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深秋的雨后,黄浦江面开始刮阴冷的风。天刚蒙蒙亮,上海道的府衙前,六十二岁的胡雪岩一身绫罗长袍、外套貂皮大衣,坐在一辆豪华马车里,他的胡子有些白了,但脸福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透着商人的精明。
胡雪岩带着数十辆马车来到上海道府衙,后面的马车里面都是箱子,用来盛装八十万两“西征借款”的协饷白银。马车后面还跟着跑步的一百多个拿来复枪的护卫家丁,准备押运钱款去洋行结账。
上海道邵友濂身穿八成新的云雁官服,照例出来笑脸恭迎胡雪岩,行官礼道:“下官拜见胡大人。”
作为一名商人,胡雪岩被御赐过二品顶戴,赏黄马褂,他比较喜欢别人给他行官礼,称他胡大人,于是回拱手礼,道:“邵大人,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气。你赶紧差人装那八十万两官银吧,洋人那边还等着呢。你也知道,洋鬼子可精明着呢,你晚送一个时辰,说不定他们就要多收利息。”
邵友濂一脸歉意:“胡大人,实在不好意思。陕西、甘肃、新疆那边正下大雪,路远地滑,这三省的协饷(还款)还未送到本府,这次恐怕得劳驾胡大人等几日了。”
胡雪岩一听,有点生气:“什么?还洋人的借款,事可关国体,办不好要掉乌纱帽的,一天都不能拖!而且你说的这三个省,可都是征收协饷的大户!”
邵友濂说:“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没来得及告知,让胡大人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胡雪岩道:“你说这事如何是好?”
邵友濂说:“要不胡大人宽限我两日,下官在上海有一些朋友,这就去抓紧时间筹足垫付。”
胡雪岩没意识到这是邵友濂的拖延之计,说:“这法子可行,你赶紧去补足八十万两协饷,一旦到账,马上电报通知我。”
邵友濂道:“这个自然,下官这就去办。”
邵友濂一转身,回府衙跟正在客厅喝茶的盛宣怀报告去了。
盛宣怀马上命人去各洋行盯梢,一旦胡雪岩今日还款,马上回来禀告。掌控着全国电报系统的盛宣怀,还让上海的电报公司做好连接二十个省的准备,等他号令。
果然,到了中午,很重信誉的胡雪岩不知道盛宣怀已布下天罗地网,先从上海附近的阜康钱庄调拨八十万两现银还了各洋行的西征借款。
盛宣怀收到线报,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马上通知电报公司向所有开设了阜康钱庄的省份发报:“胡雪岩贱卖生丝破产”。同时,他给官场的朋友和淮军将领发报,让他们带人迅速到阜康钱庄提取存银。
自清军攻取浙江后,大小将官所掠之物不论大小,全数存在胡雪岩的阜康钱庄中,资产过百万两,盛宣怀的电报一发,非同小可,当晚杭州、北京、上海去阜康钱庄取款的人排起长龙,镇江、宁波、福州、湖南、湖北等地的阜康分号前取银子的人也纷纷爆棚。
阜康钱庄杭州总部的现银刚支出去了六十万两,渐渐不够用,胡雪岩开始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但已经太晚了,不管他钱庄的伙计怎么解释,把库存的金条都摆到柜台上表示胡老板不差钱,取款的储户坚持要求今晚必须拿到银子,否则就砸烂钱庄。
胡雪岩是谁呀,在江浙可是黑白两道通吃,哪是怕硬的主,马上让官府派兵维持现场秩序。这是一傻招,官兵出面反而适得其反,更加重了取款人的恐慌,认定阜康钱庄没钱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在苏杭蔓延,老百姓也看到乡绅地主去阜康钱庄取钱了,也纷纷加入了取钱的队伍,成千上万的人如潮水般涌向阜康钱庄,胡雪岩hold不住了,只得采取让伙计放慢给钱速度的办法拖延,他火速差人赶往上海道府衙催款,但他很快收到一个让他无比震惊的消息,陕西、甘肃、新疆的协饷其实早到了上海,只是邵友濂压着不给。
胡雪岩气得套上御赐的黄马褂,带着一百多个拿来福枪的家丁再次去上海道府衙催债,邵友濂闭门不见。上海毕竟不是左宗棠管辖的两江地面,又是国际大都会,胡雪岩不可能真让家丁攻打府衙,不然十个左宗棠也保不住他的脑袋,胡雪岩只好空车而返。
一夜之间,杭州的阜康钱庄关门,随即引发雪崩效应,全国各分号同时受到挤兑,京城、镇江、宁波、福州、湖南、湖北等地的阜康分号像多米诺骨牌随即倒塌。
第二天,胡雪岩在上海遍访票号的朋友,情不够时,钱可以来凑,钱不够时,这帮朋友们就只剩下“呵呵”,拿当天的《申报》给胡雪岩看,“报纸上都说了,你破产了,我们家小业小,也无能为力”,胡雪岩长叹一声“有钱身后一群狗,没钱社会路难走”,打道回府,赶紧贱卖了胡庆馀堂的中药堂,但这对于庞大的取钱队伍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胡雪岩的生丝款未到,投资和贷款放出去一时收不回,当年买的开平煤矿和轮船招商局这些“牛股”,现在都“熊”到了底,开平煤矿股价从开盘的260两开始跳水,先是下跌到70两,当时跌至29两,招商局股票也从200两跌至34两,跟垃圾股没什么区别,被深度套牢,变不了现钱,胡雪岩只好亲自跑到宁波,苦口婆心说服当地的债权人宽容时限,但此时,风声四播,取存款者云集潮涌,胡雪岩欲哭无泪,走投无路。
第三天晚上,胡雪岩一咬牙,将自己的第四位小妾衣服全扒光,裹上丝绸,像给皇帝送侍寝的妃子一样,抬到了邵友濂的府上。这位爱妾是胡雪岩“金陵十二妾”里,最受宠爱的一位,以前是上海巨著名的戏子,邵友濂没抢过财大气粗的胡雪岩,一直还垂涎着。这一招美人计果然有效,邵友濂终于开了府邸的后门,把胡雪岩的爱妾接进去了。
不过邵友濂没有色令智昏,他去官衙的迎宾馆请示了一下宋骁飞,问这美人怎么办?她都没穿衣服,送回去多不好。
宋骁飞说:“邵大人是聪明人,你自己选吧,想要一夜运动也可以;或者等到后天,她就一辈子都是你的人了。”
上海人一般都非常精明,邵友濂当上海道有一段时间了,当然不傻,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选择了后者。因为这个决定相当艰难,邵友濂第二天早上才把美人送出府,闹出大误会,胡雪岩的家丁都跟上海道的官兵火拼了!
过了三天,胡雪岩的处境雪上加霜,他又有一笔50万两白银的汇丰银行债务必须偿还,他想到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再去找洋行借钱,但盛宣怀的朋友席正甫,虽然历史上没留大名,但是一位大道无形的巨牛逼人物。席正甫来自洞庭东山,有一圈金融人脉号称“洞庭山帮”,席正甫不仅自家独揽了汇丰的买办职位,还将席家的其他子弟陆续安排进其他洋行,上海先后开设的20余家外资银行中,席氏包揽了其中13家洋行的买办席位,胡雪岩处处碰壁,心生一种不祥之感,对左宗棠哭诉:“我一生经历风浪无数,但这次市面太坏,洋人太厉害,我不晓得怎么才能脱身。”
不过比洋人更厉害的,是京城的那些大清官僚,李鸿章还没开口,在阜康钱庄存了巨款的王侯将相眼看钱庄就要垮了,就急红了眼,纷纷跑到慈禧太后面前哭诉,商人见利忘义,钱庄动荡,民不聊生。于是光绪皇帝下了圣旨:“现在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款及各处存款为数甚钜,该商号江西候补道胡光墉着先革职,即着左宗棠饬提该员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各地公私款项赶紧逐一清理,倘敢延缓不交,即行从严治罪”。
慈禧太后让左宗棠把胡雪岩从严往死里整,这不知道是给他面子还是故意气他,左宗棠接到消息,顿时瘫坐在椅子上,他知道查办了胡雪岩,自己的老底必然也会被揭穿,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但是现在要挽救胡雪岩,就是把自己整个家族的产业都卖了也不够,左宗棠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受此打击,一病不起,还没查胡雪岩,自己就先病逝了。
左宗棠一死,李鸿章当然要甩开膀子接着查胡雪岩了。宋骁飞和盛宣怀带清兵先查封了阜康钱庄的北京分号,一清查,让人大跌眼镜:仅北京一个分号,查出的亏欠公私款项高达一千二百万两!那些王侯将相也是中国老百姓,老百姓的钱都是血汗钱,不能不管,于是慈禧下令抄胡雪岩的家抵债,查封了他所有的豪宅和钱庄,连带他的十二位姨太太,能卖钱的都卖了,这位大清首富,在短短数十天内,果真破产了,三十年积攒的家业毁于一旦!
这还没完,户部尚书阎敬铭在阜康钱庄存了一大笔退休金,这次亏损巨大,咽不下心中的恶气,不厚道地给慈禧太后上奏折,要将胡雪岩“拿交刑部治罪,以正国法”,结果,逮捕胡雪岩的清兵还没到杭州,胡雪岩就先郁闷成疾,病死了。
那一年冬天,北京城特别寒冷,一连三天飘起雪来,宋骁飞独立袁府的窗前,想着大清首富胡雪岩短短数天,把天堂人间地狱都走了一遭,心内感慨万千,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灵感大发,赋诗一首咏雪:落雪窗外舞,疑是飞花时。刚欲呼童扫,风来去不知。
容蓉读到最后一句“风来去不知”,噗嗤笑出声来,大赞宋骁飞的诗才“空灵比王维,拙朴过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