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遂一向精明,凡是精明的人,都有一个毛病,疑心病重。
步云飞的出身,不过是个山野小村一个铁匠铺的掌柜,打铁是他的本分,搞起兵法来,就不能不令人生疑了。
步云飞也是争强好胜,眼见马遂一副鼻孔朝天傲慢无礼的样子,一时心痒,多说了几句,说得马遂哑口无言,虽然面子赚回来了,可却让马遂怀疑他的来路出身。
若是朋友切磋兵法,倒也罢了。可马遂肩负刺杀安禄山的大计,容不得半点闪失,那步云飞一个陪嫁奴隶,突然显出如此用兵才华,压过了马遂,若不是受过严格训练,怎么会有如此见识!
若是步云飞的背后有人,那马遂就危险了!
步云飞见马遂突然翻脸,知道他起了疑心,心中大为后悔,不该争强好胜,只得俯首说道:“马大人这是何故?”
“步先生混进公主陪嫁队伍里,意欲何为?”马遂沉声说道。
步云飞笑道:“马大人,步某如何成了公主陪嫁,又是如何当上了这行军录事,公主车驾副总管,都是马大人一手操持,步某究竟是如何混进来的,还要马大人明示,马大人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马遂顿时语塞。步云飞从一个死囚,变成行军录事,前前后后,都是马遂自己做的手脚。选择步云飞作为刺客,也是马遂自己谋划的,事先并未与任何人商议。只是人选定下来后,才请示了高力士。
如果步云飞背后还有人指使,那等于是说,马遂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别人手中的玩偶!
这等于是马遂自己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马遂一向自视甚高,而事实上,他的自视甚高,也不是志大才疏,他的才智,的确是出类拔萃!这个世界上,能把马遂玩于掌骨之间的人,不能说绝对没有,但的确也没出现过!
马遂收了剑,呵呵一笑:“马某只是和步先生开个玩笑。”
“马大人果然幽默,这玩笑开得,跟真的一般。”步云飞顺势给了马遂一个台阶。
“步先生精通兵法,却是深藏不露,马某班门弄斧,惭愧的很啊!”马遂叹道。
这些天,马遂摆弄阵法,步云飞在一旁冷眼旁观,始终一言不发。马遂一直都把步云飞看成是个门外汉。如今,马遂却是羞惭难当——步云飞一言不发,明明就是在一旁看他的笑话。
其实,马遂不知道,步云飞也就是在今天,才敢开口说话!
三天前,步云飞的确是个门外汉,他只能背出那些古代兵书的字句,对于那些字句的实战含义,却是一窍不通。然而,一连三天的旁观,步云飞渐渐看出了门道,终于明白了那些兵书战册的实际含义。
事实上,马遂应该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兵法集大成者,从远古到唐代的兵书战册,马遂都是了然于胸。但是,马燧所熟知的兵法,是截止唐朝。而步云飞却熟知历代兵书,尤其是《武经总要》这部宋朝的兵法巨著。
宋以后,从元朝开始,因为武器发展,兵法发生了重大变革,所以,元朝以后的兵法,对于现在的唐军,没有什么太大的现实意义。而宋朝时的《武经总要》则是集唐宋时期兵法之集大成者,基本上与唐朝的军队形态、武器配备、战力相当,却又要比马燧所熟知的兵法先进得多。经过五代十国的战乱,宋代兵家对阵法的认识,比起唐代有了一个质的飞越,步云飞对车轮阵的认识,就是宋代兵家的认识!
“不知步先生师从何人,马某定当登门拜访。”马遂问道。
马遂如此一问,步云飞心头苦笑。
其实,步云飞老师,就是马遂!
步云飞早已熟知历代兵书的章句,自己的悟性,还算过得去。当然,光有悟性,或者,仅仅是死记硬背那些兵书章句,还是远远不够的。
还得有个好老师!
而马遂恰恰就是一个好老师!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老师,说他是导师也不过分!
马遂在他眼前做实战推演,其实就是带着步云飞,将历代兵书详细讲解了一番。
马遂是唐中叶屈指可数的军事家,他对兵法的研究,可谓是融汇古今,承前启后。事实上,《武经总要》的思想,就是在马遂和李晟的军事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而来的。
马遂的军事思想,很大程度上,是在日后安史之乱和藩镇乱战中逐渐得到印证。
现在的马遂,思想已然成型,但他自己尚未融会贯通。
但教一个步云飞,已然是绰绰有余。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老师角色。
这也难怪,谁也想不到,步云飞能在三天的观摩中,从一个门外汉,变成兵法大家。
步云飞心头苦笑,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那呆霸王裴叔宝面前,步云飞可以随便忽悠,胡诌个什么风灵祖师,在马遂面前,这套鬼话是糊弄不过去的。
况且,即便是他了实话,马遂也不会相信!
“步先生不愿吐露师门,马某却也不敢勉强。”马遂叹道。
的确有一些门派规矩,不可轻易向外人吐露师门,有的是因为做师父的不耐烦世事烦扰;有的是因为是师门家学,不愿外传;更有人因为得罪了官府,隐居山间,不愿被人知道了行踪,种种原因,不一而足。所以,若是对方不愿提及师门,懂规矩的人,就不应该再问。
步云飞一听马遂此话,慌忙接过话头:“的确是多有不便,还请马大人多多海涵!”
“哪里哪里。”马遂拱手说道:“以后,还请步先生多多赐教!”
马遂已然认定,步云飞的兵法在他之上,这马遂十分痴迷于兵法,却也并不嫉妒!反倒是十分虚心。
“不敢!”步云飞笑道:“彼此切磋。”
又过了两天,两人呆在厢房里切磋兵法,却是相谈甚欢。
那马遂不仅不敢藐视步云飞,反倒将步云飞奉为老师,虚心请教。也不再一个人摆弄棋子,而是和步云飞两人,各执一方,在棋盘上摆出攻防阵势。马遂自然是输多赢少。
而步云飞也是受益匪浅,那马遂不愧是兵法大家,明着是马遂请教步云飞,其实是步云飞在向马遂学习,只是,步云飞做的不露痕迹,遇到疑难问题,总是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如今的马遂,已经把步云飞奉为圣明,还以为是步云飞在考校他,自然是有问必答。渐渐地,步云飞在马遂的指引下,将他所知晓的兵书战册,融会贯通,了然于胸。
公主下嫁番邦和亲,陪嫁品中不乏宫中的灵丹妙药,还有两位御医跟随公主车驾,这些天来,两位御医亲自前来为马燧和步云飞疗伤,那宫中的金疮药非同一般,疗效奇佳,五天后,两人身上的棒伤就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可以下地走动,不过,还是不能骑马,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走不得远路。
马燧负责公主车驾,责任重大,生怕出了纰漏,一旦可以下地走动,就拄个拐杖,一瘸一拐在驿馆中四处巡查。这个马燧,心细如发,甚至有些婆婆妈妈,事无巨细,都要身体力行。步云飞见马燧拖着个受伤的身子,忙里忙外,心里过意不去,也要下炕帮忙,却被马燧婉言谢绝。马燧把步云飞伺候得极为周到,亲自给步云飞端饭送茶,嘘寒问暖,就差给步云飞端屎把尿了。
马燧说得客气,说是他马燧拖累步云飞挨了板子,伺候步云飞,算是他给步云飞赔罪。步云飞心里清楚,马燧如此殷勤,一则,的确也是敬重步云飞兵法了得,而最主要的,还是希望步云飞尽早痊愈,可他也没安什么好心,他不过是想要把步云飞养得白白胖胖精神抖擞,好去刺杀安禄山。
马燧表面上十分殷勤,其实是提防着步云飞,他亲自伺候步云飞,等于是亲自看管步云飞,把步云飞给软禁了起来,步云飞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马燧的眼睛。
步云飞对马燧的心思心知肚明,反正也跑不了,也就不客气,乐得一个人躺在大炕上享清福,指手画脚,把个马燧当做下人使唤。那马燧是八品参军,步云飞只是个九品录事,步云飞如此做派,原本是以下犯上,可马燧却也不恼,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没有步云飞,马燧的刺安大计,就只能泡汤。
第五天一大早,吃过早饭,马燧拄着拐杖出去巡查,留下两个范阳兵守在厢房外,名为伺候步云飞,其实相当于是两个狱卒。
步云飞靠在炕头闭目养神,屁股上的棒伤好得差不多了,心里却是愈发烦闷。这两天,房若虚和拔野古一直没露面。步云飞知道,这是马燧从中作梗,那马燧心细如发,不仅提防着步云飞,也提防着房若虚和拔野古,每天找些由头,把这两人指使出去,不让他们在步云飞面前转悠,免得这三人凑在一起惹出什么事来。没有步云飞,房若虚和拔野古,一个书呆子一个莽夫,翻不起什么大浪。看来,今天,这两人又被马燧支出去办差了。
两个范阳兵来到了炕头,向步云飞俯首施礼:“步大人请移步,公主请你去一趟。”
“哪个公主?”步云飞心头一动,自从挨了板子,一直都没见着秦小小。
那天晚上,步云飞见到秦小小,就知道,秦小小的日子并不好过,身边的官差内监根本没把她当公主,仇阿卿更是强势欺人。步云飞很想去看看她,可地位悬殊,近在咫尺就如同是远在天涯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