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可是萧子柔萧大学士的轿子?”
萧漠正欲进一步向邓尚全询问究竟,就听到轿后有人呼喊,不由眉头微皱。
此时的萧漠,面对如今庙堂越来越复杂的形势,只觉得自己脑力不足,心烦而意乱;又因为这数月来领兵在外,已是久未返家,正是归心似箭,急于与亲人重逢。如此种种,却是最不希望有人打扰。
正是因为明白萧漠的心思,所以如今的萧漠虽然已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任谁都想结交,但满朝文武无数,却任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昧打扰,正是怕这样做会让自己的形象在萧漠心中受损。
究竟是谁,竟是如此的不知趣?
“不管是谁,回了他,就说我累了,有事改日再来。”
微微叹息一声,萧漠向邓尚全吩咐道。
听此人的声音并不熟悉,方前也未听到朝中重臣出行时应有的锣鼓开道声,想来是一个连位列庙堂的资格都没有的京中小官,以萧漠如今的身份,自是不怕得罪。
在萧漠想来,这般人物,欲与他见面,不过是想向自己讨好求官攀关系罢了。
邓尚全也是明白萧漠如今的心情,点了点头,就向轿后走去。
然而,片刻之后,邓尚全回到轿旁,却是面色严肃,向萧漠建议道:“少爷,依我之见,您还是见他一面为好。”
见到邓尚全竟是少有的违背了自己的意思,萧漠不由微微一愣,心中疑惑,问道:“为何?”
“来人自称史滕,他是史家的人。”
听到邓尚全的解释,萧漠终于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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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早已提过,楚朝立国之后,楚太祖对于文人最是敬重,虽带兵出身。大字识的不多,却总是想法设法的想要消除自己身上的军阀痕迹,以“雅君”、“文君”自称,并处处向读书人示好。
登基为君后。楚太祖亦经常身着便服,与文坛众贤达聚会,或辩学,或讨教,聚会期间身份不论贵贱,言论不分功罪,如此一来,没过几年,已是尽收天下读书人之心。
一日,楚太祖再次与一众文坛贤达聚会。讨论到“圣贤”二字时,向众贤达询问“何为圣人”。
众说纷纭。
讨好谄媚者称:“陛下安定天下,赐福万民,如今又兴文而教化世人,可谓圣君。亦是圣人。”
又有古板守旧者称:“自孔孟之后,再无圣人。”
或有人稍有见识,向楚太祖解释道:“所谓圣人,无外乎知礼节、知天理、守洁志、顺天道,若世人皆可做到,则世人皆可为圣人。”
就在这时,却有一人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之中满是不屑之意,令众人侧目。
众人定神一看,却是彼时楚朝最有声望的史学大家——史良。
有人怒斥,说:“我等论贤达,君为何而笑?可是看不起我等的见解?”
史良却不理会其他人的叱喝,只是走到楚太祖身前。说道:“圣人者,完人也,然世间又怎会真有完人存在?世人皆称孔子为完人,但且不说他曾错怪弟子颜回之事,单论他奔走于列国之间。结交于众公侯,虽说屡有挫折,亦是多有风光,然而心中只想着畅胸中志向,忽视家人,十余年而不归家,使得妻饿殍、子病死,族人怨,这样的人,又安能称得上是完人圣人?若孔子亦不能称之为完人圣人,这个世上,又怎会有圣人完人的存在?”
听到史良之言,楚太祖觉得有理,不由沉默。
却见史良接着说道:“然而,世上虽无圣人完人,但世人却可以让自己不断接近于完美,渐长渐贤,老死之时,虽不敢自称完人,但已是无悔。”
听及此言,楚太祖肃容道:“请贤达教我。”
史良笑道:“无他。为人,则每日反躬自省,有错则改;治国,则以史为鉴,辨别对错是非。总而言之,陛下若能以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即使不能成为完人,但亦会成为最接近于完人之人。”
听到史良之言,楚太祖抚掌称叹,然沉思片刻后,却又说道:“贤达之言虽有理,但就怕朕身为局内之人,反而看不得明白,虽然日日反省自身,最终却有错而不自知。”
史良笑道:“陛下之疑难,我等司马门人(注一),此事彼时,自会当仁不让。”
听到史良之言,楚太祖大喜,马上拜其为银青光禄大夫,为大楚史官之首,掌管皇家档案、并负责朝中诸事之记录;其后又封史良之弟史敏为敷文阁侍制,负责在帝王遇到疑难之事时,从诸多史料中筛选历朝历代的类似情况,集中于一册,供于帝王所参考;再封史良的长子史策为身边的起居官,记录帝王的每日言行,并制成起居录,于当晚呈于帝王,使得帝王可以每日反躬自省。
一百四十余年来,史家深受诸代帝王信任,时至今日,这三项职责依然由史家后人负责。
此外,楚朝历代皇帝崩后史册之修订、书写,亦是由史氏一族负责。
由此可见,史氏一族虽然权责不大,但在楚朝,却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即使势大如张谦、勋贵如王翰,若不是万非得已,亦不会轻易招惹,因为一旦得罪了史氏一族,虽然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但谁知道日年后史书修订时,他们会怎样写你?让你惹上怎样的千古骂名?
所以,邓尚全建议萧漠接见史滕,不要得罪,也就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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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了史氏一族在楚朝的职责以及其所代表的意义,萧漠不由叹息一声,虽然并不忌惮,却也不想轻易得罪,随手指了道路旁的一家酒馆,吩咐道:“到那里要一雅间。今日虽不方便带他回府,却也不能就这么在路边说话。”
待身边随从领命而去后,萧漠下轿,在邓尚全带领下。与史滕相见。
初见史滕,萧漠不由一愣。
只见史滕年纪不过而立,面貌身材寻常,衣装亦是普通,只是眼神明亮,站在那里,自是有一股静逸谦逊的气质,让人心生好感。
而令萧漠诧异的是,史滕身周左右,竟是没有马车或者轿子停留等待。再看史滕身上,更满是汗渍,连身上衣衫也被阴湿……
难道,史滕竟然是一路跑着追到了这里?
来到史滕面前,萧漠尚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史滕已是抢先躬身行礼,道:“光禄大夫史滕,见过大人,冒昧打扰,还请大人原谅。”
萧漠连忙将其扶住,说道:“不敢,先生客气了。先生乃文坛前辈,年纪亦长,却不可为我这般晚辈行礼。”
史滕却摇头道说道:“应当的,应当的。论官职,大人您官至翰林大学士、权礼部尚书、正奉大夫、卫国侯、封邑万户,又特赐金鱼袋。官至从二品,官高爵贵,皆远在下官之上;论学问,大人您创‘萧体’,著《中庸新解》、《自扰词集》、《问儒》三书。更是下官所不可及,论私情,大人您挽大厦之将倾,驱蛮夷于上元,最是为下官所敬佩,这般行礼,本是应该。”
萧漠见史滕言语间神色真挚,为人谦逊诚恳,不由暗暗点头,先前的不快自是淡去,却也不再试图说服,只是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客套虚伪,街上喧乱,你我还是到清净处再详谈吧。”
说着,便引史滕向着旁边酒家走去。
于雅间中落座后,萧漠打量了史滕一番后,笑着问道:“我观先生汗渍隐隐,难道先生未乘马车,是步行而来的?”
史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如此。”
萧漠问道:“这是为何?”
史滕竟是脸色微红,迟疑片刻后,终于答道:“下官家中,并无马车,也没有养活轿夫,日常外出,皆是步行。”
说到这里,史滕似乎放开了些许,进一步解释道:“我族自得太祖恩赐,成为朝廷史官之后,祖辈就留下诸般祖训,即‘记录不心、闭口不言、族人不党、余子不官不商、它财不取,但有违者,不得已史家后人自居’。再加上我族之人,皆是爱书,但凡闲钱,皆是用在这方面了,所以我等史氏族人,一向囊中羞涩,余银不多,却是让大人见笑了。”
萧漠疑惑道:“这‘记录不心、闭口不言、族人不党、余子不官不商、它财不取’,又是何意?”
听到萧漠这般询问,史滕脸上显出了些许自豪之色,向萧漠一一解释道:“所谓‘记录不心’,就是说我史氏族人,无论是记录庙堂之诸事,又或是修订史册,再或是记录帝王起居言行,皆不可有自己的情绪与倾向存在,公正描述,不可失之于偏颇;所谓‘闭口不言’,就是说我史氏族人,职责只是记录历史事实,客观描述,不得妄加自己之论断,以免影响后人之观点。对于诸般朝中之事,亦不可开口干涉……”
顿了顿后,史滕接着说道:“……所谓‘族人不党’,就是指但凡我史家族人,决不可与朝臣结党,更不能主动参与党争,这亦是为了记录史事之公正;而‘余子不官不商’,则是指我史氏一族,除了出任银青光禄大夫、敷文阁侍制以及陛下身边起居官的数位族人之外,其余族人,不得为官从商,以免被人趁机拉拢,使得家族失了偏颇;至于‘它财不取’,自是好理解,就是不取自家土地、俸禄之外的钱财,哪怕是外官例来的冰敬、碳敬,又或是陛下的赏赐,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史滕却是面露苦笑,接着说道:“其它还好说,但‘余子不官不商’这一条,却是害苦我们这些后人了,这些年来,我史家血脉繁衍,人口愈多,但每代只有三、五人可为官,开支愈多,但收入却不变,自是愈加的囊中羞涩了,到了今日,更是再也养不起马车与轿夫,每日徒步而行,却是让大人笑话了。”
听到这里,萧漠心中暗惊!史氏一族的用心良苦、家教之严、用意之纯,竟至若斯!!怪不得历代帝王,对史家都信任有加。
再看史滕的神色,虽说有些埋怨之意,但更多的却还是坦诚与淡然,让萧漠不由肃然起敬。
再想那楚朝文武无数,包括萧漠自己,对于史氏一族,一向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而招到书笔的报复,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想到这里,萧漠叹息道:“我常闻楚朝众世家,唯有史家称得上是家风严谨,原本以为只是夸大,今日却是信了。”
史滕谦逊道:“大人缪赞了。”
萧漠摇了摇头,说道:“这绝非客套话,而是真心之言。却不知先生今日,找我来有何事?”
史滕答道:“是这样的,上元城之战,堪称是我大楚近百年来最重要的大事,然而细节却不甚清楚,身为史官,职责所在,却还请大人向下官详细描述一番,好使的下官备录;此外,大人虽然虚龄刚过二十,然已是天下闻名,人所共知,我史家欲在日后,为大人立传,加入《贤臣传》之中,却也需要对大人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听到史家想要在日后为自己立传,萧漠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幸喜若狂,只是淡然点头答应,并将上元城一战的诸般重要细节,一一说于史滕。至于自己之事,除开许多尚不能说的机密,其余也是坦诚相告。
之所以这样坦诚,除了萧漠不想为后人留一个虚假的自己也,却也是出自对史氏一族的敬佩。
关涉到日后史册的编订,史滕却是神色一变,再无之前的谦逊静逸,满脸严肃,认真对待,偶尔萧漠想要闻听他的见解,却是绝不答话,正是严守那“闭口不言”的祖训。
不知不觉,天外已是夕阳渐落,想到家中尚有亲人等待,萧漠婉言提出归家之意,史滕却是才想到今日行事之莽撞,连番谢罪、声称打扰之后,却也不再纠缠。
让萧漠赞叹的是,分手之时,虽然只是几碗茶钱,但史滕依然坚持各付各的。
就这样,与史滕惜别之后,萧漠总算落得清静,经此一事,回到轿中,却也再无心思考虑其他。
没过多久,轿子落下,萧漠从轿子中走出,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自己新居的豪阔与奢华,也不是周围围观民众的喧嚣,而是大门之外,在萧漠祖父祖母的带领下,一众亲人等待时,神色间的焦切与挂念。
……
萧漠在外领兵征战数月,今日终于归家,亲人团聚,自有一番亲热关切不提,单说那上元城,在此同时,却是发生了一件会在日后影响天下大势的偶然事件,然而在此时,却是任谁也没会想到,这件偶然发生的“小事”,竟会是如此的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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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即使儒学独尊如明清,也依然有一些读书人不拜孔子,自称司马门人,以示对司马迁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