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迎着光一起看着外面,看到了薛闲云,他们师父的样子。
此时的薛闲云既不似平时那样倔强暴躁,也不似铸剑会上那样意气风发,也没有醉酒时的含混脆弱,他神色很平静甚至安详,微光让他仙气渺渺,就像汤昭第一次在水边见他那独钓大泽的渔翁模样,仙鹤在他背后飞舞,仿佛背后长了一对翅膀。
就是这样……
江神逸双目微眯,一时恍忽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薛闲云的时候,这位铸剑师就是这样。在那个他不愿意回忆的夜晚,薛闲云带着仙鹤从天而降,就如现在一般风采绝伦,恍如谪仙。他拉住他,把他从那地狱中带走,带上世外桃源一般的九皋山。
那时,白鹤在空中起舞,从薛闲云背后露出一双翅膀,就像仙人的羽翼。那时江神逸就在心中决定——自己将来也要给自己做一双翅膀,带着自己直上云霄。
他是这样感激和崇拜着薛闲云,其他人只管薛闲云叫师父,江神逸却是一直叫他恩师的,因为确有再造之恩,所以石纯青背叛,他是最恨之入骨的那个。
重新见到薛闲云这样,江神逸回忆的同时鼻子一酸,紧接着咬牙切齿——若非石纯青背叛,恩师何必经历这半年的艰难,琢玉山庄又怎么会陷入如此危机?
石纯青,百死莫赎!
与此同时,汤昭却是有些慌乱。
他早知道石纯青在这里,什么薛闲云醉酒误入剑庐,偶遇石纯青都是演戏。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趁其不备,围剿石纯青,顺便逼问出那个上柱国的下落。
他觉得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带上薛闲云。一则是平添薛闲云的愤恨,令他今日铸剑大会上的好心情丢失一空,二则双方感情太深,恐怕薛闲云事到临头,做出不理智的事来,让石纯青有机可乘。所以他拉上了最恨石纯青的江神逸。
正好薛闲云醉酒,拉住了危色假扮的汤昭,一个人来到这边。汤昭让危色用点手段让老头睡过去。然后让危色把江神逸扮做薛闲云与汤昭一起来到剑庐对付石纯青。当然江神逸的演技不咋地,未必瞒得过石纯青,所以汤昭多说话,让他少说话,少给自己加戏。
没想到薛闲云还是来了。想来也是——危色固然专精于暗算,薛闲云难道就白活这么大岁数?危色不能下重手,拉扯之下薛闲云可能反而发现了端倪,直接赶来。
只是他来了,到底想做什么呢?
而石纯青,则是惊异过后反而平静下来,道:“你终于来了。”
薛闲云点点头,他们两个都很平静,除了旁边两个剑拔弩张的小徒弟,仿佛就像是在过去二十年期间的某个平常日子,在剑庐前师徒说话一般随意。
薛闲云道:“我刚刚听见了。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
石纯青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找到了,他们都死了。”
薛闲云顿了一下,道:“很遗憾。要是当年早找到他们,或许还能团聚。”
石纯青干笑了一下,道:“当年也死了。”
薛闲云道:“是这样吗?”
两人同时默然,薛闲云再次问道,“你刚刚想要见我?是想见我,还是想见它?”
他伸出手,手中平平持着一把剑。
这是一把晦暗的剑,但不是汤昭那把暗金的剑,而是满座宾客想看一眼而不可得的薛闲云铸剑。
比起汤昭的剑,这把剑更是不起眼,甚至不像一把新剑,反而显得陈旧,锈迹斑斑,亟待打磨。
石纯青盯着那把剑,道:“这就是……”
薛闲云道:“你早知道了吧?这是‘宝剑’。”
剑名,宝剑。
并不是每把初生的剑都有名字,大多数要等剑客给它取名,但这把剑的名字却在它还是剑种,不,甚至没有剑种的时候就已经起好了。
先有的“宝剑”,后有的宝剑。
想当初,石纯青也有一把随身的“宝剑”,那是薛闲云送给他的,是一把初看不起眼,越用越锋利,越战越强大的宝剑。那宝剑是法器,而且是没有原剑的符法器,即使是薛闲云,也花费了巨大的心血才能凭空造出这么一把,也是唯一的一把。
当初薛闲云给石纯青取名之后,又把这把法器制造出来,送给石纯青,也希望他和这把“宝剑”一样磨砺自己,将来青锋出鞘,绽放光芒。
即使如此,薛闲云还是觉得不够,他一直觉得石纯青不止值得一把法器,他还需要一把真正的宝剑。所以,他要铸剑。
是的,一开始他揣摩十年,孜孜不倦的追求的那把剑,从来也不是为自己铸的,而是为石纯青铸的。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石纯青喃喃自语。
“这句话是阿昭送给你的。除了要劝你沉下心来磨砺自己,勿要为外界云烟动心,更是告诉你,我铸的剑是给你铸的。这是阿昭的好意,他要你知道我对你好,想要打消你的叛心。”
事实正是如此。
汤昭当时已经察觉到了石纯青的蠢蠢欲动,送了这句话给石纯青,正是告诉他薛闲云的苦心。在他想来,薛闲云这个人明明有爱徒之心,只因为骄傲,一直不肯表现出来,可能会让大弟子误会,才发生了不好的事。如果让石纯青知道薛闲云是如何用心良苦,他一定迷途知返。
事实上,石纯青一下子就明白了。
但是,他没有返回。
“阿昭还是年轻,想的简单了。他还是认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的小孩子思维。我知道你不是终南那样不知好歹的小混蛋,你叛离是你自己想好的。”
“我也觉得我知道好歹。汤师弟说了这件事,我知道是你的好心。所以我投桃报李,改变了计划。”石纯青澹澹道,“本来按照计划,我应该潜伏到最后,在你铸剑的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夺走剑,毁掉琢玉山庄的。正因为我一时心软,提前发动,让你们虽小有损失,却得到了警告,以至于能前提求援,今日从容布置,山庄上下逃过这一劫,反打退了我们。我损己利人,还不够吗?”
江神逸越听越怒,喝道:“怎么?你高抬贵手,只险些断了恩师的前途,没让我们上下灭门,我们还要谢谢你不成?”
石纯青澹澹道:“谢我就不必了。你可以谢谢你师弟,他不但看透了我的反心,也察觉到了我这个人并非日常表现出来的那样与世无争,我在压抑自己,我的胸膛里跳动着勃勃野心。所以最后我会把我的野心剖出来给他看,这也是投桃报李。至于我个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是很讨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同样,我讨厌他给我的名字,讨厌他站在石头前对我的期许,讨厌他编造了一整套虚幻的意象骗我吃苦努力。他一早就知道我只是白努力,他从来就认定了我是石头,变不成玉。不停地告诉我要做努力的石头,要做比玉更漂亮的石头。但那又怎么样?石头就是石头,玉就是玉。”
他的声音越提越高,
“然而他看错了,我不是石头,我本来就是玉。你们个个有眼不识真玉!”
“我不需要打磨的比别人光滑,我本就生而不凡!我从头就比别人强,一直凌驾于苍生之上!”
此时,汤昭冷静的声音传来,道:“可是你确实很普通,不以你的意志转移,那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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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昭向来善解人意,极少说让人不适的话,但也是因为他善解人意,能够说最扎心的话。
石纯青眉毛跳了一下,似乎有一瞬间要失控,但转瞬间就控制住了,神色变得傲慢起来,之前的平静被傲色压制,身上的锦袍在微光中华丽的闪闪发光。
“那只是你的陋见而已。你只以为你的小聪明、小天资就是你天生不凡的资格,以此自傲,却不知那正是你浅薄可笑的地方。真正的不凡是实力,是资源,是拔根汗毛比你腰还粗的底蕴,是伸手一弹将你碾做尘埃的力量。我生来就注定这样的不凡。”
汤昭这时好像有点知道他的意思了,道:“谁给你的勇气说这些话?龟寇吗?”
石纯青也不否认道:“正是大魏朝。大魏朝让我找到了根本。我有那样的父母,有那样的血脉,有那样的家族,从一开始,就和你们不一样。”
莫说汤昭,就是江神逸也被他逗乐了,不屑道:“家族?家族算个屁。”
石纯青看了他一眼,目光有几分怜悯,道:“江师弟,我知道你的身世。你得不到的就看不起。我不想戳你的痛处,但你的家族什么都没给你留,只给你留下债务,不代表别人也是这样。何况就算当年你家族最鼎盛的时候,也远远比不上我的门第。更何况是汤师弟。”
他略过怒火中烧的江神逸,微笑的看着汤昭,“师弟,你本身很是讨人喜欢。如果在大魏朝,我见到你,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依然会喜欢你。我不嫌弃你卑微的出身,会把你接到家里来,让你做客卿,像弟弟一样对待你,甚至可以把妹妹、侄女嫁给你。我会给你资源,培养你成剑客。当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我可能会有点感慨,但绝不会羡慕、嫉妒,因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赐予。”
不说汤昭,江神逸忍不住道:“陷入妄想不能自拔是多么可怜啊。你不想当普通人想疯了,才编出这些来自己安慰自己?”
石纯青澹澹道:“你不信吗?正是因为改朝换代,你才敢这样对我说话。但等到拨乱反正,一切回归正道,我依旧是天生的贵种。怎样对待你们,只凭我一时的心意罢了。”
薛闲云一直听着,这时却有些悲伤,刚刚下去的酒气又涌上来,一直氤氲至眼眶,道:“纯青,你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石纯青道:“我一直这样,你没发觉吗?是啊,你才是一直陷入幻想不能自拔。你心里想象了一个生性淳朴、踏踏实实、温厚不争的大师兄,便用这个来套我。其实我只是配合你演戏罢了。为什么要配合?因为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只能配合你。我幼年失怙,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你想要收养的是什么样的孩子。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想法,你随时能抛弃我,叫我一无所有,我能怎么办?”
“但我不喜欢,我讨厌,所以我最后要逃离。”
他又看了一眼宝剑:
“至于这把剑。其实不应该铸出来的。你非要铸,终究不能再打碎,那就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