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镜从酒店出来,夏夜的凉风把浑身燥热熨平了,他照旧走到公交车站,站到几个疲惫的年轻人中间,看上去是在周末加班完毕的上班族。田镜轻轻叹了口气,三天前他也是领着固定工资的上班族,只是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最终还是决定
辞职,他今年27,还来得及追梦。
樊帆不一会儿就从酒店里追出来了,跟在她后面的还有高冰。
“田镜!”女生在街对面跳起来冲他挥手,神情焦急,田镜想也知道,她能做的也只是安慰自己,再把盛兆良祖宗十八代骂一遍而已,明明高中时候暗恋了盛兆良好一阵子,但自从田镜和盛兆良闹僵以后,樊帆就很讲义气地决定换个人喜欢了。
换了谁呢?
田镜看向跟在樊帆身后,在她要往马路上冲的时候拉住她的高冰。
公交车进站,缓缓停在田镜的面前,身旁的夜归人们陆续上车,就田镜一动不动。
车窗上倒映着他的脸,线条圆润,却戴着藏也藏不住的松垮疲态,他曾经年少,却从未轻狂,亦步亦趋走到今天,回头看只看得到遗憾。但哪怕是这样,今晚的这趟短暂重逢,还是让他瞥见了自己不愿意想起的青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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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崩塌的开端,始于高考临近时,那段闷烧的日子。
田镜的高中好歹属于市重点,从高三上学期开始,就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备战状态,每天被题海淹没,就算是每月一本薄薄的《电影艺术》,也有些无暇顾及了。饶是如此,月考后,田镜的排名还是没有丝毫进步,甚至总分下滑。
田镜的爸妈都是工薪,家境一般,之前田镜曾经提过想要去学编导,作为艺术生参加高考,但是额外的费用和非传统途径的的报考方式很快就被爸妈否决了,他们只能盼望田镜能在最后一年里,赶到前列,这个希望稍有落空,田镜的日子就变得非常不好过。
“盛兆良,还你的书。”
田镜把杂志放到盛兆良桌上,转回身去继续做卷子,盛兆良看了看还没开封的塑胶袋,不太满意:“你都没看还给我干嘛。”
田镜没回头,有气无力地:“没时间看了,好多卷子都美做完,今天还要交一本三五。”
盛兆良蹙了蹙眉,杵着下巴看着田镜那种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憋屈背影,越发烦躁。他伸手拍了拍田镜的肩膀,在田镜扭过头的时候迅速竖起食指,戳个正着,这招盛兆良经常玩,而田镜几乎都会上当,被他在脸颊上戳出一个巨大的窝。
这次盛兆良有些发狠,顺手又使劲捏了一把田镜的脸,然后撑住桌子起身,一把拔掉了田镜手里的笔,田镜想抢回来,盛兆良扬高手,捉弄一般地将笔在手指间转了几圈。
“别闹了……”田镜揉揉脸,垂头丧气。
“谁跟你闹。”盛兆良挑着眉毛,“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要是真对电影感兴趣,就去学编导,学得好比这些化学方程式管用,否则你做半米高的卷子也得扑街。”
“哪有那么容易。”田镜觉得盛兆良简直不知人间疾苦。
“哪有那么不容易。”盛兆良捏了一把田镜的脸。
对于盛兆良来说,也许真的没有不容易的事情,田镜周末就被他拉到了书店,买了一大堆相关的专业书,没有上编导考前班,单纯靠网络和书籍自学,田镜也将门道摸得七七八八了,就这么一直持续到寒假,田镜才跟家里和盘托出,说自己要在下学期请假一个月,去参加各地的艺考。
而在田镜拉着行李箱到火车站的时候,迎着蒙蒙亮的天光,看到了同样整装待发的盛兆良。
“你忘了?我也想学电影啊。”
盛兆良没有做任何准备,刚开始田镜以为他是来陪考,但当见到盛兆良的面试现场的时候,他才明白,盛兆良跟自己以及其他所有靠考前培训过关的考生都不一样。
那场最重要的面试上,主考官给出几个词组,抽签后用签上的词现场编个故事。田镜的是石头、风、小偷,盛兆良的只有一个字,漂。
“待会儿我需要你帮忙。”盛兆良对田镜说,“你什么也不用做,坐那儿就行。”
盛兆良指了指考官面前那把孤零零的椅子,每个忐忑的学生都要坐在那上面,用自己浅薄的累积和感悟,来应对那七个年纪加起来都几百岁的考官。
田镜点点头:“好。”
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一到,就轮流应试,田镜用石头、风、小偷三个词讲了一个关于齐天大圣的故事。
齐天大圣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第五百个年头,唐僧没有来,是风把金字押贴吹落了,齐天大圣再次从石头里蹦出,在天上连翻了八百个筋斗,但当他回到花果山,猢狲早已散去,世间太平,人们将神仙的庙宇供奉得比朝堂还要繁荣,那个大闹过天宫的泼猴早就被遗忘,他若再闹一回天宫,也不知道闹给谁看,这天下已经没有猴子敬他为大圣,也没有人乐意看他齐天。齐天大圣落寞回到崩裂的五指山下,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唐三藏,僧人手里捏着镇压他的金字押贴,正做研究,齐天大圣倏忽上前,抓着唐三藏的手,大呼贼人,偷了我五百年光阴,现在才来还。唐三藏以为猴子真的是符纸失主,然而施主施主喊了半晌,也得不到谅解,被讹上了,只能带猴子往西去。
考官对这个故事评价不错,又跟田镜聊了几句,但田镜不擅长聊天,说完故事就好像进入了待机状态,聊不起来。主考官喊下一个。
田镜回头和盛兆良对视一眼,乖乖坐到了椅子上。
盛兆良说,他会表演“漂”这个字。
“这是一个消防栓。”盛兆良说,用手拍了拍田镜的肩膀,“我是一个气球。”
现场有学生笑起来,氛围很轻松。
“我被绑在了消防栓上,没办法飘走。”盛兆良说着,握住了田镜的手,十指交叉,田镜愣了愣,但时刻谨记自己只要扮演不会动的消防栓就好,他感觉到盛兆良紧紧扣住自己的手指,不由地也用了点力回握,想要借此传达力量。
盛兆良很淡然:“然而把我绑在这里的人忘记了我,她可能是个买了气球不敢带回家的小姑娘,可能是个卖不掉最后一个气球的小贩,也可能是一只体重太轻=会被气球带走的小动物,不得已将我系在了这里,谁知道呢,总之我被抛弃了,我在一点点漏气。”
盛兆良说完这话,作为消防栓的田镜竟然担心起来,抬头看了他一眼,盛兆良旁若无人地坐到了地上。
“我变成了一个瘪掉的气球。”盛兆良的语气透出一点无辜,他歪头靠到了田镜的腿上,“一块没有用的塑胶,我十分悲伤。”
盛兆良突然仰起脸,看向田镜,田镜被他看得一滞,那双眼睛的的确确是单纯而直白的,像一个没有生命但却有了思维的东西,田镜移不开目光。
“这个世界上我哪儿也去不了,唯一与我有关的,只有这个消防栓,我将他当作朋友,但他却不会与我交流,他不像我,他没有梦想,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比我还要无用的东西。日复日年复年,我祈祷过有人能将我带走,祈祷过有人能剪断我的线,让我随风飘走也好。然而一切祈祷都无用,在这个过程里,我目睹了一场火灾,看到人们用消防栓接上水管,扑灭了大火,原来消防栓比我想象的有用,我将他当作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直到一群在火灾中得救的孩子来到了消防栓旁边,试图打开他,在看一次他展现慎神勇的样子。”
盛兆良霍地站起来,语气焦急:“他们当然打不开消防栓,只好用石头砸,用铁棒撬,水柱冲天而起,瞬间浇湿了所有路过的人,他看起来威力无穷,简直要将这里变成汪洋,而在慌乱中,有人踩断了我的线。”
盛兆良放开了田镜的手,一步步往后退。
“我第一次离开了消防栓,我曾经无数次祈祷自己能随风飘走,但这一次,我却是随着漫开的水流,漂走了。”
“我那个不会说话的朋友,给了我自由。”
盛兆良说完,朝考官鞠了一躬。
主考官轻轻鼓了掌。
当天晚上,田镜和盛兆良住在青旅的混住房里,田镜睡上铺,盛兆良睡下铺,隔壁床是一个金头发的背包客,在用手提电脑跟朋友小声视频,田镜睡不着,探出头去跟盛兆良聊天。
“我真的没相告你还会演戏,老实说,我现在都还很兴奋。”
盛兆良用一只手枕着脑袋,一只手伸上来,戳了一下他的脸颊,笑着说:“你今天表现也不错。”
田镜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我还是觉得你更好,那个故事,大概是我入戏了吧,最后很感动。”
“一根消防栓还入戏?”
田镜想说,不是以消防栓的身份,是以朋友的身份,但觉得有点矫情,就跟盛兆良又聊了聊别的。那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完全顾不上混居房的礼仪,田镜一直盯着盛兆良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不由自主地不断回想起今天盛兆良握住自己手的感觉,那种温暖的,被需要的感觉,事实上在盛兆良表演离开他的那一瞬间,他很想往回勾手指,不让盛兆良走,但作为朋友也作为角色的责任,让他牢牢记得自己的范围,不敢临场发挥,不敢逾矩。
入睡以后,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盛兆良的手,在轻轻抚摸他,从脸颊、脖子、胸膛,一直去到令人羞耻的地方,盛兆良的手用了那种熟悉的让他回味无穷的力度,握住了他的性|器,他在梦里极度惊骇,却无法自拔。
他逾矩了。
他的逾矩,是一切崩塌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