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关的城墙不高，也不宽，修了多少年了，城里的老人没一个说的清楚。黄土剥了一层又一层，这两年天干，眼看着里面的砖石都露了些出来。
这些年来，顾小七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从很高很高的城墙上掉下来，或者说跳下来，然后就醒了。眼前这城墙并没有梦里的高，但是那片颜色却很熟悉。在梦里，他总是在半空中就会醒来，始终看不到城墙底下到底有什么，无数次努力，梦总归是梦。
城墙后却有个瓮门，进去正对着的便是一条直街，夏秋的集市在城外，冬春寒冻的时候城里老爷们照顾，集市就在南城的这条街上。
刚进城，苏小蛮抢了荷包便不见了踪影，顾小七只能一个人随着马车往西城去，仙客来就在西城，掌柜的应该等了很久了。
付掌柜是个顶好的人，顾小七在仙客来这么些年，从来没以他人小少过他一分工钱，还特意空了一间杂间出来给他两个住，如果没有苏小蛮，如果隔壁不是忘归楼，也许他会一直呆下去。
酒被伙计搬进去，酒钱多给了一贯，掌柜的早就说过，他这酒在人多的大城肯定会有人抢着要，但是在窑关只能卖到这个价，顾小七也明白，照旧把格外准备的一小坛放在柜台上。
做人不能忘本，那些对自己好的人，他每一个都记得，许老三，杜九，付掌柜，还有隔壁的忘归楼。
......
当年的夜莺姑娘去年上成了老妈子，见了从后院摸进来的顾小七，直接一把拧上了耳朵，顾小七也不反抗，乖乖的跟着上了楼。
楼里认识的姑娘走了一些，剩下几个年纪慢慢大了也没好找到个好下家，这个时节也没有谁会巴巴的赶来捧场，一个个的没生意，歇的早，起的也早，见着上楼的顾小七，哀怨的脸上有了些笑意。
“小七，你就娶了姐姐吧，反正姐姐也没生意了，又找不到人要。”
当初初来窑关，仙客来的活计还是姑姑帮忙求来的，忘归楼生意好时，一天也不知道要从隔壁传多少次酒菜，顾小七作为一个跑堂，早跟这些姑娘们熟透了，听的他们调笑，也轻笑着回了一句：“我有蛮丫头了。”
“小蛮才多大点儿，有姐姐好看么，胸都没有，压在身上你不嫌膈的疼？你娶了姐姐去，保你晚上炕都不用烧。”
老姑娘夜莺在一旁看着姑娘们闹腾，就那样安静的微微笑着靠在栏杆上，看着顾小七跟每一个认识的打过招呼，任她们占他便宜，然后，一起进了最头上一间空房。
空房属于一个人，一个叫相思的姑娘，以前本是这楼里最受欢迎的头牌。
对于顾小七而言，那个人就像娘亲一样。
顾小七不知道爹娘长什么样子，太久了，或者太小了，都忘了。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他都很少甚至都几乎没有去想过，从出了那破道观一直流浪，无意识的一路往北，然后，遇到了住这间房的姑娘。
他喜欢叫她姑姑，喜欢听姑姑在后窗喊他小七，喜欢姑姑身上的香味，姑姑说那是中都才有的，叫做“迷茫”。
后来有个老爷看上了姑姑，非要抬进门去，并指着这座楼发了狠话，为了这楼里其他的姐妹们，姑姑终于还是点了头，只是没过上两个月，便被那家的下人扔在了街面上，顾小七赶过去的时候，只剩了一口气，拉着他的手说不出话来，只看着来路，他知道姑姑在等野丫头，终于还是没有等到。
后来传出来的风声，说是被那老爷家中一班妇人凌虐而致。那是顾小七第一次杀人，到现在为止，也是唯一一次，从官老爷，到家中大妇，姨娘，下仆，使女，连同一个跟野丫头差不多大的小孩儿，一共二十二条人命。
一家二十二口，家主还是边军中的，算的上这周边少有的大案，惊动了不少官老爷，连忘归楼都封了好多天，不过，没有谁去怀疑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折腾了一个月之后，衙门无奈的结了案，姑姑不在了，顾小七也托掌柜的在乡下落了个户籍。
他从来没有想过对或者错，他的第一件过年的新衣，第一双新鞋，都是姑姑亲手做的，那几本书上所有他不认得的字，也都是姑姑抽空教会了他。
如果姑姑现在还在，也跟心莲姑姑他们一样，如果姑姑也这样开口，顾小七相信自己一定会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那个野丫头，她想怎么疯都行。
......
房间空了两年，却收拾的一尘不染，顾小七仍旧小心的全部擦了一遍，胭脂水粉盒子都是满的，惯常穿的几件轻衫挂在衣架上，打开窗子风一吹，轻飘飘的有些单薄，锦被叠在里面，透光的床纱垂下来，仍然还留着丝丝香味。
牌位供在桌上，没有香案，酒倒了三小杯便被连坛子抱走，安静的等了一会儿，苏小蛮开门进来，这时节也没什么好果子，两样简单的糕点，再就是一串刚刚好的山串子，摆在桌上有些寒酸。
“小七，我们要早点回去，街上好多兵大爷，一个个吃人一样的，把人家好几个摊子都踢了。”
“嗯。东西都买齐了么？”顾小七问了一句，酒倒进嘴里慢慢品了一会儿，还是有点涩口，下一缸还要多闷两天。
苏小蛮要干脆的多，一仰头直接吞下肚，又摘了颗山串子丢进嘴里，含糊着说道：“都买好了，放在门口大娘那里呢。走吧，不然姑姑要担心了。”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妈妈”，苏小蛮听着声音不由的啐了一口：“这帮短命鬼，又跑到这里来了。”
顾小七瞧着苏小蛮的样子，牵她手出了房间，楼下大堂夜莺已经笑脸迎了上去，“呦，几位军爷，这一大早上的就这么好兴致。”
楼下大堂里坐着几个军汉，看衣服应该是军寨里的边军，顾小七瞅了一眼，心里头有些奇怪，这个时候的姑娘们多数还在睡觉，要打开门做生意，也要到下午去，现在来做什么。
“夜莺这话说的，爷们多久难得来城里一回，进了城就往你这跑，还不是想着你。这天儿冷了，寨子里炕上都睡不热乎，就想让夜莺姑娘给我们暖暖。”
领头的军汉说完，周围几个都附和着叫了起来，嚷嚷着上酒上姑娘，紧挨着桌的一个还把手伸了过去。
夜莺躲了开去，又一边陪着笑脸说道：“军爷好兴致，夜莺也不敢不应，不过姑娘都还没起呢，军爷稍等等。”说完，扬头喊了几个名字。
楼上几间房里传来两句埋怨声，领头的军汉站了起来拉住，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口中说道：“没起正好，爷们自己去房里。”说完又招呼一声，几个军汉起身便往楼上来。
夜莺见状连忙随手拉住一个，陪着笑道：“军爷军爷，姑娘们这会儿都没收拾，见不得人，夜莺先陪军爷喝着如何？”
话刚说完，却被拉住那人回身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撞到身后桌上，后腰吃痛，也不敢叫出声来。前面那头领回头说道：“也不瞒你，这城里头来了贼人，爷们今天身上有公务要搜楼，你好好去把酒菜备来，等爷们搜完楼，再跟你好好乐呵。”说完招呼几个手下径直上了楼梯。
顾小七瞧着那班人上的楼梯，回身去关了房门，一手拉住苏小蛮靠在护栏上。
二楼上不住传来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夜莺去后厨安排了酒菜回来，看着顾小七两个还没走，忙从这头楼梯上了楼，拉了他两个一把小声说道：“他们闹一阵子就过了，小蛮你们先回去，也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幺蛾子。”
“我等他们搜了姑姑的房间再走。”
顾小七小声说了一句，夜莺自然晓得他心里的这份情，不过眼下却不好执着于这些，对于城里百姓，边军都是大爷，一个个的蛮横惯了，进了房间肯定也没什么好，要是顾小七火气上来，又是场乱子。
一念及此，口中便说道：“你们还是先回去，相思妹妹在下面记着你的好呢小七。”
说完看着他不肯动，又看了看苏小蛮，苏小蛮知道姑姑的意思，正要说话来劝，听的那头一人粗着嗓子嚷道：“小子行啊，毛都没长齐就知道逛楼子了？妈妈你也太黑心了吧，这么小的丫头也放出来接客，不怕被人折腾过去？”
这忘归楼也算的上苏小蛮半个家，自然听的懂这一番污言秽语，心里虽然有一筐粗话骂他，却不好出口，只瞪大了眼睛咬着牙，抓着顾小七的手也用上了劲。
顾小七看了那人一眼，也捏了捏苏小蛮的手，把她往身后带了带，迈出的脚也收了回来，姑姑就在里面，从不让他打架。
那军汉走近来，看见顾小七往后护苏小蛮，又调笑着说道：“呦，行啊，是个爷们，知道护着自己相好的。”一边说着随手推门走了进去。
顾小七放心不下，也跟了进来，那军汉随意看了一圈，口中说道：“妈妈这两天小心些，这附近来了伙江洋大盗，城里这帮人没卵用，把爷们都给请了来，楼里要是有什么看着不对眼的陌生人，赶紧的去城北报信知道吗？”
门口夜莺点头不迭的笑脸应了，却见军汉走到桌边拿了块糕点就往嘴里丢，心里只升起个要糟的念头来，顾小七一只手已经伸了过去。
那军汉本是想尝个味儿，见这年轻人伸手过来，也不知他想干嘛，本能的身子一退，却不想手腕仍是被他拿住，下意识便右手一拳直捶了过去。
这屋子里的所有一切对顾小七而言自然不同，除了楼里几个认得的老姑娘，其他人谁也动不得，刚才言语欺负苏小蛮他便忍了，眼下却如何还忍得，拿住了他手腕便是一拧，不料这人军中打熬出来的，还有几分力气，竟是没拧动。
这一下，顾小七便加了些小心，练的一身内息瞬时行遍全身，扭身避过他一拳，闪电般探出另一只手去扣住他右腕，借力往怀里一带，提起膝盖来一下正撞到他小腹，随即沉肩一顶，军汉不由自主往后连退了七八步。
手松开，糕点落下来不及接住，顾小七楞楞看着地上碎的一片，蹲下去拿手拢做一堆，捧起来放到糕点盒子里，也不理身后大喊大叫的军汉，牵了苏小蛮的手直接出了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