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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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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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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从北市场传出第一响枪声起,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止,时间未出二十四小时,葛明礼却真像度日如年哪!他本来自以为是在平坦的大道上走着步步高升的路,谁知大地忽然颤抖起来,一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得他蒙头转向,六神无主。

    他平时自以为是庞然大物,这时却像裹在巨浪中的一块鹅卵石,一会儿被飞浪卷起抛向海滩;一会儿又被惊涛吸走沉人海底,他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等在他前边的是手持招魂牌的小鬼?还是高擎喜报牌的天神?他本想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个星期天,在那金屋藏娇的地方吃上一顿生鱼,痛饮一场黄浆……谁承想一场狂风把他卷到那血淋淋的生死场上。这狂风又是共产党刮起来的!冤家对头竟公然打起了反满抗日的大红旗,在他赖以发迹的北市场上闹腾起来了!他恨不能一下子扑上去,把他们抓在手里,扯碎,嚼烂,咽到肚子里,以解心头之恨。但是他和他的喽啰们在这场风暴中竟然显得那样无济于事。从四处跑来的警察,虽然为数不少,却是一盘散沙,他喊破了嗓子也聚集不起一支队伍。而往出冲杀的共产党却像一群下山的猛虎,出水的蚊龙,谁挡住他们的去路谁就人头落地,谁靠近他们身旁谁就魂飞魄散。子弹在葛明礼的耳边飞,鲜血往葛明礼的身上喷。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冲天大炮,好险没把葛明礼送上九霄。他在血雨腥风中挣扎着,奔跑着……眼睁睁看着那个打倒秦德林的神秘的人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却一点也奈何他不得。最后只捉到了一个小小的共产党。但是就连这么一个黄嘴丫于未褪的小共产党他也对付不了,从抓来拷问到天快黑,竟连一个字口供也没记下来,这还了得!他这堂堂特务科长岂不成了废物!

    天黑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领着特务打手们向这个小共产党发起总攻。就像一群饿狼围着一条受伤的猛虎在嗥叫,就像一群疯狗围着一条铁打的硬汉在狂吠。这硬汉就是英雄的共青团员罗世诚!

    敌人在折磨着罗世诚;罗世诚也在折磨着敌人!

    敌人折磨罗世诚是用看得见的酷刑;罗世诚折磨敌人是用看不见的意志力量!

    敌人想从罗世诚口中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得到。从日落西山一直闹腾到又日出东方,仅仅从学生证上知道他是一中高二年级的学生,名叫罗世诚,如此而已,再多一点的情况也不知道了。这怎么能不让葛明礼暴跳如雷,心急火燎,他几次推开喽啰,亲自动手,恨不能把那小共产党撕成碎片。但是不行啊!凡致命的地方他都不敢下手。只抓住这么一个证据确凿的小共产党,整死了怎么交账?真是既是毒瘤又是珍宝,既要狠打又要小心。最后他真想给罗世诚跪下。如果罗世诚能说出一点共产党的真情实况,让他三拜九叩,高喊几声罗爷爷,他也心甘情愿。

    一直到早晨八点钟他仍一无所得。

    八点,警察厅长把他叫去刺了一顿。九点,厅长又和他共同站在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面前听训。

    葛明礼第一次看见这个铁青脸的日本小老头发这么大火,往日那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像被这场共产党刮起的风暴席卷而去一样,竟一点踪影也不见了。他脱去了中国长衫,只穿一件透笼背心,小眼睛瞪得溜圆贼亮,黑胡于撅得像猪鬃狼毫,他拍桌子,端地板,一个高蹦有三尺高,他骂葛明礼骂得口沫飞溅,最后竟拿起儒家的武器,骂起四字一句的文言来,他骂葛明礼手下的特务都是“**零狗碎,虾兵蟹将,附赘悬疣,狗苟蝇营的乌合之众”。他骂葛明礼是“衣架饭囊,尸位素餐,厚颜无耻,脑满肠肥,狗彘不如的‘八嘎呀路”’!

    mpanel(1);对这些文绉绉的骂人话,葛明礼听得糊糊涂涂,似懂非懂。但对最后“狗彘不如”四个字他却自以为全懂了,因为“彘‘发Zhi的音,他听起来像”屎“宇。所以当玉旨雄一方一住嘴的时候,他马上抬起头来,挺胸凹肚地说:”阁下的金玉良言,卑职听了非常入耳,卑职是狗屎不如,不如狗屎……“暴怒的玉旨雄一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他一挥手嘟哝了一句:“我简直是对牛弹琴了!”接着他指着葛明礼说,“你连你们祖先的语言都没学明白。‘彘’就是猪,四条腿的猪,是一种吃饱喝足就随地便溺的不洁之物,‘狗彘不如’就是狗猪不如的意思。”

    “卑职这回完全明白了!”葛明礼又一挺胸说,“卑职以后决不做狗猪不如的警察官,卑职一定……”葛明礼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他发现又说得不大对劲了。

    玉旨雄一也没有容他再说下去,他紧皱着眉头向他们提出最后的要求:一定要抓住北市场这宗大案,从中摸到共产党的首脑机关——满洲省委。目前要从抓到手的那个小共产党身上查出线索,牵动全局。他表示不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会那样誓死不二。他不赞成再动酷刑,强调一定要让他活下去。他指出:在没把他头脑里隐藏的机密挖出以前就让他死去将是一个最大的失败,最大的失职!他说只要他还喘气就有希望,要抓住这个希望多想办法。最后他表示他将要亲自参加审问这个小青年,他要想法寻找到一把打开这个人心灵的钥匙。

    葛明礼从玉旨雄一那里回到特务科的时候,时钟刚敲过十响,他屁股往沙发上一坐,直觉腰酸腿疼,头昏眼花,嗓子冒烟,心头冒火,他真想坐上小汽车,一溜烟地开到北市场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往那柔软的沙发床上一躺,让那小美人儿躺在对面,两人当中摆上太谷烟灯、泰州斗、张伴签子、象牙枪,配上那乌光闪亮的梨木盘子、抽大烟零件。在太谷灯跳抖的红光映照下,看着她那纤细的小手,从珐琅盒子里挖出一块真正清水烟膏,灵巧地烧成滚圆泡儿,上在斗上。这时烟枪从她那小嘴里(实际她嘴并不小)移到自己口中,对准火头,小手一拨拉,白烟人口,青烟出鼻,使自己在烟云线绕中腾云驾雾……这本来是转眼之间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但现在却是可想而不可即了。他连一会儿也不能离开这里呀!他脑子里还塞着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北市场事件,共产党首脑机关,接连几次的案子,眼前这小共产党的顽抗……而在这些难题之中,还不断闪现出一个神秘的人。这个人是那么强而有力,神出鬼没,无怪在纪念碑事件以后,秦德林哭丧着脸说:要给这个人一个“血滴子”那样的牛皮口袋,他们的脑袋就都会让他给拎走。现在他一想到这个人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在北市场的遭遇战中,自己几乎丧命在他的枪口之下。后来跑回三十七号下处一看,连他那宝贝心尖彼翠仙也受到了这个人的严重威胁。一想到这里,那使他难堪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

    当他领着秦德林等一帮特务跑回三十七号那红漆大门前的时候,双门还紧闭着,往日这门只要他一敲就应声打开了,今天却敲疼了手也没人答应。他在惊疑中猛一转身,独自一人进了对门的小茶馆。这儿的“伙计”本来早已看见他们来了,但是不敢出来。原来这个小茶馆正像王一民估计的那样,是葛明礼专门为监视筠翠仙而设下的暗哨。只要有可疑的男人从这红漆大门里出人,茶馆的小“特务”就得向葛明礼报告。葛明礼一跨进小茶馆,化身为小伙计的小特务早已在门旁躬身相候了。

    他一看茶座里空无一人,就劈头问道:“有情况吗?”‘“没有。”小特务应声答道,“从枪声一响,葛爷一出大门,小的就寸步不离地站在窗前,眼盯盯看着公馆,连眼珠都没错地方,门关上就再没开过,没人进也没人出。”

    “院里有过什么响动吗?”

    “没有。”

    葛明礼眼珠一转,又厉声问了一句:“你说的都是实情?”

    “错了一句,小的自己扛行李进巴篱子。”

    葛明礼一甩手走出了茶馆。秦德林等忙迎上来。葛明礼往街两旁看了看,这时戒严已经开始,小巷里家家闭户,户户关门,整条街上空荡荡地没一个行人,葛明礼手往红漆大门前一指,命令道:“跳墙进去开门,不许出响动,我不张嘴谁也不许开腔!”

    特务们立即开始行动,人搭人翻过了墙头,红漆大门旁的小角门无声地打开了。

    葛明礼从屁股后面拨出手枪,一步迈进小门,快速而无声地直向西边客厅走去,跟在后边的特务们插上了角门,一看葛明礼的样子,也都掏出手枪,蹑手蹑脚地跟踪而行。

    葛明礼来到内客厅前,冷丁站住了,他的眼睛紧盯着窗户,大红窗帘从里边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缝都不透。光天化日之下关什么窗帘?早已在他心中升起的疑团顿时扩大了:莫非这小贱人趁着街上一片混乱,情知我不能马上抽身就混水摸进来一条鱼,让老子当干鳖!醋海的波澜一经掀起,会使最精明的人都失去理性的判断,何况这个葛明礼。这时,他直觉脑袋轰一下,就像谁在那厚脸上猛揍了一拳一样,大白脸刷地变成了紫茄子。他回头向身后的特务们急扫了一眼,特务们都吓得浑身一抖。葛明礼两眼放出冷森森的寒光,这寒光只有他在杀人的时候才出现,莫非今天他又要……特务们不由得都往后退了一步。

    葛明礼又一扭脸,两步蹦到内客厅门前,伸手去推房门,房门纹丝不动。他几乎没假思索地抬起皮鞋脚就向门上端去,连踹三脚,一脚比一脚重,门咔嚓一声被端开了。葛明礼端起枪一头冲了进去,特务们也紧跟着蹿进屋里。

    屋里黑乎乎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葛明礼忙向窗户旁边一靠,哗的声拉开窗帘,阳光从大玻璃窗外照进来,屋里登时通明雪亮。他向四周扫了一眼,静悄悄,一个人影没有,红漆圆桌上的生鱼还原样没动地摆在那里……嗯?不对,哪来这么浓烈的香气?香得刺鼻子,往日这屋也有脂粉香,可没有今天……他忽然发现梳妆台上的化妆瓶子东倒西歪,有几瓶还摔落在地毯上,其中一大瓶花露水敞着口侧歪在台角旁,绿色的地毯被浸湿了一片。葛明礼心中一动,莫不是小贱人和奸夫在忙乱当中,往梳妆台底下钻碰的?这梳妆台很大,下面藏两个人绰绰有余,比王三公子和苏三藏身的关王庙神座下边宽绰多了。一想到这里,葛明礼觉得头发都发麻。他一哈腰冲到梳妆台前,一手端枪一手拉开那绣着张敞画眉的软帘,往里一看,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女鞋,真是古今中外,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他要抓的成对活人。

    他直起腰来又扑到衣柜前,猛一伸手拉开了衣柜门,衣柜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女人衣服,就像服装店存衣待取的柜橱一样花花。葛明礼伸手一划拉,没有发现什么,便一转身,对着直呆呆站在门旁的特务们一挥手,厉声吼道:“给我搜!”

    特务们呼啦一下分开,猫着腰往屋中四处扑去……

    就在这时,猛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凄厉尖叫声:“葛爷!”

    这声听来使人战栗的嘶叫,就像定身法的咒语一样灵验,特务们刷一下都站住了,惊讶地向四处张望,骤然间谁也没听清这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只有站着没动的葛明礼摸着了一点方向,他对着沙发床大喊一声:“你快给我出来!”

    随着这声叫喊,从沙发床后边的小窄空里钻出来唱落子的筠翠仙。她头上和身上都挂满了一条条一串串的塔灰,鼻子尖和天灵盖上也蹭上了粉尘。这模样要扮演阴曹地府的鬼魂就不用化妆了。满身珠光宝气的荡妇一转眼就变成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使葛明礼惊骇得张大了厚嘴唇。靠近床边的特务也连忙往后退……只有筠翠仙没有停止动作,她像饿了几天的巴儿狗看见了主人一样,连滚带爬地越过了沙发床,全然不顾塔灰洒满了粉红色绣花的锦缎床单。她爬过沙发床,一头就向葛明礼扑去。葛明礼这时已从惊骇中恢复过来,他不但没有像筠翠仙所期待的那样,抱住她温存一番,反倒一挥胳臂,粗暴地推开了这蒙尘纳垢的小美人。筠翠仙被这冷不防地一推,蹬蹬蹬连往后退,若不是秦德林从后边一把抱住,她非得仰面朝天摔在地下不可。秦德林刚抱住那杨柳细腰,冷不丁哆嗦了一下,就像抱的是一节烧红的炉筒子一样,赶忙撤回手。彼翠仙那失去平衡的腰身,又扭摆了几下才站稳。

    她睁大了惊奇的眼睛,从塔灰的网帘下直愣愣地望着葛明礼。秦德林也摩挲着双手,胆战心凉地直盯着他那个科长哥哥。他知道,筠翠仙的玉体,就像佛堂上供奉的王母娘娘一样,许看不许摸,平常他们连一根毫毛也不敢染指,今天却……这要怪罪下来怎么得了!可今天葛明礼却像根本没看见一样,他推开筠翠仙就连蹦带跳地踏上了沙发床。那粉红色绣花锦缎床单成了他的脚垫布,沾满了血污的大皮鞋踩在盛开的牡丹花上。沙发床在他那肥重的身躯下发出吱吱的响声,就像他那心爱的女人在痛苦中呻吟。葛明礼趴在床上,探着脖子向筠翠仙方才钻出来的那狭小的窄空里看,窄空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吼叫了一声:“拿电棒来!”

    大白天谁也没带手电筒,还是秦德林心灵手快,忙掏出火柴,也学着他那科长哥哥的样子,不脱皮鞋跳上沙发床,从火柴盒里拽出十几根火柴,刷一下擦着了,往窄空里一伸,除了床角的蛛网下有两件女人的亵衣之外、一无所获。葛明礼又对秦德林吼了一声:“钻进去,搜!”

    秦德林应了一声“是!”扔下快要烧着手指头的火柴,一扭身硬挤进了小窄空,往沙发床底下钻。沙发床低,脑袋蹭着地皮强挤进去,肩膀却卡在床檐下了,撅起来的屁股干扭动也进不去。葛明礼抡起大手向屁股上打了两巴掌,秦德林吓得又往里拱了拱。这下坏了,他完全被卡住了,进不去也缩不回,嘴里发出了痛苦的哼哼声。葛明礼又吼了一声:“快往里钻哪!”

    秦德林在床下哀嚎着:“快,快抬床……我,卡,卡住了!”

    “笨蛋!”葛明礼骂了一声,扑通跳下床来,对两个小特务一挥手:“抬床,把这个死木头疙瘩拽出来!”

    两个特务忙跑过去,抓住沙发床头上的黄铜栏杆往起一提,又往外一挪,秦德林从床后站起来了,他那蹭满灰尘的花脸上挂着血迹,鼻子头擦破了。

    “看你整的这小样!”葛明礼对秦德林一挥手说,“快洗洗去!”

    秦德林捂着鼻子向外边走去。

    葛明礼又对特务们一挥手命令道:“把床往外抬!”

    特务们忙去抬床,沉重的大沙发床被抬出来一米多远,葛明礼又喊了声:“放下!”

    床被放下了。葛明礼忙转到床后去看,地板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找不出任何别的痕迹。葛明礼紧锁双眉,从床后走出来,又对特务们一挥手说:“抬回去!”

    特务们忙又把床抬回去。葛明礼还要往别处去搜寻,这时站在一边的呆愣愣的筠翠仙忽然大嘴一咧,放声悲号起来。别看她身体娇小,嗓门可大,她把日夜苦练的基本功都用到这声悲号上了,真像长鸣的火车汽笛一样震人心肺,满屋的人都觉得心头一颤,忙向那发声的物体望去……

    随着这声悲号,彼翠仙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悲号只是个过门,用唱落子的行话说这是叫板。接着她就拍手打掌边哭边唱起来:哎哟哟……

    一见此景,我大吃一呀惊,犹如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想我筠翠仙呀,自跟你葛大爷匹配了良缘,我守身如玉,至死相从。

    满指望贞节牌坊上留个美名,谁想你无缘无故,捕风捉影,床下乱钻,床上乱蹬,一心想败坏小奴的名声!

    常言道:捉奸要双,捉贼要赃,今天哪……你要捉不到奸夫,抓不到赃证,小奴我就用——三尺白绫,悬梁自经,向阴曹地府苦诉冤情!

    哎哟哟——我那杀了人的天哪!

    筠翠仙边哭边唱,只见她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浑身抖颤,泪流满面。她唱得不但有板有眼,也真有感情。原来自从她在懵懂中逐渐看明白了葛明礼的意图以后,她的创作冲动就上来了。她是多么恼恨这个抱着醋坛子满屋乱蹦的大白胖子啊!在悲愤中那些烂熟于胸中的悲剧戏文就都涌出来了,开头几句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的,这是她的拿手好戏,是学评剧名伶李金顺的,真正的大口落子。下边就东摘一句,西拼一段,再见景生情地编上几句,居然连贯下来了。一方面是熟能生巧,一方面是充满了感情,她这倒很合乎创作规律呢。

    筠翠仙的悲怆哭诉可把葛明礼闹得六神无主了。她哭得那样伤心,鼻涕一把泪一把,哪里像是……直到这时,葛明礼的脑袋才闪现出一个明摆着的道理:外面响着爆豆一样的枪声,还夹着那震天动地的炸响,她哪来那份胆量和兴致,去和别人……自己这不是活见鬼了吗?筠翠仙的哭声本来使他心颤,何况又夹上那直戳他心窝的唱词呢?她越唱,他心越软,等到她唱完,他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不是有那些小特务在眼前,他真可能跑到筠翠仙面前,跪倒在“石榴裙下”,求她宽恕他的莽撞了。想到这里,他扫了一眼小特务们,对他们一挥手说:“出去!”

    小特务们一个紧跟一个溜出去了。

    筠翠仙一听人走,哭声更大起来了,方才还有眼泪,现在变成了干嚎。干嚎比有泪声更大。筠翠仙双手捂着脸,嚎得惊天动地。这种女人哭的规律就是有泪时不遮脸,为了让人家看见;无泪时则遮严,为的是让人看不见。葛明礼可没研究透这规律,有泪时浇他心,无泪时撕他心,撕心比浇心还厉害。他真感到束手无策,跪下求饶吧,小特务们就站在窗外,就这么下去吧?长时间哭泣不但伤了她那单薄的身子,嗓子也得哭坏了,何况还坐在那冰凉的地毯上……想到这里他下了一个狠心,举步走到筠翠仙面前,一边弯腰去抱她一边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再哭了,上床去吧。”

    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把被翠仙从地毯上托起来。筠翠仙可没有老老实实让他抱,她手刨脚蹬,一双水绿色绣花拖鞋甩飞了,套在脚脖子上的两只金镯子磕碰得叮当响,丝袜子也从膝盖上脱落下来,胳臂上那等距离的四对镯子也都脱离了原来的位置,脸上的白粉、口红、黑眉、塔灰和着泪水一揉,青一块,白一块,紫一块,粉一块,就是唐伯虎复生也画不出这副尊容。

    葛明礼可没心思看这些,他双手托举着的这个小女人简直像才从水里抓上来的一条大活鱼,摇头摆尾乱扑通,抱紧了伯勒坏了,抱松了怕掉地下。好不容易才走到床前,刚往床上一放,筠翠仙又满床打起滚来,滚了一个来回,又忽然双手抓住床单的一头,下边用膝盖一夹,就这样扯着床单从这头滚到那头,床单随着她的滚动一层一层把她包裹起来,裹得严严实实,头尾都不见了。有一出旧戏叫《卷席简》,她这功夫就是从那里学来的。像筠翠仙这种沦落风尘的女人都是专门研究男人的心理学家,尤其对葛明礼这样过去的嫖客今日的姘头,她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就像一个高明的医生对待一个老患者一样,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药她都清清楚楚。葛明礼这个庞然大物有时就被她玩弄于掌心之中,她对他的吸引力也正在这里。

    如今她直挺挺地躺在大缎子卷里,一动也不动了。葛明礼直急得抓耳挠腮,无可奈何。他原本想回到这里,喂喂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换上衣服就赶快返回特务科。谁承想出了这么些事?现在情况紧急,说不定上司正在各处找他呢。他一跺脚转身想走,可一转念,她若真使用那三尺白绫到阴曹地府去告自己一状怎办?可是要不走……

    正这时,外边有人敲门,他忙回身问了声:“谁?”

    门开了,进来的是秦德林。他脸上的血污不见了,鼻子头上贴了一块狗皮膏药。

    他手里提了几件衣服,神色惊慌,声音急促地说:“报告大哥,有非常重要的情况!”

    葛明礼听了一惊,忙往前走了一步问:“什么情况?”

    秦德林忙说:“刚才我到东屋佣人屋子里去洗脸,郭妈和小莲子告诉我: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一个人,是血人,浑身上下都是血,手里拎着匣枪,闯进她们房里,把她们逼进里屋,关上门,他一个人在外屋又洗又涮,洗涮完了换套衣服就走了。”

    “从哪走的?”

    “不知道,据郭妈说这个人简直是来无踪去无影。”

    “他换的衣服是哪来的?”

    “是我们大伙的。”秦德林一举手中拎的衣服说,“剩下的在这呢,方才弟兄们要辨认,我没让,我想回禀完大哥再说。现在让他们……”

    “别说了!”葛明礼忽然圆睁双眼,一步跨到秦德林面前喊道,“这么说这个血人是从这屋里出去的?”

    “对,衣服是在这屋放着啊!”

    “哎呀!这,这……”葛明礼猛一转身要往床前奔,可是他又一愣神站在那里了。

    怪事!筠翠仙不见了!床卜扔着揉皱了的锦缎床单。就像金蝉脱壳,长虫蜕皮一样,人,无声无息地就没了。

    葛明礼的心一阵乱跳,不由得仰脖住棚顶上看,他真怕那里有白绫子垂下来。

    棚顶上什么也没有,实际那溜光水滑的天棚怎能挂上白绫子呢?他又一歪脑袋,忽然看见筠翠仙一动不动地在梳妆台前边站着呢。她脸对着镜子背对着葛明礼,头上还盖了一块蝉翼轻纱,使她从里边能看见别人,别人可再也看不见她那花脸了。

    葛明礼喊了一声:“哎呀!在这呢!”他一边喊着一边跳到筠翠仙面前,又是怨恨又是心疼地说,“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变着法整我呢!快告诉我,那个血人进这屋都干些什么?他,他把你……唉!你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思呢?你快告诉我呀!”

    筠翠仙一言不发。

    秦德林这时跟在身后忍不住地说:“大哥!是不是先让弟兄们进来认认衣服?

    看那个人把谁的衣服穿走了?这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情况要整明白呢。”

    葛明礼紧皱着眉头往外边一挥手说:“让他们进来!”

    还没等秦德林往外走,门猛被推开,那群特务一窝蜂地挤进来了。原来他们早已挤在门外听着呢,就等葛明礼发话了。当他们跟着葛明礼刚闯进这屋子的时候,都被葛明礼那一阵疯狂的行为弄得蒙头转向,谁也没顾得上看看椅子上搭的衣服。

    这会儿听说有的衣服被那“血人”穿走了,就都迫不及待的地看看。他们一进屋直奔红漆圆桌四周,查看剩下的几件衣服。这时秦德林也忙走过来,把手中的衣服扔给大家辨认。

    在梳妆台前,葛明礼忙凑近筠翠仙,压低声音,近乎哀求地说:“我的心肝,你快说话呀,我这心都快让你给揉碎了。快告诉我,那个‘血人’是不是把你按在床上,那个这时筠翠仙猛然转过身来说:”你就知道按在床上,他要动我一根毫毛我还能活着见你吗?花前月下,床头枕边,我跟你说过上百次,自从跟上了你葛大爷,我就再也不让别人碰我一下了。可是你还总怕我给你戴绿帽子,今天你进得门来,不问青红皂白,当着大伙的面寒掺我,你让我伤透心了,你……“说到这她又猛一转身背过脸去,又哭叫干嚎起来,声音仍然那么清脆,真不愧是北市场的名角儿。

    葛明礼真怕她再哭,忙过去扳住她那瘦削的肩膀,刚要说话,这时圆桌那边忽然有人喊起来:“哎呀!我的线涕小褂没有了!那里揣着我的钱包!”

    葛明礼忙转回身往那边看。只见一个中等身材圆脸盘的人在惊讶中喊叫着,此人叫王天喜,原来是北市场有名的赌棍,也是葛明礼的亲信。

    还没等葛明礼张嘴,秦德林却一下跳到王天喜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问道:“真的不见了?”

    “那还有假?”

    这时别的特务手里已都拿着自己的衣服,就是王天喜空着手。

    秦德林忙又问王天喜道:“你那钱包里都有什么?”

    “一张特别通行证,六十块钱,还有些名片。”

    “坏了!”秦德林一拍手说,“这回可以完全断定我的猜想了!”

    秦德林一转身,飞快地奔到葛明礼面前,紧张而激动地说道:“大哥,从郭妈和小莲子讲的情况里,我就怀疑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血人’,就是咱们方才还交过手的那冤家对头……”

    葛明礼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松开筠翠仙的双肩,急迫地问道:“你说就是那纪念碑前作案,北市场杀人放火的要犯?”

    “正是那个神秘的人!”秦德林回手一指王天喜说,“您看,他的身材脸型不是和天喜兄弟差不多吗?现在他穿了天喜兄弟的衣服,又拿了他的通行证,可以到处通行无阻,说不定又跑哪去作案了!”

    葛明礼听到这一拍大腿,大白脸刷地变了颜色,他几步蹦到王夭喜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吼道:“混蛋!三八蛋!特别通行证怎么能离身!你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别见我。”

    “我,我……”王天喜不敢抬头,说,“我,我听见枪响,就跟大哥往出跑,哪顾得上拿别的。现在您,您让我上哪找那神出鬼没的要犯?再说就是找上,也不是他的对手,连咱们大伙……”

    “什么?你胆敢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你这贪生怕死的王八犊子!哪有一点皇帝陛下警察官的架势,你给我滚蛋出沟!”

    王天喜不敢再说话了,忙低着头往后退。

    这时秦德林忙走到葛明礼身旁说:“大哥!您暂息雷霆之怒,且听小弟说说。

    依小弟看,现在倒正是搜捕那要犯的好时机。”

    葛明礼转过身看着秦德林,眨了眨大圆眼睛说:“你快说!”

    “现在全市都戒严,那要犯要想活动就得拿天喜兄弟的特别通行证,冒充咱们的人,咱们何不乘这机会,立刻通知全市军警缉察捉拿要犯。过去我们犯愁找不到他的特征,现在可……”

    “好!”葛明礼一拍秦德林肩膀说,“好小子!好主意!”他的精神头上来了,一指特务们说,“你们马上给我出去堵截汽车,不论是哪的车,抓一辆来,一咱们立刻坐车回去下通知,抓要犯!”

    秦德林忙又说:“我们再围着房前屋后查一查,那要犯没长翅膀,出来进去总会留下痕迹。”

    “好,快去快回!”

    特务们应声奔出屋门。

    屋里只剩下葛明礼和筠翠仙了,葛明礼张着大嘴,伸开双臂,向筠翠仙奔去。

    37

    葛明礼正斜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想着他如何哄得筠翠仙破涕为笑那舒心场面,忽然响起敲门声。他忙坐起身来,喊了声“进来!”又习惯地神了神衣襟。他仍然穿着那身中式长衫,长衫的底大襟翻卷在小腹上,经他一神,才盖上了双腿。

    进来的是秦德林,脸上的狗皮膏药已经换上了橡皮膏。他一进门就说:“大哥,刚才南岗分局来人报告,他们有两个特勤失踪了。”

    葛明礼一皱眉问道:“怎么失踪的?”

    秦德林说:“昨天他们把所有的人派了出去,半夜以前都分头回来报告,就这两个人没见影儿。开始他们还没大在意,因为这哥俩是他们那里有名的哼哈二将,膀大腰圆,力大无穷,用他们的话说,那真是‘蹲着像熊,坐着像钟,站起来像尉迟恭,走起来像黑旋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往人面前一竖,简直如两座黑塔,谁也不敢向他们伸手。”

    葛明礼听到这猛一拍沙发骂道:“竟扯王八犊子,还编上莲花落了!什么***两座黑塔,车站前边的建国纪念碑个头儿大不大,威风不威风,不还是照样有人伸手!他们眼睛里的黑塔,到共产党眼睛里就是黑驴属!是**零狗碎,衣架饭囊,脑满肠肥,狗屎不如的‘八嘎牙路’!”

    秦德林一边听一边心里纳闷,他这科长哥哥骂人脏话的武库里怎么又增加了文绉绉的新武器?他想是想嘴里可不敢说。表现出来的是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说:“大哥说的极是,他们自以为像黑塔就没人敢动了。哪承想一直到今天早晨还没见人影,他们的梁局长这才慌了神,忙派人四处查找,找到现在也没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葛明礼又吼了一声:“那怎么才来报告?”

    秦德林忙应声答道:“小弟也问了。他说他们梁局长还总觉得不能……”

    葛明礼呼一下站起来骂道:“他们那个局长梁半截是个大混蛋!属毛不是。一天到晚就知道抽大烟、打麻将、逛窑子、捧坤角、玩野妓、泡女招待,招了一身杨梅大疮,哪还像个皇帝陛下警察官的样!”

    葛明礼越骂声音越高。秦德林不安地向门外瞥了一眼,这时忙贴近葛明礼小声说道:“大哥!大哥!您小点声吧,万一让人听见到厅长那奏上一本……”

    “我才不怕他们那**巴上的亲戚呢!”葛明礼一点不降调地骂道,“慢说他是厅长的小舅子,就是他亲老子我也要骂。不但骂,我还要当面问问这梁半截呢!”

    说到这里,他大步走向那并排摆着的三台电话机跟前,当他刚抓起其中一台耳机的时候,另一台的铃声却当嘟嘟地响起来。他一看是直通厅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便忙撂下这个耳机操起那个耳机,他耳机换得快,脸上的表情换得更快,由恶狼变成绵羊,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方才的高声叫骂立刻变成低声柔语,只听他一连串地答应了几声是,接着说道:“我正在遵照主席顾问官的吩咐,不用上刑,用别的办法……”说到这里,他忽然像被谁在后腰上捅了一下似的,猛一激灵,腰板登时挺得溜直,大声喊道:“什么?他就要到我这来了……要亲自审问那个小共党?您,您不来?就他一个人?好,好,我立即整容迎接。”

    mpanel(1);葛明礼扔下耳机,喘着粗气,奔到衣服挂前,先抓起大盖帽子扣到脑袋上,又抓起警官制服忙乱地往身上套……

    秦德林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科长哥哥,这急剧、失常的变化,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感到要发生非常事件了。这时他看葛明礼没脱长衫,竟将警官制服直接往那大褂上套,不由得喊道:“大哥!您,您的大褂……”

    葛明礼低头一看,忙又往下脱警官服,一边脱一边对着秦德林骂道:“***你是死面做的,不会动弹了!还不快滚过来……”

    秦德林忙奔过去帮他脱大褂,穿制服,两人又一同跑到沙发前换裤子,葛明礼斜躺在沙发上,秦德林单腿跪在地下帮他忙乎……

    一见这情景真让人想起果戈理笔下的市长。那市长听见钦差大臣来到了,一惊之下,不是错把装帽子的纸盒当成帽子扣到脑袋上了吗?现在葛明礼所面临的处境可能比那个俄国市长还严重,俄国市长准备迎接的是个琢磨不定的人物,而葛明礼迎接的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太君”。他的升降荣辱,前途命运,都在这人掌握之中。

    这怎能不使他激动失常。

    秦德林刚帮着葛明礼换上制服裤子,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没等屋里人发话,门猛被推开了,闯进来的是警尉齐德荫。他脚一迈进屋门,就对着葛明礼一边敬礼一边急促地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阁下驾到!”

    葛明礼一个高从沙发上蹦起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忙问:“在哪呢?”

    齐德荫手往门外一指说:“您听!”

    门外传来一阵脚踏楼梯板的噔噔响声,葛明礼浑身一抖,一边系着衣服扣一边往门前跑。秦德林被这突然降临的大人物吓得蒙头转向,不知往何处藏身才好,如果不是在二层楼上,他真可能从窗户跳出去。他摸摸自己那贴着橡皮膏药的花脸,一看葛明礼已经跑到门前了,便忙向他奔去,缩着脑袋站到他的背后。

    门被推开了,玉旨雄一出现在门口。他仍然穿着中国长衫,圆口布鞋,不过头上的红顶黑缎子帽头不见了,换上了一顶乳白色的硬壳巴拿马草帽。在白色帽檐映照下,那张铁青脸显得更加阴森了。他身后紧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这时他向后边一挥手,两个宪兵左右一分,直挺挺地分别站在外边门口了。

    玉旨雄一举步迈进屋里。葛明礼和齐德荫忙一挺胸,后脚跟一碰,行了个举手礼。穿便服的秦德林在葛明礼身后哈下了腰,他的头几乎碰到葛明礼的屁股上。他企图用那肥大的臀部挡住他那难看的花脸。

    葛明礼一边举手行礼一边瓮声瓮气地直着嗓子说:“卑职葛明礼,率部下迎接主席顾问官阁下。”

    玉旨雄—一边点着头一边仰起脸看着葛明礼,他从头顶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顶,看得葛明礼直发毛,不由得也低头看看自己。这时他才发现:上衣纽扣扣错了,第二个纽扣扣在第三个扣眼上,第三个扣眼又和第四个纽扣结合在一块,平整的哗叽制服被混乱的纽扣拽得歪扭变形。下边裤扣完全敞开着,就像才从厕所里跑出来似的。葛明礼的大白脸刷一下变红了,热汗也从大鼻子头上渗出来。他慌乱地伸出两只手,一只手系裤扣,一只手系上衣扣……

    玉旨雄一紧皱着眉头盯着他,两撇小黑胡子也撅起来。葛明礼真怕他跳起来给自己两嘴巴。他在紧张慌乱中忙又一举手说:“卑职衣冠不整,卑职不敬,请阁下宽容。”

    玉旨雄一没有回答,铁青脸仍然绷得紧紧的。

    葛明礼僵直地挺立着,手仍然贴在大盖帽檐上,好像粘住了一样。

    玉旨雄一转身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又站到葛明礼面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要来吗?”

    “知道。厅长阁下吩咐主席顾问官阁下……不,吩咐我说主席顾问官阁下……”

    “好了,我明白了。”玉旨雄—一挥手止住了葛明礼的话头。就在这一瞬间,他那绷紧的铁青脸忽然舒展开了,竟然对着葛明礼一呲牙,笑着点点头说,“那么我谢谢你,葛先生。”

    “阁下谢我?”葛明礼高大的身躯向挫矮的玉旨雄一倾斜过去,那圆眼珠子向外鼓得更厉害了。

    “对,谢谢你。”玉旨雄一一指衣服挂上葛明礼才换下来的长衫说,“那是你才换下来的衣服吧?”

    “是。

    “这不就明白了!”玉旨雄一又一伸手,拽了拽葛明礼扣错的衣服扣说,“你是为了欢迎我才在忙乱中弄错的。为尊敬而产生的不敬是可以原谅的。不但要原谅,而且要谢谢。”说到这里,玉旨雄一竟双手按在膝盖上,向葛明礼行了一礼。

    葛明礼像触电一样,忙往旁斜跨了一步,躲开玉旨雄一敬礼的方向,又忙埋下头去,连声说道:“折杀卑职了,折杀卑职了!”

    低头躲在葛明礼身后的秦德林,没提防前边这堵影壁墙竟在一眨眼间移开了,惊慌中他刚要再躲到葛明礼身后去,可是来不及了,玉旨雄一的脑袋正对着秦德林。

    玉旨雄一一看站在自己前边受礼的已经不是肥大的葛明礼,突然蹦出一个瘦小邋遢的花脸汉,不由得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步,嘴里竞冒出了一句日本话:“答类嘎?”

    秦德林一看玉旨雄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闪着凶光,嘴里说的什么也听不懂,便浑身哆嗦迈不动步了。

    葛明礼直起腰见王旨雄一那铁青脸又绷紧了,嘴里说的什么他也不懂,便忙向站在一旁的齐德荫望去。

    齐德荫懂日本话,这时忙向葛明礼走近一步,低声说道:“玉旨阁下问他是谁?”

    葛明礼一听忙向工旨雄一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阁下,他是卑职的部下,便衣特勤秦德林。”说完他又转对秦德林说道,“还不报名晋见!”

    秦德林连忙对玉旨雄一哈下腰,撅着屁股说道:“卑职秦德林,晋见主席顾问官阁下。”

    玉旨雄一没有搭理他,转过脸去问葛明礼:“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葛明礼忙答道:“他一直在卑职的臀部后面,跟随卑职迎接阁下。”

    “哦。”玉旨雄一点点头,脸色不那么难看了,他见秦德林还一动不动地撅在那里,便一挥手说,“抬起来。”

    秦德林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怕玉旨雄一看他的花脸,仍撅着没动。

    葛明礼着急了,忙奔过去一拽秦德林脖领子,压低了声音骂道:“你他妈脑袋灌铅了!还不快抬起来!”

    秦德林的脑袋被拽起来了。

    玉旨雄一面对着这张花脸,眼睛眨了眨,忽然又一皱眉头,连连倒退了两步,指着秦德林的脸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屋里的几个人都不明白玉旨雄一这急剧的变化是怎么回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出大气,更无人敢说话了。

    秦德林本已惊慌得六神无主,这时见王旨雄一指着他的脸发问,便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新贴上的那块橡皮膏。

    玉旨雄一随着他的手摸处接着问道:“对,就是那块膏药,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得如何回答呀?平时心灵嘴快的秦德林这时竟变得拙嘴笨腮,他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让人打的,打,坏了……”

    “谁打的?”玉旨雄一紧跟了一句。

    “是,是……”

    葛明礼这个流氓头子终究是见过大阵势的人,忙一挺身子说:“报告顾问官阁下,他那是昨天新挂的彩,今天伤疼,说话不便,所以晤晤啦啦说不清。”

    玉旨雄一又眨了眨眼睛问道:“在哪儿挂的彩?”

    葛明礼身于挺得更直了,一点不犹豫地大声说道:“是在北市场抓共产党的时候被打伤的。昨天他于得特别好,打死打伤不少匪徒,今天还带伤出勤。”

    “真是这样?”

    “卑职不敢掺假。”

    玉旨雄一眼珠子转了转,又指着秦德林的脸说:“把那膏药揭下来我看看。”

    “哈依!”葛明礼用日本话答应个“是”字,一转身快步走到秦德林面前,伸手拽住橡皮膏的一角,像裁缝扯布一样,刷地拽下来,疼得秦德林一咧嘴,脸上的肌肉一哆嗦,那刚结痴的伤口又被撕破了。

    葛明礼举着膏药向玉旨雄一走过来,玉旨雄一看了一眼,又向秦德林招招手。

    葛明礼忙跟着向秦德林喊了一声:“立正!开步走!”

    秦德林随着口令声向玉旨雄一走来。玉旨雄一忙往后退,葛明礼忙又喊了声:“立定!”

    秦德林站住了。

    玉旨雄一往前走了两步,盯着揭下橡皮膏的地方细看了看,又指着那红一块、紫一块的疤痕问道:“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葛明礼一直跟在玉旨雄一的屁股后边,这时忙探着脑袋答道:“那是在阁下大驾到达哈尔滨的前几个小时,在建国纪念碑底下,他上去捉拿刷写反满抗日标语的共匪,拼死擒贼时候受的伤。”

    “哦。”玉旨雄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葛明礼,有些难以出口地问道,“这么说他这不是那种病?那种花柳……”

    玉旨雄一的话一出口,葛明礼恍然大悟,立即说道:“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不是杨梅升天?”

    玉旨雄一点了点头。

    原来玉旨雄一一来到哈尔滨就专门研究了葛明礼和他手下这帮特务的情况,当他弄清楚了这是一群从北市场爬上来的地痞、流氓、光棍以后,心里很是讨厌。他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时候就常和沈阳北市场那些流氓打交道,利用他们搞情报,传谣言,打黑枪,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他深知这些家伙既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临时利用他们一下还可以,长期依靠他们根本不行。这次和共产党斗,他们哪里是对手?但他也知道这些家伙都是抱成团的亡命徒,动一个就会引起全部骚动,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可以代替他们的人马,只好暂时全部不动,骑马找马,等时机成熟再说。

    玉旨雄一既熟悉这些家伙政治上的情况,也了解他们生活中的龌龊勾当,他知道他们生活中的第一乐趣就是逛窑子,玩野妓,把时间和金钱都倾泻在那些女人身上,有些人因此就得了那不洁之症。所以当他一看见秦德林那张贴着橡皮膏的花脸的时候,立刻就和当年他在沈阳北市场看见的一个流氓联系起来。那个流氓把鼻子烂掉,眼睛烂瞎,很快就死去了。他知道这种脏病传染性特别强,所以才往后退。

    现在经过观察、讯问,弄明白不是那种病以后,才算放心。他那紧皱的双眉舒展开了,笑着向秦德林点了点头说:“这么说你这满脸的伤痕,都是和共产党搏斗时候留下的印记了。”

    秦德林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玉旨雄一笑。他一时弄不清这笑的真正含意,心跳得很厉害,嘴也不听使唤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是的,共产党很,很厉害,他,他们专往脸上揍……”

    葛明礼在一旁又急又气,他真恨不得过去踢秦德林两脚。他怕秦德林下边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忙对玉旨雄一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阁下,卑职这个部下,一来是嘴不好使,二来是上不得台盘,怕见大太君,太君越大他的底气越不足。再加上他还有个脾气,从来不愿在上司面前表功,他在敌人面前是条出山猛虎,在上司面前就变成进圈的绵羊了。”

    “嗅,这么说他还有很多东方人的美德呢!”

    葛明礼误把“东方人”听成了“东洋人”,忙点着头说,“对,对。他这些美德都是从东洋友邦那里学来的。他很早就亲友邦,恨敌人。”

    “嗯?”玉旨雄一眨了眨眼睛问道,“他的敌人都是什么人?”

    “凡是反满抗日的都是他的敌人。他一见这种敌人就红了眼,昨天在北市场上他一连撂倒了好几个共产党。那个姓罗的小共产党也是他领头抓住的!”

    “很好!”玉旨雄一捻着小黑胡子点了点头。他虽然对葛明礼这些云山雾罩的话半信半疑,但是秦德林那满脸伤疤是实实在在的。既然葛明礼已经报告那是和共产党搏斗时候留下的印记,自己就应该有所鼓励呀,不然怎么能使这些人为帝国卖命呢。想到这里他就又对秦德林笑笑说,“很好。我从怀疑你的脸已经变成欣赏你的脸了。你的脸乍一看很难看,可是当弄清真相以后,就变得无比美妙了!那些红斑紫块,就像花朵一样开放在你的脸上。我要把你这张脸介绍给全满洲帝国的人看,我要让新闻记者来给你拍照,让你上画报,上电影。在这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们厅长,让他给你发奖,你将要挂着奖章出现在人们面前。当然,不能穿便服,要穿警官制服。”说到这里他转对葛明礼问道,“他是什么警衔?”

    葛明礼这时正张大着厚嘴唇,用惊讶的眼光看着玉旨雄一。他原来只期望王旨雄一不责怪他和他的喽啰,却没想到在那黑胡子下面竟唱出这么一大套好听的赞歌。

    他的亲信得到赞赏,他当然欣喜万分了。他忙高声回答道:“报告主席顾问官,他是一道杠一个花的警尉补。”

    “这太小了。”玉旨雄—一挥手说,“应该再给他添上一个豆!”

    “是。”葛明礼一碰后脚跟说,“马上晋升他为警尉!”

    玉旨雄一点点头,又转对目瞪口呆的秦德林说,“你的意下如何?”

    “我,我……”秦德林眼睛里滚下两颗泪珠。他异常激动地擦了擦眼睛,然后张嘴说话了。这回他不再磕巴,突然降临的幸运犹如一把开心钥匙,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非常流畅地说道:“主席顾问官阁下,您犹如卑职的重生父母,只有您能透过这张难看的脸皮看出美丽的花朵。您的一番金玉良言使我第一次认识了自己这张脸的真正价钱,我以后将要抻着脖子走在大街上,让所有的人看看这张脸,因为这是被您——主席顾问官阁下赞扬过的一张脸。”

    秦德林一口气说完了这一段话。

    这回轮到玉旨雄一惊讶了。他没想到这个一直语无伦次的人竞能滔滔不绝地发出感恩之词,不由得指着秦德林的嘴问道:“怎么回事,你的嘴不疼了?胆不小了?”

    秦德林立即回答道:“报告主席顾问官,您那一番话犹如一碗参汤,您那一个豆犹如一粒金丹,药到病除,使卑职万病全消。卑职今后愿为日满协和效尽犬马之劳,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秦德林这几句话倒真使玉旨雄一欣赏起来,他不由得又看看秦德林,然后说道:“方才葛先生曾经说过你的名字,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卑职的贱名叫秦德林。”

    玉旨雄一点点头,转身向葛明礼那张大写字台前走去。他走到写字台前,往大皮沙发圈椅上一坐,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伸手到笔筒里去拿铅笔。就在他这一伸手的工夫,忽然被写字台上摆的文房四宝吸引住了。他不由得又从圈椅上抬起屁股,探着脖子欣赏起来……

    葛明礼本来识字不多,胸无点墨,他摆文房四宝干什么呢?原来自从他当上特务头子以后,处处都要讲排场,摆架子。这张大写字台顶上,开始没摆什么东西,他总觉得空荡荡的,不但不好看,也显得没文化。天底下就有这么一种假斯文,越没文化越要装成有文化。于是他就请教行家,开列单子,派人四处搜寻,很快就搞来了高要的雕花端砚,湖州的特制毛笔,御用徽墨,安徽径县的宣纸。另外还有一个南明陵武时代的青铜墨盒,一个精工细雕的玉石笔筒,上面雕的是手执大笔的魁星。其他还有笔架,仿鉴子等等,都是有讲究的艺术珍品。开始他摆这些东西不过是为着好看,后来见大汉奸郑孝胥和张景惠都到处给人题字,他想自己将来也要当更大的官,到时候一定也会有人来请题匾额,不会写怎么能行?郑孝胥是科举出身,自己不能相比。可那张景惠是个豆腐匠呀,豆腐匠能写自己为什么不能写?功到自然成啊!于是他就像小学生一样,每天总要写两篇大楷,因此他那墨盒和毛笔倒始终是饱含墨汁的。

    这时玉旨雄—一边看着一边嘴里发出喷喷的赞叹声。

    葛明礼见状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玉旨雄一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惊奇的目光说:“想不到葛先生还是个文物收藏家!”

    葛明礼受宠若惊地搓着大手说:“这都是早年在市场买下的小玩艺儿,阁下要是看着好的话……”

    “不,不,我只不过是欣赏一下而已。”他一边说着一边揭开墨盒盖,见里面绵满墨足,不由得说,“看着这些难得的珍品,真想写上几笔。”

    葛明礼一听,马上探着脖子说:“阁下要写字吗?”

    “有宣纸吗?”

    “有,有。”

    葛明礼忙向墙角走去。

    墙角的挫几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瓮,里面插着成卷的宣纸和装裱好的画轴。这是他在卢运启家学来的。他见卢家大小客厅里都有这摆设,也就照猫画虎地摆设起来。

    这时他忙抽出一张宣纸,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铺在写字台上。

    玉旨雄一满意地点点头。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摘下笔帽,蘸满墨汁,略一思忖,就挥笔写下了八个字:“日满协和,共存共荣户‘这八个宇写得刚柔相济,楷中有隶,将钟籁与颜真卿融为一体,使之自成格局,堪称为日本书道中之上乘。

    玉旨雄一写完了,举着笔,面有得意之色地看着葛明礼,他多么想听到观看者的赞词啊!就像任何艺术家表演完节目,期待着观众的热烈掌声一样。

    葛明礼也明白玉旨雄一的心思,他搜索枯肠地想赞词,可是在他那充满骂人脏话的语言仓库里,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词汇。他憋得面红耳赤,喘着粗气说道:“好!写得好!有劲!有劲!真有劲!”

    不懂书法的人评论书法大体都用“有劲”二字概括之,葛明礼也不例外。他对书法的评论和他那珍贵的文房四宝正成反比例。

    玉旨雄一凝视着葛明礼,眉头忽然一皱,嘟嚷了两句日本话。

    葛明礼不懂,又回头看着齐德荫。

    齐德荫仍然原地不动地站在门前。玉旨雄一嘟嚷的那两句话,他听明白了,意思是:“我这真成了画花给瞎子看,吹喇叭给聋子听,真扫兴!”但是这样的话怎么能翻译给葛明礼听呢?他只好装成没听明白,对葛明礼微微摇了摇头。

    葛明礼是一种具有进攻性格的人,要是打排球他一定可以成为一名攻击型选手。

    这时他并不知趣而退,却又回过头来对玉旨雄一说道:“请阁下原谅卑职的蠢笨,卑职还没有学会友邦的大和语言,刚才阁下的两句训词卑职没听明白。卑职不好回答。”他又一指站在门旁的齐德荫说,“连懂友邦话的卑职的部下也没明白,八成是太深了。请阁下用满洲语言再训导卑职一遍。”

    感到扫兴的玉旨雄一被葛明礼这番表白竞逗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说:“我是说你对我称赞的太过分了,连说了三个‘有劲’,好像我吃了你们北市场卖的大力丸一样。”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葛明礼、秦德林和齐德荫也跟着笑了。

    玉旨雄一在笑声中挥了挥手,一指秦德林说:“好了,我这几个字就送给你吧,也是奖励你的意思。你的名字是……”

    “秦德林。”秦德林身子一弯说。

    玉旨雄一点点头,挥起毛笔,没有按一般款式,而是在八个字下边,写上了“书赠秦得利”五个字,末尾又题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一旁看着的葛明礼发现秦德林的名字写错了,又忍不住地指着秦德林说:“方才他回答阁下问话时候口齿不清,没说清楚。他的贱名是秦德林,道德会的德,二木成林的林。”

    玉旨雄一看看自己写的题名,翻了翻眼睛,一摇头说:“不,他应该叫秦得利!

    秦谐勤的音,意思是只要勤快,就能得利!”说到这里,他又指着秦德林说,‘方才你把我奖励你那’一个豆‘和那番话,比成’一碗参汤‘,’一粒金丹‘,而且把我比成’重生父母‘,这说明一得利你就高兴,所以这名字对你是最合适了。希望你今后为满洲帝国勤快地于事,那你就一定会多得大利!“秦德林兴奋得脸上的红斑变紫,紫斑变青,声音激动得发颤地说:“卑职秦得利万分感谢阁下赐名的恩典。这名赐得不但响亮,而且吉利。卑职从现在就改。”

    “不,不能现在改!”葛明礼冷不防从旁冒出了一炮。

    这一炮把玉旨雄一和秦德林都弄得愣住了:他们俩惊奇地望着葛明礼。

    葛明礼挺胸凹肚,胸有成竹地对着玉旨雄一说道:“主席顾问官赐名给卑职的部下,这不但是被赐名人自己的光荣,也是卑职和全体特勤人员的光荣,所以不能毛毛草草地说改就改。卑职要禀明厅长,开全厅大会,举行个赐名仪式,到时候请主席顾问官你老人家也来训导。”

    玉旨雄一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看来脑满肠肥的家伙还有这么一招,不但出人意料,还真有点出奇制胜之感呢。他不由得转惊奇为欣赏,微微一笑说:“我就不参加了,至于怎么办好,请厅长来走吧。”

    “是”

    秦德林这时更加兴奋地说:“要是那样的话,能不能让卑职的兄弟也来参加?

    我们弟兄都犯德字,卑职改了他也应该改。”

    玉旨雄一问道:“你兄弟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

    “卑职的兄弟是道外警察局的警士,名叫秦德才,是才能的才。”

    “那就改成发财的财吧。你们弟兄二人,一个得利,一个发财,很好。”玉旨雄一说完又忍不住笑起来。

    秦德林又激动地说:“谢阁下又给卑职的兄弟赐名,以后我们弟兄一定会发福生财,吉祥如意,时来运转,步步高升!”

    “好了。”玉旨雄一从写字台上拿起宣纸说,“把这个拿去吧。”

    秦得利(我们以后就这样叫他了,因为这名字对他确实更合适一些)忙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题字,然后高举过头,迈正步向屋门走去。这是他们厅长恭捧博仪“即位诏书”走进大会会场时的姿势,这回被他用上了。

    站在门旁的齐德荫连忙给他推开了屋门,于是秦得利就一直走了出去。

    这时玉旨雄一对葛明礼说道:“葛先生,现在我们可以办公事了吧。”

    “是。”葛明礼马上立正说,“方才厅长已经吩咐过我,说阁下要亲自审问那个姓罗的小共产党。卑职马上就让人把他押到刑讯室去,然后您再……”

    玉旨雄一没等他说完,就挥了挥手说:“不要上刑讯室,就把他带到这里来。”

    “这里……”葛明礼迟疑地看看屋说,“这里什么设备也没有,审问起来……”

    “要什么设备?刑具吗?”

    “是呀。”

    “为什么要用刑具呢?”玉旨雄一翻了翻眼皮说,“使用刑具审问犯人是审问者无能的表现,攻心为上,用刑为下,何况对付这么一个小共产党。”

    “是!”葛明礼回手一指齐德荫说,“遵照主席顾问官阁下的吩咐,带犯人!”

    齐德荫应声称是,转身要走。玉旨雄一又把他召唤回来说:“把你们的审讯记录也带来。不要带打手,这里用不着他们。连你也不要来了,就让秦得利押来就可以,犯人不是他抓来的吗?”

    “是。”

    “还有,带来以后先在别的房间里等一等,听我的召唤。”

    “遵命!”齐德荫举手敬礼,走出了屋门。

    屋里只剩下玉旨雄一和葛明礼。

    38

    葛明礼双手捧给玉旨雄—一杯碧螺春。

    玉旨雄一说了声“谢谢”,然后一指写字台旁边的椅子说:“请坐下,我觉得我们之间需要谈一谈。”

    葛明礼没有坐,仍然垂手直立着说:“顾问官阁下有话请吩咐,卑职立即照办。”

    玉旨雄一挥挥手说:“不,不是吩咐,是彼此之间的交谈。你先请坐下,坐下好谈话。”

    在玉旨雄一的再三相让下,葛明礼坐下了。但只坐了半拉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胖大的身躯挺直得像根木头撅子。

    玉旨雄一微微一笑说:“昨天我肝火太盛,对你说了些不敬的话,你不介意吧?”

    葛明礼忙又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说:“卑职只嫌阁下训导得太少了。卑职从昨天到今天,一直背诵你老人家的训词,可惜卑职太笨,没记全。趁现在有空,你老人家能不能再训导卑职一遍?”

    玉旨雄一又忍不住笑了笑说:“葛先生倒是个很有趣的人。”

    葛明礼忙说:“能使阁下觉着有趣,也是卑职的光荣。”说完这句,他又用半拉屁股坐下了。

    玉旨雄一呷了一口碧螺春说:“咱们换个话题吧。最近卢运启的情况怎么样?”

    “自从上次卑职和何占鳌厅长向阁下回禀了他的情形以后,卑职又去过一次。

    这个老家伙竞闭门谢客,任何人也不见了。”

    “你没有去看看今妹吗?”

    “去了。家妹说老头病了,大夫说需要静养。”

    玉旨雄一眨了眨小圆眼睛说:“什么病?”

    “说是心动过缓,一分钟跳三十几下,叫什么原发性心脏病。”

    玉旨雄—一皱眉,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

    葛明礼也忙站起来。

    玉旨雄一站到葛明礼面前,紧盯着葛明礼问道:“你看他是真病了吗?”

    葛明礼马上回答道:“这是个老狐狸,大大的狡猾。他的话,得二八扣。”

    “嗯,起码也得三七折。”玉旨雄一点点头说,“看起来这个卢老头又在对我们摆迷魂阵。可是他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迟早非让他拜倒在我的脚下不可。

    他那反满抗日的思想,已经被我们抓在手里了。远的不讲,就说他小书房里挂的那副对联吧,就是一个明显的罪证。”

    mpanel(1);“就是何占鳌厅长上次背给您听的那副对联?”

    “嗯。你能背吗?”

    葛明礼红着脸挠了挠他那大秃脑袋说:“啤职肚子里墨水太少,背不下来。”

    玉旨雄—一指写字台上的墨盒说:“你这里装得可不少。不要光摆着看,要真正的往里喝。”

    葛明礼赶忙说:“啤职正在往肚里灌,天天灌一点,天长日久,就灌满了。”

    玉旨雄一忍不住笑了笑说:“好,希望你能快点灌满。那对联你不会背,挂在对联当中的那张画你总会记得吧?”

    “记得。那画画得让人看着身上发冷。满地蒿草,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树,天上净是黑云,大风刮得满地都是树叶,还有几只黑老鹊在天上飞。”

    “嗯。这么一张画,再配上那副对联……”玉旨雄一说到这里,低声吟咏道: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这是中国南宋诗人陆放翁的诗句,他活了八十五岁,一生都主张抗拒金兵,收复失地。他这首诗就是针对金兵人侵而发的。现在卢老头把它悬挂在满洲帝国的国土上,在那里发着什么‘山河兴废’、‘身世安危’的牢骚,再配上那么一幅满目凄凉,使人心冷的鬼画,他那反满抗日之心,不是明摆在他家那堵墙壁上了吗。我们这正建设王道乐土的天堂,他却把我们描画成阴风惨惨的地狱,真是可恨已极!”玉旨雄一越说越激动,最后竟一拳敲在写字台上,震得茶水溅到桌面上……

    葛明礼也跟着激动起来,他一举大手说:“依卑职看阁下就下令把这老家伙抓起来吧!”

    玉旨雄—一摆手说:“抓他是容易的,我一举手一投足,就会让他的心动过缓变成心动过速,最后停止不动。可是我不能这样啊!小不忍则乱大谋呀!”他长叹了一口气,在屋里一边走着一边说,“他是个有影响的人物,目前需要他来为帝国出力。”

    葛明礼脱口而出地说:“可是他从心眼里反满抗日呀!”

    玉旨雄一猛然站住,冷笑了一声说:“现在表面上和帝国合作,心怀不满的人还少吗?”停了一下,他又挥挥手说,“不要怕,只要他能站在大庭广众之中,喊一声‘日满协和万岁’,就是我们的胜利。”

    “那得怎么让他喊呢?他现在闭门谢客,连大门都不出。”

    “这就是说他已经害怕了。我们今后要多方面想办法,要迫使他出来。”说到这里,他忽然对葛明礼神秘地笑了笑说:“听说令妹给他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姐,是吗2”

    葛明礼一听不由得咧开大嘴笑着说:“是呀。提起我那外甥女的长相,可用得上戏文里常说的两句话了,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那是要脸盘有脸盘,要腰条有腰条。不但长得漂亮、标致,还能写能画,知书达礼,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好妞儿。”

    “她叫什么名字?”

    “大号叫淑娟。”

    “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刚出头。““有婆家吗?”

    “挑得太厉害,既要门当户对,又要才貌双全,到现在也没找着合适的。”

    ‘卢老头喜欢她吗?““她是老头的心肝,爱如掌上明珠。”

    玉旨雄一点点头,又在屋里踱起步来。

    葛明礼睁着圆眼睛盯着他,看他没有下文了,忍不住地问道:“顾问官阁下问我这外甥女的意思是……”

    “这你就先不要问了。”玉旨雄一站下说,“你方才说卢小姐能写能画?”

    “对,她画的画卑职看见过,那花鸟都像活的一样……”

    “好,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一看她的书画。”

    葛明礼连忙点头说:“啤职一定想办法。”

    外面楼梯板响起来,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脚镣子哗啦哗啦的响声,一声重似一声地传进屋里来。

    玉旨雄一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在屋里踱起步来。

    脚步声和脚镣子声都听不见了。

    玉旨雄一回到圈椅上,伸手去摸茶杯。茶杯里水剩不多了,葛明礼忙拿起暖壶倒水。

    玉旨雄一喝了一口茶,又盯着葛明礼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神秘的人’有什么新线索没有?”

    “有一点,又断了。”

    “怎么回事?”

    于是葛明礼就把从昨天到今天追捕假王天喜,南岗警察局两个“黑塔”失踪的情况说了一遍。这件事本来他昨天就应该向玉旨雄一报告,但他怕把和彼翠仙的隐私也抖搂出来,影响自己的前程,就把到嘴边的话收回去了。他想等抓住那个“神秘的人”再一块说,那时候玉旨雄一一高兴,也就万事大吉了。可是今天玉旨雄一问到头上来了,南岗又丢了两个人,想瞒也难瞒住了,他就只好用糊弄鬼子的办法,把和彼翠仙有关的情节都隐瞒起来,改头换面地说了一番。说完他就心虚地眨着眼睛看着玉旨雄一,他怕玉旨雄一责怪他为什么昨天不说。他心里在打着应付的主意。

    真倒霉,他怕什么玉旨雄一偏问什么,只见王旨雄一瞪着小圆眼睛问道:“这么重要的情况你昨天怎么不报告?这个‘神秘的人’在我刚一踏进哈尔滨的时候,就在我头上打了一声闪雷,我一直想着这个人,你不知道吗?”

    葛明礼这时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话语,便立即答道:“卑职知道。卑职昨天本来要向顾问官阁下报告。后来因为一心背诵你老人家那些千金难买的训导,就把这事忘了。”

    葛明礼不愧是流氓无赖的头子,他用了个“以子之矛刺子之盾”的招数,硬把王旨雄一正往上冒的火气给顶住了。他眨了眨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说:“但愿你以后不要这样善忘了。”

    “卑职决不再犯这过错。”

    “不要总是保证。我记得在建国纪念碑前,是你头一个站出来保证的,说一定要捉拿刷标语的罪犯归案,还让我限定日期。我当时很欣赏你这股效忠的精神。可是时至今日,要犯在哪里?连个影都没有,有一点线索又断了。今后我不知道你还能拿出什么好办法来?”

    葛明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玉旨雄一紧盯着他那张大白脸问道:“嗯?怎么干张嘴不说话呢?说呀!”

    葛明礼又咝咝哈哈地搓了搓手,表示非常为难地说道:“卑职有一点难于出口的想法,一直想再次向你老人家回禀,可是……这个……”

    玉旨雄—一皱眉说:“怎么回事?你是个男子汉,不是女人,用不着扭扭捏捏的。”

    葛明礼又咝哈了一声才说道:“卑职总觉得第一中学应该是查获要犯的重点。

    那里发生了欺君主毁御照的大案子,而且就发生在玉旨一郎副校长到任的头几天里,这和你老人家才下火车就迎头碰上的大案子是一个手法,根据秦德林的报告——不,是秦得利的报告,他说他在纪念碑前,听见作案人互相称呼的时候有一个‘师’字,这有没有可能是学生称呼老师的‘师’字呢?这些猜测,卑职曾经向顾问官阁下提过一个头。当时你老人家吩咐我们不要插手一中的事情,卑职就没敢再说。可是这回在北市场抓住的惟一的一个共产党,又恰恰是一中的学生,把学生和老师往起一联,卑职就更加感到在一中师生之间有个共产党的组织,活动的很厉害。所以卑职就斗胆再一次提出来,请主席顾问官阁下明断。”

    玉旨雄一紧皱着眉头听完了葛明礼的陈述,停了一会儿,他才慢腾腾地说道:“我再说一遍,一中的事情,你们不能插手。”

    葛明礼忙一挺胸答应了个“是”字。

    玉旨雄一又慢腾腾地接着说:“那里的事我侄子正在进行,你们不理解他的意图,一插手会打乱他的计划。如果需要你们帮助的话,他会来找你的,你不是认识他吗?”

    葛明礼连连点头说:“认识,认识。那一次侄少爷——不,玉旨一郎副校长阁下还教育过卑职。”

    玉旨雄一呲牙一笑说:“听我侄子说,那次他把你摔得很重,是吗?”

    “不,不。”葛明礼赶忙晃着大秃脑袋说,“是卑职先动手打了副校长阁下,卑职一想起这事就万分不安,一直想向主席顾问官阁下赔罪。因为怕惹老人家生气,就没敢出口。今天您老人家提起来了,卑职也就就高上驴,趁热打铁,向您老人家正式请罪。”说到这里,他一躬到地,一边撅着屁股一边说,“卑职葛明礼,有眼不识金镶玉,竟敢冒犯玉旨一郎副校长阁下。冒犯副校长,就等于冒犯顾问官。还请顾问官宰相肚里能行船,大人不见小人怪,高抬贵手,宽恕卑职。”

    玉旨雄一忍不住笑着说:“不要这样,起身,起身。”

    葛明礼抬起身子,胖肚子猫大腰,憋得他直喘粗气。

    玉旨雄一又让他坐下说:“这事不能怪你。我侄子当时穿的是满洲便服,你不认识他,就动了手。可据说你当时穿的是这套警官制服,标记鲜明,他就不该还手了。”

    葛明礼听到这里连忙诚惶诚恐地摆着手说:“不,不。你老人家这样说大折杀卑职了,副校长阁下打卑职,这譬如上司打下属,长辈打晚辈,怎么打都是应该的。”

    “不能这样说,他年纪比你还轻呢。”

    “不,当今圣上,三岁登基,八十岁的老臣也得三跪九叩头,贵贱是不分年龄的。”

    “好了。只希望你和他在心里不生嫌隙吧。”玉旨雄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说,“我这侄子很任性,有时候连我也得让他三分。我哥哥一生致力于教育事业,只生了他这么一个孩子。我也无儿无女,用你们满洲古话讲,这就叫‘兼桃’吧。‘兼桃’你明白吧?”

    “卑职明白,就是两股守一个的意思。”

    “对。所以从小就娇惯了些。我哥哥辞世以后,因为有些事我总觉得对不起他,我……”说到这里,玉旨雄一忽然止住了话头,他蹙着双眉,摆了摆手说,“算了,不谈这些了。我们办正事吧。”

    葛明礼正抻着脖子听得人神,他极想知道玉旨雄一干过什么对不起他哥哥的事,可是刚提个头却不往下说了,使他一时之间没反过劲来,竟没有马上回答玉旨雄一的话。

    “怎么?没听见吗?”玉旨雄—一翻眼睛说,“把犯人带上来吧。”

    葛明礼明白过来了。忙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立即跑过去推开屋门,大声喊:“带犯人!”

    一直侍立在门旁的两个日本宪兵,立即从屁股后边把“王八盖子式”的手枪拽了出来。这动作被从写字台后边走出来的玉旨雄一看见了。他对他们摆了摆手,又说了句什么,两个宪兵一同喊了声“哈依”,抢收回去了。

    玉旨雄一在屋里又踱起步来。

    葛明礼忙从门旁走回来,躬着身子低声问道:“你老人家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养养神,隔壁是卑职的寝室,那里备有糖果点心……”

    玉旨雄—一挥手说:“不必了。”

    这时走廊里响起脚镣子的响声,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罗世诚出现在门前。后面紧跟着秦得利。他右手端着手枪,左手拿着一个黑皮本子。

    一天一夜之间,罗世诚完全变了样。原来红润润的脸膛上布满了伤痕和血污,伤痕深处还在往外渗血;一双极有神采的眼睛变得呆滞发直,白眼珠上布满了血丝;衣服被撕打得七零八落,血迹掺着泥土使白衬衣变得黑、条紫一块;那挺直的大个子变得好像低了一头,伤疼和无力使他佝偻着腰身,他用一双戴着手铐的手拽着一根绳子,绳子系在脚镣于上。这副头号加重的脚镣子,使他步履异常艰难,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挪到门里不远,就站住了。

    这时秦得利抢前一步,对着玉旨雄—一哈腰,直着嗓子喊道:“报告,凶犯罗世诚带到!”

    玉旨雄一那张铁青脸绷得紧紧的。他对秦得利一挥手说:“把抢收起来!”

    秦得利应了一声“是”,忙把手枪别在便服裤腰带上。然后又走到玉旨雄一面前,双手高举起黑皮本子说道:“这是审讯记录,请阁下过目。”

    玉旨雄—一手接过本子,一手指着罗世诚对秦得利说:“谁让你们这样虐待一个青年学生?王道精神哪果去了?还不快把他的刑具除下来!”

    秦得利一愣神。葛明礼忙应了一声“是”,又对秦得利一挥手说:“发什么呆!

    跑步去取钥匙,快!”

    秦得利这才应声转身跑出门外。

    玉旨雄一回身坐在圈椅上,翻看黑皮本子的审讯记录。记录本上几乎是一片空白,在罗世诚名字下面只记了几句问话,没有任何回答。玉旨雄—一皱眉,举起本子要摔,但忽然又停住了。他把本子轻轻放在写字台上,又往旁边一推,抬起头来看着罗世诚。

    罗世诚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满脸的伤痕和血污掩盖了他的脸色,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秦得利跑进来了,他手持钥匙,迅速地打开了罗世诚的手铐脚镣。

    玉旨雄一转过头对葛明礼说道:“还不快请罗世诚同学坐下。”

    葛明礼一边答应是,一边转过头对秦得利命令道:“给他搬把椅子!”

    玉旨雄一不满地瞪了葛明礼一眼,葛明礼没看见。

    秦得利忙跑过去搬起一把靠背椅子,放在罗世诚身后。

    玉旨雄—一瞪眼睛说:“怎么?连声请坐都不会说吗?”

    秦得利又忙对罗世诚一哈腰说:“请坐,请坐。”

    罗世诚没有看他,慢慢地坐下了。他的动作吃力而迟缓。

    玉旨雄一又对葛明礼说:“罗世诚同学是坐在你的办公室里,应该是你的客人。

    你怎么对待客人这样冷淡呢?连如何招待客人都不知道吗?”

    葛明礼张了张嘴,不知所措地看着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对他严厉地一挥手,说了两个字:“看茶!”

    葛明礼一哆嗦,忙又回头对秦得利喊道:“快,倒茶!”

    秦得利应声去拿暖壶。

    玉旨雄一忽然一拍桌子吼道:“站住!”

    秦得利也一激灵站住了。他和葛明礼都惊惧地看着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一指葛明礼斥责道:“我说的话你不懂吗?你是主人,主人应该亲自动手招待客人!”

    葛明礼的大白脸刷一下变红了,他声音不高地应了一声“是”,回身去倒水。

    他的手有些颤抖,水倒得里一半外一半。他双手捧着茶杯向那被他整夜拷打的犯人走去。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让他堂堂的警正去给一个犯人献茶。他可以给比他地位高的人下一百次跪,却不能给比他地位低的人鞠一个躬。今天当着他手下的人让他蒙受这样屈辱,真比把他按在地下揍一顿还难受。但是再大的屈辱他也得忍受,这是圣旨一样的命令啊!他哆哆嗦嗦地走到罗世诚面前,那里没有桌子,手捧的茶杯放不下。

    秦得利深知他这科长哥哥的体性,就像所有精明的奴才都熟知自己主人的脾气一样,他感受到他的屈辱,他紧跟在他的身旁,他想接过茶杯,但又不敢伸手。

    这时,葛明礼对他微微偏了一下脑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脏话:“X你八辈祖宗的,看老子好瞧哇!还不快把茶几子搬过来!”

    这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秦得利能听见,也只有他能听懂,他忙跑到沙发前,把铺着雪白暗花台布的茶几搬过来,放到罗世诚面前。

    葛明礼忙把茶杯放到上面,他放得很急,就像捧的是个才出锅的热馒头。他刚放好,从背后又传来王月雄一的声音:“葛先生,你不会说话了吗?”

    葛明礼心又往下一沉,忙颤着声音说:“罗,罗同学,请用茶。”说完他忙转过身来要走。

    玉旨雄一又一指他说:“你隔壁寝室里不是有糖果点心吗?那是招待客人很好的东西呀,请拿出来吧。”

    “是,卑职就去拿。”葛明礼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慌乱中一下绊在那堆脚镣子上,恍嘟一声把他绊了个狗抢屎,大盖帽子从他头上滚下来,他一把抓在手里,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秦得利一见葛明礼如此狼狈,忙要跟出去,玉旨雄—一挥手止住了他。

    玉旨雄一从座位上走下来,他围着罗世诚转了一圈,一边看一边摇着头说:“太不像话了,简直是遍体鳞伤啊!”他转过头来对秦得利说:“我不是告诉你们不准对罗世诚同学用刑,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吩咐?”

    秦得利根本没听过这样的“吩咐”,但他还是躬着腰一连说了几声“是”。

    玉旨雄一接着说道:“青年学生是我们满洲帝国的中坚国民,美好的王道乐土需要他们去开拓,当他们被坏人引诱误人歧途的时候,我们就要向他们伸出双手,像援救落水的羔羊一样,把他们捞上来置于枉席之上,施之以仁爱,授之以美食,这才能使他们迷途知返,觉今是而昨非。像你们这样乱用酷刑,非打即骂,怎能使人口服心服呢,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秦得利听不太懂,但他仍然躬身称是。

    玉旨雄一又转对罗世诚微微一笑说:“罗世诚同学,你对我的话有什么看法?”

    罗世诚一直在用凝滞的眼睛盯着玉旨雄一,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如果不是他眼睛还在睁着,真会以为他睡过去了。

    玉旨雄一也盯着罗世诚看,他想看出他胸中的隐秘,借以找到打开他心灵的钥匙,但他看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出。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时葛明礼端着两个大盘子走进来,一个盘子装着发亮光的奶油蛋糕,一个盘子装着秋林公司的高级酒糖。葛明礼本人在这一出一进之中也完全变了样,他衣冠整齐,笑容可掬。他利用短暂的时间进行了自我调整,在痛苦之中弄明白一个道理:他现在所干的事都是奉玉旨雄一之命干的,所以就等于是给玉旨雄一干,这还有什么屈辱可言呢?玉旨雄一就如当今的君主,君叫臣死臣必得死,何况端茶送水抠盘底呢。一想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脸皮立刻增厚了,市侩哲学在这里发挥了妙用,使痛苦变成了愉快,屈辱变成了光荣。他想今后也要用此法训练他的喽啰们,让他们也给某一要犯端茶送水,然后再向他们讲明白这一新发现。如果有机会,再向王旨雄一陈述一番,一定会得到他的赞许,说不定也会像秦得利一样,给自己姓下改名,肩上加豆,登上更高的宝座呢。

    现在葛明礼就是怀着这种心情走到了罗世诚的跟前。他恭恭敬敬地将两个盘子放在茶几上,又往罗世诚前面推了推说:“罗世诚同学,请你吃糖用点心,点心可以充饥,酒糖可以提神。这也是我向你赔礼道歉的一点表示。”

    罗世诚的眼睛移到两个盘子上。

    玉旨雄一表示欣赏地对葛明礼点点头说:“很好!这才是待客之道呢!”他又转对罗世诚指指盘子说:“请用吧,不要客气,不要辜负主人的盛情。”

    玉旨雄一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观察着罗世诚。他心里明知道,用糖果这类钓饵是钓不上共产党这样“活鱼”的。他不但不会吃,弄不好还可能给掀翻到地板上。他只希望能从这里观察出罗世诚心理上的反应,感情上的变化和行动上的表现,以便一步一步展开他的攻心之战。

    哪知他的估计竟然出现了误差,罗世诚忽然伸出一只沾着血污的大手,抓起一块奶油蛋糕,一口咬下去一半,又一口全吞进去了,接着又去拿第二块……

    罗世诚这突然的动作使在场的三个人都惊呆了。葛明礼和秦得利他们用尽了心机,喊干了喉咙,罗世诚也没有一丝一毫顺从的意思,这会儿虽然还不能说这就是顺从,但终究是按照他们的安排吃上东西了。他们从那一口一口被吞下去的蛋糕里看出了一线希望,心里不由得佩服起玉旨雄一来,他这把软刀子真好使呀,竞然没费多大劲就把那么难撬的嘴巴子给撬开了。

    玉旨雄一也在惊讶中咧开了嘴巴,他发现这个小共产党比他估计的要好对付多了。一盘奶油蛋糕就钓上了一条活鱼,那么下边再拿出更有分量的东西……瞧,他又吃上酒糖了,他的食欲真旺盛啊!食欲旺盛就等于求生的欲望强烈,“食色,性也”,只要他的求生本性不变,就能很快制服他……怎么?他不是在吃酒糖,而是喝酒精里的酒!

    原来罗世诚在把第一块酒糖咬碎吞下去以后,就改变了招数。他剥开糖纸,咬开那圆锥形的顶尖,往嘴里一吸,嘴一声就吸干了里边的酒汁,然后把那咖啡色的巧克力空糖衣往茶几上一扔,又去剥另一块,他吃喝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玉旨雄一抻着脖子看出了门道,他笑嘻嘻地问道:“罗世诚同学,你喜欢喝酒吗?”

    罗世诚没回答,仍然不抬头地喝着糖酒。

    玉旨雄一回头问葛明礼道:“有酒吗?”

    “有。卑职马上拿来。”葛明礼一回身,跳过脚镣子,跑出门去。

    罗世诚又抓起一块蛋糕,这回他一边喝糖酒一边吃蛋糕,糖酒加蛋糕吃得好香啊!

    葛明礼这次回来得很快,他一只手拿着一瓶白兰地,一只手拿着一只高脚杯,他迅速地斟满了一杯酒,举到罗世诚面前说:“罗世诚同学,我敬你一杯酒。”

    罗世诚没抬眼皮,仍然在吃蛋糕。

    葛明礼回过头去看玉旨雄一。玉旨雄一伸手向茶几上一指,葛明礼忙将酒杯放在玉旨雄一手指处。

    玉旨雄一向前走了一步说:“罗世诚同学,你一边吃着我们一边谈谈吧。对了,你还不认识我呢,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认识你。”

    罗世减开口了!虽然只是短短四个字,也让玉旨雄一他们高兴啊!

    玉旨雄一忙问道:“你怎么认识我呢?”

    “从你一下火车我就认识你了。”

    “那天你上火车站去了?”

    “对,去欢迎你!”

    “欢迎!欢迎我!”玉旨雄一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葛明礼和秦得利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他们都知道这“欢迎”的含义是什么,这像一颗炸雷一样在他们头上响过呀!

    罗世诚的头抬起来了,他仍然那样直直地望着玉旨雄一。同是这一双眼睛,玉旨雄一的感觉可不一样了,他感觉那双原是浑浊的眼球里忽然闪出了亮光,那闪光里包含着什么意思?是兴奋?是激动?抑或是仇恨?他琢磨不定。但是这使他警惕起来了,他联想起罗世诚那贪婪的吃喝样子,吃喝得那么多,想干什么?莫非是……

    ……想到这里,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葛明礼和秦得利也跟着他往后退。

    这时罗世诚忽然对着他们笑了,他脸上的伤痕在笑纹中抽搐着。他一边笑着一边对他们说:“你们往后退什么?我真的去欢迎了,我从来不说假话。”

    他的笑语使空气缓和一些。

    玉旨雄一这时站下问道:“你们一同去的有几个人?”

    罗世诚又笑了笑,但是没答话。

    站在玉旨雄一背后的秦得利忍不住抻着脖子问道:“是不是三个人?”

    罗世诚眨了一下眼睛,一伸手抓起高脚杯,一仰脖都喝下去了。

    玉旨雄一忙向葛明礼一挥手说:“斟酒!”

    葛明礼稍稍迟疑一下才走了过去。他隔着茶几倒了一杯酒,举到罗世诚面前说:“请你再喝了这一杯。”

    罗世诚没有接酒,他却笑着对他和玉旨雄一说道:“你们就想用几杯水酒,两盘糖果,让我说出真情吗?”

    “那么你要什么?”玉旨雄一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

    罗世诚又笑笑没有回答。他接过葛明礼手中的酒杯,呷了一口,放在茶几上。

    葛明礼忙又斟满酒,放下酒瓶,退到玉旨雄一身旁去了。

    玉旨雄一眼珠转了转,忽然点点头笑着说:“好,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你说出真情,我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方才说你从来不说假话,我这一生也从没欺骗过任何人。”

    罗世诚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又往前挪了一下说:“其实你不说我也想过了,我是设身处地替你想的。我知道你们共产党的规矩,我们也不必避讳,只要有人从他们那里弃暗投明,改邪归正,他们就会称之为叛徒,甚至会采取行动。这些请你不必担心,只要你说出真情——我们的要求很简单,说出你的领导人是谁?他的性别、年龄、职业、住处,我们就立刻给你一笔大钱,送你出洋求学。我知道你书念得很好,是个高材生,我从来都是爱惜人才的,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未来的学者。至于到哪一个国家,可以由你任意选择,我们有办法把你送到你愿意去的任何地方。你如果不愿意公开,我们可以替你保守秘密。你的家庭如果有生活困难,可以由我们秘密供养,决不使你在求学中有后顾之忧。这些就是我替你考虑的。我怕你心怀疑虑,不肯轻信,已经亲笔写好了一篇送你出国求学的保证书。既然是保证书,就要有中间人作证,我可以把你们那年高有德的校长请来,也可以由你提名,你愿意请任何人都可以,咱们当面画押签字,今后不论出现任何情况,我玉旨雄一决不食言!”

    “阁下,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罗世诚探着身子,眼睛睁得溜圆,看那样子还好像要站起来。

    玉旨雄一听见罗世诚管他叫“阁下‘!,把”你“改称为”您“,不由得一阵高兴,心想还是年轻人单纯哪!只要前边问起一点亮光,就以为会进入幸福的天堂,而看不见那亮光后面的窟窿桥。玉旨雄一心里一高兴,连罗世诚那闪光的眼睛他都认定是闪烁着希望的火花,这火花是他玉旨雄一点燃起来的,他必须立即使之扩大。

    于是他连连点着头说道:”当然是真的!你看,保证书我已经拿来了。“说着他就从便服里襟的衣兜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边纸,迅速地展开说:”你听,我给你念一念……“罗世诚表示急切地伸出一只手说:“请拿给我自己看吧。”

    玉旨雄一一看罗世诚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天灵盖都乐开了缝。他相信自己这张用词诚挚,充满感情的作品一定能立即见效。于是便兴高采烈地举着这张写满墨笔字的毛边纸向罗世诚走来。

    玉旨雄一走到罗世诚面前了,就在他往罗世诚手里递纸的一刹那,只见罗世诚从椅子上骤然跃起,就像猛虎扑食,鹞鹰捉小**一样,双手齐伸,疾如闪电般地把玉旨雄一抓在怀里,又一叫劲,这个嚎叫着的日本小老头硬被他高高地举起来了。

    蛋糕、酒糖、白兰地所产生的热量,和聚集于他胸中的仇恨火种一齐在燃烧,使他那遍布伤痕的身体产生了神奇的力量,他原计划是把这个死有余辜的侵略者扔出窗外,活活摔死,让他暴尸于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他已经没法靠近窗前了,葛明礼和秦得利正嘶喊着并排扑过来,秦得利那支别在裤腰带上的匣枪已经拿在手中了。于是罗世诚便对着他们大吼一声,运足全身力气,将举在空中的玉旨雄一当成“肉弹”,猛向他俩砸去。葛明礼和秦得利只觉眼前一黑,脑袋轰的一声,便双双被砸倒在地下。

    这颗“肉弹”是横着飞出去的,上半截砸在葛明礼的下巴和脖子上,下半截砸在秦得利的脸上。他俩一倒,“肉弹”又借着前冲的惯力,骨碌了一个滚,才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动了。

    葛明礼身高体胖,承受的又是“肉弹”的上半截,砸的牢实栽的重,就像一面山墙倒了一样,咚的一声脑袋先落地了。大概是摔成了脑震荡,他双手抱着脑袋,像被宰的肥猪一样嚎起来。

    秦得利的手枪被砸飞了,他摔得不重正挣扎着往起爬。

    与此同时,罗世诚又往旁边一跳,一哈腰抓起了地上的铁脚镣子,他想再用这特殊的武器结果那三个被打翻在地的敌人性命。

    但是门猛被撞开了,两个日本宪兵一前一后端着枪冲进来。还没等他们收住脚,哗啦啦一声响亮,加重的铁脚镣子抡过来了。前边那个躲闪不及,粗重的铁环正打在他那肉头上,登时脑浆迸裂,栽倒在地。当罗世诚又要去打后边那一个的时候,枪声响了!罗世诚直觉像谁在他前胸上打了一闷棍一样,摇晃了两下,一咬牙,再奋力去举那铁脚镣子,第二声枪又响了。

    铁脚镣子从罗世诚的手中滑落在地下。罗世诚手捂着前胸,栽倒在铁镣子上面。

    他似乎并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他的头又往起抬了抬,睁着喷火一样的眼睛向前看了看,嘴里又说了句什么,可惜没有人能听到了!

    狂乱的警笛声,杂乱的脚步声,在楼梯和走廊上响起来……

    39

    罗世诚壮烈牺牲的情况,王一民一点也不知道。他非常想念这心爱的学生,一心想要搭救他出狱。第二天他很早就到学校里来了,想找到玉旨一郎,请他实现昨天的诺言,设法领自己去探监。

    玉旨一郎整个上午都没有到学校里来。中午,下课铃响了,王一民刚要去吃午饭,校役老冯跑来了,说玉旨副校长给他打来电话,请他到校长室里去接。

    王一民快步向校长室走去。

    老校长孔庆繁不在屋里,训育主任丁于正站在校长那大写字台前翻看文稿。一见王一民进来了,他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那股热乎劲是王一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伸着秃爪子说:“王先生,还没吃午饭吧?”

    王一民没有和他寒暄,直望着撂在写字台上的电话耳机说,“有我的电话!”

    “对,玉旨副校长找王先生说话。”

    王一民点点头,走到写字台前拿起耳机,刚说了一声“喂”,耳机里立刻传来玉旨一郎的声音:“是王一民老师吗?”

    “是我。

    “我是玉旨一郎,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身旁有没有别人?”

    “有。”王一民看了丁于一眼说,“丁主任在这里。

    “你请他先出去一下。

    “好。”王一民抬起头望着丁于,还没等他张口,精灵的丁于便一边往后退着一边说:“好,不打搅了,你说话,你说话……”

    丁于退出门外,轻轻地关严了门。

    王一民侧棱着耳朵听了听,门外静悄悄的,没有听见了于离开的脚步声。他知道了于这人行动鬼祟,可能在门外偷听;又估计玉旨一郎八成是通知他探监的事,即或不是,自己也要提出这要求,这些都是不宜于让了于知道的。想到这里,他便放下耳机,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猛一推门,门被撞得呕卿一声,他忙探头向外一看,只见了于正手捂着脑袋往门后缩,那副无地自容的狼狈相,真是难画难描。王一民一皱眉说:“丁主任,您要是想听的话就请进来,我可以告诉副校长……”

    “不,不。”丁于的猴脸红得像猴腚,他忙摆着秃手爪子说,“王先生不要误会,我是怕有别人进来打搅你和副校长说话,所以才在这……这里守护,对,在这守护。

    王一民冷冷地说:“不敢劳驾。

    mpanel(1);“好,我就走,我就走。

    丁于一转身,贴着墙边溜走了。

    王一民退回屋里,随手插上屋门,又去拿起耳机说:“让您久等了。”

    “怎么回事?丁主任不愿意走吗?”

    “不,他走了。可是躲在门外听……”

    “可恶!这个一脸猴相的丁秃爪子!”这个日本副校长竟叫起丁于的外号来了,可见这外号是如何深入人心了。

    王一民没有再说什么。

    耳机里又传来玉旨一郎的声音:“好了,我们谈正事吧。这事对你这位和学生有深厚感情的老师来说,可能是很不幸的。”

    王一民的心猛往下一沉,忙问道:“什么事?”

    “你的学生罗世诚已经不在了。”

    “什么?”王一民只觉头顶轰地一热,耳机几乎掉在桌上。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又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罗世诚不在了,他于昨天死去了!”

    王一民几乎失声地惊叫起来,他忙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让那夺眶而出的泪水默默地滴在写字台上。他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您,您能告诉我他是怎么……不在的吗?”

    “这个……不便再说了。因为你昨天表示要和他见一面,我也答应了,所以今天才告诉你。他的死现在警方还在封锁消息,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最近一两天也不能到学校去了。好了,再见吧。”

    王一民直觉头昏耳鸣,没有听清对方后面的话。他还想问一下罗世诚的遗体在什么地方,忙又对着电话耳机喊了两声,却没有反响,耳机里传来嗡嗡的响声,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王一民放下耳机,泪水不住地往下流。他急忙克制了一下自己,掏出手绢儿把脸上和写字台上的泪水擦净。

    操场上传来学生的喊声、嬉笑声。他走到窗前向外看,篮球场、网球场上奔跑着生龙活虎般的年轻人。球场外,一群学生分成两伙在抢篮球。院墙下,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漫步闲谈。在众多的学生中,他发现在一棵高大的钻天杨下站着矮小的肖光义,他正仰头往天边上看着。他在看什么?想什么?是不是也在望眼欲穿地想着那亲爱的同学和战友?幻想他能从天边上飞回来?肖光义呀!你怎知道,我们永远也见不着那熟悉的高大身影了!肖光义呀,我怎么把这撕裂人心的消息告诉你?

    王一民离开窗前,一转身,瞥见了墙上高悬的博仪戴着白手套、拄着洋刀的大照片,他的目光不由得停在那上边了。他好像又看见那镜框里的玻璃被打得七裂八瓣,照片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溥仪的两只眼睛被挖掉了,脸上出现了两个大窟窿……

    ……他仿佛又看见,罗世诚站在一旁,眼睛兴奋得直放光,高兴得嘴都闭不上……

    王一民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

    走廊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笑闹声,是一群学生跑过去了。

    王一民忙又振作了一下精神。他忽然想到了罗世诚的家,他家里一定还不知道这不幸的消息。自己既然知道了他家的地址,又取得了替官方寻找他家的权利,为什么不去一次呢?这个念头一起来,便遏制不住了。他立刻从校长室走出来,找到了于,向他请假。他没有做详细说明,只说临时发生一件事情,要出去一下。丁于立即点头答应了,而且还像心领神会似的微笑着说:“王先生有事尽管出去办,今天办不完明天还可以接着办,我马上找人替你代课。”说完又神秘地笑了笑。

    王一民明白他这笑的含意。但是王一民没有说什么,他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只要对工作有利就行。

    王一民离开了学校,没顾得上吃中饭,就往花园街住处走去。他想先找到李汉超,汇报一下情况,取得领导的同意,然后再去罗家。

    王一民拐进街口,就看见石玉芳正领着小超在门口玩。小超一看见他,就招着小手叫叔叔。只三天时间,小超就喜欢上他这王叔叔了。

    王一民赶过去抱起小超连连亲了两口,问道:“叔叔扎不扎?”

    小超笑着喊:“叔叔没胡子,不扎。”

    王一民笑了。压在心上的乌云让小超天真的话语冲破了一条缝。他忙问石玉芳:“大哥回来没有?”

    “十点多钟回来的。”石玉芳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说,“在屋里忙着写什么呢,我怕小超闹,就领她出来了。”

    “好,我找他有事情,大嫂领小超在这玩吧。”

    石玉芳会意地点点头。

    王一民又亲了亲小超,才把小超放在地下,转身进了院门。

    王一民走进屋门的时候,见李汉超正伏身在写字台上看报。大概他没看清走进院里的是什么人,听见有人来,就把正写的东西收起来了。

    李汉超回过头来,看见进来的是王一民,便点点头说:“我正想找你呢。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先坐下。”

    王一民一看李汉超那郑重的样子,知道他要说的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便先将自己要汇报的事儿压下,坐下听李汉超的。

    李汉超把椅子向前挪了挪,手按在王一民膝盖上,声音低沉地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听了不要难过……”

    李汉超刚说到这儿,王一民马上意识到他要说的是什么事儿了,便问道:“你要告诉我的是罗世诚牺牲的消息吧?”

    李汉超一愣神,点点头说:“正是,你已经知道了?”

    “我就是为这件事跑回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的?”

    “玉旨一郎告诉我的。

    “是他?”李汉超的手从王一民膝盖上撤回来,睁着惊异的眼睛看着王一民。

    “正是他。”

    “他告诉你详细情形没有?”

    “没有。他说现在警方还在封锁消息。

    “对,敌人是企图封锁消息。”李汉超站起来,激动地说:“可是这样的消息是封锁不住的,它会插上翅膀,从敌人的营垒里飞出来。据我们在警察厅工作的内线同志说,敌人曾经三令五申,不许向外透露一丝实情,可是实情还是传出来了。

    因为这是使敌人丧胆,使人民振奋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李汉超说到这里,手又按在王一民肩头上说,“记得你告诉我罗世诚被捕消息的时候,我曾提议让你隐蔽几天。你当时不假思索地说:”我相信这个学生,他是中国人民最优秀的儿子,他有一条铁打的脊梁和一颗纯金的心,他决不会背叛自己的祖国。‘现在证明,你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他真是威武不能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在遍体鳞伤的情况下,还把日酋玉旨雄一摔得半死不活,抬进医院,又把特务头子葛明礼砸成脑震荡,卧床不起,一个日本宪兵被他打死在脚下,一个汉奸特务也险些丧了性命。省委领导同志听到这情形都异口同音地说,他是我们的民族英雄,是中国青年的好榜样,当时决定: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并且要把他的英雄事迹写成传单,广为传扬。

    王一民一边听着一边流泪,这时忙擦了一把泪眼,扬起头来说:“这传单交给我写吧。”

    “本想交你来写,可是因为我心清太激动,有些话不写下来不行,所以已经开了一个头。我今天午后先起个草,晚上交给你改写。现在,你还要出去办一件事情。”

    “什么事儿?”

    “罗世诚家的地址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王一民一听忙问:“是让我上他家去?”

    “嗯。”李汉超点点头说,“省委指示:一定要去探望他的家属,了解一下他家的情况,有困难就帮助解决,有危险就想法转移。因为你是他的老师,师生间感情又深厚,所以就决定由你代表省委前去慰问。当然,这里所说的‘代表’只能装在我们心里,对他家怎么说合适,你就根据情况临时决定吧。”

    李汉超说到这里,一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叠“老头票于”,先数了五张递给王一民说:“这五十块钱,是省委给他的亲人的。”

    王一民的眼睛又湿润了。他伸手接过这五十块钱,轻飘飘的纸币在他手里变得沉甸甸的,在省委经费困难的情况下,这钱的分量分外加重了。

    李汉超交完了这五十块钱,接着又数了五张十元票子交给王一民说:“这五十块钱,就算你和我给他家的吧,我想你会同意的。”

    王一民的眼泪滚下来了。他知道李汉超手头并不宽裕,有几个钱都交党费了。

    这钱一定是向石玉芳要的,但他没有问,更没拒绝,把滴上泪水的钱揣进兜里。

    这时李汉超又说道:“你在寻找他家地址的时候要多加小心。昨天你不是说玉旨一郎也可能看见那信皮上的地址了吗?”

    王一民一边擦着泪水一边点点头。

    “所以要多加注意。这个玉旨一郎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一个谜,一个很大的谜。

    有些事情很难理解。例如你昨天说,在翻罗世诚柳条包的时候,是他先发现那个记着共_团活动的笔记本的。他看了半天交给你,笔迹明明很清楚他却说看不清,又故意走出去,给你掩藏的机会。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带了出来,他不会不发现,可是他今天非但不提不问,还进一步告诉你罗世诚被害的消息。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看,就使我们对这小太上皇越来越难于理解了!他要干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是在放长线钓大鱼?那么他这线放的也太长了,钓饵放的也太重了……”

    王一民点着头说:“你说的这些正是我日夜考虑的问题,我们一定要解开这个谜,要揭开这个人的真面目。”

    李汉超点点头,略微沉思一下,又问王一民:“你听到关于刘勃的消息没有?”

    王一民摇摇头。

    “奇怪!这人上哪里去了呢?”李汉超双眉紧皱着说,“我们派人到处找他,没有一点踪影,连敌人的警察和宪兵机构里,我们都设法查过了,根本没有捕到这样一个人。据关静娴同志说,他是听到罗世诚被捕以后跑去向省委领导汇报的。可是省委领导根本没见着他的影儿。关静娴还说他要到游击队去搬兵劫狱,这也得和省委请示一下呀。现在谁也不知他的去向。关静娴的前胸被警察砍了一刀,可是还在那儿坚持工作。不坚持不行啊,刘勃没有了,团的工作需要人哪!”

    王一民一直凝目注视着李汉超,这时,郑重地说道:“刘勃到哪里去了,我无从估计,我只能向党再说明一下我的看法:对他在战场上突然不见,我心存怀疑。

    我建议组织要不放松地查找他,在没查到以前,请省委领导要多加小心。不是我对同志不信任,分对谁,对他,我越来越形成一些看法,我觉得对那些言过其实,夸夸其谈的人,还是存一些戒心好。”

    李汉超无言地点点头。

    王一民默默地站了一下,转身要走。李汉超又招呼住他说:“关于我们的住处问题,我已经请示了省委领导。”

    “领导怎么说的?”

    “让我们分散开住,而且越快越好。”

    王一民先是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有所领悟地点着头说:“对,还是领导考虑得周到,我只想到要和你朝夕相处,联系方便这一面了……”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用同志间的感情代替了地下工作的原则,我们都应该打屁股。”说完他咧开嘴笑起来。

    王一民也笑着说:“好。我马上就另找住处。这里环境巩固,你住着合适。房东老太太也打破了她那只要单身男房客的戒律,已经答应的上房也可以租下来,让老塞搬过去,省得剧团的人一来搅乱你的工作。这两间房子你连住家再当机关。反正大嫂也不在乎这几个房钱。”

    王一民话声一住,李汉超又笑起来说:“你替我想的可真周到,可是你自己呢?”

    “我好办,必要时候上你住的小店里蹲几天也行啊。”

    ‘中学老师蹲小店?不出一天身后就得长尾巴,不出两天就得变成小报上的新闻。“说到这两人都笑了。笑声住下,李汉超又严肃地说:“你的意见倒真和省委的想法是不谋而合了。省委提出来让我住在这里,至于房子怎么安排,再和老塞商量,他到上房去也可以,多少钱他都能拿得起。”

    王一民高兴地点着头。

    “至于你的住处,领导也提出了一个意见。”

    “这领导也想到了?”

    “嗯,因为这和工作有关,你前些时候不是说卢运启请你到他家去住吗?”

    王一民是一点就透的人,立刻明白了李汉超的意思,马上摇着头说:“彼一时此一时,那时候他希望我能多教他的儿子,现在他儿子上汤岗子去了,我已经失去家庭教师的价值。”

    “可是你还能起幕友师爷的作用呀。听老塞说卢老头非常器重你,都把你看成智囊了。”

    “那我也得有一个主要服务对象呀。我的学生不在了,我能自己跑去说,我来给你当幕友、师爷、智囊,让我搬来住吧。”

    “怎么说合适由你自己想办法,搬那去住的目的你要想法达到。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王一民还要说什么,但见李汉超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便把话收了回去。

    李汉超停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省委领导正是考虑到他儿子不在,你有和他家疏远的可能,才提出让你住进去,在他儿子不在的情况下,把关系拉紧,及时掌握住卢运启的思想动态,再相机做他的工作。领导强调指出:对卢运启的工作,不能半途而废,希望你自始至终,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王一民是一个坚决服从组织分配的共产党员,凡事只要一变成党的决定,他就坚决执行。这时他也严肃地对李汉超点点头说:“好。我一定想办法实现领导的意图。但是今天……”他看看手表说,“我还得先到大地包去。”

    “那当然。”李汉超笑着拍了他一下说,“领导也没限定你今天就搬去呀!”

    王一民也笑了。

    40

    大地包又名地德里,是哈尔滨又一个贫民区。原先的居民多数是铁路工人,年月一久,成分也就混杂了。这里的房子比道外贫民区的还低还矮,好多房子的墙壁都是板夹泥的。那时候木板便宜,黄泥更是到处都有,木板夹黄泥,不但省工省料,还能挡住塞外的寒风。只是不大好看。什么好看不好看,能挡风御寒就行呗。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王一民来到这里。初夏的太阳从头上斜照下来,照得王一民直冒汗。狭窄的街道两旁光秃秃的,偶尔有两棵歪脖子小树,也不能遮阴纳凉。

    一股股臭气,随着阵阵微风,从阴沟里冒出来。街上行人不太多,大概都上工去了,穿着破衣烂衫成群奔跑的孩子多于成年人。

    王一民迈着状似悠闲的方步,顺着双号门牌的一侧,向前查去,颇为顺利地找到了他要找的一百八十四号。这是一个小板障子院,一扇小木板门,两旁排列着碎旧不整、高低错落的旧板皮,板皮虽碎,堵得可严,竟没留一点可以往院里窥视的空隙。院门距离房檐头很近,最多不过十步,在这贫民区里能挤出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小院也不容易了。多数人家是窗户门都裸露在街道旁的。

    王一民在门前停了一下,听了听院里静悄悄的,看了看前后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才举手敲门。

    “谁呀?”声音尖细而清脆,像是个年轻的女子。

    王一民没有答应,静静地站在门前等着。

    小木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了。站在门里的却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年妇女。王一民不由得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她后边没有旁人。莫非说那清脆的声音就是从这苍老的喉咙里发出来的?王一民留神打量了一下这位老妇人,只见她穿了一身整洁的蓝布衣裤,虽已洗得发白了,却熨烫得板板整整。脚下穿着青布鞋白袜子,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当时像她这么大年纪的妇女多数都梳疙瘩髻,她却挽了一个结,用一个墨绿色的宽边发卡子卡着。她那白净的鸭蛋形脸上虽已堆上了一些细碎的皱纹,却还可以让人联想到她当年的美貌。她五官搭配得很匀称,两只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中还闪烁着一点灵光,两道细长的弯眉虽然脱落了一半,却也还有神韵,一张略觉干瘪的嘴唇旁还挂着一些柔情笑意。她现在正迎着阳光,微眯着两眼,一边打量着王一民一边问道:“先生,您找谁呀?”

    声音仍是那么清脆,这简直是个奇迹。

    王一民忙尊敬地点点头说:“麻烦您,这是老罗家吗?”

    老妇人点点头说:“是呀。您是……”

    王一民没有报名姓,他含糊地应了一句“我来看看您”,就一侧棱身子,迈进门里,随手关上了门。

    老妇人愣呵呵地往后退了两步,摊开一双手,像要拦住王一民去路似的说:“您要找哪个老罗家?您说清楚啊!”老妇人声音提高了,真像银铃一样悦耳。

    王一民看老妇人有些着急了,忙微笑着说:“我找一百四十八号,罗世诚家。”

    mpanel(1);“您是……”

    “我先问一下,您是不是罗世诚的妈妈?”

    老妇人眨了眨眼睛说:“是呀,您……”

    王一民不等她说完,伸手摘下头上的草帽,向老妇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大娘,我是特意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王一民这句话刚一出口,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忙尽力控制住,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见老妇人睁大一双眼睛,正直愣愣地看着他。王一民忽然觉得这双大眼睛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没等他想明白,老妇人又开口了:“您真把我闹糊涂了。您到底是谁呀?”

    王一民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娘”,手往屋里一指说:“我们到屋里去唠好不?”

    老妇人又打量一下王一民,才点着头说:“请吧。”她用手往屋门一比量,引着王一民就往屋里走。奇怪,这老妇人走起路来和她说话的声音差不多,轻捷得像个妙龄女郎。

    王一民借着往屋里走的工夫,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正面是三间板夹泥小房,房小窗大,显得比一般这样的小房亮堂些。正对房门是一条用碎砖头拼成的狭窄雨路,这两路把小小的院落分隔成两块不同的天地。东边种了许多花草,西边却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刺。这强烈的对比引得王一民又多看了一眼,他发现那光整的地面竟是用黄土掺沙子铺的。嗯?难道这家还有练武功的?思量间他已经被引进三间房子当中的一间堂屋地。老妇人把王一民让进西屋。门媚很低,王一民那中等身材还得低低头才能进去。

    屋子虽小却很亮堂,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使王一民奇怪的是这屋里竟没有火炕,这在同类的小房中是少见的。屋北面摆了两张木板床,南边靠窗户摆了一张紫漆方桌,上面摆着壶碗和茶盘,一台小马蹄表,很旧,却还嘀哒嘀哒地走着。方桌旁是两把靠背椅,椅子也很旧,却雕着细花。

    王一民被让到椅子前,他没有坐,望着老妇人那充满疑问的目光说:“大娘,我是一中的教师,我叫王一民。”

    王一民这三个字才一出口,老妇人忽然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哎哟”了一声喊道:“原来是王老师!您怎么不早说?我们早就想见您了!”

    老妇人话音才住,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句男人的声音:“是王老师吗?

    快让我见一见。”

    这声音苍老而低沉,像从空谷底下发出来的。

    王一民乍然听到,身子不由一抖。这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这屋里也没有另一个男人哪!

    正在王一民举目四望的时候,老妇人忽然一转身,向西墙轻快地走了两步,一抬手,哗一声拉开了一块白色的慢帐,里面现出一铺单人床那么大的小土炕,炕上仰卧着一位老人。他那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颊和眼窝都深陷下去。这时他的脸稍微向地当中侧棱过来,一只手抖动着伸向王一民。

    王一民进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和墙壁一样颜色的白幔帐,更没想到幔帐后边还躺着一位老人,这时他惊讶地望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妇人忙转身对王一民指着老人说:“这是世诚他爹,瘫痪三年了,不能动地方……”

    老人没等老妇人说完,就接过话说:“王老师,原谅老朽不能下地了。若不是因为不能行动,我早就去拜望您了,您真是一位好老师!”他很激动,头在枕头上不住地点着,伸出的手也不断颤抖着。

    王一民脸上惊讶之色立即消失了,他忙向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施了一礼说:“老伯言过了。如果说原谅的话,倒是应该请你老原谅小侄,没能早日前来看望……”

    老人忙摇着颤抖的手说:“快不要这样相称,您是世诚的老师,如果您不见外的话,您和老朽应该是同辈。”

    “不,不。”王一民也摇着手说,“小侄和世诚不但是师生关系,还是忘年之交的朋友,志同道合的兄弟。”

    “不对,老弟,一人门墙终身弟子,不论怎么说师生名分不能变,长幼之尊不可废呀!”老人激动得脑袋抖动得更厉害了。

    王一民还要再说什么,老妇人忙指着椅子说:“哎哟!别站着唠了,快请坐吧。”

    “对,对。请坐,倒茶。”老人也吃力地指着椅子说,“王老师是我们家难得的贵客,快坐吧。”

    王一民忙回身把靠近老人的椅子往前挪了挪,坐下了。

    老妇人一边忙着沏茶一边说:“您今天来我们太高兴了,我们全家四口人都不断说到您。若不是因为家里有病人,我也早去拜望您了……对了,方才您说没能早来看望我们,可您知道我们这个地址吗?我那姑娘儿子,从来都不肯把家的地点告诉别人。您今天是怎么找上我们这个穷家的?我现在还纳闷呢。”

    这位老妇人动作敏捷,语言轻快,她给王一民倒茶时伸出的手很小,手指很尖。

    凭这双手,就可以断定,这位妇人生平不但没干过重活,连一般体力劳动也没从事过。

    她问王一民是怎么找上这个穷家的,这使王一民很难回答。从两位老人的精神状态上看,他们不但不知道罗世诚英勇就义的消息,连不幸被捕的凶信恐怕也没听到。他们没有预感,没有精神准备,这让自己怎么出口?怎么把那巨大的不幸消息告诉这两位老人?你看,一位像熬干油的油灯,生命的火光已经摇摇欲灭了;另一位虽然看上去还健康,也是两鬓斑白,年过半百。自己只要让那噩耗一出口,哪怕短短一句话,就如响起一声惊魂夺魄的炸雷,使乾坤倒转,日月无光,说不定在一声哀号中那老人就与世长辞了。可是不说又怎么能行?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就是要把这难于出口的噩耗说出口啊!

    怎么说呢?正在王一民暗打主意的时候,外面木板门响了,有人不敲门就走了进来。

    老妇人向外一看,高兴地一拍手说:“哎哟!真巧!我姑娘回来了!她看见王老师来该有多么高兴啊!”

    王一民听了心中不由一动:她姑娘是谁?为什么看见自己来会高兴呢?对了,老妇人方才还说她们家四口人不断说到自己,这四口人里当然就包括她这姑娘了。

    这么说这姑娘也认识自己?王一民不由得回头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只这一闪,王一民已觉察到是谁了,不由得一惊:是她!真的是她!

    自己过去虽也猜想过,可是马上要证实了,还是感到惊奇,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老妇人已经喜盈盈地推开了屋门,探着头向外喊了一声:“快进来吧,你看谁来了!”

    老妇人话音刚住,一位姑娘跨进门槛,飘然而人。王一民直觉眼前一亮,呀!

    是她!果真是她!是柳絮影!她真的是罗世诚的姐姐!

    就在王一民往柳絮影脸上一看的时候,柳絮影嘴里轻轻发出一个“呀”宇,一连往后退了两步,高跟鞋绊在门槛上,好险没绊倒。她微张着嘴,直愣愣地呆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种复杂的异样表情:惊讶里含着痛苦,惶惑中夹着期待。她那白里透红的双颊失去了红润,她的头发有些蓬乱,眼圈也微微发红。这情景王一民已经见过一次,当卢家那位少爷大要“求影”酒疯的时候,她的情景就是这样。这大概是她的神经受了严重刺激以后的一种表现。那么她现在是受了什么刺激呢7莫非她也……

    正在王一民推断的时候,站在两人当中的老妇人说话了,她一指柳絮影说:“哎哟!你不认识王老师吗?平常总和世诚王老师长,王老师短的念叨,今天王老师坐在咱们家里了,你怎么反倒愣在那块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往柳絮影面前走了两步,细看了看,又“哎呀”了一声说,‘你脸色怎么不对劲?眼圈也红了,是有病了?还是受了谁的欺负?“柳絮影忙对她妈妈摇摇头说:“没什么,妈妈。”说完才对着王一民微微躬身施了一礼说,“王老师,真没想到您能光临舍下。我才一进屋,看到是您,真不敢相信。可是细一想,您的到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怪我太愚钝了。”

    王一民一听她话里有话,再联系起她那失常的情景,越发断定她已经知道那不幸的消息了。这时怕她贸然说出来,在小屋里响起那吓人的炸雷,所以忙对她说:“哪里的话,我早就想来,只是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地址……”

    “是世诚告诉您的?”老妇人忙插言道,“他怎么没陪着您一块回来?”

    “他,他在上课。”王一民吃力地回答着,“我因为午后没事,就溜达着找来了。”

    老妇人还要再问什么,却被柳絮影拦住了。她一伸手递给老妇人一个小纸包说:“妈,这是给爹淘换来的珍珠粉,和到药面里吃下去吧。”说完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难得您到我们家来,请到我那小屋里坐一会儿吧。”

    还没等王一民答话,老妇人在一旁“哟”了一声说:“小絮的屋子从来不招待客人,今天也……”

    柳絮影忙对老妇人嗔怪地一撅嘴说:“妈妈!”看您……“老妇人忙摆着手说:“好,我不说了。”接着又转对王一民笑着说,“那就请王老师到我女儿屋里去坐会儿吧。我们这板夹泥的小房,既狭窄又寒酸,可我女儿的屋子倒还干净。您先和她唠着,我服侍她爹吃完药,就做几样可口的菜,我们全家陪着您吃顿晚饭。”

    王一民一听忙站起来说:“您可千万不要费心,小侄晚间还有事情……”

    王一民话没说完,躺在小炕上的病老人发话了:“王老师,您就别客气了,今天一定不能让您走。您别看我们这小屋不起眼,小屋里做出的菜可是别有风味,我敢夸下海口,您在任何高楼大厦里也吃不到这美味。如果不是让我拖累着,让我这老妻开一个专做风味菜的饭馆,管保能和北京那些有名的四合院家庭饭馆争个高低上下。就连老朽也是因为难舍她做的可口美味,才不愿意早一天闭上眼睛。”

    老人说完哈哈笑了,笑得老妇人脸发红,她竟然也做了一个和柳絮影方才嗔怪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撅嘴说:“看你说的……”

    两位老人的笑一点也没感染柳絮影,她微嚷双眉,对着王一民向外屋一比量说:“请过那屋去吧。”

    王一民微笑着向两位老人点点头说:“小侄少陪了。”

    王一民被柳絮影领进了东屋。这小屋不大,却是别有洞天。墙壁是用白色暗花糊墙纸裱糊的,一张白色单人床上铺着白床单;一台小巧的梳妆台,上面摆着简单的化妆品和梳妆用具;一只茶几旁摆着两把小型扶手椅,王一民就被让坐在那上。

    面对着王一民的墙上挂着一幅人物肖像画,是典型的中国白描画法,用墨线勾勒出一个妙龄女郎的头像,这女郎眉眼很像柳絮影,却又不是她。画纸已经黄旧,可能画龄已超过柳絮影的年龄。画像两旁挂着一副同样黄旧的对联,对联上写着:莫道衣冠尽优孟本来儿女即英雄对联题着上下款,上款是“书赠云娘”,下款是“月楼学书”。字是学颜真卿的,写得虽有些笔力,却感状如蒸饼,缺少灵气。使王一民觉得奇怪的是,柳絮影为何在这雪白的墙壁上挂上这样书画?从对联的内容上看,很像书赠一个坤伶的,那么这位坤伶是谁呢?柳絮影当然也可以称为坤伶,但是写这字画时她可能还没来到这人间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又端详了一下那张肖像,越看越觉得像柳絮影,忽然间她联想起柳絮影妈妈那清脆的嗓音,轻捷的脚步,纤细的手指,以及小院当中的黄沙土地……啊!这位老妇人莫非是唱戏的?是女艺人?

    那么那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又是干什么的?他们这一家简直是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柳絮影站在一旁见王一民直盯盯地看着那书画,便惨然一笑说:“我知道您为什么直瞧这书画,您是不是觉得挂在我这屋有些不够谐调?”

    ‘不。“王一民摇着头说,”我只是不知道这位云娘是谁?她和你是……““我想您会猜得到的。”柳絮影又苦笑了笑指着肖像画说,“这是家母三十年前的画像,画像的作者就是躺在那屋小炕上的老人。他是世诚弟弟的亲父亲,是我的——养父。”柳絮影把后面两个字说得很轻,又稍微停顿一下,才接着说道:“他当年是一个穷画家,后来又沦落为穷画匠。画旁配的这副对联,是我生父写的,他老人家早已不在人世了。”柳絮影说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低着头说,“我家的遭遇,讲起来很长,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将来讲给您听。对您,我什么都可以讲。”

    柳絮影这简略的概述已经使王一民惊奇不已,他真盼望柳絮影能接着讲下去,可是今天……他默默地低下头说:“我希望你以后讲给我听。”

    柳絮影痛苦地点着头说:“好吧,我会告诉您的。现在,我已经是心乱如麻,五内如焚了。我整个心思都被一件事情占据着。我猜想您的突然到来,也一定和这件事情有关。”说到这里,她忽然走近王一民,俯下身,低沉而急促地问道,“请您告诉我,我弟弟被捕以后的情况您知道不?他现在关押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生命危险?能不能设法搭救他出来?”泪珠随着话语从柳絮影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她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坐在王一民对面,一边低头摆弄着手绢儿一边说,“王老师,我的弟弟已经被捕了,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必躲躲闪闪了。您和他的关系我是知道一点的,您不但是他的恩师,还是他的……”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睁着泪水模糊的眼睛,直望着王一民说,“您还是他的指路人。”

    当柳絮影抬起头来,郑重地要说“恩师”以外的关系时,王一民已经猜想到她要说的意思了。可没想到她说出的竟是那么高贵的赞词。这是只有党和党的领导人,那些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才能当之无愧的头衔呀!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革命战士,怎么能以“指路人”自居呢?他皱起双眉,刚要反驳,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觉得眼前不是争论这类问题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和她说呢。念头一转,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反问柳絮影道:“您对我提了那么些问题,现在先容许我问您一句:您是怎么知道世诚被捕的?”

    “从打北市场抗日大集会的事件一传出来,我立刻就联想到了我的弟弟,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柳絮影又忽闪着大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是一个积极的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战士!是个热爱祖国的热血青年。他的爱国热情最近在王老师的激发下,更加强烈起来。因此我断定,像北市场这样大规模的抗日集会,他一定会去参加的。因此我就急于想见到他,好从他嘴里直接听到那振奋人心的场面哪!我承认,在我弟弟的面前我是一个弱者,是一个只能把爱国热情藏在内心深处的懦弱女子,只有和弟弟在一块,我才敢把心敞开,说出我要说的话。因此我是多么盼望能快点看到他呀!就像他过去做完那些惊人的壮举以后,回来向我讲述时一样,使我的心弦随着他的话语而颤动,那真比我创造了一个成功的角色都快乐万分。我眼睁睁地盼着他回来,一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身影;两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踪迹;这时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俩虽然是一母两父的姐弟,但是感情胜过亲手足。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这些我以后再向王老师解释——我们姐弟俩在家门以外从来不互相联系,我姓我的柳,他姓他的罗,他从来不到我的剧团去,我也从没上过一中学校,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这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曾想到去找您,我知道您一定会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我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当弟弟告诉我您和他的关系的时候,曾经让我发誓不向任何人——包括您本人透露一个字,连暗示也不行。我完全答应过他。所以我不能去找您。经过反复苦思,我决定打破惯例,到一中去找他,哪怕因此惹恼了弟弟,我也全然不顾了。

    “我跑到一中,在传达室里见到了老传达李贵。弟弟当我介绍过老李贵的为人,我很尊敬他,管他叫老伯。这老人看过我的戏,一听我叫他老伯,高兴得什么似的,又倒茶又拿糖,还把老伴儿二传达吴素花招呼过来陪着我。可是当他听到我是来找罗世诚的时候,那高兴的劲头立刻没有了,他的脸就像雨季的天空似的,刚才还晴空万里,一霎时就阴云四合了。他脸上的阴云也立刻笼罩住我的心头,我的心也猛烈地跳起来,连身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这时忙把我领进里屋,低声问我和世诚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我们是表姐弟,他家里因为两天没见他的影儿,很不放心,正请人四出寻找。还没等我说完,他马上拦住我说:你快去告诉他家,不要乱找了,他已经在北市场的抗日大集会中被抓起来了。听说警方还不知道他家的住处,正在查找。你赶快通知他的亲人,该躲的躲,该藏的藏,可不要到处找他了。

    “老李贵的话真像雷轰头顶一样,使我几乎昏倒过去。我强自振作精神,从一中出来,我跑到离学校不到半里地的道里公园去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营救弟弟出险,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找谁去呢?不瞒您说,平日确实有些捧我的汉奸权贵和公子哥儿,但是我要去找他们,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呀!我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做出那悔恨终身的事情。这时我又想起了您和老塞,我想让你们替我去找找卢运启,以他的名声和地位,总会有办法的,何况还听说他家和姓葛的特务头子有亲戚呢。这时我后悔在一中没有找您,我当然不能再带着泪眼跑回一中了。我就决定到你们住处去找老塞,我知道为我的事老塞会想尽一切办法的。可是当我走近你们屋门的时候,一位漂亮的少妇领个小孩从屋里迎出来,问我找谁?

    我一愣神,我知道您还没有成家,老塞那不幸的婚姻遭遇我早已知道,我现在演的剧本里面就饱含着他那婚姻悲剧的泪水。那么这位少妇是谁呢?看那样子决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她淡雅中含着高贵,美丽中显出庄重,漂亮而不轻浮,文静而不造作,简直可以和卢家小姐淑娟相媲美了。我回答她找塞上萧以后,她说不在家。我忍不住问她是谁?她笑而不答地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忽然问我是不是柳絮影柳小姐2我以为她看过我演戏,一问,才知道她是凭眼力硬猜出来的。她告诉我,她是您和老塞的老乡,才来哈尔滨,找她丈夫来了。若在平时,我会和她唠下去的,我一见面就喜欢上她了,就和喜欢卢淑娟一样。可是今天,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我告辞出来,心里没了主意,我知道那些警察、特务、汉奸和日寇,都是残暴无比的禽兽,晚救一刻我弟弟,他的危险就增加几分。我这时真感到走投无路,呼救无门了。

    我几次想自己去找卢淑娟,或者于脆就去找卢运启,可是您知道,自从那次宴会闹事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卢家人,我不知道他们家对我有什么看法,我……”

    柳絮影说到这里又用揉皱了的手绢擦一下眼睛说:“我终于没有到卢家去。我一个人在街头上游荡了一会儿,当我确信回到家里能控制住自己感情的时候,才回来了。哪知道您已经坐在我们家里了。我知道您一定是为弟弟被捕的事情来的,也可能您已经有什么办法搭救他了?您快告诉我吧,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请您马上说出来,拼上性命我也干,只要不受屈辱。”

    柳絮影扬起头,大眼睛里闪着亮光,直盯盯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心里一阵翻腾,他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必须把实情告诉眼前这位还指望搭救她爱弟脱险的柳絮影。他略一沉思,也直望着她说:“柳小姐……或者我干脆就称呼你为絮影吧,因为你是我亲爱的学生和战友的姐姐……”

    柳絮影连连点着头说:“我非常高兴!”

    “絮影,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清。昨天和前天,也就是从世诚被捕那一刻起,我都是和你一样,想要竭尽全力去营救他,哪怕倾尽满腔热血也情愿。可是今天……

    ……”

    “今天怎么了?”柳絮影身子猛往前倾,眼睛睁得溜圆,美丽的鸭蛋形面孔都扭歪了。

    “今天……”王一民直觉鼻子一酸,忙低下头说,“今天他,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柳絮影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张开两臂,像要扑向王一民一样。

    王一民也马上站起来,直望着柳絮影,一字一句地说:“世诚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天哪!”柳絮影双手一抱头,一扭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地痛哭起来。

    王一民忙要走过去制止她,就在他刚要迈步的时候,房门呕一声被什么撞开了。

    王一民猛一回头,只见柳絮影的妈妈身子紧贴着敞开的门扇倒下来,扑通一声,仰脸摔倒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

    王一民一翻身急跑过去,只见这位老妈妈面如白纸,牙关紧闭,呼吸好像都停止了。王一民刚要俯身去抱她,忽然又听对面屋的病老人喊起来:“出了什么事呀?

    快,快来人哪!我要起来!……”老人喊岔了声,声音尖细而凄厉,让人听了心惊肉跳。

    王一民忙抬头往对面屋看,对面屋的门虚掩着,王一民看不见。凄厉的喊声变成一阵剧烈的干咳,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王一民急对柳絮影低声而严厉地说:“絮影,你应该是一个有理智有思想的人,现在敌人正在查找你们家,你领着这样哭闹下去,会产生严重后果的。快来救护你妈妈,我上西屋去!快!……”

    王一民话音未住,柳絮影猛从床前站起,一边张着嘴喊着妈妈,一边向王一民眼前扑来,她满脸泪水,满腔悲痛,一头扑在她妈妈身上,真有痛不欲生之感。

    王一民焦急地直对着她耳朵,压低声音,几乎命令似的说道:“低声!低声!

    要冷静,死的人不能再活,活着的人不能再出事了!伯母一定是听见我们的话,一时背过气去,叫一叫就会好的,听见没有?你们家的主心骨应该是你,你应该从大处着想啊!”

    柳絮影一边哭泣着点着头,一边呼喊着妈妈。

    王一民这时急转身向对面屋奔去。他推开屋门,只见那位病老人两只胳膊紧抱在胸前,像抽筋一样佝偻着,脑袋离开枕头有两三寸高,大张嘴喘息着,嘴角堆着白沫子,浑浊的眼球瞪得像要蹦出来,苍白的面孔憋得发紫,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额头。王一民急扑过去,非常敏捷地伸出一只手抱住老人的脑袋,又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紧紧按住他的人中穴,嘴里不断喊着:“老伯!老伯!”

    老人的喉头紧张地移动了几下,咕嗜一声上来一口痰,王一民急忙掏出手绢裹住。老人眼睛一闭,两只佝偻着的手松软地耷拉下来,脖筋也软活了。王一民急忙把他的脑袋放到枕头上,又用枕巾的一角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水,老人又长叹了一口气,脸色从维紫色转成原来的苍白色。

    王一民也随着老人的叹息长出了一口气。他刚要转身再奔到东屋去看看,老人的眼睛睁开了,忽然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像要捕捉王一民一样。王一民忙又回过身来按住老人的手,老人那干瘦如柴的手凉得吓人,好像体温已经降到零度了。

    老人张了张嘴,吃力地,声音变得暗哑地说:“快,快告诉我,出,出什么事了?”

    王一民忙说:“等会再说,您老先安静地躺一会儿,我到东屋去看看就来。”

    老人不松手,他执拗地说:“不,王,王老师,我,我们家一定出了大事,她们娘俩怎么不过来?王老师,快,快告诉我。”

    王一民感到老人那冰凉的手又在颤抖,忙俯下身去,刚要再说几句安抚他的话,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王一民一回头,只见柳絮影搀扶着她妈妈走进屋来,这娘俩都是头发蓬乱,泪痕满面。老妇人那挺直的腰身变得佝偻起来,轻快的步履变得蹒跚艰难,转眼间像老了许多岁。而方才还是痛不欲生的柳絮影,这时却紧抿着嘴,扬起了头,悲愤代替了悲痛,理智战胜了感情。

    躺在小火炕上的老人也觉出她们来了,他松开拉着王一民的手,又往旁边扒拉一下王一民,然后吃力地侧棱着脑袋,对着她娘俩说道:“快,快说,怎么回事?

    急,急死我了!”

    “爹,您等一等,我马上告诉您。”柳絮影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妈妈坐在门旁靠背椅L,然后又低声嘱咐她妈妈说,“妈,王老师的话是对的,我们应该从大处着想啊!您刚强了一辈子,那么坎坷的路程都走过来了,眼前的悲痛也一定压不倒您。您是比我刚强的,您要给我当个榜样……”

    柳絮影的话还没说完,炕那边的老人忽然又抬起了脑袋,两只颤抖的手一齐向前伸着说:“快,快告诉我,是,是不是诚儿出了事?我,我明白了,王老师的到来,你,你们的哭喊……天老爷呀,快告诉我吧……”

    站在一旁的王一民忙又擎住老人的脑袋,抓住他一只手说:“别急,别急,就告诉您老人家。”说完他回过头对柳絮影说,“说吧,说吧,终究是要告诉老伯的。”

    柳絮影又看看她妈妈,老妇人伸出那细小的手,向老人躺的炕上挥了挥,又点了点头。

    柳絮影离开妈妈,向老人走来。

    老人急不可待地拉住了柳絮影的手,她就势扑在老人身前,半跪着说:“爹!

    你老人家已经是百病缠身,风烛残年的人了,听见女儿说的不幸的消息,千万不要过分悲伤……”

    ‘你快说吧,是诚儿他……““是。弟弟在北市场抗日集会上被抓去了……”

    “光是被抓去了吗?”

    “他,他被,被……”柳絮影手一蒙脸,又哭起来。

    老人的头又猛从枕头上抬起来,这回抬得比方才还高,有半尺。颈项间的大脖筋都鼓胀起来,像树枝一样支撑着老人那抖颤的脑袋。这情景大概是从来没出现过,吓得柳絮影的妈妈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伸手擎住了他的脑袋。

    老人嘴唇哆嗦着说:“说,说呀!他,他是不是被日本强盗杀害了?是不是?”

    柳絮影的妈妈一边抽泣着一边点着头说:“是,我们的诚儿再,再也不能回来了!”

    病老人眼睛一闭,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柳絮影和她妈妈都紧张地抱紧了老人,王一民也忙俯过身去,以防应急之变。

    大颗大颗泪珠从老人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流着流着,老人忽然睁开泪眼,问了一句:“他,他是怎么死的?”

    王一民忙答道:“他牺牲得英勇,牺牲得壮烈!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子,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老伯,您应该为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而自豪!”

    老人的眼泪不流了,他直望着王一民说:“您快说下去,说下去!”

    王一民点点头说:“老伯,只要您能不过分悲伤,我非常愿意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世诚的一些情况都报告给他的亲人们。”王一民说完又看了看柳絮影和她的妈妈。

    老妈妈轻轻放下老人的脑袋,柳絮影也放下老人的手。一家三口人都直望着王一民,悲伤的目光里流露着期待。

    王一民庄重地站在他们面前说:“世诚已经牺牲了,现在我有责任,把他的政治情况报告给他的亲人们。他是一位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年轻战士!他在这远大理想鼓舞下,曾经干过使敌人朝野上下为之惊魂丧胆的大事。建国纪念碑上‘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的大标语是他和另一位青年同志写的;一中学校挖掉博仪照片双眼的事件是他参加于的。这次北市场反日大集会是他点燃了集合的号炮,在和全副武装的敌人肉搏当中,他至少杀死了三个敌人。当敌人抓住他,把他拷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他竟能以超人的勇力,把日寇在哈尔滨的总头目玉旨雄一摔得半死不活,又把警察厅特务头子葛明礼砸成脑震荡,最后,一个日本宪兵又被他打死在脚下。

    他这暂短的一生,真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生,他的英雄事迹将永远被人传颂。

    他虽然过早地牺牲了,但他虽死犹生!”说到这里,王一民激动地望着一家三口人说,“所以他的亲人们,应该抛掉悲伤,拿出勇气,接过世诚生前写下的口号:”

    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勇敢地参加抗日斗争的行列,完成烈士未完成的事业,这将是对世诚最好的悼念!“病老人眼睛里悲伤的目光不见了,在那浑浊的眼球中,放出了异样的光彩。他忽然两手一合说:“好,我的儿子死得值个,太值个了!古人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O照汗青’!我儿子不在人世了,可是留下了一颗丹心!”老人说到这里拉住柳絮影的手说:“絮影,我已经是行将人木的人了,你妈妈也老了,所以这丹心首先是留给你的,你要把你弟弟用鲜血写的那八个大字接着写下去,早一天把日本强盗从我们国土上赶出去,爹爹就是死了也会含笑在九泉之下的。”

    柳絮影从老人身旁站起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女儿一定记住爹爹的话,像弟弟一样奋斗下去。”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盼望一民老师能够像对待我弟弟那样教育我,引导我,让我跟着您一同前进!”

    王一民激动地向柳絮影伸出手去说:“欢迎你参加我们的行列,和我们共同战斗!”

    柳絮影忙握住王一民的手,她那红眼圈中的一双大眼睛,又像迎着阳光的秋水一样,明亮得放光。

    王一民在激动中,从兜里掏出那一百元钱,放到紫漆方桌上说:“这钱留给老伯治病和补助家用吧。”

    屋里的一家三口人几乎是齐声地说:“不,不,我们不能要您的钱……”

    “不,这钱不是我的。”王一民忙摆着手说,“我一个穷教书的,哪能一下子掏出一百块钱来。”

    柳絮影忙问:“那么这钱是谁的?”

    王一民说:“我方才说过,世诚是一位为共产主义而战斗的战士,在战斗中他有战友,有领导,也有组织。这钱就是战斗的组织和领导给他的亲人们的,所以这就不单单是一百块钱了。这里饱含着无产阶级弟兄的深情厚谊,还有领导的关怀,战友的慰问。因此你们必须收下。”手机用户访问:m.hebao.la

    老少三人不说话了,都异常激动地望着王一民,泪水又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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