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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落座后,程阁老为她斟了一杯茶。樂文小说|
周夫人和声道谢。
程阁老深深凝视着她。她看起来一如以往, 很好。
周夫人啜了一口茶, 抬眼仔细打量他。视线瞥过他鬓角早生的几丝华发,心弦似被人粗暴地拉扯一下, 疼得呼吸狠狠一滞。
“几个月没见而已, 你却生了白发。”她没有掩饰目光里的痛惜,轻声道,“怎样的事情, 让你费尽心血?”
程阁老笑容柔和, “政务繁忙之故。况且, 本就早已苍老。”
周夫人默然不语。
“商陆走上仕途,明里暗里, 我与意航帮衬了不少。”程阁老说起最近的事,“端王也曾命人透露消息给你, 你却问都不曾问及一句。”
周夫人看着他的眼睛,“没必要问起。”
“可我却担心,你想到别处, 怪我与意航做太多。”
“不,不会。”周夫人摇头, “我相信你。”她微微一笑, “就算退一万步讲, 你只是哄骗我,也无妨。你总有你的道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这生涯是断送在了你手里。那样, 才甘心。”
程阁老动容,手里的茶微微起了涟漪。
是,他偶尔也会那样想。希望那份蚀骨的痛楚、一生的不甘是她一手造就。
那样才甘心。
那样生出的恨意,才值得。
哪像如今,连恨意都吝啬,不肯给那些嘴脸丑恶的人。
“你,没信错人。”程阁老语速很慢,“今年就能看到结果。”
“嗯。”周夫人说起他的情形,“听说,你最近都在提携门生、新人。”
“对。”程阁老颔首一笑,“跟皇上提过这些事。皇上让我与意航多加来往,尽量改一改意航为人处世的手段、做派。”
“……明白了。”
她所说的提携门生、新人,落在别人眼里,完全可以认为是结党营私。
可他说,皇帝已知情。
他已经跟皇帝交底。
他不是有隐退之意,是正在为来日的隐退做准备。
“也好。”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确已太累。”
“我会安排好益安的前程。”
“那些不必与我说。”周夫人摆一摆手,“听着就心烦,荒谬。”
程阁老一笑,“的确荒谬。恰如多年一梦。”
“多年的噩梦,不能醒来,越来越觉得冗长凄凉。”她道出他的未尽之语,担忧地凝视着他,“来日,去时路,只盼你安好。”
“我会的。”这女子太过敏锐,太了解他,怎样的事,不需赘言。带着这一生的眷恋,他看着她,“你也答应我,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点头,“会的,我会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阁老闭了闭眼,“不敢再见你,怕自己会疯掉,会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举。”他也只是个人,积压多年的痛苦偶尔会让他陷入暴怒,会想将所有开罪过他与她的人除掉,可那些人罪不至死,他的位置不允许他失去理智、公允。
周夫人抬手按在额头,片刻后轻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温柔。
程阁老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对弈一局。”
周夫人颔首。
一局棋的时间,年少时的情浓、痴缠心头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彼此心海掠过。
在状元楼初相见,他是风头最盛的奇才程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剑眉飞扬、目若朗星的男子便惊艳了她。
他在她凝眸时望向她,唇畔现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对视,有了这半生的情与痴。
姐姐尚未出阁,连亲事都未落定,他与她的事,便只有两心知。
从不曾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两家门风都很开明。可后来就是出了意外,还是那样让她无从承受的意外。
廖芝兰——也就是他后来迎娶的女子,在她与长辈对峙、满心绝望的时候告诉她:程询的姻缘,本该是顺应缘法,但是,程家已经先一步毁了他的姻缘。
因为,廖芝兰亦是对他程询一见钟情的女子;因为,廖芝兰的父兄手里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兰当时冷笑着对她说:“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我,不要动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则,我就让程家与我父兄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她不接受这种威胁,权当是廖芝兰危言耸听。
可是,廖芝兰拿出了证据,“他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错——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凑巧,假如我没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给他。可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与她,是注定无缘。
无可挽回的局面,无法弥补的程家的罪孽。
原来,他在年幼时就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真正爱上一个男子之前,许多女子怕是都会憧憬有一场轰轰烈烈的□□,会认定自己即便身死也值得。
真正爱上一个男子之后,也仍旧希望轰轰烈烈,但那要以甜蜜、快乐为前提。
不能忍受他为自己吃尽苦头,不能忍受他及亲人都因自己面临灾难。
就这样,有了各自的嫁娶,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
始终记得他,始终想念他。
想念记忆中笑容璀璨、温柔对待自己的男子。
想到他因为缘分将尽的决绝会落泪,听说他仕途顺畅会为他欢喜。
而今,她要失去他了,因为她有了更多的牵绊。
·
程阁老回想这半生,宛若隔镜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识之感,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视线错转,不再凝望那双美丽至极的明眸。
状元楼的相见、相识之后,他便隔三差五前去廖家,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与她见面。
熟稔之后,偶尔会相约到外面相见,与她下一盘棋,看她做一幅画,便是他喜悦的源头。
倾心,倾情,他及时告知双亲,双亲亦是默许了的,说等她的姐姐亲事定下来之后,便给他上门提亲。
做梦也没想过,与她的情缘会出岔子,并且是惊天霹雳。
父亲野心颇重,为了自己能够上位,为了除掉挡在前面的绊脚石,竟不惜对人的嫡子痛下杀手,利用过的人,正是济南廖家。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济南廖家并不时时提及,只是隔三差五向父亲行贿。在父亲看来,或许不收还不如收下,随后慢慢提携济南廖家及其亲朋。
向父亲行贿的人,便逐步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数年累积下来的罪行,足够砍数次项上头颅,程家也将就此覆灭。
——他在怡君满口回绝与他逃离之后,才完全了解父亲这些令人发指的罪行。先前双亲与他说过的那些,与之相较,当真是不足挂齿——正因此,他不甘心,他不为所动。
那一晚,她最终跟他说了一句话:“来日,记得惩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切记。”
在与廖芝兰成亲之后,一次廖芝兰受不住他的冷落,与他无理取闹地争执起来,气头上为了刺痛他,说了她曾对怡君说过的言语、刁难的行径。
那时才明白,怡君当初为何不肯与他走。她要他活着,好好儿地活下去,惩戒那些生生拆散了他们的人。
那时才明白,她究竟承受了什么。
她不曾轻看他,只要保全他。
这般的爱,重如山,深如海。
他明白她对自己的期许,发誓不辜负。
一年一年,他其实一直心存幻想。想与她在各自摆脱掉身边人的时候,携手度余生。可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么短暂,总是不容许他在短时间内如愿。
彻底销毁父亲留在廖家手里的那些罪证,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时,她已儿女双全。
反过头来拿捏住父亲与济南廖家命脉,又用去了好几年。那时,她的儿女已经长大。
便这样,在想得回她的路上,与她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多少人的心愿都是无悔无憾,而他,却与悔憾相伴多年。
亏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难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
一局棋到了尾声。和棋。
“这一次,我先走。”程阁老站起身来,“有事无事,你总会听人说起。”
“嗯。”周夫人随之站起身来。
他缓步向外走去。
“阁老。”她轻声唤他。
他止步回眸。
周夫人一字一字地道,“程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么?”一个人要躲另一个人,即便是在同一座府邸,都能长期不相见,何况身在偌大的京城。
“我们……盼来生。”
周夫人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程阁老折回到她面前,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往后,照顾好你的儿孙。”他对她如实相告,“我已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亲手促成。”
周夫人低头,泪大颗大颗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泪的温度,将他的心烫伤、焚化。
“我明白,儿女是你的命脉,不可失。当时若想保住他们,结亲是捷径,你不会太辛苦。”程阁老语气艰涩之至,“前半生,你为情所困;后半生,为儿孙活着。我不论人在哪里,都会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难过。”
周夫人胡乱点了点头。
“此生是我亏欠你,要记在心里,记得来生向我讨还。”
周夫人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一直都是我牵绊太多。”
“我会记得你。来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周夫人哽咽道:“好。我等,等来生。”
“数日后,我要启程南巡,归期最早是明年春日。”程阁老从颈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当年亲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没机会。”他给她戴在颈间,“我的心,在你这儿,永生永世。”
周夫人整颗心在顷刻破碎。
程阁老轻轻地拥住她,很快放开,转身快步出门。
周夫人抬手握住存着他体温的玉佩,身形渐渐失力,强撑着回身落座,泪水湮没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