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珑失笑,咬了他一下,“那么美的一句诗,你也好意思乱改乱用。”
唐修衡笑着搂住她,闻着她发间的清香,“一切都好么?”
“都好。”薇珑道,“我去过唐府一次,你听说了没有?”
“听娘说了。”
“过两日还要去。”
唐修衡故意逗她,“去找我?”
“对,去找你。”薇珑语带笑意,“你可要记得在家等我。”
“兴许不能成行了。”
薇珑惑道:“怎么说?”
“娘让我抓紧提亲,怕你被别家抢走。”
“……哦。”薇珑唇角缓缓上扬,“是真的?”
“娘很喜欢你。”唐修衡不无担忧地道,“只怕王爷觉得我面目可憎。”
“怎么会。”
不会才怪。平南王少不得担心他和薇珑的性情合不来。
他需要人长期容忍,薇珑需要人长期包容。
只是,薇珑不会考虑这些,在她眼里,与他在一起是天经地义。
那样聪慧的女孩,遇到与他相关的事,便是毫无城府。
这一点,让他心里暖流涌动。
“我尽力博得王爷赏识。”唐修衡道,“今日送了帖子过去,明日大抵可登门拜望。先混个脸熟,随后请人上门说项。”
“爹爹不会当即允诺,毕竟,跟别家都说要多留我几年。”薇珑和他拉开一点距离,“你可不准生气。”
唐修衡笑起来,“明白。”
薇珑起身解下斗篷,放到临窗的椅子上,满足地叹息一声,“这里燃的香特别好闻。”
“阿魏说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唐修衡道,“对我没什么用,你要不要带一些回去试试?”
“好啊。”薇珑转回来,坐到他右侧,帮他磨墨,“今日不是上朝的日子?”父亲不是朝堂中人,她不了解这些。
“嗯。如今三日一朝会,平时内阁、吏部去御书房禀明诸事即可reads;。”唐修衡笑道,“到年底了,皇上忙着清算国库里的银子。”
帝王治国,一如寻常门第过日子,该花的出手阔绰,不该花的一两银子都不肯出。
登基前十几年,皇帝致力于充实国库,各部赚得盆满钵满、民生商道打下坚实的基础之后,对周边各国再无一丝忍耐,哪个寻衅滋事便攻打哪个。
边关战事持续了十来个年头,皇帝攒了多年的银子,源源不断地流出。他不心疼,而且很欣慰:若不是出了唐修衡这样的奇才,不知还要多花多少银子。
败就是血本无归,胜才会得到长远的益处。
薇珑对这些都有耳闻,笑问道:“怎样?”
“还不错。”唐修衡笑道,“往后,皇上能给自己花些银子。”
薇珑莞尔。以往,皇帝从不曾为自己修缮宫殿、修建行宫,担心工部一接手,就要斥资几百万两,有那些银子,他情愿花在将士身上。眼下则不可同日而语。
她说起近在眼前的事,“端王府里,你埋下眼线没有?”
“没。”唐修衡语气平和,“不着急。”
“我知道一个人,能为我们所用。”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唐修衡对她一笑,“时机未到。”
“怎么说?”
唐修衡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当务之急,是平南王府和唐府结亲,此事我有把握,梁湛绝无可乘之机。
“周家此番陷于困局,没一两年缓不过来。明年梁湛会拉拢别的官员,不需阻挠,甚至要帮他增加党羽。
“我们要的结果,不是一个废物端王,而是退离皇室的梁湛——他不犯下大错,焉能置他于死地。”
他说话期间,薇珑一直侧头凝视。
他落笔批示公文的速度很快,语速却温和缓慢;言语间的戾气越来越重,神色却始终平静温和。
反差太大,可这是他的常态。
她钦佩,也心疼。
权谋相关,薇珑比起寻常人,算是敏锐有见地,跟他一比,便是小巫见大巫。
她只是担心一点,“选好与梁湛抗衡的皇子没有?”朝臣与皇子争斗,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果。对付梁湛,只能是借力打力,绝不可亲自出手。
一点就通,跟她说话最轻松。“还在斟酌。”唐修衡牵了牵唇,“哪个都可以,但哪个都可能反遭梁湛毒手。”
轻视对手是大忌。就算对一个人憎恶到极点,也不能抹杀对方的优势与长处。
梁湛与生俱来的优势是出身,长处是行事阴诡莫测。若只占其一,不足畏惧;两样并存,便可成为任何人的劲敌。
“还须审时度势。”唐修衡承诺道,“你不用管这些,我不会把自己搭进去。”
薇珑颔首。
唐修衡问她:“我这半日都得空,你呢?”
“是吗?那太好了。”薇珑开心地笑了,“我几时回家都可以。”
“那就好reads;。”唐修衡拿过她手里的墨锭,“不需做这些。到里间看看书,喝杯茶。”
“也好。等你忙完,我们再说话。”
“我尽快。”
薇珑站起身来,摸了摸他的脸颊,又俯身亲了他一下。
“这是变得黏人了,还是对我太放心?”唐修衡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防人之心不可无。”担心她放松警惕,对别人也如此。
薇珑笑盈盈转身,去往里间,边走边道,“你所知的,大多数只有你我知晓。另外,我对你,真是特别放心。”
“……”这是夸奖还是揶揄?
·
平南王府。
吴槐快步走进莳玉居,恭声道:“端王来了,说有要事求见王爷,小的无法礼送出门。”
黎兆先放下手里的书卷,“那就请他过来。”
“是。”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梁湛走进门来,歉然一笑,拱手行礼,“叨扰王爷了。”
黎兆先起身还礼,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唤人上茶之后,直言问道,“为何事找我这个闲人?”
梁湛笑容温煦,态度恭敬,“是为了郡主而来。不瞒王爷,我对郡主一见倾心。原本不该这般唐突,可是您近日甚是繁忙,怕是没空见牵线搭桥的人,只好自己登门。”黎兆先连他都不见,和他有牵连的人,想都不需想;没牵连的人,才不肯费这种心力。
黎兆先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道:“黎家的女儿,不嫁皇室中人。”
梁湛不动声色,沉吟道:“王爷回绝之前,不用问问郡主的心意么?”
“若不是笃定小女无异议,我又怎会一口回绝?”黎兆先笑笑地睨着梁湛,“端王爷这句话,是何用意?”让有心人听了,少不得往歪处想,“小女与你初见,我在场;翌日你登门,周家大小姐在场,我在府中。”
“失言了,失言了。”梁湛显得很不安地道,“我只是想请您念在我一片痴心的情面上,询问一下郡主的心意。”
“小女尚未及笄,如何能问她这种事?”黎兆先目光转冷,“况且,她的终身大事,定要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也曾提过几次,会亲自为她赐婚。”
态度这般强硬,是打定主意不留转圜的余地。梁湛也不恼,愈发气定神闲,“如此,来年我请求父皇赐婚便是。而且,钟情黎郡主这件事,自今日起,我不会再对外人含糊其辞。”
黎兆先低低地笑起来,“端王爷三思。周家最近引出了不少闲话,你又何必蹚浑水?”周益安钟情薇珑在先,与梁湛明面上来往在后,如果梁湛散播出他也钟情薇珑的消息,那成什么事了?“你年轻气盛,周家世子比你更年轻气盛。惹得他气急败坏,怕是会坏了你的名誉。”
梁湛一笑,“为了郡主,我不会在乎那些小节。”
“小女也会卷入是非。”黎兆先的笑意慢慢收敛,“你执意要闹到彼此损伤颜面的地步?”
梁湛慢条斯理地道:“郡主是真正的美人。为了美人,值得行强取豪夺之事,古来如此。
“时光不会停滞不前,总会证明美人的归处是好是坏。
“周益安只不过是一个国公世子,堵住他的嘴并非难事reads;。寻常官宦之家的子弟,亦如此。”
特别委婉地威胁黎兆先:只要权势压不过他的官家子弟,都别想娶薇珑。
“你尽管放手一试。”语毕,黎兆先端茶送客,“日后不必再来。”
梁湛从容起身,“若我是您,会从长计议,为郡主的前程着想。告辞。”
黎兆先不等他走出门,便吩咐吴槐:“更衣,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
唐修衡一面伏案忙碌,一面留心听着里间的动静。
他近年的常态是注意力不集中,手里忙着一件事,想的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幸好脑子够用,能够兼顾,否则不知道要把自己害死多少次。
有一阵了,室内没了她喝茶、翻书、走动的细微声响。
不会是在美人榻上睡着了吧?
思及此,他立刻放下了笔,起身去往里间。
与她一番说笑,让他忘了香料的事。
阿魏特地请人给他调制的,走到哪儿让人给他带到哪儿。他用着没什么用,对她可不一样。
里间东面是小书房,中间是宴息室,西面是寝室。
唐修衡走进小书房,不由懊恼地拧眉。
薇珑倚着美人榻,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但愿不会着凉病倒。
唐修衡匆匆去寝室取来锦被,轻轻拿走她手里的书,继而用锦被把她裹住,打横抱起来,走向寝室。
很短的一段路,却勾起了他的回忆。
这样抱着她的时候,是成婚之后的日子。
起初那段时日,她看起来一切如常,晚间在小暖阁看书,等他回家。
他回家寻到她的时候,她总是绽放出璀璨的笑容,爱娇地让他抱回寝室;或是已经拥着毯子入睡,由他安置到床上的时候,总会醒来,嫣然一笑。
她离开之后的漫漫光阴,这些回忆,让他撕心裂肺的疼,也让他清醒。
清醒地了解她的点点滴滴,给她的亲朋安排一条长远又安稳的路,惩戒诟病过她、挑衅过她、伤害过她的人。
她不在了,尘世陷入冰冷的永夜,再不能有一丝仁慈。
因她毁灭的人很多。
他是最后一个。
罪有应得。
他何尝不是她那一世的劫难。
他闭了闭眼,阻止自己继续回忆。
进到寝室,他脚步停了停,打量室内。
妆台、小书柜在西北角;南面一张圆几,一把座椅;东北角放着花梨木架子床,烟青色床幔半掩。
窗纱雪白,处处纤尘不染。
还好,醒来不会闹脾气reads;。
他走至床前,小心翼翼地把薇珑放到床上。
薇珑身形微动,蹙一蹙眉,睁开眼睛。
“怎么还是这样?”唐修衡先一步抱怨起来,“稍一惊动就醒。”
极短暂的慌乱之后,薇珑想通了原委,笑,“又不是在家,都不该睡着。”
说完之后,她意识到他的抱怨因何而起,回忆浮上心头。
唐修衡却笑问,“想我没有?”语气一如前世,透着亲昵。
“嗯。”
“久违了。”
她语带伤感,“的确是。”哪种距离,比前世今生、生离死别更远?
他一手按着床沿,一手抚着她的面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薇珑勾住他颈部,“让我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不要留下他一个,承受孤单。
“好。”
“我说过让你伤心的话,不要记着那些。”她说过,不要他,要不起。
“我只记得,你说过违心的话。”那种时刻的她,让他想起就心疼。
痛楚浮上眼眸之前,他低头捕获她的唇。
这亲吻不再是浅尝辄止,是热切的需索,舌尖撬开她唇齿,撩着她的舌尖,要她回应,要她参与其中。
这样甜美、醉心又真切的感受,可以告诉彼此:往昔的磨折,不需追忆,他们只有如今、来日。
这般的亲昵,自然有过,但薇珑的感受很复杂:初时仿佛回到了耳鬓厮磨的日子,继而就发现了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前世病痛缠身的缘故,如今是更为敏感。
呼吸被夺走,心跳变得紊乱,整个人都有些燥热。
她因此有些不安,几次想出声阻止,换来的是他的更为热切。只好放弃。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顺着他颈部滑到前面,抚着他的面颊。
唐修衡的手落到她领口。
缠绵悱恻的记忆忽然被唤醒,来的势头凶猛。
中指迟疑地轻轻一挑,随即更为迟疑地移开,落到她枕畔。
他不能那么做。
刚控制住举动,绮丽的回忆又来纠缠:玉脂含香,拥雪成峰,俏染两点粉红……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恋恋不舍地与她拉开距离。
他眼中的迷离,让薇珑意识到他方才起了怎样的心思,起先怪自己不该睡着,惹出现状,很快就心生笑意,打趣他:“真难得。”
她与他,细想起来,都是太过清心寡欲的人。
她要到床帏之间,才会意识到夫妻之事,离开寝室,有时连亲吻都觉突兀;他比她更绝,在床帏之间,只要她不惹他,他就没有那个念头。
因何而起,无法确定。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彼时的心境、处境、病痛导致reads;。
他娶她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圆|房,为的是亲自照顾她。成婚之后,有过的几日欢好,是他看她一切如常,而且,大多数时候是她招惹他。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这类情形比较少见。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耳鬓厮磨之类,总不可能全是人们说的空话。
方才,他是突然兴起,还是因为没有前世的顾虑呢?
又或者,是因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薇珑揉了揉眉心,抬眼看着他,不给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的时间——要面对现实,过完年才十五虚岁,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算怎么回事?
这方面,在她,前世的经历可以忽略不计。不忽略的话,很别扭,很尴尬。
“你怎么不说话?”薇珑敛起思绪,才留意到他只是笑微微地看着自己,“想什么呢?”
“我在想,要快些定亲,还要快些把你娶进门。”他说。
“何时成亲不打紧,说不定你只是这会儿头脑发热。”薇珑笑道,“早些定亲倒是正经事。”
“想入非非了吧?”唐修衡侧卧在她身边,手臂安安分分地搭在她身上的锦被,“你不是名花有主就没人再惦记的人。到我身边,同甘共苦才能踏实一些。”
那一时的冲动,只需一时的转移思绪就能抛开——瞧着她忽闪着大眼睛神游的工夫,就忘了那码事。
这是注意力无法集中引致,好在她在跟前的时候,所思所想都与她有关,一件事转移到她的另一件事而已。
薇珑凝视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眼神恢复如常,不由失笑,“让我钦佩得五体投地的人,只你一个。”
“最好是真心话。”唐修衡捏了捏她的鼻尖,“横竖是没得反悔。”
薇珑笑着坐起来,抬手捧住他的脸,“说这种话好没良心。我可是赖定了你。”
唐修衡忍不住把她拥到怀里,“我想,我知道为何总盼着见你了。”
“为何?”
“与你在一起,会让我觉得,这尘世特别温馨、干净。”
薇珑问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唐修衡柔声道:“就像是小时候的除夕夜,下起了大雪,出门一看,银装素裹,却有大红灯笼的光影映照。很美,又很温馨。”
喜庆的红,纯洁的白,两相呼应——薇珑回想着,的确是他说的那样,只是以往不曾留意,更不曾记在心里。
她的心绪,如沐春风,“这是我听过最动听的话。”抬眼凝视他,笑容璀璨,“唐修衡,谢谢你。”
唐修衡扬眉一笑,“我收下。谢来谢去没意思。黎郡主青眼有加的恩情,我就不说什么了。”
薇珑笑出声来,“没正形。”随后提醒他,“见了爹爹之后,下帖子给我,就说你想问问梅花亭因何迄今不能建成——爹爹打心底愿意为你解惑,只等着我婉拒,把你推到他那里。但我不会。这件事,你不能反对。”
有他先前几次登门的事垫底,父亲不难看出她待他不同,甚至算是很投缘。
造园相关的事,她以工匠自居,隔着珍珠帘见过的官宦子弟不少,但是,见过第二次的屈指可数,见过第三次以上的,到如今只有唐修衡一个reads;。
换一种局势,她不论怎样都会多陪伴父亲几年,但她换不了。早些定亲,早些出嫁,唐修衡才能名正言顺地护助平南王府,保父亲余生安稳。
毕竟,她给不了父亲最佳的防范之策。
她连自己和父亲的能力都怀疑,但她相信唐修衡。
她态度坚决,唐修衡自是颔首认可——别说他是如何都好的态度,就算是满心反对,也根本没用。
还没娶到家,凡事都不能替她做主。当然,娶回家之后,说话算数的估计也不是他。
·
用过午饭,喝了一盏茶,薇珑正想离开,听到了叩门声。
唐修衡起身去了廊间,漫步至院外。
阿魏亦步亦趋,等他站定身形后才禀道:“奉命去上饶的人五日后抵京,带回了平南王意欲寻找的那名男子。”
“那人是何情形?”
“近半年陷入窘境,之前衣食无忧。至于原由,还待查证,弟兄们不敢在那里耽搁。”
“知道了。”唐修衡颔首,又问,“还有别的事么?”
“还有一件事。”阿魏道,“端王去了平南王府,他的轿子刚出门,平南王就乘马车离府,去宫中面圣。”
唐修衡敛目思忖片刻,“传话康王,今夜戌时,到唐府叙话。”
“是。”
唐修衡转身之际,瞥见一名平南王府侍卫匆匆去往后园,笑了笑。
步入室内,与薇珑闲话几句,安亭由阿魏引着前来。
薇珑出门,闲闲踱步到院外。
安亭附耳低语几句。
薇珑讶然挑眉,“抓到人了?”
“是,抓到了两个。”安亭请示道,“要不要交给王爷处置?”
“不必。”薇珑摇一摇头,“晚间请周夫人、周大小姐到王府。”
安亭有些迟疑,“奴婢记下了。郡主这是……料定是周家所为?可是,人刚抓回来,都还没审问过。”
“审问容易。”薇珑思忖片刻,“回府之后,你记得问问吴总管:有没有法子,让一个高门闺秀落发为尼或是自尽。”
“……”安亭惊诧,这实在是不符合郡主以往的做派,“郡主,恕奴婢多嘴问一句,您指的是周大小姐么?”
“对。”
“……”
薇珑抬手敲了敲安亭的额头,“有异议?”
“不不不!”安亭忙道,“没有。”
“嗯?”
安亭期期艾艾地道:“奴婢记得,您可是从来不屑整治女子。”虽然,郡主也是弱女子。
薇珑语气淡漠:“我没把她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