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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勃的爸爸原是张作霖手下一个团长。一九二四年的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张作霖打败了吴佩孚,带着一班人马在大雪纷飞的一天开进了北平城。刘勃的爸爸就是这一班人马中的一个。他官虽不大,却是张作霖的嫡系,他们同是从“绿林大学”
那青纱帐里走出来的。老子进了北平,儿子跟着也就来了。在第二年春天,年已十八岁的刘勃上了北平的高中。他书念的不怎么好,情欲的需求却来得早。到学校不久,他就卷进追逐女师校花刘丽影小姐的旋涡中去了。他借着奉系军阀得胜之气,一上手就要把别人从这个枝花身边挤出去。
这下子惹翻了一群小地头蛇,把他堵到小胡同里一顿暴揍,好险没送了小命,养了一个月才从床上爬起来。起来之后,到学校一了解,不仅枝花的边沾不上了,如果不注意,还时时有再被撂倒的危险。那年月东北人在关里本来是趾高气扬的时候,真是“妈拉巴子当免票,后脑勺子是护照”,骂两句东北粗话,拍拍扁平的后脑勺子,连看戏都不用花钱。在这种气焰下的刘勃当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了。但是他细一打听之后,才知道这群小地头蛇原来是抱成一个团的,都是“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的团员,是有政治背景的。这样一来他更感到孤掌难鸣了。他觉得要想与之抗争非得也有一帮人不可,这帮人上哪找去呢?经过一段观察,他发现还当真有一群同学和这帮小地头蛇不断进行着较量。于是他就主动向这群同学靠拢,同学也有意团结他,渐渐地他就参加了他们的活动,这时他才知道他们还在传看着一些进步书刊杂志。他对这些虽然不感兴趣,但是已经离不开这群同学了,只有和他们在一起他才有安全感,才有复仇的希望。于是他也就看起那些进步书刊来。看是看,却吸收不了,只是过眼烟云,敷衍一下而已。
不久,一件突然的事情发生了:刘勃的爸爸,那位张作霖手下的嫡系团长,竟然因为敲诈勒索,克扣军晌,让张作霖给枪毙了。张作霖本是处处都护着他那些绿林弟兄的。但是从进关以后,这些绿林好汉闹得太凶了,惹得怨声载道,民愤沸腾,张作霖一看不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抓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团长,就地正法了。
这不过起杀一儆百,敲山震虎的作用,并借以塞民众之口罢了。但是这件事对刘勃来讲真是祸从天降,好像雷轰头顶一样,他在悲痛中竟恨起张作霖来。虽然张作霖悄悄地给了他家一笔很可观的抚恤金,但这终抵不住那活着的靠山有力量啊!何况还有一些他爸爸的生前友好,都异口同音说他爸爸死得冤枉,比他爸爸罪孽深重的有的是,为什么偏偏枪毙他呢?他只不过是一条替罪羊而已。这些话吹进他耳朵里越多他恨张作霖的情绪越增长。而当那些进步同学围着他讲解的时候,又把恨张作霖个人的情绪扩展为恨整个军阀,整个统治阶级,整个豪门权贵了。说也怪,过去他看那些进步书刊总觉得格格不人,这时却越看越顺眼,一股脑儿往脑子里钻了。
于是他便进一步表示要和这些同学站在一起,为打倒军阀,推翻旧时代而奋斗!
刘勃爸爸被枪毙后不久,便爆发了历史上有名的“三一八”惨案。北平各大、中学校实行总罢课,冲上了斗争的第一线。刘勃在斗争中表现得特别积极,“打倒军阀!”“打倒张作霖、段棋瑞!”“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提出的行动纲领比谁都“左”。他这个人本来是比较聪明的,别看个头不大,脑子反应可灵敏,圆眼珠子一逛荡就是一个道。因此他在这些进步同学中很快就露出了头角,不久就参加了共青团。那时团的组织名称才从“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改称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他还是改称后第一批发展的团员,所以很快就成了骨于。
mpanel(1);一九工七年十月,中共北方局派人到沈阳召开了东北第一次党员代表大会,成立了中共满洲临时省委。刘勃由于是东北青年,就被派回来,参加筹备共青团满洲团省委的工作,成了一名团省委委员。这时他才二十岁,真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个人求发展的欲望得到了初步的满足和强烈的刺激。那争枝花,报私仇的愿望反倒淡薄了,他有了更高的需求。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哈尔滨发生了反五路斗争,刘勃被派到哈尔滨来做学生工作,在斗争中学生成了一支最有生气的主力军。十一月九日举行示威游行,学生队伍走在最前面,刘勃又站在学生队伍的第一列,他雄赳赳气昂昂地高呼着口号,表现了非凡的英雄气概。但是没想到反动军阀下令开枪了,而且首先是对准第一列学生进行猛烈射击的,他身边的同志几乎都中弹牺牲了,他却侥幸地只伤了肩部。但他也随着牺牲者倒在血泊中了,任凭反动军警踏着他的身体跑过去,他也纹丝不动。
当那被血洗的大街跑散得空无一人的时候,他从死尸堆里爬出来了。他浑身战栗着回头看了一眼,便大叫一声,像发疯一样逃走了。
他发着高烧躺在病床上,脑子里轮番出现的都是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那飞溅的鲜血,痉挛的肉体,抽搐的手足,扭歪的面孔,凄厉的叫声,绝命的呼嚎,都使他惊魂难定,后怕不已。
残酷的流血斗争,可以把无私的人锻炼得更加无畏;也可以使那些唯我主义者吓破肝胆,刘勃就是这后一种人。同志们牺牲时溅到他身上的热血非但没给他增加任何热量,反而使他齿冷心寒。他几乎想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再也不干这危险的职业了。对他这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阴暗心理,组织上当然无从得知,同志们也难以发觉,反而都认为他在战斗中冲杀在前,血染疆场,是一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英雄。因此,在他养伤治病期间,组织上在最困难的条件下给他弄来最有效的药品,派来专人护理,凡是能来看他的同志都来了。真情的慰问,诚挚的鼓励,热烈的赞扬,崇高的评价,都裹在一起,像一股滚烫的热流向他那已经接近冷却的心里涌来。经过这一阵猛烈的加温,他的热度又增高了。而且他还从中悟出一个道理来:虚假可以变成真实,伪装可以骗人。只要把脸皮增厚,把手伸长,善于利用那有利的时机,便可得到那些想得到的东西。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便是像刘勃这种自觉做坏事,而又不断总结经验的人。他在一片赞扬声中,乘机而起,披着英雄的外衣,又慷慨激昂地干起来。没有多久,便一跃再跃,从团省委委员被提为宣传部长,后来又兼学运部长,又成了代理团省委书记,一直到现在的职务,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直步青云了。
但是刘勃并不以此为满足,自己已经快到三十岁了,子日三十而立,自己不能总与青年学生为伍,应该到省委的领导岗位上去,指挥指挥全局的工作了。而要达到这个目标,没有突出的表现不行。“反五路”斗争使自己成为英雄,现在还能发动一次什么斗争呢?偏巧这时候省委正在酝酿搞“飞行集会”,于是他就积极提出建议,表示要带领青年团员冲锋陷阵。当然,他也曾想过安全问题,他觉得这种集会虽然看上去非常冒险,像在刀尖上跑路,悬崖上摔跤一样,但是在危险中也有安全的一面,因为它是在一刹那间骤然进行的,就像闪电一样,突然间凌空而过,使人们措手不及,也可能兵不血刃地获得成功呢。
人生需要冒险,只有经过冒险获得的成功才是最大的成功,刘勃便陶醉在这次集会成功的幻想里。他期望由此一举震动白山黑水,突现出自己的雄才大略,再现出他这塞外英雄的气概。因此他就毛遂自荐,取得了集会的指挥大权。他这时万万没有想到,枪声又会在他眼前爆响。
当集会的人群外面警笛嘶鸣、枪声四起的时候,他还能勉强控制住不断袭来的恐惧心理,而把率众往外冲杀的危险任务交给了王一民。
王一民冲开了一条血路,刘勃也和几名团干部顺着这条血路往出跑。跑了没几步,一队警察从斜路上杀过来,喷着火舌的枪口直对着他们,他身旁有两名同志随着枪声倒下去了,血又溅到他身上!猛然间,“反五路”游行大示威那吓人的场面又在他脑子里出现了。那痉挛的肉体,扭歪的面孔,重现在他眼前,那凄厉的叫声,绝命的呼嚎又响在他的耳旁。他这回并没中弹,但他忽然间觉得腿发软,心发颤,眼发花,头发昏,便一头栽倒在地下。他这回没有埋在死人堆里不动,而是连滚带爬往后退。这时候混战才刚刚开始,那些来闲逛北市场突然遭遇战斗的游客正四处奔跑。刘勃爬到奔跑的人群旁边,站起身来,往人群里一裹,顺着大溜就冲出了市场。他没命地往前跑,什么集会?什么革命?什么指挥司令?全他妈不管了,谁指挥谁呀,逃命要紧。
刘勃根本没想到敌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多,枪打得这么紧,这么狠。他觉得这一下子大概全完了,领头冲出去的王一民肯定是没命了,连李汉超恐怕也难幸免。
他从北市场一口气跑到道外最繁华的正阳大街,这条大街可马路上也都是奔跑的人群。人们从每家商店里跑出来,每家商店也都在摘幌子,关栅板。爆豆一样的枪声一直传到这里,不断有些警察拎着枪往北市场方向奔跑,这更增加了人们的恐怖感。
小孩吓得直哭,妇女扯着嗓子直喊,刘勃感到好像世界末日要到了。他穿过正阳街,从南三道街奔到裤裆街又奔到桃花巷。等到跑回许公路住处的时候,他已经喘不上气来了。
他这许公路住处就是临时团省委机关。他和一个管收发的叫关静娴的女同志住在这里,因为两个人都没有结婚,年龄又合适,就由组织批准,两人结成了没有举行婚礼的同居夫妻。这样不但工作起来方便,而且也便于掩护。在他们中间,关静娴的爱是真挚的,纯洁的。她不但爱慕刘勃,还钦佩他,敬重他,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刘勃并不爱关静娴,他嫌她不美丽,不标致,不温柔,不体贴,不懂得生活,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和学习。有时他真觉得她像一只呆头呆脑的笨鹅,而不像他想象中的理想情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鸟。他觉得他和她在一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或者说是暂时满足一下情欲的需求,迟早他是要丢掉这只笨鹅,而去捉只小鸟放进他的窝里的。
他跑回住处的时候关静姻还没有回来。本来他是不让她去参加今天的集会的,一个管收发的,不去参加集会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她非去不可,而且热情十分高,天刚亮就爬起来了。等到刘勃起来,她把饺子都包好了,好像要过年似的,忙乎得心真盛。刘勃一看拦不住她,也只好任她去了。
现在她还没回来,难道说她也跟着打上了?还真备不住呢,这只笨鹅什么蠢事都能干出来。
他们住在一座老式木板楼的二层楼上,楼不大,二楼上只住两家,一家住两间房子,中间是堂屋地,楼梯就在这中间。邻居是一对小学教师,星期天领着孩子上太阳岛去了。现在整个楼上就只有刘勃一个人。他忽然感到孤零零地难熬,心里也火烧火燎地难受。他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又一头扎到楼梯口上,他盼着关静娴能快回来,他多么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啊!他虽然对集会已经做出失败的估计,但那终究是猜测呀,究竟怎样呢?这关乎他下一步行动啊!下一步得怎么走?他不知道,他只能坐卧不安地满屋子乱窜。正当他感到累了,一头倒在床上的时候,木板楼梯响起来了,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声音急促而忙乱。刘勃一个高从床上蹦起来,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在他听来这脚步声中简直带有杀气,是不是抓他来了?
他两步蹦进里屋,关好里屋门,回身要往窗户台上跳。正这时,他听见外屋门响,有人在讲话,是女人的声音,声音好熟,他忙又跑回屋门前,扒门缝往外看。不看则已,这一看又吓了他一大跳。只见关静娴原来那红红的面孔变成了灰白色,乌黑的头发从腮边披散下来,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前大襟扯破了,一片血污使蓝色的前大襟变成了绦紫色。她最要好的同学姐妹、共青团员小吴架着她站在门前。
“怪呀,没有人门怎么开着?”关静娴喘息着说。
“你靠门框站着,我上里屋看看去。”小吴刚要迈步,里屋门开了。刘勃从里面冲出来。
“你回来了!”两人女人几乎同声说。刘勃没有回答,他冲到关静娴面前,看着她血污的前胸问道:“你怎么了!”
小吴忙说:“娴姐让警察用洋刀砍伤了。快,快搀她上床。”
刘勃忙和小吴架着关静姻往床前走。
刘勃一边走一边问:“外边怎么样?”
小吴说:“打的可激烈了,我们的人死伤很重。”
关静娴吃力地说:“还有被捕的。”
小吴接着说:“对,我们快走到正阳街的时候,听见后边屁驴子响,回头一看,罗世诚满身血污地被捆绑着塞在车斗里……”
“什么?罗世诚被捕了!”刘勃猛然站住。他手一松,几乎把关静娴闪倒。关静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小吴忙把关静娴扶住,瞪了他一眼说:“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刘勃忙又扶住关静娴,和小吴共同把她放躺在床上。
“娴姐的伤很重,你看怎么办哪?”小吴焦急地问刘勃。
刘勃一屁股斜坐在床边上,眉头结个大疙瘩,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地板,嘴里好像还嘟哝一句什么话。
“你说什么?”
“唉!不要问他了。”关静娴声音微弱地对小吴说,“一会儿你上孔氏医院去找小景,看她能不能来,不能来就让她给我拿点治红伤的药来……”
“对,找景秀莲去!这回用上她这个女护士了!”刘勃忽然插进来对小吴说,“一定让景秀莲来,你马上就去!”
“那你可好好看护着娴姐。”小吴一边边准备往外走一边说。
“不。我也立刻就走。”
小吴一听瞪大了眼睛说:“你也就走?”
关静娴吃力地抬起脑袋说:“你上哪去?”
“我要找省委领导同志汇报,要想办法营救罗世诚,这是个好团员,好同志,青年团的工作少不了他,党的事业少不了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他出狱。”
刘勃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拿出一个半旧的红色牛皮皮包,把牙刷、牙膏、香皂等盥漱用具都塞了进去,又翻出几件衬衣之类的东西往里塞。
关静娴支持着撑起身子问道:“你去汇报还拿那些东西干啥?”
“我,这个……”刘勃的圆眼珠子逛荡了一下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决心营救罗世诚,如果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我就可能上宾县或者汤原,去找武装队伍,请他们派人来劫狱……”
没等他说完,小吴就着急地喊起来:“那得什么时候回来呀?你走了,谁照顾娴姐呀?”
“有你,有组织呀!还可以让景秀莲住到这里嘛,她是护士呀。”
小吴眼睛瞪起来了,她甚至有点口吃地说:“可,可谁也不能代替你呀,你们是,是夫妻呀!”
“这是什么话!还有没有点革命者应用的觉悟!”刘勃也瞪起了眼睛,他眼珠子本来就圆,这一瞪竟像牛眼睛一样大。他口沫飞溅地斥责道,“说什么夫妻关系不能代替,在我们革命组织里这种陈腐的观念早就应该抛弃了!我们中间是一种崭新的关系,同志的关系。同志这种神圣的字眼胜过了父子兄弟姐妹以至夫妻,胜过了一切的一切,我和关静娴首先是同志关系,就像你和她一样。我们的结合也是工作上的需要,工作需要我们结合就结合……”
“如果不需要呢!”关静娴那灰白色的脸涨红起来了,她呼吸急促地问道。
“这……”刘勃的圆眼珠子又逛荡了一下说,“这都由组织来决定。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们个人还有什么东西呢?什么也没有,也不应该有。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革命的,革命需要我们怎么办就怎么办。例如现在革命需要我马上走,我就必须服从!”他把皮包盖一合,用左手一提,举起右手招了招说,“好了,再见吧,我争取快回来。”
刘勃话音一落,转身就走。他身子转得那么快,就像脚上安了一个转轴一样。
两个女人谁也没想到他话收得这么快,好像连个句号都没画。她俩目瞪口呆地愣了一下,关静婚先哭出声来,小吴也伏身在她的膝盖上了。
刘勃连蹦带跳地跑下楼梯,好像楼房就要塌下来,不赶快跑就要被压死一样地冲出楼门。他拔开脚步就往火车站方向走,走出去还没有一百米,戒严开始了!他这时满可以折身跑回他的住处,躲完戒严再走,但是他没有。他怎么能再回去呢?
他口沫飞溅地说了那些话,就是为了赶快从那里脱身哪!罗世诚已经被捕了,那么大点一个毛头小青年,敌人打两巴掌再给点好吃的,就会什么都说出来,说不定马上就会领着敌人来抓自己呢。他相信,在罗世诚供出的捕人名单上,第一名就得写上刘勃二字。
他随着慌乱的躲避戒严的人群又跑了几步,便一头扎进一家小酒馆。小酒馆里挤满了人,幌子已经摘下来了,可是后灶里刀勺还在响,跑堂的还在往上端菜。大概有人吃,他们就卖,不卖怎么赚钱哪!
刘勃挤了一个座位,要了一盘炒肉拉皮,一壶白酒,就喝起来。他一边喝着一边向马路上看,他总觉着罗世诚会被敌人牵着从这里走过去。他的酒快喝完了,他所想象的场面还没有出现。他看了一下表,他盼望戒严快结束,只要自己能踏上火车,危险就过去了百分之八九十,再能顺利地到达齐齐哈尔市,那危险就过去了百分之九十九。原来他妈妈早已改嫁给他爸爸手下的一个营长了。不久营长也变成了团长,就驻防在齐齐哈尔市。他现在就是想到他这亲妈后爹那里去,在后爹的庇护下,安全就会上升到百分之百了,只是要管他叫几声爸爸。叫就叫吧,他也是个团长,并不比亲爸爸小,大概给他刘勃当爸爸的,都得在团长以上了。
戒严终于结束了。刘勃冲出小酒馆,直奔车站而去。
32
王一民正七点钟来到白露小吃铺。他推门进去一看,肖光义已经坐在一张桌子前边吃上早点了。屋里还有几个零星客人,都在埋头吃饭,谁也不说话,空气异常地沉闷。柜台后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青年,是老何头的儿子小何,他一见王一民忙笑着点点头说:“大叔,您早。”
王一民也对他微笑着点点头,走到肖光义的对面坐下了。
肖光义从王一民一进屋就盯上了。但王一民只瞥了他一眼。他也照王一民立的规矩办,装得像素不相识一样。
小何走过来,问王一民吃什么?王一民一看肖光义面前摆了一玻璃杯牛奶、一盘切成片的撒依克(一种两头尖尖的面包)和一盘小花生米,便用手一指说:“照样来一份,再切盘香肠。”
小何刚应声要走,王一民又问道:“你爸爸呢?”
“在后屋呢。”小何说完又俯身低声说了句,“来两条‘狗’,在问话呢。”
王一民一听也忙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问什么话?”
“昨个北市场闹事的事。”
王一民一听心里一动,但他没有再接着问这个小青年。小何说完也就转身走了。
王一民在等着小何去端早点的工夫,又把屋子里的人观察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但因离肖光义不远坐着一个年轻人,看样子精灵百怪的,王一民就不想跟肖光义谈那迫切的话题了。当小何把他那份早点端上来的时候,他顺手把那盘香肠往肖光义面前一推说:“吃吧。”
肖光义笑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伸筷子夹了一片香肠,放在嘴里香甜地嚼起来。
王一民也笑着看了看墙上那张“严防间谍”的招贴画说:“前些日子咱们也坐在这张桌子上,一同吃了顿早点。”
“只是这回缺了一个人……”肖光义的脸色暗淡下来,把身子往前一探,刚张嘴要说什么,只见王一民向他一使眼色,眼睛往墙上看去。肖光义顺着他的目光也往墙上看,只见那上写着“自照衣帽,莫谈国事”八个大字。他立刻一皱眉,把嘴闭上了。
王一民看他那样子,笑着又一推香肠盘子说,“快吃吧,这是给你补充营养的。”
肖光义忙把盘子又往回推了推说:“您就不需要补充营养了?”
“青年人更需要。”
肖光义眼睛一眨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时先生撰’,您讲课时候不是说有好东西应该先让长辈吃吗?”
mpanel(1);王一民一听忍不住笑着说:“你这真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好吧,咱们俩就一同享受它吧。”
肖光义也笑了,两人一同吃起来。
这时从后屋门里传出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个警尉补和一个警士,小吃铺主人老何头紧跟在后面,一边点头一边说:“高所长尽管放心,咱老何头一定做个安分守己的大满洲帝国的良民,有事就上派出所报告。”
“别光耍嘴片子,你去报告过几次?谁看见了?”那个被称为高所长的警尉补一边走着一边瞪视着老何头说。
“那不是没碰上什么事吗?”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柜台外边了。那个高所长一听这话猛然站住了,气势汹汹地直指着老何头大声说道:“一年三百六十天,你怎么一件也碰不上?”
老何头一点也不示弱,他嘻嘻一笑,一抬手指着墙上的招贴画和标语说:“咱们防范的好啊!您看看画上这个女的,这张阴阳脸像小鬼一样可怕,从她眼睛里射出来的那道白光像闪电一样刺在人的心上,‘严防XX’(老何头是用日文说的)这句友邦话像炸雷一样响,谁看着谁不得寻思寻思,还敢在咱这里……”
“拉倒吧,别白话了!”高警长一挥手说,“今后如果在你这出了事没报告,我告诉你,本警尉(他把补字扔掉了)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我老何头自己扛着行李卷去蹲巴篱子,决不用您费事!”
老何头仍然笑嘻嘻地说。
“光蹲巴篱子就完了吗了‘高所长被老何头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气得脸都青了,他直指着老何头那放光的脑袋说,”我让你连买卖都关板,打了你的饭碗子。“老何头笑得更厉害了,鼻子眼睛都笑到一块去了,他边笑边说:“那我就领着老婆孩一块去蹲巴篱子,省着两下惦念了,反正我知道高所长还舍不得把咱们都枪毙了。”
高所长的鼻子都气歪了,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最后一挥手说:“咱们走着瞧吧!”说完转身就朝外走。
老何头又忙紧跟着说:“哎,高所长,大清早晨的,您怎好什么不吃就走呢?
我给您煎几个火腿蛋,再来一盘五香鱼,您吃饱了再为皇帝陛下去效力,不是更有劲头吗?”
那个高所长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领着那个小警士崽子走了出去。老何头一直嬉皮笑脸地紧跟着他,走到门外他还在说。
王一民趁着人们的兴趣都被老何头吸引过去的时候,就悄悄地对肖光义说道:“快吃吧,吃完你先走,到学校操场里等着,我去学校先进传达室,如果‘二传达’出来向操场里看的时候,你就走过去,她向你点头,你再进去。记住了吧?”
肖光义连忙点头说:“记住了。”
“好,吃完你就走,我付钱。”
肖光义又点点头。
这时老何头眉开眼笑地回来了。他像在篮球比赛当中扔进去一个漂亮球而欣然自得的运动员一样,几乎向屋里所有的顾客都点了点头。顾客也都用笑脸欢迎他。
有一位蓄着黑胡子的小老头还向他伸出了大拇指。这使老何头更高兴了,竟站在地当中发表上演说,兴致勃勃地说道:“诸位在座的都是敞号的老主顾了。”他一指肖光义说,“这位虽然不常来,可他是王老师的学生,没错。”他又指挨着肖光义坐着的小青年说,“这位是新时代照相馆的,是何某人的大侄子,都没错。我可以实情实说。今天早晨我刚打开铺板,方才这两位主儿就来了。也说不上哪个皇帝陛下的好臣民向他报告说我昨天上北市场去了,这就奔我来了,间我于什么去了?我说吃生鱼呀!不信可以去核查,咱何某人是北市场‘生鱼王’的老主顾了,哪个星期日都去。也不是预先知道共产党要在那放大炮,跑那去听响的。接着他又问我都看见谁了,让我一个一个报告。我说谁也没看见,我从来都是独来独住,自在逍遥哇!这话再说回来,就是看见有熟朋友去了,我能说吗?譬如在座的有哪位去了,甚至跟何某人对座吃过酒,何某人能说吗?”说到这里他迅速地向王一民挤咕了一下眼睛,又接着说道,“这不是咱老何头对皇帝陛下不忠,因为我的朋友都和我一样,是安分守己,知足常乐的人。你把这样的人说出去,不是给皇帝陛下的警察官白添麻烦吗。给皇帝陛下警察官添麻烦也就是给皇帝陛下添麻烦哪!所以那才是最大的不忠呢。”说完他自己先嘻嘻地笑起来。
那位黑胡子小老头又把大拇指伸出来,叫好地说:“高论!高论!何掌柜的真是妙语生花!”
老何头一抱拳说:“过奖了,何某人说的都是实情。”
“也是至理。”黑胡子说,“那你就一个没说?”
“我真没碰见熟人啊。”老何头对着王一民笑了。
主一民也还以一笑说:“那他们能轻易地完了吗?”
“没有,”老何头摇摇头说,“他们提出两条,让我必须遵守:第一条,凡是听说有谁昨天上北市场,必须马上报告;第二条,凡是发现有身上带伤的,也必须马上报告。”
王一民听到这里忽然一笑说:“身上带伤也不能全露在外边呀,您怎么发现呢?”
“是呀,我也这么说呀!可他让我看见腿瘸胳臂弯的,就上去摸摸。我说随便摸人家也不让啊,要再碰上个大姑娘小媳妇的,我不成了老流氓了吗!”
老何头说得大家都笑了。
肖光义在笑声中站起身来,向王一民行个礼先走出门去。接着有几个顾客也走了,挨着肖光义坐的那个小青年也走了。又不断进来几个新顾客,都由小何去答对,这时老何头一屁股坐在王一民对面,把脑袋探到王一民面前,悄声而神秘地说,“昨个我也奔那大红旗跑去了,还跟着喊口号了呢。”
王一民微微一笑,也悄声说:“您不害怕?”
“害怕?昨个要有顺手家伙我也跟他们干上了!”老何头说到这里又挤了挤眼睛,狡黠地一笑说,“我昨个一见那红旗,就明白您为什么忽然光顾那块杂八地了,我猜您一定在那人堆里,在红旗下边……”
“您真能猜。”
“不是能猜,我觉得好人都应该站到那杆大红旗下边去。”
“得了,别瞎猜了,我得上课去了。”王一民说着往桌上一指说,“这两份都记我账上吧。”说完他往起一站……大概因为坐的时间长点,劲头又使的不对,他那大腿上的伤口猛然钻心的一疼,使他全身一抖,忙一把按在桌子上了。
这瞬息间的动作,别人并没注意,但却被老何头看在眼睛里,他忙凑在王一民的耳边说:“您先别动。”
王一民疼得脸上渗出了汗珠,却微笑着,直看着老何头那明亮的眼睛说:“您要摸摸吗?”
“这不是说笑话的时候。”老何头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庄严、诚挚的表情,他声音几乎发颤地说,“你要不要到后边去躺一下?”
王一民心头一热,忙说:“谢谢您,我可以走。”
“我有祖传的治红伤的药,百治百效。等我去拿。”
“您先放着,等我放学的时候来拿吧。”王一民说到这儿又往外一指说,“您对方才那条‘狗’可得多加点小心,看那样他对您劲头很大。”
老何头一听这话又咧开嘴笑了,他声音逐渐放大地说:“您别担心,我会对付他,这是条饿狼,最近没喂食,就向我张开了血盆大口。再过几天他过生日,给他送一个寿桃去就喂饱了。”
“一个寿桃就能喂饱?”王一民不相信地说。
“唉,您真是个白面书生!”老何头又把声音放低了说,“里边得塞进去个金手镏子。”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笑了,说:“那他要是没发现咽肚子里去呢?”
“那他开肠破肚也得拿出来。”老何头说到这又挤挤眼睛一笑说,“再说他怎么能不掰碎了就吃呢。给这样的饿狼送礼都是有数的。你越送得少那礼越重,你若光送个馒头去,那里边就兴许藏个金刚钻。他怎么能拿过来就咬,把牙崩掉了呢。”
老何头说得王一民哈哈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大步走出了小吃铺。
王一民走进一中校门,只见操场上的学生都东一群西一伙地凑在一起说着。他知道这都是昨天那惊天动地的响声震起的余波。王一民见没人注意,一转身就进了传达室。屋里只有二传达吴素花一个人。王一民忙问她道:“李大爷呢?”
吴素花悄声回答说:“天刚放亮就走了。你昨晚上来不是让他把受伤的会员都安置好吗,他忙那事去了,说早饭前就来,可还没影儿。”
“不要着急,李大爷办事有根。一会就能回来。你现在到外边去,看见肖光义向他点个头,放他进来,我在里屋等他。”
吴素花答应一声就走出去了。
王一民进了里屋。炕桌上摆着筷子碗。王一民就坐在炕桌旁边了。这是李贵老两口儿睡觉的屋子,窗户上安的都是乌玻璃,里外什么也看不见。
不大一会儿,肖光义进来了。王一民见他关严门,就说道:“说吧,要简单扼要,先说检查罗世诚东西的情况吧。”
肖光义紧皱双眉摇摇头说:“没检查成。”
王一民一愣神说:“怎么回事?”
“还没等我们动手,训育主任丁于就拿着封条把罗世诚住的宿舍封上了,外面还上了大锁头。和世诚同屋那两个同学也都让丁于调到别的屋去了。门口还派住宿同学轮流看着,丁于也在学校里住着不走……”肖光义说到这里,难受地低下头说,“王老师,我辜负了您对我的……”
王一民忙一拉肖光义的手说:“不,这怎能怨你呢。你把情况都了解清楚就好。
现在你再说说团员的情况吧。”
“团员的情况都调查明白了。”肖光义抬起头来说,“有一名牺牲,五名受伤,被捕的只有罗世诚一个人。敌人是在最后才动手抓人的,罗世诚为掩护同学撤退一直坚持到最后。”
王一民点点头说:“知道了。受伤的同学当中重伤几名?轻伤几名?”
“重伤的两名,其中一名是我们的团小组长刘智先。轻伤的三名,有几名轻伤的同学说今天要来上学。”
王一民听到这里一皱眉,迅速地看了一下表,还差十六分钟到八点,急对肖光义说:“凡是伤口暴露在外面的,和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的,最好不要来了,让他们到亲戚朋友家隐蔽几天,去的地址要告诉团组织,以便联系。你马上到校门外迎迎,能堵回去几个就堵回去几个。”
“好,我们临时团小组还有俩团员在操场上等我,我们分头去堵截。”
“好,快去吧。”
肖光义转身快步走出去了。王一民也要往外走,门开了,李贵和吴素花老两口相跟着走了进来。吴素花笑容满面地说:“可把这老头子盼回来了!”
王一民也笑着说:“我说李大爷办事有根,没错嘛。”说完就转问李贵道:“怎么样!安排好了?”
“都妥了,你尽管放心吧。”说完这话,他就上下打量着王一民问道:“你哪块受伤了!”
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把王一民问得一愣神,忙摇着头说:“没,没有哇!”
“还瞒着我!”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拇指般大非常精致的小瓷瓶,对王一民说,“这是老何头让我带给你的。他说这是治红伤的宝贝,多少钱都买不着。你说晚上去取,他说治红伤像救火一样,越快越好。来,你伤在哪儿?快上上吧。”
王一民忙摆手说:“不,不……”
李贵一瞪眼睛说:“怎么的?还不告诉我实话?”
“告诉,告诉。”王一民忙笑着说,“可我这伤是在大腿上,得脱衣服,要让人进来看见……”
“不要紧。”老李贵对老伴一挥手说,“去,把住门口,谁也别放进来。”
吴素花答应一声要走,王一民忙把她召唤住说:“不行,现在风声这么紧,万一要是碰见警察、特务闯来你能拦得住哇,从外门到里屋这么两步远,非让人堵住不可,不能在这上药。”
老李贵显然被他说住了,他一皱长长的眉毛说:“那上哪上去?可不能等到晚上。”
“不能,我有地方,还是单间呢。”
“什么地方?”
王一民笑着把嘴凑到李贵耳旁轻轻说了两字。
李贵一听哈哈大笑说:“亏你想得出!行,是个好地方!”说完他又一皱眉,看着王一民的大腿说,“可就你一个人,能看得见哪?”
王一民一指大腿根的外侧说:“就在这,看得清摸得着,没问题。”
“好,你快去吧。”
王一民点点头,走出了传达室。他和李_说是要到厕所去上药,可是他没有去,却把那个精致的小瓷瓶悄悄地塞进裤腰上的小表兜里。他这表兜主要的不是为了装表,而是遇有一两张纸的重要文件时,叠好了往表兜里一塞,比明显的口袋要保险一些。今天他把治红伤的药塞进这小兜,准备找个机会交给肖光义,让他给那位受伤的团小组长送去。
王一民走进教员室,刚把装书的皮包放到桌子上,校役老冯(就是和李贵一同在北市场出现的那个反日会员)来了,他低声对王一民说:“丁训育主任找您半天了,他让您来了就上他那去,看样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王一民一皱眉说:“我知道了。”
老冯走了。王一民把皮包放在办公桌上,也跟着出来了。他知道了于找他一定是为罗世诚被捕的事,心里暗暗想着怎样对付这个抱着日本人大腿爬上来的坏蛋。
丁于,外号“丁秃爪子”,顾名思义是手上有缺陷。本来对有残疾的人不应该起那揭短的外号,但是对他这个有残疾而又干坏事的人却是例外。他原是师专的体育教员,但不愿干,总想往上爬,闹个一官半职的。后来他走了日本人的门路,抱住了教育厅厅长的粗腿。那时日本侵略者抢占哈尔滨才不久,正是到处划拉汉奸的时候,本论工八兔子贼,只要是披上件人皮,往那木头板鞋底下一趴,就能捞着点什么。丁于这个一中训育主任就是这样到手的。
王一民走进了丁于的办公室。
这是间比较小的屋子。屋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张桌子。小桌子是一个年轻女雇员坐的,现在那女雇员不在,只有丁于一个人坐在大写字台后边的圈椅上。
丁于长的什么样呢?如果有人不相信人是猴子变的,一看丁于就会完全相信了。
他两个颧骨特别高,两腮又突然瘪下去;下巴是尖的,牙床子又都鼓鼓出来;眼眶子很高,眼窝又陷下去了。他这脸上起伏凸凹之剧烈,真会让那笃信天主的信徒埋怨造人的上帝是拿人的脸在开玩笑。至于他这张脸为什么酷像猴子,也有一种传说。
说他妈妈怀孕期间,她家床头上挂了一张孙悟空吃幡桃的画,由于画得太生动了,她妈妈就坐在床上天天看,看得天数多了,就起作用了,结果就生下这么一个满脸猴相的孩子来。有人还从中总结出教训来了,说女人怀孕期间屋里不能乱挂画,如果挂张兔子画,生下孩子就可能长张三瓣嘴,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了。
丁于自己也知道他这副尊容有些不堪入目,于是就配了一副黑色宽边眼镜戴上了。企图以此来弥补一下那些难以弥补的缺陷,并增加一些庄重感。
王一民走进屋,丁于微微欠了一下屁股,把手往写字台旁边靠背椅上一比量说:“王先生请坐。”
王一民点点头坐下了。
丁于看了一下手表说:“就要到八点钟了。八点钟全校师生要紧急集合,我已经和校长、副校长通了电话,他们也都来。所以咱们先简单谈几句。”
王一民没吱声,直盯盯地看着丁于。
丁于用手推了一下眼镜,突然问道:“昨天北市场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反满抗日案件,王先生知道吧?”
“听说了。”
“没有去吗?”
“校方没有通知我去。”
丁于眨了眨眼睛说:“你们那班的学生可去了,不止一个,而且还抛撒传单,手持武器,参加暴动,杀死皇帝陛下警察官,真是罪恶滔天!这些王先生知道不?”
“昨天是星期天,学生不在班级上,班主任不能对学生的行为负责,这一点校方是清楚的。”
“可是那里边有你的好学生。那个罪恶滔天的家伙便是你的得意弟子罗世诚,他已经被警方抓起来了!”
“罗世诚被抓起来了!”王一民故作惊讶地重复了一句,又摇摇头说,“想不到,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王先生,到了好好想想的时候了。这样的坏蛋,王先生竟然认为是好学生。”
王一民听到这里马上郑重地说:“不错,我说过他是好学生。我们看学生好坏,首先看成绩,罗世诚从初中到高中考试从来没出过前五名,年年得品学兼优的奖励,这难道不应该说是好学生吗?”
“可是这学期他完全学坏了!”丁于一拍桌子站起来,在屋里蹦着,喊叫着,“那一次竟然对我进行野蛮的人格侮辱,那场恶作剧至今还历历在目,一想起来我就气满胸膛。简直是野蛮民族!就在他干了那样的坏事以后,你还极力袒护他,为他开脱,这回我看你还怎么办?”
王一民看着丁于那副蹦跳的猴相,再一想起他说的那场“恶作剧”,几乎真要笑出来。
那场“恶作剧”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样引人发笑呢?为了叙述清楚,只好先把王一民和丁于的谈话停一停,在中间插叙一段了。
33
罗世诚自今年寒假期间参加了共青团以后,夜里经常有活动。开学的时候,他和另外两个进步同学把行李搬进学生宿舍,占了一间三个人住的小房间。主要是为了夜里活动方便。一中学生宿舍的条件在哈尔滨三所公立中学里是首屈一指的,有人编成顺口溜说:“进学堂,把书念,一中是旅馆,二中是饭店,三中干眼馋……”
一中的宿舍小房间多,而且都是单人铁床,没有木板铺,也没有向空间发展的吊铺。有的房间只住三四个学生,收拾得再干净点,就真像旅馆了。在伪满洲国的招牌刚挂出来那几年,学生生活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法西斯化,还带点自由主义的色彩。住宿舍也是自由结合,讲先来后到,谁来早了谁占好房间。
罗世诚他们三个占的房间不但好,而且靠一头,很清静。他们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红漆地板擦得溜明锃亮,床单浆洗得板板整整,墙上还挂了一张建国体操的挂图,两把网球拍子,一张课程表。
在刚刚开学那一段时间里,他们这间宿舍还常常受到褒奖,舍监老师对他们很放心,从来也没到这房间里查过寝。不久,训育主任丁秃爪子的手伸到住宿学生这边来了。于是对寄宿生管得越来越紧,规矩也越来越严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必须就寝熄灯,发现有擅自夜不归寝的人,第一次是叫到合监老师屋里训斥一顿;第二次是将名字写到学校大楼前边的揭示板上;第三次是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布记过一次。记过三次就要开除。所以闹得学生都很紧张,轻易不敢违犯这规矩。有那半夜回来的学生,也都得像窃贼一样,跳院墙,钻窗户,脱下鞋子光着脚,一点响动不敢出地爬到床上去。
这情形被丁秃爪子发现了,他忽然搬到学校来住,到夜晚,就像阴魂一样出现在熄灯后的学生宿舍内外,经常埋伏在黑漆漆的角落里,亲自扑上去抓那跳墙钻窗的学生。有时他还偷偷地摸到那没有归宿的学生床上,钻进那为打掩护而虚设的被窝里,像僵尸一样直卧不动。一直等到那学生拎着鞋,跷着脚,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床前,想要往被窝里钻的时候,他才腾一下跳起来。这阴损的招数吓坏了青年学生,他却从中得到乐趣。人世上的坏人从来都是从别人的痛苦中来寻求乐趣的。纵火犯在烈焰飞腾中欢喜若狂!强奸犯在啼哭号叫中寻欢作乐。有些惯窃所以至死不改,就是因为当他心跳着把手伸进别人衣兜里,掏出大把钱来的时候,他会因这强烈的刺激而得到无限的快乐。丁于的损招激起了住宿学生的愤恨,更妨碍了罗世诚他们的活动。当他们三个研究对付办法的时候,肖光义竟帮他们谋划出一个将计就计,以毒攻毒的办法,罗世诚他们高兴地依计而行了。
在一个有星无月的夜晚,快到就寝的时候,预先隐藏在宿舍楼前的罗世诚,看见丁秃爪子从正楼门内溜出来,躲在门廊前的大柱子后面,向操场上窥视着。罗世诚看准了以后,便哈着腰顺着墙根向校门外边溜,他故意让自己的脚踢在一个破铁盒子上,当地响了一声,然后又故意蹲下身子潜伏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向外溜,等溜到校门前的时候,他三步变成两步地跑出去了。
mpanel(1);学校大门上的门灯得熄灯铃声响了以后才关灭,这时还明晃晃地亮着。罗世诚那大个子的特征又很明显,所以丁于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等熄灯铃响过半个小时以后,就悄悄地摸到罗世诚的宿舍门前,伏身在门上听,他听到里面发出轻微的鼾声,还有咬牙的吱吱声,于是他就像个惯偷一样,轻轻地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屋,伏身在地下窥视着屋里的床铺。见一张床上没有任何动静,便轻轻地往那张床前挪,手扒着床沿,神长脖子往床上看,伸出那只残存着三个指头的右手,试探着往被头部分按,再顺着被头往下摸,当认定床上的确没人时,便不出一点声响地爬上了床,钻进了被窝。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着抓人了。可这时,他的眼皮打起架来,经过这一阵紧张地折腾,怎能不疲倦呢。他闭上了眼睛……
大约又过了一会儿,正当他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时候,猛然觉得盖在他身上的棉被鼓起来了,还没等他睁开眼睛,棉被呼一下子蒙在他头上。他觉出不对,刚抬手要掀被,胳膊被按住了;刚伸腿要蹬被,大腿又被压住了;刚一挺腰,肚子上又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肠子挤得生疼。他忍不住哎哟上了。
这时只听有人喊叫着:“宿舍里钻进贼来了!来抓贼呀!来呀!”
接着就听地板通通直响,大概有很多人跑来了,喊声也连成了一片:“使劲按住!别放跑了!”
“快去报告舍监老师!”
“给派出所挂电话!”
“丁训育主任,丁老师也在学校呢!”
“对,把丁老师请来!”
丁秃爪子在大被里连着急带上火,又问得喘不上气来,已经憋出了一身汗。这时忙直着嗓子喊道:“哎!我就是你们的丁老师!快放开我!”
外面有人喊:“哎,听着,被窝里的贼说话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于是丁秃爪子只好拼力再喊一遍:“我就是丁于,丁主任,快放开我!”
外边嗡嗡上了,嗡嗡之声形成了争论。有人说:“别听他瞎说,哪能是丁老师呢,老师还能钻学生被窝。”
有人说:“怎么不能钻呢,这又不是女生的。”
有人说:“女生的他也钻过呀,他在师专时候就干过那埋汰事!”
有人说:“他八成把咱们学生当成开相公窑子的啦。”
有人说:“对,秃爪子啥事都能干出来呀!”
有人说:“快别瞎说了,我看不能是丁老师,一定是冒充的。”
这时有一个人挑高了嗓子喊道:“我看这样好不?让他把右手伸出来给咱们看看吧,是不是丁老师一看手就明白了!”
这个有趣的提议立刻换来了满堂好:“好哇!让他把右手伸出来!快伸出来呀!”
丁秃爪子平常最怕人提他的手,更不愿意让人看他的右手。这时一听这话忙要把右手往身底下藏,但是被人按得紧紧的,一动也动不得,正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从被窝外面探进来两三只手,像几把铁钩子一样搭住了他的右胳臂,一使劲,整个胳臂都被拽出去了。
屋里登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随着笑声只听人们喊道:“好大个秃爪子呀!是丁老师呀!”
“哎,同学们别走哇!让了老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快松开他吧!”
这时丁秃爪子只觉得胳臂、腿、肚子等器官都同时一阵轻松。他忙手足并用,猛一使劲,棉被呼一下被抛到一旁去了,他腾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由于空气骤然一变,加上蹦的又急,他只觉头发沉,眼发晕,身子晃了几晃,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了,汗珠子像大雨点子一样滚下来,学生们又是一阵大笑。
丁秃爪子忙稳了稳心神,用手一摩挲脑门子,又往地下一甩,汗水甩落在地下。
他手一扶铁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再定睛一看,寝室里电灯通亮,身旁和床前已经没一个人了,人都挤在门前边和那两张床顶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背心、裤权,个别也有光着膀子的,看样子都是现从床上爬起来的。人很多,表情可都差不多,都是张着大嘴看着他笑,但笑和笑也有差异,这里边有开心的笑,也有讽刺的笑,嘲弄的笑,解恨的笑,挑逗的笑。丁秃爪子面对着这些笑脸,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今天自己是被学生当活宝给耍笑了,使自己丢尽了人,出尽了丑,堂堂的训育主任竟吃了这么个亏,这还了得!他越想越气,不由得大喝了一声:“笑什么?
说!谁是领头的!给我站出来!”
没人吱声,没人站出来,有人还在笑。
“‘枯拉’!‘巴嘎’!”丁秃爪子气极了,竟骂了两句日本话。他喘了一口粗气继续喊道,“是谁领头喊抓贼的?是谁拿大被蒙我脑袋的?是谁出损招要看我的这个……是谁?站出来!”
仍然没有人动弹,笑的人又多起来。
这时丁秃爪子忽然看见一个大个子站在人群后边,也在看着他笑,是那种最刺激他的笑——挑逗的笑。他不由得气往上撞。他甚至有点后悔,怎么早没发现这个罪魁祸首,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他领头整的!这个混账学生,今天决不能轻饶了他!于是他使力气大吼了一声:“罗世诚!站出来!”
罗世诚几乎一点也没犹疑地从人后面挤出来了,他脸上还挂着那种笑容,看样子是满不在乎。更使丁秃爪子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也穿着背心、裤衩,也好像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丁秃爪子眨了眨眼睛,忽然想明白了,用手一指罗世诚说:“啊!
把衣裳脱了,也想假装成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说!你出去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夜不归宿?”
他话音才住,罗世诚立刻说道:“报告老师,学生从来不会假装,更没有夜不归宿。就寝铃还没响学生就躺在床上了,这有同屋同学可以证明。”
站在床上的两个学生齐声说:“对,我们三个同时躺下的。”
站在门口的一个学生说:“我看见了,我来给罗世诚送书,见他脱衣服躺下了,那时候就寝铃刚响过,熄灯铃还没响。”
接着又有好几个学生为罗世诚作证,喊声连成一片。
“住口!”丁秃爪子气得脖筋都蹦起来了,他指着罗世诚喊道,‘我亲眼看见你溜出学校大门的,你贴着宿舍楼的墙根往出溜,行动鬼祟,举止慌张……“丁秃爪子的话还没说完,罗世诚就问道:“请问了老师,那是什么时候?就寝铃响了没有?”
“还没有,可是快响了。”
“没响就允许我出去呀!”罗世诚这时对着同学们说道,“不错,就寝前我是出去了一次。我这几天泻肚,拉得肚子发空,跑到学校对面小铺买了两个面包,一来一去五分钟都没有用了。”
“对,他是出去买面包来的,还给我一个呢,”站在床上的学生一哈腰,从枕头底下掏出半个面包来。
罗世诚又接着说:“这事小铺掌柜的可以证明,请丁老师去调查。”
“调查什么?”丁秃爪子一挥手说,“买面包是光明正大的事,可你为什么行动那么鬼祟?”
“请问老师,我是怎么鬼祟的?”
“你哈着腰往前跑,整出个响动还蹲下……”
“报告老师,我闹肚子呀,肚子疼,我是捂着肚子跑的,跑着跑着疼了,就得蹲下。这怎么能说是鬼祟呢?”
同学们都笑了,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罗世诚这时又接着说道:“再说我就是鬼祟,还摆在大面上啊。丁老师可是躲在谁也看不见的黑旮旯里,探着脖子往外看哪,究竟是谁鬼祟这不是很清楚吗!”
这句话又把大家说笑了,议论声又起来了!
“住声!住声!”丁秃爪子扯着脖子叫喊着,等到大家声音一住,他又一指罗世诚喊道,‘你狡辩,你强词夺理,蛊惑人心!什么五分钟就回来了?五十分钟你也没回来。我来的时候你床上没人,要不我怎么能……“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报告老师,我闹肚子,上厕所去了,”
大家又都笑起来。
罗世诚又接着说:“可我想不到就离开那么大一会工夫,五分钟都不到,就有人钻进我被窝里来了。”
“胡说!”丁秃爪子吼道,“我在进你们屋以前先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这就用去五分钟,接着又悄悄地端开门……”
了秃爪子刚说到这,屋门外有谁喊了一声:“听啊!这才是真正的鬼祟行为呢,为人师长的怎么竟干这事呢?这是什么行为呀?”
又不知谁喊了一声:“特务!特务行为!”
这声呐喊使丁秃爪子的猴子脸刷一下红到脖根子,他腾一下跳到罗世诚睡的那张床上,举起了三个手指头的右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这是对本主任的侮辱!
我认为你们今天晚上的整个行动是有预谋的,是预先安排好的圈套,一个大圈套,本主任今晚说什么也要拆穿你们这圈套!”
“请问了老师,”罗世诚也跳到对面床上去,提高了嗓子喊道,“我们得使多么大的圈套才能把您这么大个主任套到学生这张床上来呢?”
“对呀!”学生们又喊起来,“请丁老师说说,是你自己钻学生的被窝,还是学生把你套进来的?那套在哪呢?拿出来咱们见识见识呀!”
罗世诚这时又对着学生喊起来:“同学们,丁老师说我们对他设了圈套,实际设圈套的正是他!他明明看着学生在快就寝的时候跑出校门去,既不讯问也不制止,却悄悄地钻到学生的被窝里来等着,这不是圈套吗?”
“是圈套!”学生们一齐喊起来,“真可耻,真卑鄙呀!”
这喊声不只响在屋里,还响在走廊里。走廊里已经站满了陆续从床上爬起来的学生。
丁秃爪子把那只完整的左手也举起来了,他挥动着双手喊着:“住口!住口!
你们要造反哪?”
再没有人听他的了。不知学生中有谁领头喊起“通”来,于是那拉着长声的“通——通——通——”之声响满了整个宿舍大楼。
这“通”声在那时是盛行的,他的准确含意一下子还说不清楚。在反对、嘲弄、驱赶、叫倒好、使对方出丑时都可以使用。多用在群众场合,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一齐喊起“通”来,可以把讲演者赶下台去;可以使正在进行的会议无法进行;可以把戏台上的演员撵回后台,使戏没演完就落下大幕,它简直是一种不使用语言的口号,是一种特殊的战斗“武器”。
这“通”声一起,丁秃爪子任凭怎么蹦跳也无法制止了。
这时候那位上了年纪的舍监老师跑进来了,这个老头本来早已赶来,但他躲在外面墙角里不出来。他平时也恨透了这个秃爪子。他恨他恃强欺弱,到处伸手,竞然跑到他管辖的宿舍里为所欲为。今天学生可替他出气了,解恨了。但是事情总得有个收场啊。另外,他总也不露面将来一追究也不好办。于是他就在“通”声四起,事件发展到高氵朝的时候跑出来了。他装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好像是从多少里地外跑回来似的,一进屋就拉住了秃爪子的秃手,一边往外拉一边解劝地说:“先别跟他们吵了,到舍监室里休息休息,完了我协助你把事情调查清楚,走吧,走吧。”
丁秃爪子已经被学生“通”得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制止、斥责、怒吼甚至叫骂已经失去作用,舍监老头这几句话无疑给他搭了个台阶,他可以平安地溜出去了。
可他这种人从来不肯表露真情实感,弄虚作假已成本性。现在他的真心是恨不得一下子跑出这屋去,但是却又打肿脸充胖子,硬要表现出一股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
他往后使劲坐坡,扭着身子不肯走。舍监老师拉一下走一步,推一推动一动。出了宿舍门,走的稍快了点,但也是半推半就地走出学生堆。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丁秃爪子和以罗世诚为首的住宿学生代表都到校长孔庆繁那里告状。孔庆繁把舍监老师和罗世诚的班主任王一民都请来了。经大家一讲,除了丁秃爪子外,都一口同音说罗世诚是好学生。王一民是这样保证的,舍监老师也是这样肯定的,住宿学生代表调子更高,都把罗世诚说成是他们学习的楷模。
校长孔庆繁听完了两方面的情况后,表示:这事情闹得很大,牵扯到整个住宿学生,弄不好会出事儿,所以他本人不能妄加裁断。他让两方面都立即写份呈文,由他报请教育厅裁处。
老于世故的孔庆繁把人都打发走了以后,他并没有等那呈文,而是立刻就上了教育厅。原来他让丁秃爪子们写呈文,不过是一种计策。他知道丁秃爪子是教育厅副厅长懒川放到一中的一条狗,如果让他抢先到懒川那里一嘀咕,他再说什么也不好使了。而他平常也是把丁秃爪子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恨不能一下子把他整出一中去。今天抓住这个事件怎能不抢先告他一状。
孔庆繁告状的结果是再也不准了秃爪子插手管住宿学生了。他虽然没有把丁秃爪子整走,却也算煞了一下那坏蛋的威风,出了一口问气,这就是一段往事……
在丁秃爪子和王一民谈话中间,那一长两短的紧急集合铃声已经响了。丁秃爪子在蹦跳着发泄了一顿对罗世诚的积愤以后,就站到王一民的面前说:“罗世诚既然是王先生的好学生,王先生一定到他家去过,请你把他家的地址告诉我。”
王一民摇摇头说:“他家我从来没去过,连住的方向都不知道。丁主任要查他的住处本来是很容易的,没必要另问别人。”
‘你让我上哪查去?““上学生登记册上查去。”
“查过了。是假的!”丁秃爪子一敲桌子说,“这个坏蛋早就安下了坏心眼子,连家庭住处都不写真的,不但欺骗了校方而且欺骗了警方。昨天人家当天就按照他登记的地点去搜查,完全落空了。”
“那就问他本人吧。”王一民直视着丁秃爪子说,“丁主任不是说已经把他抓起来了吗2他是在当局掌握之中啊,问什么不是方便得很吗。”
丁秃爪子一咬牙说:“这个坏蛋是头犟驴,一个字都不肯往出吐,人家问他啥都……”他忽然觉出说多了,忙一挥手说,“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人家警方是把查他家住址这事交给学校了,学校就交给你这班主任了。”
“我没地方查去。”
“你可以找那些和他要好的学生去问。”
“我不知道哪些学生和他要好。”王一民仍摇着头说,“我只是在课堂上、在学校里管管学生,下课后我还要去当家庭教师,还要养家糊口,因此学生中间的交往我一点都不了解。”
王一民把丁秃爪子顶得直翻眼珠子,他刚要发作,校役老冯急匆匆走进来了,他进门就对丁秃爪子说:“丁主任,老师和学生都集合好了,孔校长也来了,他请您快去。”
丁秃爪子忙问了一句:“玉旨副校长来没来?”
“还没来。”
丁秃爪子对老冯点点头,回过头来刚要对王一民张嘴,王一民却抢在前面说话了:“丁主任,我方才说的都是实情。不过我还是可以按照主任的吩咐,找些学生谈谈,尽可能找到他家的住处。”
“这就对了!”丁秃爪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竟高兴地用那只秃手拍了拍王一民的肩膀说,“王先生,遇事脑袋活动点,别总是那么硬邦邦的,书生气十足,你年轻轻的能吃一辈子粉笔面子呀!”
“丁主任这可说错了,”王一民也笑了笑说,“我还真想教一辈子书,这是我们王家祖传下来的,我这人也就够这么块材料。”说完他微微一点头,转身走出去了。
王一民心里很兴奋。一是从丁秃爪子口里知道自己的好学生罗世诚还活着,而且活得有骨气,和自己的估计完全一致,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共青团员;二是竟然获得了公开到学生当中去调查罗世诚家庭情况的自由,不用再担心引起敌人的注意了。
34
王一民和丁于先后来到操场上。这时学生早已集合好了。丁于一到,老校长孔庆繁就不耐烦地把手向讲坛上一挥说:“快讲吧,讲完好上课!”
丁于忙向周围瞥了一眼说:“玉旨副校长还没来,等不等了?”
“不用等了,方才他来电话,说晚一会儿来。”孔庆繁又挥挥手说,‘称快讲吧。“丁于点点头就往讲坛上走。讲坛是用厚木板做的,丁于在往上走的时候脚下特别用劲,木板阶梯发出噔噔的响声。他企图用这响声增加下自己的分量和威力,造出一股紧张气氛,以张声势。
讲坛下是一片黄色的队伍。学生这时已被限令穿上统一制作的三个兜的黄色制服了。这是从博仪登基当上傀儡皇帝以后开始换的,大概因为他的老祖宗钦赐黄马褂赐惯了,到他这就让每个学生都穿上了一件黄衣服。
一中是个两级中学,从初中一年到高中三年,共六个年级,每个年级又有两班,总计十二个班学生,六百多人。那时六百多人的学校就是一座了不起的大学校了。
都站到讲台下,黄澄澄的一大片。教师站在学生队伍前边,当时这些知识分子还可以随便穿衣服,长袍马褂,西服革履,爱穿什么就穿什么。
六百多人的集会,片量很大,可是没有扩音设备,讲话的人只能扯着嗓子喊。
当时扩音器已发明出来,只是还没普及,一般机关学校都没有,全凭讲话人自己生成的那个肉嗓子喊,有多大嗓门发多大声音,最多在嘴前边套上一个铁喇叭筒子,把声音拢住,再发生一点共鸣,如此而已。
今天丁于没拿铁喇叭筒,他知道凭他那尖嗓门,一两千人的大会也没问题。这时他仰起脖子,尖声喊道:“同事们!同学们!昨天在北市场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反满抗日大案件,是无法无天的魔鬼共产党干的!我们学校也有参加的,其中领头去的已经被打死,还有被抓起来的,这些都是罪有应得的。根据当局已经掌握的情报和被抓去那坏蛋的供词看,还有一批漏网的不法分子,正怀着侥幸心理,装成好人一样,站在大家当中。我们不能让一条鱼腥了一锅汤,一定要把这害群之马抓出来!”
丁于讲完这段话,就转着猴眼珠子向学生队伍和教职员当中看了一圈。操场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讲话,没有一点声音。
白楼前枝叶茂密的钻天杨上有小鸟在叫。
丁于咳嗽一声,咽了口唾沫,又接着喊道:“当局也知道昨天到北市场去的还有不少好人,有的是去市场闲逛,无意中碰上的;有的是不明真相被骗去的;有的是被胁迫着裹进去的。为了把好人坏人分开,现在我奉当局之命宣布:凡是昨天到北市场去过的同学——对,也包括教职员,都把手举起来!听着没有?举手!”
操场上仍是静悄悄的,没一个人讲话,也没一个人举手。
mpanel(1);“怎么?没听见吗?”丁于的尖嗓子提得更高了,大脖筋憋得比筷头子还粗,站在最后排的学生都能看见。“告诉你们,名单就在我兜里揣着……”他用残缺的右手叭叭拍着衣兜,“谁去谁没去,谁是好人谁是坏蛋,都分得清清楚楚。现在就是给个机会,识时务的趁早乖乖地把手举起来。好人一举手就更好了;坏人一举手也可以减轻罪过,说明有改悔投诚之意。这机会一错过,可就要加重处理了。我现在喊一二三,喊完就举手!”接着丁于就拉长了声音喊道,“一——二——三——举手!”
仍然是静悄悄地没一个人举手。
丁于忽然一跺脚,像拍惊堂木一样紧跟着嘶叫道:“不举手就不解散,都给我老老实实地站着!”
仍是没有一个人举手。
校长孔庆繁眉头一皱,心里骂道:“你小子也太专横了!我告诉你快讲完好上课,你现在连理都不理我就宣布不解散,你他妈仗着洋爸爸的势力,竟敢这样目无校长,我……”
正在孔庆繁自己思量,想要出来讲话的时候,忽然从学生队伍里发出来一种声音。是什么声音嗡嗡地响?开始很弱,转眼间就由弱转强,嗡嗡声变成一片轰鸣声,就像有两架飞机降落在操场上一样。钻天杨上的小鸟惊恐地飞起来,随着这轰鸣声飞上了九霄。
这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当你细心地观察一下的时候,就会发现学生的脸都憋得通红,鼻孔都张得很大,那声音就是从这发声的辅助器官里放出来的。熟悉当时学生生活的人都知道,这干法还有个名,就叫“开飞机”。它和前一章讲过的“通”
声是起同样作用的,不过运用有别,巧妙不同罢了。
丁秃爪子开始还企图把这声音压回去。他像饿狼一样嗥叫着,从讲坛这边跑到那边,把完整的和残缺的手都挥动起来,双脚一齐往起蹦着跳着。如果这时候用电影摄影机把他拍下来,演的时候不放声音不加说明,观众一定会以为他脚下踩的是一块烧红的铁板。
孔庆繁一见这情景反倒不吱声了,他把双手往胸前一抱,看着那猴子在台上活蹦乱跳,真像抽口大烟那么过瘾。
丁秃爪子在台上蹦了一会儿,忽然一跺脚,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去了。他是体育教员出身,腿脚还很灵活。脚一沾地,没等腰直起来就向学生队伍里冲去。
学生开飞机是有技巧的,有不少是老“驾驶员”了。当丁秃爪子往学生队伍里冲的时候,被冲那块的学生就都不嗡嗡了。他冲到哪里哪住声,而别处嗡嗡的更有劲儿,所以那声音一点也没降低。他在学生行列的空隙间只能看见眼前几个人。尽管他像条猎犬一样,东扎一头,西扎一头,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甚至也拿鼻子嗅,但是却一无所获。他气得喘着粗气,汗从头上淌下来,后背都溻湿了。他越生气脚步倒腾得越快,猎犬变成了疯狗,在学生队伍中钻来钻去……
嗡嗡的开飞机声仍在继续。
这时,玉旨一郎来了。他仍然穿着那件中国长衫,用一只手提着衣大襟,迈着大步向校长孔庆繁跟前走过去。他面色阴沉,双眉紧皱,脑门和大圆鼻子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站在孔庆繁面前,听孔庆繁说着,时而皱皱眉头,时而又说些什么……
这时,忽然从学生队列中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这笑声冲淡了“开飞机”声,嗡嗡声渐渐地停住了,所有的人都向发出笑声的地方望去……
原来那个到处乱钻的丁秃爪子一头栽倒在地下了!因为他跑得快,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所以跌得特别重,是一个实实惠惠的“狗抢屎”。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衣服和脸上都沾满了土,他的脸原本就凸凹不平,这回凡是凸出的部分——脑门、鼻子头、颧骨都蹭没皮了,血从鼻孔里流出来,他忙用手一擦,血和泥混在一起,慢个满脸花,猴脸变成了鬼脸。
从他栽倒时学生就要笑,但都努力憋着,憋呀憋,这时憋到时候了,于是骤然间爆发了一阵大笑。笑是有传染性的,尤其在这些小青年当中,一笑开了头简直就像河水决堤一样,想堵都不好堵了。
丁秃爪子顾不上脸破血流浑身疼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他忙向跌倒的地方看,地下光光溜溜的,连根小棍都找不到,只有一只溜光锃亮的尖皮鞋从学生队伍中横伸出来。如今尖皮鞋的后跟落在地下,尖头翘起来,左右摇晃着,好像有意告诉丁秃爪子说:“你不用找了,绊倒你的东西在这呢!”
这简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丁秃爪子直觉气往上撞,血往上涌,他急忙顺着皮鞋脚往上一看,只见一张黑而扁的大脸正对着他看。这张脸的特点是上边窄下边宽,如果这是个人工做的假人的话,一定会有人说这张脸给安倒了。这张脸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即人家都在大笑,他却没有笑模样。只有当丁秃爪子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和他的眼睛碰到一块的时候,他才一呲牙,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
在这同时,他竟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一抬手,把头上的黄呢子学生制帽拽下来,然后抬起横伸出去的那只皮鞋脚,用制帽帽顶擦上皮鞋了。他这一擦丁秃爪子才看清,原来那皮鞋帮上踩了一个脚印子。这顶制帽擦皮鞋还真好使,来回两下就擦得锃亮。原来那帽顶子早已破了,是又垫了一块黄呢子,用缝纫机左一道右一道轧上的。如今这黄呢子已经变成了“黑呢子”,皮鞋油在那上面放着亮光。这玩艺有好多用处:顶在头上当帽子,放在脚上擦皮鞋,垫在臀部当小垫……当时在哈尔滨戴这样帽子的学生还不是个别的,形成了一种流派。他穿的制服一年一换,这顶帽子可经久不变,越破越说明资格老,不好惹,谁碰上都得让三分。
如今丁秃爪子碰上的这个主儿更是与众不同,他竟敢目中无人,伸脚抬腿擦皮鞋,公然挑衅。丁秃爪子横瞪两只眼,暗暗咬了咬牙根,不得不把那准备抓这个学生衣领子的秃手缩回去。他这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脸色是红是白是紫是青谁也看不出来,那满脸的血污倒变成了一块遮羞布,盖住了他的真面目。
丁秃爪子为什么没敢伸手呢?原来他认识这个学生。他姓李,是滨江警备司令部司令官、陆军中将李天福的老儿子。李天福原来也是张作霖的绿林弟兄,后被派来镇守滨江,又和黑龙江省督军吴俊升吴大舌头拜了把子,在北满一带形成了一股势力。“九一八”事变以后,马占山发动江桥抗战的时候,他也率部抵抗了一下,可是不久就投降日寇,成了卖国求荣的铁杆汉奸。因为他投降时带来一支队伍,社会上又有些势力,所以日本人表面上还捧着他。他倚仗日寇势力,更是无恶不作。
他有三个儿子,平常都很娇纵,但娇纵得最厉害的是这个小儿子。他说他这小儿子幼有福相,长有大志,能文能武,英勇善战。这最后四个字是怎么来的呢?原来他这小儿子从小就好打群架,仗着他家有钱有势,领着一伙小喽啰,把家门附近的小孩都打服了,接着又“远征”,今天攻打白毛子,明天攻打回回营,有时候还抓回几个朝鲜族小孩当俘虏,就这样从小学打到中学,从初中打到高中,打出了个外号,叫横面虎李三太(他本名叫李显宗,李三太的名是从《三侠剑》上黄三大那里来的)。
他自己对“横面”二字并没有什么反感,因为他爸爸说他“幼有福相”,主要就是指这张扁脸说的。却嫌那“虎”字不好听,就改成了“侠”字。于是人们当他面就管他叫“横面侠”,背后还是把侠字去掉,换上“虎”字。因为这“虎”字颇能代表他的特点,平常他不分好坏人,只要是惹着他,碰着他,妨碍着他,他就要有所表示,轻的给点颜色看,重的就动手打,有时是单枪匹马,有时是群起而攻之,反正不获全胜,决不罢休。
今天,他一听这个丁秃爪子竟要叫大家都站在操场里不许散,他的气就开始住上冲了。他本想一举手站出来,说自己上北市场去了,看了秃爪子敢把他怎么样?
但他觉得那样于反倒给丁秃爪子台阶下了,弄不好还变成顺着他干了,自己这一世英名岂不要付之东流?所以他就没动,后来学生们开起“飞机”来,他还觉着不大解渴,一直到丁秃爪子蹦下台来,他才来了精神。他多么盼望这个小猴子能快点蹦到他面前哪!好了!他过来了!就在丁秃爪子钻到他身旁的时候,出其不意,他竟猛把脚往出一伸,于是那“狗抢屎”的动作就发生了。这伸脚下绊本是他的第一招,并没使他满足,他盼了秃爪子伸手,那就可以来个过瘾的了。可是丁秃爪子看着他那大扁脸,想着那横面虎的厉害,竟不敢上前了。岂但不敢上前,在他抬脚擦皮鞋的时候,丁秃爪子竟身不由己地往后又退了两步,这一来使那横面虎也哈哈笑起来。
正这时,老校长孔庆繁登上讲坛。他扯起嘶哑的嗓子喊叫道:“同学诸君,请你们静一静,静一静!”
嗡嗡声在这以前就被笑声代替了,这时笑声也渐渐止住了。
丁秃爪子乘这机会从学生的行列里钻出来。他本来已经被学生捉弄得狼狈不堪,一副猴脸也已破了相,照一般人来讲,就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何况脸上还有伤要治呢。但他可不,他一直奔玉旨一郎走去了。
玉旨一郎看他走过来,那已经蹙起的双眉皱得更紧了,还没等丁秃爪子说话,他就向他挥着手说:“丁主任,请你自觉地维护一下师道尊严,快去洗洗脸,换件衣服,找个地方上点药吧。”
丁秃爪子先是一愣神,接着嘴唇抖动了几下,大概他还想说几句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说了声:“哈依!”用日文答应了个“是”字,就乖乖地转身走进了大白楼。
这时讲台上的孔庆繁开始说上了。他说得很短,因为在这里高声喊叫,他没有丁秃爪子那股精神头和积极性,所以只能长话短说了。他主要也是让昨天去过北市场的都要自动报名,不过方式变了,不是在这大操场上,而是让回到课堂上,向班主任报名,由班主任送交训育主任。
散会了,学生和教职员都往大楼里走。王一民也随着人流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忽听背后有人轻声地招呼他:“王一民老师,请你等一下。”
王一民回身一看,原来是玉旨一郎正向他点着头。他站下了。
玉旨一郎走到他身边,把手向已经走空了的操场上一指说:“到那边去谈谈吧。”
王一民点点头随着他向操场走去。
从上一次玉旨一郎提出要交王一民这个“中国朋友”,被王一民纠正了“中国”
二字以后,他们还没有再单独谈过话。但是王一民对玉旨一郎的分析研究却没有停止过,越研究越感到这个日本人难以理解,用一般的“侵略者”、“帝国主义分子”
这些概念来套这个日本人竟怎么也套不进去。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如果他不是日酋玉旨雄一的亲侄子的话,甚至可以得出“为人正派”的结论来。但现在他是从那么一个侵略成性的家族里走出来的,就不能不令人怀疑他戴的是假面具了。究竟是真面目还是假面具,究竟是人还是鬼?王一民一直在认真观察着,思考着。
现在他找王一民谈话,王一民当然能猜到是为什么了。果然,玉旨一郎张口就问道:“王老师,罗世诚是你那一班的学生吧?”
“嗯。”王一民点点头说。
“他在昨天的市场事件中被捕了。”
“我知道了。方才了主任已经找我谈过了。”
“嗅?他谈什么?”
“他问我罗世诚家住在什么地方?”王一民马上又有意地跟了一句说,“他还告诉我罗世诚被捕后什么也不肯说,连家的地址都不告诉。”
“哦?他都告诉你了?”玉旨一郎眨了眨眼睛,又点点头说,“丁说的是真的,你这个学生大有文天祥的气概。”
王一民没有吱声。他静静地看着玉旨一郎。
玉旨一郎又问道:“他学习怎么样?”
王一民稍微想了一下说:“学习很好。尤其是文学,全班属第一,将来是很有造就的。”
玉旨一郎没有吱声,他静静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这时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又看看玉旨一郎,然后郑重地说道:“副校长,我们学校是造就人才的地方。您自己也说过,您是继承先人遗志,研究教育学的。您当然会理解我们当教师的最大的乐趣是什么了?”
玉旨一郎点点头说,“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也。”
“对,而英才是不容易得到的,在这一点上,我们都应该当伯乐。”
“我赞成你的看法。”
“可是现在……”王一民低下头说,“这千里马将要‘骄死于槽极之间’了!”
玉旨一郎也低下了头。
王一民心里真的激动起来,他仿佛看见满身血污的罗世诚就站在他的眼前,他眼睛湿润地仰起头来说:“副校长,作为一个教师,我不能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学生受到死亡的威胁而置之不顾。我现在正式请求您能运用您的影响,设法营救或者保释我们的学生罗世诚出狱。”
玉旨一郎也仰起头来看着王一民,半天,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已经试验过了!如果他的事情再轻一点的话,是有可能的。可惜……”玉旨一郎摇了摇头。
“您的意思是他的问题很严重?”
“可以这样说吧。”玉旨一郎点着头说,“经过在场活着的警察证实,他至少亲手杀死了三个警察。抓住他以后,又从他兜里翻出一卷子共产党的传单。警方认为:这些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他是一个共产党,而且用他们的话来说,还是个最‘凶恶’的。警方说在这次事件中,死伤的人很多,抓住的却很少。真正能确认为共产党的,到现在为止还只有他这么一个,所以……”他摊开两只手,又摇了摇头。
王一民越听心情越沉重。他从玉旨一郎的表情中,感觉到他讲的情况是真实的,可信的。情况越真实问题越严重!敌人怎么会让一个接连杀死他们三个同类的共产党活着走出牢狱的铁门呢?亲爱的学生,亲爱的战友,你还那么年轻,你活着可以为人民做多少事情啊!可我怎么办呢……他心里一阵痛苦地翻腾,猛然间,那浴人监牢搭救罗世诚的想法又从心头升起来,这想法一出来就特别强烈,使他的心都跳起来。他忙稳了稳神,对玉旨一郎说:“关于罗世诚和共党的关系我一无所知,也做不出任何判断。我和他没有任何私人交往,他的家庭情况,以及住址,我都不知道。我所了解的只是他在课堂上读书方面的表现,这无疑是优秀的。所以,不管他问题多么严重,他也是我心爱的学生。哪怕因此受到株连,我也不会改变这个态度。
您是研究教育的,您当然知道我们东方人的传统道德观念,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怎样对待师生关系的。”
“我知道。”玉旨一郎郑重地点着头说,“一入门墙终身弟子。”
“所以当我从您这里知道他的问题是这样严重以后,我心里是非常难过的,我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课堂上听我讲课了,而且很可能也不久于人世了。我们师生一场,能不见一面就永别了吗?所以我想打听一下他现在关押在什么地方?我能否见他一面?如果您在这方面能帮助我的话,我将非常感激!”
玉旨一郎的头低下去了。隔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说,“我试试看吧。他现在还关在警察厅特务科的特别看守室里,就是警察厅那大白楼的地下室,进那里去是很不容易的。你让我想想办法,一两天内答复你吧。”说到这里他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你跟我一同去做一件事情吧。”
王一民一听心里一动,忙问:“什么事情?”
“罗世诚的家还没有找到。警方听说他在我们学校住宿,就要派人来搜查他的东西。我一向主张在学校这个神圣的地方,应该尽量避免外界的惊扰,尤其不应该让那些挎刀拿枪的人到这里横冲直撞,那会使学生念不好书,而且也是对神圣的教育事业的一种亵读,所以我就提出由我亲自领人搜查,这才把他们挡住了。昨天晚上,我已经让训育处把他住的宿舍封上。现在,我们一同去检查一下。这一方面是你这个班主任应尽的责任,另一方面见物如见故人,这也是对你的一种宽慰吧。”
这正是王一民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马上表示说,他还要回班级去安排一下,然后就去。
玉旨一郎同意了。两人约定二十分钟后到罗世诚的宿舍会齐。
王一民在这二十分钟内除去办了一件例行公事——让昨天去北市场的学生报名(当然没有一个报名的)之外,还悄悄地把治红伤的药交给了肖光义,让他快给受伤的团小组长刘智先送去。
35
王一民到罗世诚宿舍的时候,玉旨一郎和合监老师已经等在那里了。舍监老师把罗世诚的床铺指明以后就退了出去。玉旨一郎对王一民说:“开始吧。”
王一民点点头,就动起手来。
罗世诚的东西很简单,除了盥洗用具和几双鞋之外,还有两大件:一卷铺盖和一个旧柳条包。柳条包是特大号的,当时寄宿学生每人都有一个,就像有谁规定这是学生的必备品一样。实际是因为它价格便宜,装东西又多,抗挤又抗压,抗摔又抗碰,因此就人人自备了。
玉旨一郎和王一民把罗世诚的大柳条包从床底下拽出来,揭开盖,只见里面装着半旧的棉衣、大耳朵狗皮帽子和秋衣秋裤等乱七八糟的衣物。棉衣都还没有拆洗,散发出一股霉气味。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长短不齐、厚薄不等的书籍。刊物和笔记本。
两个人边看边翻。王一民翻的时候动作不快,有些慢腾腾的样子,但他那整个头脑可在紧张地活动着,眼睛也迅疾地闪动着。他不但要注意柳条包内的全部东西,还要注意玉旨一郎翻看的每一件,而自己手中的也不能漏过。这时玉旨一郎正在检查一本白皮的笔记本,它已经破旧不堪了,但他看得很上心。是记什么的本子呢?他为什么对这个本子感兴趣呢?王一民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向柳条包里搜寻着。忽然,他发现有几封用回头针别在一块的信,拿起来一看,共是四封,头三封都是写的学校的地址,只有后面一封地址变了,上面写着:“哈尔滨市抚顺街地德里一四八号”。下面的寄信地址是汤原县隔界河。“王一民一看”地德里“三个字心里就明白了。地德里又名大地包,是中国人聚居的贫民区。这十有八九就是罗世诚家的住址。而下边的寄信地址又是汤原县隔界河,这个地方已经成了有名的抗日游击区,抗日英雄夏云天的游击队经常在那里出没,最近还上过报纸。王一民一联想到这两点,立刻就感到这封信的分量了。能够获得罗世诚家里的地点当然是可喜的事,这就可以和他的家联系上了。但是在没有通知他家做好应变准备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得到这地址呀。现在玉旨一郎就站在对面,他是”领着“自己来”搜查“的,谁知道他得到地址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要悄悄地藏起来,但他和自己站的距离这么近,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几乎不用动弹,只凭目力的余光就能捕捉到,怎么办……正在王一民想主意的时候,玉旨一郎说话了,他把那白色的笔记本往王一民面前一伸,微笑着说:”王老师,你这学生的字迹太草,我看不大清楚。你这个老师一定熟悉学生的字体,你看看吧。“说完他又笑了笑,笑得既含蓄又有些神秘。
王一民把手里的四封信轻轻地合在一块儿,也微笑着接过笔记本。当他刚要把笔记本压在信上的时候,玉旨一郎的手伸过来了,他仍然那样笑着说:“是信吗?”
嘴里说着,手已经捏住别信的回头针了。
王一民心里一惊,忙也微笑着说:“是几封信,大概是他的同学写来的。”
“哦,我看看。”玉旨一郎捏着信封往跟前拉。
王一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办法都不好使了,便撒开了手。
玉旨一郎翻看着四封信。
王一民翻看着笔记本。但笔记本上写的是什么他都视而不见了。他装着看笔记本,实际却把所有感官能力都运用起来,努力捕捉站在他对面这个日本人的动作上了。他感觉到玉旨一郎在翻看那四封信皮,又在一封信皮上停了一下,他断定不了那是不是最下边那一封,因为玉旨一郎翻看了不止一次。正在他琢磨不定的时候,玉旨一郎把几封信又都递回来了,他还是那样笑着说:“你说得对,从笔迹上看是中学生写的。”
王一民笑着点点头接过来了,他猜不透玉旨一郎的话是真是假?他也断不定那个“大地包”的地址是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个难解的题,只好先放下了。
王一民没有把那几封信扔回柳条包里,他把它压在笔记本下,认真地翻看起笔记本来。
玉旨一郎又在柳条包里翻了翻,翻出一本毛边书来,他看了两页,忽然向王一民一举说:“王老师,这书你看过吗?”
王一民一看原来是一本蒋光慈的短篇小说集鹏绿江上》。这书现在正在进步青年中悄悄地传看,是被认为“红皮书”的那种禁书,王一民当然看过。书中第一个短篇就是鹏绿江上》,写的是朝鲜革命党人李孟汉的爱人金云姑娘被日本帝国主义者囚死,以及他们的恋爱故事。鸭绿江上是他俩离别的地方,写得很悲壮。小说结尾指出在沦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的地方,只有起来革命才有出路。这篇作品在青年中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好多青年就是在这类革命文艺书刊的影响下起来革命的。
王一民一看是这本书,心不由得也跳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就平静下来了。他觉得在敌人眼里的罗世诚,早已是个革命党了,有这书没这书都无关紧要。所以他就对玉旨一郎淡然一笑说:“没看过。”
玉旨一郎又含蓄而又神秘地笑了笑说:“我刚看了两页,觉得有点意思。我再接着看看……”他又指了指柳条包说,“这些你多偏劳吧。”
王一民把手往对面床上一指说,“您躺在床上看吧。”又指指柳条包说,“这些就交给我吧。”
玉旨一郎又那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对面床前,斜倚在行李上看起来。
王一民忙又看起那笔记本。因为那上已经有些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集中全力往下看,越看心情越紧张,精神越激动,这简直像一颗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炸伤人哪!
笔记本上的字迹并不太潦草,它像日记又不是日记,是一种随感录和杂记之类的东西。如其中有一则写着:我们在学校里总唱:“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这“新天地”在哪里?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我和刘智先、肖光义三个人抱在一起欢跳,我们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上,江水还像往日那样滔滔地流着,可是我却觉着今天它总在我耳边唱着:“起来!不愿意做XX的人们!……”
这则短文写得并不长,表面上也没说什么事情,只是一种感情的抒发和记述罢了。但是稍一分析,就会感到里面包含着多么重要的政治内容。王一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刘智先就是现在负伤的团小组长,这上写的一定是刘智先领着罗世诚、肖光义举行完人团宣誓以后的情景了。
在这则短文下边又记着他和刘智先、肖光义三个人结成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友谊,他们没有拈香磕头,结成拜把子兄张,但是心却贴在一起了。今后他们要经常在一起“玩儿”,在“玩”字下边还画了一个着重号,下面就接连着记他们在一起“玩‘的情况,多数是他和肖光义在一起,时间大半是在晚上,地点飘忽不定。后边还出现了刘勃和几个进步同学的名字,他对刘勃非常崇敬,把他竟比成了”一盏夜空中的明灯“,表示要学习他,追随他,拿他做榜样。最后竟把刘勃在许公路的住处也写上了。这地方王一民没有去过,也不知道,但他估计这一定是团省委机关所在地了。他想到这里,登时急出一身冷汗来。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小本落在敌人手中,拼死也要保住它!自己的死活存亡只关系一个人的事,但是这个小本却关联着多少同志,甚至是整个团组织的安全哪!罗世诚啊罗世诚,你什么都好,只是太粗心了,为什么要把这些有关组织机密的事往本子上记7这是组织纪律所不能允许的啊!
王一民稳了一下异常激动的心神,瞥了一眼玉旨一郎,见他还斜倚在床上看书,好像看得很人迷。方才他看这个笔记本时也是很人迷的。很明显,笔记本上的字迹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潦草难认,以他的汉文水平是完全可以准确无误收入眼底的。
但是他却含着神秘的微笑交给自己了,是什么意思呢?……唉!不管什么意思,自己一定要把小本拿走,还有那封信。如果万一被玉旨一郎捉住,就先把他打倒;如果这是他有意放下的钓饵,自己也宁愿上钩。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东西带出去,处理掉。以后就是粉身碎骨,也问心无愧了。最后,他决定现在先不往兜里揣,等搜查到最后阶段时再找机会。
王一民伏身在柳条包里,就势把那封要拿走的信从回头针中抽出来,塞到一件棉袄兜里。又把那个小本插到柳条包的一个角落里。然后就动手去搜索其他东西。
这回他动作敏捷起来了,先挑那些留有字迹的笔记本看,其中有两本报纸摘录,摘录的内容和刘勃在联席会上读的剪报差不多,都是敌人失败的记录,大概也是从刘勃那里学来的,王一民把这两本笔记也放到那个小本旁边……王一民忙得满头大汗,就在他快要翻完的时候,玉旨一郎走过来了,他举着那本《鸭绿江上》,竟然微笑着对王一民说,‘写得很有意思,我要拿回去看看。看完后再转给你,你还可以留下做个纪念。“王一民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点点头说:“谢谢您。”
玉旨一郎把书揣进兜里,指着柳条包说:“怎么样?完了没有?”
“马上就完。”王一民擦擦头上的汗说。
玉旨一郎直看着王一民说:“有什么应该单独拿出来交上去的东西吗?”
王一民微笑着摇摇头说:“我没有发现。”
“好吧。”玉旨一郎又那么含蓄地笑笑说,“那就全拿走吧。我去招呼校役,你把没看完的再看一看。”说完不等王一民回答就微笑着走出去了。
王一民顾不上分析他为什么要亲自去找校役,是留给自己一个机会?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他按自己已经想好的计划,迅速地把那封写有大地包地址的信从棉袄兜里拽出来,又抓起那个小本,把信一叠,夹在里面,敏捷地装进了衣兜。然后他又伏下身,探头往罗世诚床下看,床下地板上有一条二指宽的裂缝,裂缝里黑乎乎的,他忙把手指探进去试了试,里边是空的。这个地板缝是他在拽柳条包时看到的,这时用上了。他忙把可能被敌人看出问题的两本笔记和报纸摘录等都塞了进去。他准备告诉肖光义,让他设法拿走。他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做完了这些事情。等到玉旨一郎领着校役老冯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擦于了头上的汗水,掸净了身上的尘土,静静地等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