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凯一直在努力控制着情绪。
在他这个位置,城府已经变成最基本的意识反应。赵志凯甚至能够控制面部神经,使肌肉和皮肤保持着冷漠刻板的表情。因为,这才是军部主席应有的模样。
对于孙湛和其他军部委员在新编师团上的“分赃”,赵志凯当然不是瞎子。他只是视而不见,既不想伸手其中,也不想插手阻止。
令他烦恼的事情已经够多得了————东部前线伤亡率居高不下,平民和军方的对立矛盾日趋激化,病毒的变异速度越来越快,还必须调和各方面势力之间的平衡……
身为占据高位的掌权者之一,赵志凯对袁志成在新编师团问题上玩弄的花样一目了然。他不想制止,是因为这些新编部队番号如果换成自己或者袁志成单独提议,都不可能在军部会议上获得通过。孙湛等委员想要得到实权的想法非常疯狂,他们几乎是不顾一切反对任何一项对他们没有好处的提案。如果想要十个新编师团真正形成战斗力,就必须得到孙湛等人的首肯。当然,如果这些部队失去约束,完全落入他们的掌控,赵志凯也会在提案最初予以反对。
之所以保持沉默,就是因为赵志凯有绝对把握能够对孙湛进行反制,把这些新编师团真正用于前线战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苏浩这个计划外的人物,居然会使整件事情变成了现在的状况。
苏浩在新贵阳基地的种种跋扈举动,赵志凯多少知道一些。作为当事人的愤怒发泄的确可以理解。可问题是,航拍照片上这些人显然就是新编师团的军事主官,苏浩却当场予以否认。
“回答我:侯敬沾和张文博在哪儿?新编师团的军事主官在哪儿?”
赵志凯不自觉的提高了音量。
他并不反对派系争斗,但绝不容忍把军人当做牺牲品。
无论袁志成还是孙湛想要夺权,你苏浩可以用任何方法表示反对,也可以利用职权处罚下面的军官。可是,一旦斗争对象涉及到准将以上的人物,比如新编师团的军事主官,问题意义就变得截然不同。
不管那些人曾经做过什么,他们终究是将军。
苏浩一直关注着赵志凯的表情。面对如此严厉的质疑,他只是淡淡地笑笑,平静地回答:“昨天中午两点多的时候,70沛长张文博带着所有新编师团军事主官集体外出打猎。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儿。这些人平时目无上官,见了我从不敬礼。他们昨天外出的时候,甚至没有在集团军军法处备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
“外出?”
“打猎?”
众多与会者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滑稽可笑的神情,一张张面孔在颤抖。有的目光惊讶而愤怒,有的感觉匪夷所思,还有人闭嘴不言,只是从鼻孔里喷出冰冷的哼声。
“苏将军,你是在开玩笑吗?”
“新贵阳基地周边局势一直动荡不稳,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打猎?”
“这绝不可能我不相信他们会这样做。”
一张张嘴里纷纷冒出音调各异的质疑,攻击矛头全部指向苏浩,各种刀枪言辞不外乎是撒谎、欺骗、隐瞒事实等等……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刚刚平静下来没多久的军部会议室,再次变成了洒入水滴的滚烫油锅。
面对一双双眼睛的注视,苏浩丝毫没有怯场。他依然面带微笑,只是谁也看不出,这笑容里有多少成份是讥讽?多少是伪善?
赵志凯抬起手,示意在场众人恢复平静。他皱着眉头再次发问:“十个新编师团的所有军事主官全部外出打猎?”
苏浩的微笑仿如天使般诚实:“是的他们带走了新编师团的很多军官,说是为了某个人的生日而庆祝。外出打猎的队伍规模庞大,人数超过上千。他们从基地市东面离开,很多平时和巡逻士兵都看到了当时的场景。如果愿意的话,随便都能找出上万名证人。”
那名年迈的将军再次愤怒着发话:“上千名军官集体外出打猎?你觉得我们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情吗?他们全都走了,新编师团的日常事务怎么办?谁来训练新兵?谁来维持秩序?还有,哪儿有那么多的猎物可以供人消遣?”
“有些事情,关键不在于相信或者不相信,而在于它已经发生了。”
苏浩似笑非笑地回答:“虽然缺少了军事主官,新编师团的日常事务依然照旧。士兵训没有任何问题,秩序也很井然。至于将军您所说的猎物……呵呵废弃城市里的变异生物数量多达上百万。这一点,您根本不用担心。”
话一出口,包括紧捂着胸口的孙湛在内,所有与会者脸色骤然剧变,很多人望向苏浩的目光变得难以置信,甚至带有隐约的恐惧成份。
赵志凯如雕像般坐着,没有动弹,以冰冷沉稳的语调问:“你是说,他们打猎的地方,是废弃城市?”
“准确地说,是废弃城市,贵阳。”苏浩微笑着应和,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年迈的将军再也忍不住了。他猛然抓起摆在桌上的茶杯,朝着屏幕上的苏浩身影狠狠砸过去。杯子穿过光幕,重重撞在墙上,砸得粉碎,变成一堆尖利散乱的碎瓷片。
“混账姓苏的,你竟敢杀害现役军官————”
老将军浑身上下都释放出难以控制的狂怒和杀意。他冲着屏幕连声咆哮:“我要废除你的军人身份。军部已经通过表决,你再也不是505集团军指挥官,你比街上最肮脏的贱狗都不如”
“够了都给我坐下”
突然,赵志凯以迅猛无比的速度蹿起,冲到老将军身边,抓住对方的肩膀,将其牢牢按在椅子上。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看着屏幕上丝毫没有变化的苏浩,问:“我最后问一次:你确定,505集团军所有新编师团军事主官都在废弃城市里打猎?”
苏浩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是的。”
这答案显然不是赵志凯想要的。他眉头一紧,声音立刻提高了许多,显然已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
“我命令你,现在就派人把他们找回来。”
“这不可能。”
苏浩回答的极其于脆,丝毫没有缓解的余地:“废弃城市面积很大,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儿。我没有部队的控制权,下面的人谁也不服从我的命令。何况,新兵进入废弃城市就是白白送死。当然,问题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他们在城里打猎,玩得很开心。说不定,只是乐而忘蜀罢了。”
尽管已经撕破了脸,但赵志凯和苏浩仍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套,谁也没有把问题说穿。
从最初的通讯中断,到后来航拍照片上的受刑者,505集团军发生的变故已经再清楚不过————很明显,苏浩发动了一次兵变,抓住了所有派驻新贵阳地区的新编师团军事主官。那些人要么被武装拘禁,要么已经变成了尸体。至于外出打猎什么的,都是名义上的托辞。苏浩当然不可能摆明事实,直言自己于掉了所有对手。他只能用更加婉转的说法,声称这些人只是外出未归。
在废弃城市里打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这种托辞不外乎两种结果:第一,打猎的人可以带着猎物回来。第二,他们遇到了意外,被变异生物围攻,所有人惨死,没有生还者。
赵志凯命令苏浩“把人找回来”,目的就是想要侯敬沾和张文博等人活着。可是苏浩的回答彻底破灭了幻想。他的态度很坚决,直言绝对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让步,更没有商量的余地。
赵志凯自始至终也没有提过505集团军任免令的事情。他很清楚,局势发展到现在,新贵阳方面已经失去了控制。如果任由老将军抓住任免令继续咆哮下去,非但不能从苏浩那里拿回失去的好处,还得贴上军部的脸面。
整整一个集团军失去了控制,说出去只能是丑闻。无论苏浩在其中扮演了受害者还是反击者的角色,丢脸的都是军部,也给了其它部队仿照续行的借口。事情全部公开的话,说不定其它集团军掌权者也会产生类似的心思,在短时间内造成大规模武装割据。
既然问题已经发生,那就必须选择最好,最适当的解决方法。只要谁也不说穿,505集团军仍然还是和昨天相同的状态。没有哗变,没有士兵攻击军官,也没有大量军事主官失踪,苏浩仍然还是服从军部下达的一切命令。
当然,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尽管内心深处正在燃烧熊熊烈火,可赵志凯仍有些隐隐满足于苏浩的态度————他没有说穿捆绑在楼顶照片上那些受刑者的身份,没有承认他们就是“外出打猎”的新编师团军事主官。而是以“平民暴动”的借口,把事情搪塞过去。
苏浩只是想要得到505集团军的实际控制权。被迫反击与主动造反是两种概念。如果苏浩敢于把事情捅穿,像上次那样,在公共频道里把所有事情公开,那么赵志凯只能下令对新贵阳展开围攻,将这支公开化的叛军就地歼灭。
那不是苏浩想要的结果,也不是赵志凯想要看到的局面。
就算苏浩掌控了十个新编师团,那也是他和孙湛一系的斗争结果,与赵志凯无关。甚至通过王启年的关系,赵志凯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对这些部队下达命令。毕竟,从以往的经历和表现来看,苏浩属于对变异生物作战意识强烈的军人,而孙湛只是想要保存实力,即便得到军队,也不会将其投入战斗。
就在会议室里陷入僵局,各人心思纷转的时候,房门从外面推开,走进一名身材高大,神情紧张的少校。他来到赵志凯身边,把一张满是文字的便条塞了过去。
赵志凯向纸片上瞄了一眼,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他松开老将军的肩膀,面部表情重新恢复严肃,注视着屏幕上的苏浩身影,异常认真地说:“苏将军,新贵阳基地市正处于建设阶段,我希望你能够真正负起身为集团军指挥官的责任。好好做你该做的事,而不是整天游山玩水,惹是生非。”
虽然不知道那张纸片上的内容是什么,但苏浩很清楚,赵志凯已经表明态度,不想在失踪人员问题上继续追究。他甚至没有继续提及通讯中断和新编师团等问题。这差不多就是自己最为想要的结果。
“我愿意服从军部下达的命令。”
苏浩现在的话倒也不是推诿:“505集团军将从即日起转入主动防御状态。以废弃城市贵阳为核心,下辖各个部队将展开一系列作战任务。我保证,最迟下个星期,就能拿出初步战果。”
“希望如此。”
赵志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地关闭了屏幕。
转过身,沿着过道返回自己的座椅。尽管没有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可是赵志凯知道,所有与会者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他坐下来,长长呼出一口闷气。然后,扬了扬手中的纸片,带着无比沉重的语调,缓缓地说:“诸位,我们必须面对更加严峻的现实。这场生物战争远比想象中更加惨烈,事态发展的严重程度也远远超乎预计。就在刚才,袁志成司令官从北方战区总指挥部发来电报————新兰州基地市,被攻破了。”
尽管日历已经翻过新的一年,可北方的寒冷程度仍然远远超过南方。零度以下的气温丝毫没有对变异生物造成束缚,它们仍然在寒风中奔跑,仍然保持着和平时一样的凶悍与残忍。
就在昨天,高大的城墙还在把基地市分隔为两个不同的世界。
现在,新兰州基地已经没有内外区别。
外面,是变异生物。
里面,也是变异生物。
士兵们站在百米高的警戒塔上,朝着下面拼命泼洒弹雨。供弹手不断更换着弹链,维持着连续猛烈的射击。整个城市到处回荡着重机枪如裂帛般的吼叫,密集的子弹在街道和楼房之间飞射,形成一道道弹幕,无论逃亡的人类还是进攻的怪物,都无法逃避这可怕的死亡冲击。
平民区所有街道都能看到变异生物的身影。有动作敏捷的狗形类人,也有强壮魁梧的猪形和牛形类人。四肢出现了显著变化的血尸沿着墙壁四处乱窜,数量庞大的鼠人在各个房间里到处乱钻。
到处都是惨叫与哀嚎,密密麻麻的人群在街道上疯狂奔逃。他们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朝着一切可能是安全的方向蜂拥。
一头身高超过五米的猪人分开双腿,如山一般封死了位于两幢楼房中间的巷道。两边和四周没有出口,也没有可供攀爬的楼梯。被禁锢其中的十几个平民只能互相搂在一起瑟瑟发抖,用几乎瞪出眶外的眼睛死死盯着猪形类人。看着它迈开笨拙的脚步慢慢逼近,重达吨计的身体带起可怕的震动,再用半进化状态的前肢(五指)从地上随便抓起一个男人,带着美食家特有的挑剔,慢条斯理剥去男人身上的衣服裤子,直至全裸,这才用两条前肢把男人的身体从腰部弯折,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把猎物体内的粪便等物从肛门和嘴里狠狠挤压出来。然后,像和平时期人们坐在肯德基餐厅里吃老北京鸡肉卷那样,把面目全非的猎物撸直,塞进满是獠牙的嘴里一阵乱啃。
一个满面慌乱的女人,从平民区路边的小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刚刚冲出不到十米,几根坚硬的锐刺呼啸着迎面射来,当场扎穿她的肩膀和大腿,其中一根穿透了女人的左边面颊。至死,她脸上仍然凝固着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女人身体刚刚倒地,几头蟑螂形昆虫类人已经蜂拥而上,团团围住带有体温的死者,用锋利的口部腭片切割肌肉,迅速分食。
这些令人厌憎的生物背部已经进化出两至三根硬刺。这种半米来长的角质物可以通过肌肉收缩的方式,在三十米半径范围对目标进行射击。在废弃城市里呆了很久,新鲜人肉对它们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也根本不会想到嘴里的肉究竟是男是女?身份贵贱之类的问题。
被追杀的不仅只是平民,还有士兵。
在通往城内军事区的街道上,随时可以看见零零散散的军人遗体。他们死状各异,身体残破不堪,很多人腹部被切开,内脏被拖出,或者于脆只留有部分残躯。还有些被啃食得露出骨头,地面到处是血,眼球、牙齿、肠子等等乱七八糟的身体器官随处可见,它们与弹壳和各种武器零件相互混杂,难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