊职业养成了他的特殊优越感。而且这件事又可以划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所以就一扬头雄赳赳地站出来了。他是个赌徒出身的光棍儿,从小就相信遇事要撞大运。一件事撞对了就赚大利,撞错了就倒大霉。就像今天在“纪念碑”前这件事,撞对了,会立即得到玉旨雄一的赏识,今后就可以抱着这条东洋外国粗腿爬上去;撞错了,就会引火烧身,不但王旨雄一会怪罪下来,那些恨他抢尖的上司也饶不过他。在这样吉凶难定的情况下,一般人就不往上撞了。但他可不行,他是个占惯上风头的人,他宁肯因此整错了倒霉,也不肯错过一个好机会。就像当年在赌场上押宝一样,在好点面前稍一犹疑,人家把宝盒揭开了,就悔之晚矣!
但是现在吉凶到底如何?在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还都难以预料。他觉得必须抓紧时机把案破了,如果能把写这八个大字的要犯抓住,那他就会因为破了这个大案而得大利,出大名。
葛明礼跟着车队,把玉旨雄一送到道里中央大街犹太人开的著名旅馆马送尔以后,顾不得吃早饭,就赶回警察厅特务科,一坐下便立即把昨天晚上被打倒在八个大字下的便衣特务秦德林找来了。
特务科在警察厅里占有特殊的地位。一般科的科长多数是警佐,他这个特务科长则是警正。他自己单独有个宽大的房间,里边有会议桌、沙发,写字台上摆着三台电话,简直和厅长的派头差不多。
秦德林被叫进来的时候,葛明礼正斜靠在沙发上想心事。他一看秦德林这副模样,差不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夜里(几个小时前)出事后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秦德林的脑袋才从那桶快干“拉哈油”里拔出来。人已经憋得没了气,黏糊糊的红油把鼻子、嘴都糊住了。葛明礼忙指挥他手下的人用手去抠那脸上的红油,好不容易才把鼻子嘴露出来,人已经不能动了,就忙着用车送到医院去急救。天亮的时候,葛明礼得到报告,说秦德林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当时他已经顾不上管这件事,虽然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事。他让秦德林回特务科等着他,这之后就又去忙着布置警戒线,勘察现场,向上司报告等等。
现在秦德林站在他面前,他一看这人简直变成赤发鬼刘唐了:头发一疙瘩红一疙瘩黑,脸上几凹下去的地方都是红的,尤其是眼窝深处和鼻孔附近,红得简直像猴腚。两腮和颧骨却变成紫茄子色。他一只胳膊用绷带挎在脖子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活像个“十不全”。
葛明礼望着他这位亲爱部下的这副尊容,强忍住笑,指点着说:“秦德林哪,秦德林,你这是咋整的?是红运当头罩,把你罩成这个小样,还是……”说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了,竞扑一声笑出声来。多数赌徒都有这个本领,天大的事压在心上,也能表现得满不在乎。他们信奉“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痢,过了二十年又会长成这么大”的精神安慰术。当他们在赌场上把全部财产都输光了以后,会把老婆当赌注押上,老婆也输进去就从腿肚子上片下块肉来押上,这样干上几年就会练成一块杀打不怕的滚刀肉。葛明礼就是从这种赌徒中混出来的。也正因为这样,日本侵略者才看上了他。“九一八”事变以前,鬼子就用重价把他收买过来,充做鹰犬、打手。
“九一八”事变后,又把他推上了特务头子的宝座。他也就把往日赌场上的哥们儿都收拢过来,让他们当上了特务、嘱托、腿子……秦德林就是他过去的一个哥们儿。
mpanel(1);今天在这样重大问题面前,葛明礼原想憋住不笑,一心谈正事。可是不行,憋不住了,而且他这笑的神经一开动起来就关不住问。他先是坐着笑,接着站起来笑,从直着腰笑到弯下腰,拍着腿,捂着肚子,流着眼泪和鼻涕……
他越笑,秦德林越哭丧着脸难受,等他笑得流出眼泪的时候,秦德林的眼泪也出来了,葛明礼擦眼泪,秦德林也擦眼泪,一个是真笑,一个是真哭。等他止住笑的时候,秦德林却哭出了声。
葛明礼听见哭声,觉得奇怪,忙又擦了擦眼睛,细看了一下秦德林:呵,这小子真哭了!
“怎么回事,哭什么?”
“我,我……”秦德林一边抽搭着一边说,“我好险没见了阎王爷,拣条命回来见你这科长哥哥,可你,你……你……”秦德林放声哭了起来。
“为这事呀!”葛明礼一拍秦德林的肩膀说,“你这眼泪窝子真浅,娘们儿一样。行了,别哭了,明个破完案,科长哥哥领你上群仙书寓,把怀春楼的吕翠翠给你找来捏巴捏巴,再把迎春院的李玫瑰找来唱两段,完了再上保盟饭店吃大菜,玩玩俄国娘们儿,让那个斯波洛娃脱了衣服给你跳一段……怎么,还哭?你看,你那眼窝子越哭越像猴腚,怎么不好好洗洗,让人看见我手下的人都成小鬼了!”
“洗不掉……”秦德林一边抽泣着一边说,“也不知是什么鬼油漆,像鳔胶一样粘……”
“去整盆汽油好好洗洗。”
“这就是汽油洗的,再洗我的眼睛都得蜇瞎了!”秦德林止住哭,探着脑袋,一指紫茄子一样的脸说,“你看我这腮帮子,皮都要蜇掉了……”
“宁肯不要那张皮,也得要这张脸。脸是门面,就这个小样儿我怎么领你上群仙书寓?上拉拉屯的鬼王庙吧,那块正缺一个站班的小鬼。”葛明礼说到这把手一挥说,“去把脸洗净,洗不净不兴到大街上去给我丢人!”
秦德林哭丧着脸子转身就走。
葛明礼忙又召唤:“哎,别走哇,正事还没说呢。”
秦德林转回身,嘟哝了一句:“都折腾一宿了……”
“怎么,不愿意了?”葛明礼一瞪眼睛说,“在耍钱场上折腾两宿你也愿意,贱皮子!”
秦德林低着头不吱声了。
“坐下!”葛明礼一指沙发说。
秦德林低着头坐下了。
“说说昨天晚上的经过吧。”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又给秦德林倒了一碗水。
秦德林有气无力地把夜里发生的情况学说了一遍。他什么都说了,就没敢说他上酒馆和女招待鬼混那一段。
葛明礼听完翻了翻眼皮问道:“这么说后来的那个小子和刷标语那两个家伙是互相认识了?”
“认识。”秦德林肯定地点点头说,“看那样还是一伙的呢,那两个刷标语的管后来的那个小子叫‘您’,不是长幼辈就是上下级。”
“光叫‘您’啦?没称呼什么?”
“也可能称呼啦,我没听清。”
“到节骨眼儿上你又听不清了。”葛明礼瞪了秦德林一眼说。
“可我脑袋让油桶扣住了,我光听见好像有个‘师’字。”
“什么‘尸’?”葛明礼忍不住生气地说,“还好像呢!像什么?像男尸、女尸、死尸、活尸?是人名叫什么尸,还是职务,外号?这个尸字是在上边还是在下边?”
“不知道。”秦德林憋了一肚子委屈,紧晃着脑袋说,“当时我耳朵眼里都灌进红油子了,能听见一个字就不错了。”
“可你光听见一个字顶屁用?”
“可要是遇上您讲那‘血滴子’,连一个字我也听不着了。”
葛明礼听见这句话,眉头一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又憋回去了。为什么这句话会使他无言以对呢?这里还有段讲究呢。原来,葛明礼平常专从唱本、评词、剑侠小说里搜集和特务有关的人和事,遇有机会就给手下这些特务们讲上几段,作为理论根据和业务学习之用。方才秦德林讲这“血滴子”,就是他在说书馆里听说评词的人讲《雍正剑侠图》时候记住的。再经他一编,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遇有机会就讲讲。他每逢说的时候还都加上两句导语,如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是古已有之,远的不说,明成祖的东厂我已经讲腻了;明宪宗的西厂我也说烦了;刘瑾的内行厂大家也听厌了。这回单说说我们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的老祖宗,前清雍正老佛爷的秘密御林军‘血滴子’。”接下去就该开始说正文了。这时他先用手拍一下桌子:“话说……”话说两字和拍桌子这个动作也都是从说评词的那儿学来的。
只听他说道:“话说这‘血滴子’里的好汉都是从练武的名家里百里挑一精选出来的,那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蹿房越脊如履平地。进得门来先得试胆量,试忠心,试才干,都试过去以后,合格了,才算进了门槛。这一辈子也就变成皇帝御座下的人了,和现在我们这皇帝陛下警察官差不多。那时,进了门槛后,就发给你一个牛皮口袋,口袋嘴上安着两把锋利无比的钢刀,钢刀通着‘消息儿’,只要把牛皮口袋往人脑袋上一套,再用力往起一提,脑袋就齐刷刷地从脖子上切下来,装进了牛皮口袋。然后把牛皮口袋往腰上一掖,跳墙、上房毫无妨碍,最多滴出几滴血来,所以叫‘血滴子’……”
每逢他讲到这里,他手下的特务就喷喷称羡,要求葛明礼也能定做一批这样的牛皮口袋,每人发给一个,需要谁的脑袋到那一拎就下来,就像摘西瓜一样简单,那该有多好!皇帝陛下听见也一定高兴,因为把他老祖宗的绝招继承下来了。
议论到这,葛明礼就会长叹一声,因为这绝招确实绝了,没继承下来。后来他就下决心找人研究,并对手下的喽啰们声明:他正在请专家画图,很快就会发给每人一个牛皮口袋——不,要改用橡胶皮的,又软又轻,刀是折叠式的,可以揣在兜里……大话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可是那橡胶皮的“血滴子”还没有影儿,手下的人老打听,越打听他趁心烦,后来竟成了他的忌讳,谁一问他就瞪眼睛,弄得谁也不敢再问,他也就不再讲了。
今天话赶话的从秦德林嘴里冒出来了,葛明礼一听本想发作,可是又一想,秦德林被人用铁桶套了脑袋,要是这铁桶下边真有两把刀,他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说话了。秦德林从铁桶套脑袋联系到牛皮口袋,情有可原,所以他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他摆了摆手说:“算了,听着一个‘尸’字,总比一个字没听着好,以后咱们就在姓师的、名师的,还有那些老师、讲师、理发师、医师、药剂师、琴师、大师傅、二师傅……反正就在带师字的人上下功夫吧。现在你再说说这三个人的特征吧,都有多高?”
“不知道。”秦德林又摇摇头说。
“怎么?这也不知道!”葛明礼刚压回去的气又往上撞,“你耳朵里灌进红油子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难道还看不见吗?没扣铁桶前你不是端着枪瞄准那两个刷标语的家伙吗?你还想对准下边那个先开一枪呢,这不是你刚才说的吗2”
“是我刚才说的。”秦德林又点点头说。
“那怎么还说不知道?这不是有意顶撞老子吗?”葛明礼又敲上了桌子。
“是不知道。”秦德林反倒沉住气地说,“那两个刷标语的是蹬肩膀摞在一块儿的,我就看见一长条黑影子,灯光暗,连接茬都看不清。他俩加一块有三米多高,分开就不知道了。”
“那油桶是怎么扣你脑袋上去的?像飞镖一样撇上去的吗?”
“要是那样还好了呢,把油都甩出去我就不会变成这个模样了。”
“你看!”葛明礼又一拍大腿说,“还是跑下来扣的,跑下来你还看不清吗?”
“看不清。”秦德林仍摇着头说。“我被人家按在地上,背朝天,嘴啃泥,什么也看不见。”
“按你的那个人也看不见吗2”
“看不见。”秦德林继续摇着头说,“他是从我背后来的,一拳一脚就把我撂倒下了。前两个我还看着人影了,这个连人影都没看见。”
“你……”葛明礼一挥手把脸扭向一旁去了。半天才转过头来指点着秦德林说,“你呀!你真算可以,让人捉弄成这个熊色,临了就说出一个‘尸’字,还不知是死尸活尸?”
“不,我还有情况。”秦德林一直腰说。
“那为什么不早说?”葛明礼也把脑袋探过来。
“您没容空。”
“快说吧。”
“我觉得从后边摸上来的那个家伙特别厉害,要给他个牛皮口袋你我脑袋都保不住。他从后边摸过来一点声也没有。第一拳就打在我的穴位上,我连妈也没喊出来他的扫堂腿就过来了,我才趴在地上,他的脚又踏在我的脊梁骨上,他这些动作快似旋风,疾如闪电。科长您知道,我也不是白给的,可是在这个人手下我竟成了稻草人。这是个满身功夫的可怕对手,要不把这个人抓住,我看咱们……”他摇着脑袋摸了摸脖子。
“可是你连啥样都没看着,得怎么抓?”
“我看先从会武术的当中去找……”
秦德林话没说完,直通警察厅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葛明礼忙奔过去接电话。
电话是办公室值班警官打来的,通知他立即前去开会,部署侦破“纪念碑”前重大反满抗日案件问题。去时要把已经掌握的材料、线索带去。
葛明礼撂下电话,气哼哼地骂了一句:“有X毛线索!”接着对秦德林一挥手说,“走,跟我上厅长那儿去!”
秦德林忙往后退了退说:“哎呀科长,您看我这样……您不是怕我给您丢人吗……请您替我说说吧。”
“看你吓得这个小样!”葛明礼一边往脑袋上戴大盖帽子一边说,“怕什么,有我呢,厅长也不能把谁**巴咬半截去。你不去这笔糊涂账谁报?我才不替你挨刺呢。走吧!”
葛明礼说完便推门走出去了。
秦德林长叹了一口气,只好一瘸一拐地跟着走出去。他直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像要散架子一样,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响,他真悔恨自己,昨天晚上不该一个人摸上去。
5
王一民看完了“纪念碑”前的闹剧,心情十分兴奋,比在战场上抓到一批俘虏,缴获一堆战利品还兴奋。因为那是战斗胜利的结束,而这却是战斗胜利的发展。这就像一个艺术家导演了一出好戏,然后和观众一同坐在池座里欣赏演出一样,是一种其乐无穷的享受。是呀,有什么能比亲眼看到经过自己的同志兼学生的战斗,而把强大的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开心的事呢!
肖光义和罗世诚真从老虎嘴里把牙拔下来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王一民迈着轻快的脚步,顺着霓虹桥往道里走去。这时桥上的警戒已经解除,日本大兵也已撤走。他挨着桥上的铁栅栏走,铁栅栏有一人多高,粗壮的铁棍中间铸有美丽的图案:从一个火车轮上伸出两张有力的翅膀。简单的图案让人联想到那奔驰的列车,好像插上了翅膀在大地上翱翔。尤其当你从栅栏往下一看,奔驰的火车在你脚下留下团团白烟,环绕着你往上升的时候,你真觉得自己也好像插上了翅膀,要腾空而起了。王一民今天就有这种感觉,心头的喜悦使他想跳,想飞。这时他才理解苏拭那“我欲乘风归去”的名句是有真实感情基础的;托尔斯泰小时因要飞而从楼上摔下去也不是精神上的发狂。人在高兴的时候是可能这样想甚至这样干的,这是真实的。当然,飞是飞不起来的,但是舞之、蹈之总是可以吧。可是连这也办不到,他必须把喜悦压在心底,压得越深越好。
他顺着人流往前走去。这人流也和往日不同,都走得那么轻快,像条从缓坡上流下来的清澈小溪;淙淙地向前流淌着。人们的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们为什么走得那样快?大概是要赶快跑回家去,关严房门,打开欢乐的闸门,向自己的亲人倾诉一番。有的恐怕还要斟满美酒,全家老少欢庆一回。是呀,在这愁云漫漫,血雨腥风的“王道乐土”上,能有多少这样大快人心的事,又偏偏被自己遇上呢!
王一民置身在这无言的欢乐人流中,快步向前走着。当他横过马路的时候,他敏捷地向后瞥了一眼。他要看看肖光义和罗世诚是否还和他同行?他估计在此时此刻,这两个比别人更加兴奋千百倍的英雄青年,很可能还在跟着他。他们有满腔的欢乐要倾泻;也必然有些疑问要提出。他们过去只知道这位王一民是他们的好老师,好班主任;万没想到他会像一只天外飞来的雄鹰,在危急时候把他们从毒蛇口中救出。王一民猜得到他们的心情,感觉到他们的心声。因此他要在人流中搜寻他们的踪影。果然,就在后边不远的地方,他俩正眼角挂笑地望着他。
当王一民证实了自己的估计以后,就觉得不能再躲闪了,必须正面和他俩谈谈了。怎么谈呢?他在盘算着。他对这两个青年的政治情况是知道的。他们是三个月前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新团员,属于高二年级团小组。当前一天夜里,满洲省委秘书长李汉超同志找他——反日救国会负责人,和共青团省委书记刘勃汇报情况的时候,他知道了肖光义和罗世诚那使人振奋的大胆行动计划。他虽然没有直接领导他们,也从来没有和他们发生过直接关系,但他为能有这样英雄的学生而自豪。正因为他了解这两个学生,所以在兴奋的同时也夹杂着担心,他怕他们勇气有余而经验不足;计划大胆而行动粗率。“纪念碑”前是个龟蛇遍地的场所,稍一不慎就可能坠入罗网。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为他俩暗暗地“站岗放哨”,如果进行得顺利自己就人不知鬼不觉地退回;如果发生了意外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救两个学生出险。他把自己的想法向李汉超和刘勃提出来了。李汉超对王一民是非常了解的,他知道他的本事,所以连忙赞许地点着头。刘勃本来不大愿意,因这件出人意料的大胆行动是他想出来的。高二班团小组是他抓的重点,决定这次行动的会就是他亲自领着开的。现在王一民却要参与进来,他有些不大情愿,但见秘书长李汉超连连点头,也就同意了……
mpanel(1);王一民很快地走着,不觉来到石头道街了。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他所在的第一中学,他一看手表,快到七点了。眼前正有个“白露”小吃铺,这是他常来吃早点的地方。他估计两个学生还没有吃早饭,就停在小吃铺门前等候,等两个人走近,他乘附近没人注意的时候,就悄声对他俩说:“进去吃点饭,不要提任何问题。”
两个学生顺从地点点头,和王一民一同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专卖外国零食的小吃铺。当时哈尔滨这样的小吃铺到处都有,主要是俄国风味的,里面卖牛奶(夏天还有冰凉的酸牛奶)、红茶、咖啡、布乍、葛瓦斯、鲜啤酒等各种饮料;还有各种面包和干肠、香肠、酱菜。其他像乳酪、奶油、果子酱、酸黄瓜、成花生豆等等,吃起来很方便,价钱也很便宜。伪满初期,日本统治者正全力以赴地对付那具有世界规模的反日运动。在国际上他要想法争取舆论上的支持,摆脱孤立的境地;在东北境内他一方面要血腥镇压抗日的人民,一方面又要怀柔、安抚和收买一些人。所以他还腾不出手来进行后来那样无所不用其极的经济上的榨取和掠夺。而且为了政治上的需要,他还要拼力在这块他们所沤歌的“王道乐土”上,制造虚假的繁荣。尤其在哈尔滨这块奇特的土地上,这里光外国领事馆就有二十,个,世界上强盛一些的国家都在这里占据一个席位。外国居民占市区居民的三分之一强。这是世界上的一个小橱窗。所以日本侵略者在那一个时期内,经济上的统治不但大大放宽,还不择手段地采取一些办法促进那一时之间的表面繁荣。
这一来一方面在生活上暂时便宜了哈尔滨市的居民;另一方面也更快地腐蚀了一些市民——尤其是青年。因为这种繁荣是殖民地式的,是畸形的,它使一些特殊行业像发酵的面粉一样,很快地膨胀起来。卖淫的增多了,明的、暗的到处都是;新开设的舞厅多起来,大烟馆、赌场都公开地挂出牌匾;大一点的饭馆增加了女招待,门前不断更换新的红纸招牌,一如上面写着:“本饭店新聘女招待,年方二九,女子中学毕业,色艺双绝,有婉转的歌喉,擅长各种流行歌曲,一曲甜蜜的相思曲,可使您成为本饭店永久之顾客……”像这样的招牌、广告是随处可见,走在大街上一抬头就是。翻开报纸,第一版上没有别的内容,除了一些商业!“告,就是”拜耳“大药厂的西药,”蔡司“牌望远镜,”莱卡“摄影机,德发牌新式唱机,光陆牌眼镜等等,都是些外国名牌货。连现在王一民和两个学生走进的小吃铺里也贴着内容奇特的广告,而且是贴在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正面墙上。大概是铺主人很欣赏这”文图并茂“的广告吧,那上面画着一双跳交际舞的青年男女,男的西服革履,溜光的分发,鼓起个大蓬蓬;女的长裙曳地,腰细得剩了一捏,上身紧贴在男的身上,卷曲的长发从肩上披下来。画下面是排列整齐的四言文,文曰:粉一样,很快地膨胀起来。卖淫的增多了,明的、暗的到处都是;新开设的舞厅多起来,大烟馆、赌场都公开地挂出牌匾;大一点的饭馆增加了女招待,门前不断更换新的红纸招牌,一如上面写着:”本饭店新聘女招待,年方二九,女子中学毕业,色艺双绝,有婉转的歌喉,擅长各种流行歌曲,一曲甜蜜的相思曲,可使您成为本饭店永久之顾客……“像这样的招牌、广告是随处可见,走在大街上一抬头就是。翻开报纸,第一版上没有别的内容,除了一些商业!”告,就是“拜耳”大药厂的西药,“蔡司”
牌望远镜,“莱卡”摄影机,德发牌新式唱机,光陆牌眼镜等等,都是些外国名牌货。连现在王一民和两个学生走进的小吃铺里也贴着内容奇特的广告,而且是贴在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正面墙上。大概是铺主人很欣赏这“文图并茂”的广告吧,那上面画着一双跳交际舞的青年男女,男的西服革履,溜光的分发,鼓起个大蓬蓬;女的长裙曳地,腰细得剩了一捏,上身紧贴在男的身上,卷曲的长发从肩上披下来。
画下面是排列整齐的四言文,文曰:世界跳舞,由来已久。
西欧东亚,早经研究。
歌舞之乐,普及全球。
荟萃之地,不可少有。
现代摩登,顺乎潮流。
不懂歌舞,似乎守旧。
其中利益,美不胜数。
希即前来,万勿退后。
文下写着道里跳舞传习所启事:欢迎男公女士随时前来受业。传习所特别远隔重洋,从大美利坚合众国重金礼聘交际舞明星,擅长最现代之狐步舞,探戈舞,华尔兹舞,白露兹舞……
在这张广告旁边又贴着一张招贴画,上边画着一个女人,从女人的一只眼睛里射出一道由细变粗的白光,白光里写着“严防间谍”几个字,和这张招贴画相配合的还有一条绿色标语,上写:“自照衣物,莫谈国事”。
王一民和两个学生进来后,就坐在这张招贴画和标语之间。屋子里已有五六个人在吃早点。
这个小吃铺是家庭饭铺,老两口领一个儿子经营。铺主人老何头,是个精明干练的老哈尔滨,官私两方,都维持得不错。在那个年月,要开个小买卖也不容易。
因为这里离一中近,吃得也便宜,有时王一民就在这里喝一碗牛奶,吃两块黑面包,就两块酸黄瓜,一两毛钱就对付一顿早点。来常了,就成了老何头的主顾了。今天老何头发现王一民领两个学生坐那儿了,就连忙走过来,先问要吃什么,然后凑近王一民的耳边,声音小而快地问了一句:“王先生,到车站去看看热闹没有?”
王一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笑着一指墙上那“莫谈国事”的标语说:“这可是何掌柜的铺规。”
老何头也笑了,对王一民挤挤眼睛,还要说些什么。王一民想,这老头今早一定是太兴奋了,要让他把话匣子打开就不得了。他贴那“莫谈国事”很可能就是给他自己贴的座右铭。若是他一高兴管不住自己,再把两个学生的兴奋神经刺激起来,就兴许越出限定的轨道。想到这,他忙拉住老何头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你摸摸,肚子瘪了,快来三杯牛奶,三盘白面包,一盘牛肉干,一盘干肠,一盘成花生豆。”
王一民话声刚住,老何头就哎呀了一声说:“王先生今天怎么把钱串子倒拎起来了?”又转对肖光义和罗世诚说,“你们王老师今天不吃‘黑列巴’吃白面包,不吃酸黄瓜吃肉食,这可真是敝店的头号新闻!”
王一民忙笑着说:“不,我还没要完呢,酸黄瓜也要来一盘片‘”好,有荤有素!“老何头忙又凑在王一民耳边说了句,”我再给您添盘新来的五香熏鲤鱼,算我奉送的,今天太让人高兴了!“老何头说完不等王一民回话,转身就走了。
不大工夫,老何头托来一个擦得锃亮的白铁方盘,里面摆满了饭菜,他一边往桌上放一边说:“怎么样?喝杯威士忌吧?”
“你多咱看我喝过酒?”
“可今天不比往常啊!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王一民向屋里瞥了一眼说:“那边客人等着你呢。”
老何头一边笑着一边走了。
王一民又留心观察了一下屋里的客人,没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人,他这才细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呵!摆了一桌子,还真挺新鲜,酸黄瓜上摆了几片用胡萝卜切成的小花瓣,熏鱼上边还拼了几块鲜笋,可以说色味香俱全了。真像老何头说的那样,他从来也没吃过这么豪华的早餐哪!他肚子里本来有点底了,他是要犒劳犒劳这两位立了大功的小英雄啊!他忙让他们俩多吃,可他俩面对他却直想笑,他们嘴在笑,眼睛在笑。不,是心里在笑,只有心在笑,嘴和眼睛才会显出笑意。他们要说话,可又不知怎么说好。两双光闪闪的眼睛在看着老师。王一民非常了解他们的心情,趁两个靠近的客人起身走了,新的客人还没来的时候,就小声对他俩说:“找个时间咱们再谈。昨天夜里我的行为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记住,任何人!”
肖光义和罗世诚收回笑容,认真地点点头。
“这个老头就是个温度表。”王一民对着正在算账的老何头努努嘴,“从他身上可以看出中国人民的共同感情。一个小商人都这样,其他人可想而知了。越是这时候越要注意,要和往常完全一样,不要有任何特殊表现。听说学校就要派来日本人的副校长了,统治加强了。要胆大心细,千万不能乐极失态,得意忘形。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所以要时刻警惕,万万不能麻痹大意。”
两个学生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俩一边听着一边心领神会地点着头。
街上传来摩托的吼叫声。
这时从门外进来两个警察。老何头一边笑着一边迎上去说:“刘警尉,您早,吃点什么?”
为首的警尉说:“快来两大杯‘伏特加’,掂对两盘酒菜,再来两份夹肉面包。
折腾了一宿,得提提神了。我们这位石警长才结婚,正度蜜月呢,昨天半夜从小媳妇的热被窝里硬给拽出来,给当人梯子使唤,真***,这事也得我们皇帝陛下警察官干。”
老何头强忍住笑,眯缝着一双狡黠的眼睛问道:“出什么事了?刘警尉。”
那个刘警尉一拍老何头的秃脑袋说:“别跟我装洋蒜了,你这块四通八达,松花江掉进个人去,你这都有回声。告诉你,老何头,发现可疑的线索得马上报告。”
“什么可疑的线索?”
“我说你是真不知道咋的?”
“我……”老何头这时眨了眨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地、无限神秘地说,“我就听说在咱们都不敢靠前的那个大碑上,刷了红色的大标语了……”
刘警尉指点着老何头说:“你看,我就知道你管保能知道嘛。”老何头嘻嘻一笑,又小声地说:“可现在刷掉没有?”
“没有。运席子去了,要先用席子围起来,再一点一点往下抠。”
“要是实在整不掉我可有个好法。”老何头庄重地说。
‘什么好法?“刘警尉忙问。
“在碑底下抠个窟窿,埋上炸药,一炮崩倒了。完了再重修一个,比这个头更大的。周围再安上电网通上电,往后就万无一失了。”
警尉伸出一个手指头,一桶老何头的脑袋说:“就凭这句话,我就可以把你关起来。”
老何头又嘻嘻一笑说:“把我关起来,谁侍候您喝状特加‘呀。您快请坐吧,我让我老伴特别给您做两盘下酒菜,二位喝完了好精精神神地去办案,快点把刷标语的抓住,给咱们’满洲国‘人出口气。”
老何头嘻嘻笑着到后屋去了。
两个警察坐在王一民旁边的空位上了。
王一民看了看两个学生。三个人不再吱声了,大口大口地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