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田镜第一次见盛兆良,是在闷热而聒噪的开学季。和所有胖子一样,田镜不喜欢夏天,也最恨夏季都要到头了,还要来场热煞人的秋老虎。
他穿一件衣领湿透的辛普森t恤,站在篮球场边排队领校服。
隔壁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没支起计分板,应该不是正式比赛,但是却有很多人在看,大多是女生,田镜一边用纸巾擦汗,一边偏头凑两眼热闹。
很快田镜就发现,大家真正在看的是什么。
这场没有计分打得随意又零落的比赛,唯一吸引人的,就是那个弹跳力惊人,越过挤挤挨挨的围观人群也能一次次跃入田镜视线的男生。
除了食物,田镜最喜欢的是电影,看得多了,脑子里时常会有条件反射,爱把眼前的朴实景象转化成镜头语言。
所以那个跳跃的篮球衫少年,就在田镜的脑海中切了无数个分镜:特写、跟镜、升格,田镜满足地舔舔嘴唇,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脑补过剩,领了校服就去找樊帆了。
他跟樊帆从小做邻居,青梅竹马。小时候樊帆嘟着嘴要跟他演白雪公主,他一边躲一边说白雪公主明明在昏迷,樊帆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教训道,诈尸不行啊!
后来进入青春期,田镜的体重坐了火箭一样飙升,樊帆就再也不跟他嘟嘴了,倒是经常要田镜给她做甜点和便当,拿去追男生。
田镜找到樊帆的班级,樊帆正咬着包装袋拆了校服,往身上比划,嫌弃衣服太肥大。
“不行,我得拿回家让我妈给我改改。”
田镜把便当放她课桌上:“臭美。”
樊帆冲他做鬼脸,有人往旁边过,语气揶揄:“樊帆,你男朋友啊?”
田镜吓了一跳,摆着手要否认,倒是樊帆炮仗一样地吼回去:“是啊,你还是我孙子呢!是个男的都要跟我有关系啊?”
对方被她呛得不爽:“跟个花痴一样,趴窗口看一下午了,不就是看这胖子吗!”
“你管我看谁,倒是你,是不是盯我一下午了知道得那么清楚!”
“你你你你!”
“我警告你高冰,别再找我茬,听到没。”
对方是个一头黄毛的男生,瘦高个儿,看着像营养不良,此时被樊帆怼得说不出话来,气急败坏地走了,樊帆特别得意,扭回头来跟田镜说:“这家伙这儿有问题,”说着指了指脑袋,“老来招我,这才刚开学几天啊,跟我有仇似的。”
田镜凝神:“你要是被欺负了,一定跟我说。”
“知道了小田田!”
“唉你真是……”
上课铃响了,田镜跟樊帆告别,回到自己的教室。军训过后的高一新生个个都晒得脸黑如碳,又互相不熟,导致整间教室有种很局促的氛围,像是关押黑奴的船舱,这个时候那个白得晃眼的人走了进来。
是那个打篮球的男生,穿着松垮的篮球服,腋下夹了篮球进来,他身材颀长本来就引人注目,再加上露着完全不属于新生该有的雪白皮肤,田镜听见了微微骚动,有女生近乎嫉妒地连说了好几个卧槽。
男生用眼神在桌椅间检索,最后目光停在田镜背后的座位上,径直走过来坐下了,动作很不含蓄,似乎是嫌弃桌子底下放不下腿,他整个人往后一抻,桌椅在莫名安静下来的教室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腾出了足够宽敞的空间,他才放下篮球,趴到桌面上伸直腿和胳膊,睡了。
田镜耸着肩膀,和教室里的很多人一样,偷偷地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长相清隽的男生,鼻梁和睫毛一般直,此时神态放松,和刚刚在篮球场上跋扈的模样大相径庭,田镜想,樊帆在看的,其实是他吧。
窗外一阵难得的微风吹进来,男生课桌上的纸片扬起来,上面写着学号和姓名。
200503024366|盛兆良
田镜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而那个本该睡着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田镜浑身一哆嗦,慌慌张张地扭回头去。
后来田镜想,盛兆良那双三白眼长得太凶,大约就是第一次照面把他吓着了,之后他才一直不敢跟他对视,养成了偷偷摸摸瞧的坏习惯,变成了盛兆良眼中的变态偷窥狂,解释都没法解释。
高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田镜跟盛兆良虽然坐前后桌,但除了传递作业的时候几乎没有交集,田镜开始对这个人密集关注是因为注意到盛兆良会订《电影艺术》。那个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一本《当代歌坛》就能在教室里传阅成纸片,女生们喜欢看言情故事,男生大多是看游戏杂志和恐怖小说,几乎没有人会看《电影艺术》这种有些偏学术性的杂志,当地的报刊亭也很难买到,见到稀有同好,田镜一直想找机会跟盛兆良拉近关系,顺便借两本他没买到的杂志,但是每次一对上眼田镜就心慌,次数多了盛兆良会瞪他,他就更不敢讲话了。
这才导致了,盛兆良第一次跟他说话,就是那句:“田镜是吧,抬起头来。”
当时他被盛兆良堵在学校门口,周围来来往往的学生,他埋着脑袋,双下巴和脖子贴在一起,盛兆良站在他面前高出许多,又趾高气扬的,活脱脱校园霸凌的现场。
盛兆良大约也是感受到了这种既视感,担心别人以为他欺负人,才放缓了语气:“咳,我就想跟你聊聊,你不想吗?我看你最近有话要说的样子。”
田镜强迫自己抬起头,心想这是个攀谈的好机会,却越发露怯,只敢盯着盛兆良旁边的八荣八耻宣传栏,磕磕巴巴地:“我,我就想跟你借本书。”
“哈?”
“《电影艺术》,我也很喜欢。”
盛兆良愣了半晌,而后一把拍在田镜的肩膀上,田镜巍峨不动,只有“啪”的一声脆响。盛兆良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是田镜第一次见到盛兆良笑,这人在班里一向独来独往,面无表情,除了隔壁班的高冰,不大跟人来往,班里已经有男生看不惯他,女生却觉得他跟流川枫高度相似,盛兆良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已经引发暗潮涌动的战争了,所以在田镜看来,后桌是话题人物,自己更是不敢搭话,但盛兆良这一笑,田镜便倏忽放松了。
因为盛兆良的笑容跟樊帆的一样,有点儿揶揄但毫无恶意。
“不就是借本书吗?我被你盯了一个星期了,走路上都背后发毛。你要哪期,明天带给你。”
田镜简直想来个原地起跳,不仅仅是因为借到书了,还有一丢丢和话题人物做了朋友的虚荣心。
不过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朋友是相互的,盛兆良从来没把他当朋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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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坐在露天餐厅的田镜,被盛兆良用与当初完全不同的口吻逼近的时候,想起了八荣八耻宣传栏旁边的那一幕。他憎恶自己竟然眼眶酸胀。
田镜不着痕迹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把酒杯放下,抬起了头。
盛兆良俯视着他,半边脸被旖旎暧昧的灯光照着,显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更因为他面庞变得越发成熟,眼神又尖锐,让人觉得怕。
但是怕没用的,他怕了好多年,今天在楼下用一支甜筒的时间想清楚了,这次不能再怕了。
“好久不见。”
再多腹稿也没用,他最想说的也只有这四个字。
然而盛兆良丝毫没有感受到他企图藏在这四个字里的分量,或者说就算盛兆良察觉到了,也不屑于接收。盛兆良轻蔑地笑了一下,用端在手上的酒杯碰了一下田镜放在桌上的杯沿,这是一个非常有盛兆良特色的,敷衍的动作,碰杯不是有心只是懒于反驳的礼节。
“够了吗?”盛兆良问。
“什么?”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容忍了,田镜,既然你能忍到今天才跟我见面,那拜托你再忍忍,起码别在这两个小时里,还用那双眼睛盯着我。”
田镜说不出话来,喉咙好像被扼住,在盛兆良想转身离开的时候,田镜才动用了全身气力逼自己站起来,拉住了盛兆良的胳膊。
“等等!”
盛兆良回过头,看他的眼神已经极度不耐烦了。
“我,我今天来,是为了见你。”
“已经见到了。”盛兆良轻巧地甩开他的手。
田镜把手缩回来,尴尬地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知道自己这个动作看起来特别弱势且可笑,但在盛兆良面前,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永远没可能体面。
“我有事情要拜托你,是,除了做过七年同学,我跟你实在没有别的交情,我也没求过你什么,这一次无论如何,请你帮个忙,这个忙除了你,我也没办法找别人帮了。”
盛兆良把身体完全转过来,面对田镜,他这回才仔细地,将四年未见的同窗上下打量了一遍。田镜似乎比上学的时候瘦了一点点,但仍旧很胖,发型没有改变,有点儿自然卷的软趴趴的短发,没有穿阿宅t恤,但也好不了多少,来这种地方竟然穿棒球衫,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神态跟四年前别无二致,那种单纯的、无害的、就算伤害他也不会有多少负罪感的坦然。
在这几秒钟里,盛兆良就对他失去了兴趣,重新转身要走的时候,田镜却用了周围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
“让我做你的摄影吧!”
这是今晚田镜说的唯一一句,出乎盛兆良意料的话。
今年刚刚27岁的盛兆良,已经拍了两部电影长片在有威望的国际影展上拿奖,一开始所有人都要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黑马”、“新秀”一类的词,到现在,他的名字已经能代表口碑和票房,先不说盛兆良在影视产业膨胀的圈内炽手可热的程度,单说他的个人作风,就不可能有人到他面前,不掂量轻重地作死。
更何况是如此了解他的田镜呢?
田镜这句话一出口,反应过来的路人已经开始准备看笑话了,田镜的余光也看到樊帆急急忙忙地冲过来,又不敢靠近,在旁边干着急的模样。
“如果要谈合作的话,你应该知道流程。”盛兆良不疾不徐地说。
“我知道。”田镜急忙接,“正是因为知道我没法通过流程,我今天才来这里的。”
“哦,那不走流程的话,你凭什么?”
田镜低头从牛仔裤兜里拿出了一只硬盘,递给盛兆良的动作又暴露了他的怯懦,往回忍了忍,才伸出手去。
“这些是我这几年拍的,有成片也有一些,嗯,没处理过的素材,请你先看一看。”
盛兆良没接,让田镜的手滞留在半空,度过了玩味的几秒后,他才开口:“大学时候我不是没看过你拍的东西,那个时候看不上,现在也不想浪费时间。”
“我保证,”田镜的面孔有了微微的扭曲,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保证这不会浪费你的时间,事实上,就算是当年……”
盛兆良抬起眼睛,等着他说完。
田镜没有说完,而且仍旧非常窝囊地躲开了盛兆良的目光,被那个人看着的压力,好像比被他直接用语言羞辱还要可怕。
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而盛兆良久久不给回应,田镜觉得手酸得要撑不住了,但这次他下了决心,哪怕盛兆良眼下不接,他也不会放弃。
“行。”对方终于用了一个轻飘飘的音节解放了田镜,盛兆良接过硬盘,在手里掂了掂,“如果第一眼就不行,那我不会看下去,希望你把最好的放在了前面。”
田镜松了一口气。
盛兆良突然上前一步,在田镜耳边低声道:“也希望你不要再把最好的藏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