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行獐!我瓜子儿呢?”
唉!昏昏欲睡的下午,听到这样高分贝的叫唤,任谁都会吓得一激灵。我本来是半趴在柜台上,这一动,把隔壁肯基佬上午送来的折扣券碰撒了一地。好巧不巧,正好盖住水泥地面上一撮没来得及处理的瓜子皮。这时候吼了一嗓子的人已经撩开了半旧的白布门帘,他一手抓着帘子,一手还提着半个西瓜,八月大热的天儿,燥得脸颊绯红。
我保持着要弯腰不弯腰的姿势,撅着半个身子佯装镇定的伸出手摆了摆。
“嗨!娘娘。”
他狐疑的在这三个半平方的小门脸里扫视了两圈,不用想也是在寻找他的一生挚爱。未果,这家伙白了我一眼,鼻子里哼出声。
“嗨你大爷,赶紧接着,我买瓜子儿去。”
好在门脸房够小,我这一米九的个子,手一伸就把东西捞了过来。他也伸长了手从柜台上抽张纸巾擦把汗,转身欲走,想着等下要顶着外头下午三点的太阳跑两条街,就有点犹豫。他这要走不走的半掀着帘子,惹得门口卖海带丝的大头李贼溜溜的往里看。
我们的铺面选在杂货市场的犄角,门口一颗大槐树,直有六层楼高,大夏天也凉快,倒省了开电扇。三个半平房的店面,左边挨着肯基佬,右边是一家常年打折的宝美莲。自从肯基佬贴了“空调开放”,宝美莲招了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大头李算是把这儿当成了根据地,三不五时的跟这几家铺面的人套近乎。
别家我不知道,我们是从没让他进来过,虽然屋子里就只有一张三合板柜台,两把圈椅。快别提,这点东西还是娘娘从这旧货市场里淘换来的,总共才七百五十块。要说我们这店里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不锈钢的卷帘门,虽然我不知道柜台里这些三无产品药丸子有什么好怕丢的。所以,饶是大头李的脖子长的快突破人类极限,有门口娘娘挡着,也看不到个什么。
其实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娘娘到底是何名姓,认真想一想,他可能姓贾。我头次来的时候,就听见大头李嚷嚷“贾娘娘”,不过这叫法多少有点不怀好意,也有可能叫的是“假娘娘”。也怨不得人说,娘娘这人本是个一米七八的爷们儿,长的也白白净净周周正正,偏偏性格刁钻的要死,嘴巴那叫一个毒。你整天吹毛求疵,嫌东嫌西的,还怪别人揶揄?
说来也奇,吃他一把瓜子能把他气个半死,称呼方面却不很介意。外来求他办事的人多半尊称一声“贾爷”,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我知道他就是嘴毒,其实人不坏。我离家出走那阵子,幸亏是遇见了他,不然不知道被拐进哪家KTV做少爷去了。
俩月前刚论文答辩完,回家老爷子就跟我闹了一场脾气。他发脾气是稀罕事,那时候我想着他孤身一人把我养活大,难免苦闷,也就听着。可要不是他把话说的太难听,我也真不至于的。离家出走,那是初中生干的事。二十多年来头一遭被人说成废物,这个人还是我亲老爹,这就多少不能忍了。
我读的学校远了去了,同学都四散各处,乍一下子离开家我还真不知道去哪儿。刚毕业心气儿高,一般的工作还看不上。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钱多事少离家近?晃荡晃荡将近一周,兜里的钱花的差不多,找的小宾馆都快住不起了,正巧就接到了一个面试通知。
短信上是写着招聘总经理助理,给的地址是一个商住两用房的七楼。那个地方在公主坟附近,坐车那叫一个费劲,我找了好久。到了地儿一进去,就觉得不对劲。
其实面试的骗局我也见过几次,都是租一临时的地儿,假模假式让你填个简历,紧接着就要押金、服装费什么的。这种倒也好办,走就是了。我这么个大小伙子,人家轻易也不敢为难,至多算是倒霉。
可这次倒看上去挺正式,进门大约五十来平的办公区,里侧几间办公室都关着门,但是有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开会。有个五十多岁的大姐跟我介绍,还挺热情,从饮水机接了杯水给我。说她是人事经理,负责面试我的是部门主管,让我在休息区坐会儿先等等。
所谓休息区其实就是个暂时没人用的工位,我捧着薄薄的纸杯正襟危坐,心里还有点小紧张。
人一紧张就口渴,我初来乍到的有些拘谨,就着杯子边抿了一小口。结果这水那叫一个腥,还带着诡异的霉纸味,直冲嗓子眼,我差点没吐出来。刚想找个垃圾桶,就见人事大姐隔着老远不住的冲我笑,只能强忍着咽下去。
我本来去的就晚,等了十来分钟,眼见着外面天都阴下来了,八成是要下雨。也不知道办公室的门什么时候开了,这时候虚掩着,影影绰绰的看见不少黑衣男人。想到我也没带伞,回去还不好坐车,就有点着急。
正想找个人问问,一抬头,发现人事大姐不见了,整个办公区都没了人。刚才听见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这种感觉很诡异,好像所有人都停下来,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似的。
等什么呢?我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却想不明白,这种事我还是头次遇到。越想越想不明白,脑子还有点犯沉。我一摸额头,滚烫的,眉心针扎似的疼。当时心想完了,好巧不巧,这个时候发烧,面试绝对没戏。
这时候对面办公室的门开了个缝,有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我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就被他身上的香水儿味道呛一跟头,后脑勺直发木。
“小伙子长的不错,标板溜直的,多高啊?”
我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也不知道有没有站起来,木讷的回了个:“一米九。”
“嘿!还真不错,来来来,多喝点水,看你这紧张的。”
我心说我紧张不紧张跟我喝不喝水有什么关系?低头一看手里还捧着杯子,单层的纸杯被我捏的变了形。这水我是肯定不想再喝,他却非常坚持,还一副我很不给面子的样子。板着脸直说这个岗位待遇好,面试者众多,言外之意是不差我这一个。
说实话当时我已经心生退意了,但是一想到当前的窘境,明知道希望渺茫,只能硬着头皮扯出一抹僵硬的笑。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什么人喊了一声。
“老黄,你电话响了。”
西装男一愣,赶紧起身要走,还不忘叫我别动,他马上回来。
他进去,有个人就跟他一错身走了出来。当时我眼眶烧的发烫,近在咫尺的显示屏看得都不真切。一阵风似的那个人几步走到我身边,抄起我的胳膊把我就提溜了起来。
我这么大的个子,都是我提溜别人的。这次也不知他是怎么使的力,我明明是坐在转椅上面对着他,就被他拖着胳膊站起来,屈着膝盖反身被他拖了出去。
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状况,更何况他并没有让我有疼痛的感觉,所以就懵里懵登的任由他把我拽出门。一直到电梯口他才松开手,这时电梯停在地下三层。他不住的按着电梯的下行键,紧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
我见他面色冷峻,也不敢出声询问,直到“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我眼前的景物瞬间变化,好似被人团成一团塞进了电梯里。
不远处有门“咣当”一声巨响,很多脚步声往我们这个方向来。我本能的感觉到有危险,他的手按着电梯的关门键不放,另一只手已经撩进西装里按上了后腰。
我站在他身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这一两秒钟,长的好像半个世纪。直到电梯门关闭的前一瞬,电光火石间我看到了黑压压的人影。
那是五六个壮年男人,均是一身纯黑,似乎面目也涂黑了。看不真切,只觉黑压压一片。电梯门临关闭的时候,还有手伸进来企图阻挡。我身前这人虽气场全开,却好似没看见似的,索性门很快就关了。
不知道是否对方撤手及时,没听到什么呼痛的声音。然而我知道,电梯走不通,他们还是会走楼梯的,脚步够快的话一样能够追上我们。
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电梯下到一层,门一开,他一把拽着我就没命的跑。我腿长,纵然使不上力气速度还是有的。这危机的时刻,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我情急之下嚷了一嗓子:“救命!”,他本来已经推开了大堂玻璃门,百忙之中居然能够抽出时间瞪我一眼。
这不是敌众我寡嘛,大堂里没准儿有保安能帮衬一把呢,瞪我干什么?我还没来及委屈,他已经把我塞进了辆旧的看不出牌子的破车里,一拉手刹猛踹油门压过绿篱窜上大路。
走了小半个小时,我们被堵在三环上。看着前前后后满满当当的车,我心想这应该是安全了吧。北京这路况,除非对方开直升机,不然就是骑摩托,还有可能抓住我们。
心思一松,脑袋就清醒了很多。我就不明白了,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一穷二白的,对方干嘛这么不依不饶的跟我为难?非得说原因,不就是喝了一口他们的水嘛,那水不提也罢,再来一次的话,求我喝我还不喝呢。
总之是脱险了,多亏他出手相求,我想着谢谢他,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这家伙开着个破车还把椅子调的超舒适,简直是半躺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开惯了大奔。
话还没说出口,我们的车已经蹭到了一个公交车站旁边。他回头看一眼坐在后座上的我,墨镜映着夕阳的光晕,闪着一抹轻松的笑,平白给人可靠的感觉。我正出着神,见他长指一挑,从西装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这边有300和101路,到个热闹地儿你就安全了。”说着也不顾后车按喇叭,打着双闪就把我撂在了路边。
我想对他笑笑,他一脸“我很忙”,睬都不睬我一眼。只是摇下窗子,哼出一句。
“还想找工作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好了,别没头苍蝇似的乱闯。”
等我上了公交车,挤在满满当当的人群中,回想刚才的那一切,好像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手里还攥着他的名片,已经被汗水浸得半湿。
这一看就不是他的名片,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背面的企业标识旁用签字笔写了个他的手机号码。我把这张纸片翻过来,原本的名片上“北京精熙中医药研究保护基金会”这个单位名称被圈了出来。
就这样,几天后鬼使神差的我给他打了电话,成为了他这个二老板的小伙计。整天守着杂货市场里这三个半平方的店子,专卖传说中白补神药大力丸。
那天的事他没解释过,我也再没问,原以为我的职业生涯就这样虽不光彩却也开始了,谁知那个被圈出来的名称竟然彻底的改变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