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徐长乐神情微楞,下意识陷入沉思。
“这片不可知之地属于虚无洞天,无可探,无可知。”李居面无表情道:
“严格而言来说,没有精通阴阳阵法领域的圣境修士花费大代价前来,你们是无法回去的。”
徐长乐瞪大了眼睛,惊了。
“但是还有一种方法。”
李居微笑道:“想起来你怎么来的,为什么能来,就可以按照这个法子怎么回去。”
徐长乐沉默了会,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三百年前的大魏官兵残魂”
那些残魂,在大魏的数百年间,都隐约被城内的百姓看见过。
也就意味着,他们从两地往返过许多次,只有他们,才知道如何回去。
“是的,但你们也要小心,因为他们或许早已失去了意识。”
“任何生灵或残魂,沦陷在这种不可知之地数百年,都会格外的恐怖。”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这句话。”
李居默默抬起头,看向那肆虐人间城池的暴躁大妖,眼神中浮现出一丝回忆之色。
片刻后,他缓缓伸出右手。
轻吐道:
“浩然驭雷法。”
刹那间,整个京都,乌云灌顶,宛如灭世。
乌云遍布的高空之中,密密麻麻的电弧在其中疯狂攒动,
随着老者轻轻一握,宛如九天之上的轰鸣雷声响彻了整个京都。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给人反应的时间,猝不及防。
一道数十丈的紫色惊雷光柱从天而降,带着毁天灭地般的威势狠狠砸在了那头上百丈的巨大妖禽身上。
轰隆隆
天崩地裂。
无与伦比的余波从高空朝着四面八方蔓延,电弧疯狂扩散,所有的一切都摧枯拉朽般消失。
“卧槽!”
徐长乐心神澎湃,整个身子猛然跳了起来,睁开眼睛,只见静谧的月光下,远处街道守夜的韦铜锤和一旁睡得正香的李正气都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出事了?”
“做了个噩梦,抱歉,抱歉”
短暂沉默,徐长乐笑着敷衍一句,又重新坐回了地面。
前辈过分了,梦里还不忘自嗨
徐长乐无奈叹气,但对眼前的处境却有了一个不明确的目标。
老乡的提示很明显了,这片乱境无法正常离开,然而大魏官兵的残魂却能自由进出,证明这就是离开的关键。
需要找到他们
可是他们为什么能自由穿梭两地,有什么原因么?
徐长乐心念一动,看了眼此处的天色,月色上移,应该是丑时三刻,而先前阴兵过境的情况出现时是寅时,马上就到了。
他将这个猜测告诉其余二人,后者都投来了赞赏的目光。
“好样的,徐兄,我在这里数月了都没注意到这点!”李正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呵呵徐长乐抬起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只见周围发出了嗡嗡嗡的急剧颤鸣声,那种感觉就像是尖锐的玻璃划在了黑板之上,让人全身的汗毛都忍不住竖立起来。
巷子四周的墙壁开始出现裂缝,紧接着裂缝向蛛网一般朝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开,然后便是街道两侧的屋子,地面,同时被密密麻麻的缝隙沾满。
“跑!”
徐长乐大喝一声。
下一刻,他们所在的整座街道,街道上的所有屋子和巷壁,如豆腐渣一般摧枯拉朽般变成粉末!
强大的风刃带着四周的残垣断壁,乱石碎屑,如刀子般割来。
三人身形同时被卷出,无数乱石打在身上,飞出数十米有余。
顷刻间,原本狭窄而颇带古意的宁静长巷彻底化为了灰烬,三人起身,已深处荒芜的废墟之中,庞大的黑影覆盖住了整座地面。
放眼望去,那头巨大而强悍的禽类大妖不知何时已漂浮在他们身前的半空,那骇人的双翅剧烈张开,庞大到足以遮挡住整个京都的月色。
这头禽类大妖有着一头鹰一般的脑袋,修长的凤尾在身后高高竖起,两侧的羽毛如钢铁一般坚硬,眼神中注视着三人,充满着无尽的杀意。
三人面对这庞然大物,宛如蝼蚁般渺小。
“这玩意儿还能主动找人打架的?”徐长乐心神紧绷,不是成为没意识的轰炸机了么?
难不成老乡前辈梦里把别人干了,这家伙现实中就跑来找自己复仇?
清澈的剑鸣声在原地炸起,李正气手持长剑,整座右臂都被青色剑气笼罩,径直冲向了半空中的大妖。
秉持着他一向的风格,遇事不决,先干了再说。
青云观道士李正气猛然挥出长剑。
砰。
剑气在半空汇聚成一条青色巨蟒,磅礴剑气当头砸下。
大妖头部遭受冲击,发出剧烈的嘶鸣,双翅微微颤动,强烈的飓风呼啸而来。
李正气整个人在半空以长剑抵挡那铺天盖地的风刃,发出砰砰砰的巨响声。
数息过后,李正气一个不慎,被挥砸而来的双翅拍入地面。
噗
大坑之中,李正气半跪着身子,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大口喘着气,神色难掩疲倦。
若是平常,他或许还可以与身前这位大妖争斗一番,然而数月的劳累和不吃不喝,加上战斗带来的疲倦,实际已让他如今的身体到达一种油尽灯枯的地步。
无论是反应,还是体内的灵力,都很难维持某些神通。
紧接着,大妖缓缓落地,在月光下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芒,那臃肿而伟岸的真身缓缓缩小,汇聚成人形。
黑夜之下,一个鹰钩鼻的黑袍中年男人出现在街道之上,他双手负后,脸色阴沉,身上的戾气和妖气强烈的都快溢了出来,甚至重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们是谁?”他警惕的注视着身前三人,质问道:
“其他人呢?”
“被你们藏住了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攻入城内,大魏没有派人阻止我?都跑了么?”
“废物,人族都是一群废物!啊哈哈哈”
他莫名大笑起来。
徐长乐和韦铜锤对视一眼,心想在无尽的沉沦中这家伙脑袋已经有些不正常。
没有得到回应,鹰钩鼻男子开始愤怒的咆哮起来:
“叫人族的蝼蚁出来,我要杀光他们!”
“对,杀了他们,就先杀了你们这些蝼蚁!”
他双眼之中猩红光芒大涨,朝着最前方的李正气走了过去,寥寥几步,便已横跨数十米之距。
危急时刻,一柄古剑从李正气身后如长虹灌过,汇聚浩然之气的剑尖刺入黑袍男子胸膛,却发出一声坚硬的碰撞声,带着金石之意。
“嗯?”
大妖低着头,右手径直抓住胸前那剧烈颤鸣的古剑剑鞘,纯净的浩然之气从剑鞘上猛然绽放而出,炙热的痛感让大妖下意识的松开手掌。
轰。
古剑飞入高空。
脚下诡异的领域覆盖住整个街道。
徐长乐从高空握住长剑,单手指向神秘黑袍男子,寒声道:“禁!”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笼罩住了中年男子的全身,在那股力量之下,他整个人的气息和境界似乎都被压制,无法运转。
“规则之力”
鹰钩男脸色颇为压抑,但并不在意,只是冷哼一声,铺天盖地的妖气爆发而出,瞬间就隔绝了那股诡异的领域。
鬼泣森森,韦铜锤整个身躯都已化为黑雾,刚刚从地面抓住中年男子双脚,后者仅仅一个跺脚,韦铜锤整个人现出原形,倒飞而出,砸入墙角。
下一刻,他没有抬头,却不含吹灰之力接住徐长乐从高空用力劈下来的一剑,猛然一挥袖,后者整个人在半空翻转数圈,同样砸入了墙角。
“你们太弱了换强的来,换强的来!”
黑袍鹰钩男面色流露出愤恨和不满,双手摊开,五指成钩,强大的黑色妖气在他的脚下汇聚成了一个圆圈,朝着四面八方荡起了阵阵涟漪。
徐长乐闷哼一声,镶嵌着剑鞘的古剑无力掉落在地面,眼神中闪过骇然和一丝绝望。
好强
这是第一次他的本命语毫无施展之力
这家伙起码是半圣级之上的大妖
他这才意识到先前李居在梦中那一幕有多特么的离谱。
细细簌簌
周围那些丑陋的紫妖又开始汇聚,随着那大妖来到了这里。
街道四周,墙头,角落,成千上万的丑陋小妖出现,眼神贪婪的望着已遭受重创的男人们。
就算没有大妖在,哪怕是这些北域妖国中最为常见的紫鬼,此刻的他们都很难突围。
看着这一幕,徐长乐心中发出了由衷的呼救声:
大佬,救我啊。
若是呼救没有用,那么徐长乐会站起身,开始拼命。
哪怕他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拼过命,但他从来不畏惧。
可万幸的是,这时。
仿佛听到了徐长乐的呼叫声,异变突生。
似曾相识的阴风在街道之中高高卷起。
寅时,地面之上,那熟悉的白雾开始升起,周围的环境色泽变深,变得飘渺。
“呜”一声苍茫而久远的号角声响彻在整个古城。
这时,那曾经听过一次的开门声响起。
白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的巨大青铜门微微敞开,其中浮现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黑影。
他们身上的煞气,铺天盖地的煞气,比在长安街上那时的煞气要强上百倍,千倍!
他们的身后,那些煞气汇聚成一大片熊熊的黑焰,吞噬一切,遮天蔽日。
在这个世界,他们仿佛异常的强大。
鹰钩男此刻的脸色不知为何变得暴躁和凝重起来,死死的盯着这一幕,骂道:
“又是你们,又是你们,该死!!!”
韦铜锤艰难站起身,说道:“乘着这个机会快走,他们不太正常,这是真的阴兵过境。”
在这块被遗忘的乱境之中,在这没有丝毫规则和限制的世界之中,这些大魏官兵的残魂似乎也发生了未知的变化。
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先前的灵智,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消灭大军所遇见的一切生灵。
哒哒整齐的脚步声开始响起,带着苍凉,荒芜,镇人心魄的力量,大军刹那间便来到了他们身前。
听着这话,徐长乐坐在大街墙角,却没有动弹。
只是静静的看着那朝着自己而来的大军,又看了眼大妖的表情,莫名就想通了一些未曾想通的理由。
比如,为何他们能够在两地自由的穿行,为何他们能存活三百年之余。
若自己的猜想是真的,
那么,这也许就是他们的生路。
或许,他们是真的听到了自己的呼救。
大军们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徐长乐没有避让,没有畏惧,眼光一直凝视着他们。
下一刻。
迎面而来的阴兵停下脚步,微微转过脑袋,无数双猩红色的眸子同时看向了他。
“大魏的子民一直在等你们守护。”
无尽的压力下,徐长乐坦然微笑着,用起大魏最纯正的官话。
然后,他看见那些脸色煞白面无表情的阴兵们,
咧开嘴,
同样流露出了极为灿烂的笑容。
然后浩浩荡荡冲向了那鹰钩男子。
无尽的妖气滔天而来,他们的残魂被打碎,却又再次复活。
每一次复活,他们身上的煞气都会更重一分,然后重复着朝着那愤怒的黑袍男子扑了上去。
徐长乐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神情复杂。
“有些生灵会死在一场大战里,还有些人却会永远活在那里。”
他突然明白了前辈所说的这句话,这些生灵所指的不仅仅是那妖国大妖,还有这数千余大魏将士。
人间执念,与信仰一般,是一种极为强大的东西。
大妖重复着摧毁这片土地三百年有余,却还是没有成功,此处的京都仍然存在,并不是因为他不够强大。
而是因为,这里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的执念。
当年打破空间,堕入此地的生灵不仅仅有那头半圣级的大妖,还有大魏数千官兵们的残魂。
大魏守城战,只打了十三年。
然而存活在这里的数千大魏将士的残魂,已经守护了这个不一样的京都三百余年。
一切的巧合,灵力的重组,法宝的碰撞,一切的不规则力量下,组成了这个游离于人间的诡异碎片世界。
而这数千人的残魂,在这个地方,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以凡人之力,比肩着神明。
这就是神州霍乱十三年间,大魏人所展现出来的毅力和信仰。
而这一幕如今还在继续,甚至还要永远的继续着。
“世上竟然有这种事情,魂魄不散六道轮回,凡人之力凝固三百余年。”
李正气眼神震撼,神情复杂,喃喃道:“难怪师傅对当年大魏在建国时的表现如此的赞叹。”
大街上,无数次被打碎,无数次重生扑了上来,这些残魂仿佛永远不会被消灭,鹰钩中年男人发出了痛苦而愤怒的吼叫。
他现出了万丈真身,双翅掀起,逃离了此处。
将士们没有追赶,开始朝着那些潜伏在城中的紫鬼冲去。
双方开始激烈的拼杀。
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想来每个夜晚都会在这座古城的每个角落浮现。
每一夜的寅时,这些妖物都会被毁灭,然后在第二天的轮回时重生,随后又被进行新一轮的轻扫。
最终,
北域小妖全部死掉,
熟悉的白雾回归,
他们开始三三两两坐在地上,聚在一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摆出了交谈或者大笑的样子。
大战过后,他们在进行短暂的休整。
哪怕他们并没有劳累感,也不疲惫,但潜意识的想法让他们觉得,只有更好的休息才能更完整的迎接下一个大战的到来。
李正气和韦铜锤同样走了过来。
徐长乐看着这一幕,胸口微微一热,那本从古庙之中被带出来的书籍似乎有了温度。
他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将那本兵部记录的花名册打开,里面的那些名字开始在其中闪闪发光。
“咚二牛!”
他大声喊道。
人群之中,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健壮汉子仿佛是骨子里的习惯,猛的站了起来,大声喊了一句,却没有丝毫声音。
“李谦良。”
一个身形颇为瘦弱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气质温良,似还是个秀才。
“赵让水。”
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颇为羞涩的站了起来。
“刘功德。”
“钱蝎。”
“刘大狗。”
“赵三喜!”
“”
一个个人名响起,一个个人从地上重新站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徐长乐将花名册上还亮起的名字读完,整座街道之上,已没有一人坐下。
徐长乐关上簿子,一字一句道:
“京都守魏军应到两千三百一十五人,今日实到两千三百一十五人!”
在场之人,皆是流露出笑容。
一个人走了出来,指了指自己。
徐长乐看了他一眼,是一个叫做刘功德的胖子,又看了眼册子,轻声道:
“你的孩子后来考上了秀才,后来还当了官,光宗耀祖。”
胖子紧紧抿起嘴,双手颤抖,面含欣慰。
又有一个汉子站了起来,徐长乐记得他的名字,轻声道:
“你的妻子伤心了五年,五年后改嫁了,但你们的儿子没有受委屈,过得很好。”
汉子捂住嘴心怀感伤,但又觉得这幕甚好,不住点头。
陆陆续续有人站了起来,指着自己。
但更多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李正气和韦铜锤站在一侧,面容肃然,没有说话。
他们记起一事。
神州霍乱十三年间,有无数惨烈感人的事迹,其中一项,便是守魏军。
当年为救京都北城上万百姓脱困妖兽之口,两千三百一十五人同时死于真火之下,尸骨无存。
第二日军中校尉点军时,守魏军应到两千三百一十五人,实到零人。
这些人,都不是修行者。
点兵结束。
没有人再说话,都带着满足的笑意。
“现在交给你们最后一个任务”
徐长乐神色复杂,轻声道:“护送大魏子民回家。”
无尽的白雾升起。
三人跟着将士们走入了白雾之中。
四周雾茫茫,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们的脚步却格外的坚定。
回家的路,他们走了无数年,哪怕没有光,哪怕超越了正常的范围,哪怕要横跨空间和时间,照样没有任何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雾散开,三人后知后觉抬起头,熟悉的黑夜和街角浮现。
长安街。
安宁而祥和的长安街。
他们从坚固的城墙中走了出来,月光静静洒在头上,说不出的真实。
徐长乐转过身子,将士们静静的看着他,并没有离去。
一个身形瘦弱气质却颇为儒雅的男子走了过来,徐长乐记得他叫李龚良,似乎还是个秀才。
“你的家人”
徐长乐打开册子。
却被对方按住。
他温和的摇了摇头,随后指了指长安街。
他身后的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同样是这个意思。
徐长乐微愣。
秀才又指了指长安街的街头,指了指城墙,最后指了指这天。
他嘴唇微张,
似乎在说,
“怎么样了?”
徐长乐心头一震,抿起嘴,深深吸了口气。
他一直当自己是个旁观人,除了徐家,大魏国的归属感在他身前其实并不强烈。
但现在,饶是他的坚硬心肠,嗓音也不免有些颤抖:
“现在的大魏很好”
“一切都比当初要好很多。”
“没有人再敢像当年那样欺负大魏。”
秀才双手又做了个吃饭睡觉的动作。
“不会饿着,大家都有吃的。”
“晚上也不用担心,都可以睡好觉。”
秀才刚想继续做动作。
徐长乐微笑道:“都有书读,现在的大魏孩子,从小都会看书,文道昌盛。”
“所有的一切都很好,世道不可能一切都好,但总归都在往好的日子上走,以后我相信还会越来越好。”
听见这话,寒酸秀才终于满意点头,双手颇为讲究的轻甩,似乎在甩着那并不存在的文人长袖。
秀才走回了人群,跟一群人勾肩搭背笑着。
他们缓缓没入那城墙之中,继续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和梦想。
临走时,他们面带笑意,无惧无畏,却又带着一丝解脱之感。
假的,就是假的,无尽的轮回和重复,哪怕是仅存的一丝意识,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可他们不敢赌那个万一。
所以哪怕是梦,他们也会拼尽一切去守护着那座京都。
而现在,他们又要回去了,继续守护着自己的梦。
“走好。”
徐长乐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