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建于高山之上,平日里看来也是仙雾缭绕,更何况如今山中人少。
仙门遇上暑期,弟子多半下山游历,或是归家团圆。留守的多是原本便孤身一人,以仙山为家,人间已无牵挂。
也有乱羽这样的闲人。
他不告而别已然心中有愧,一路往南却也别无他想,等到回了仙门,远方也渐渐泛起日晚霞光。
夏时白昼总是长的,林间传来虫鸣声阵阵,不知蟋蟀知了。
仙山有规,回山者御剑只能停在山脚,随后长阶拾步而上。
定下这规矩的是闭关多年的掌门,曾有人问起原因,掌门只说——求学者必然不惧风雨,何况长阶青石。
其实若死板些……这千阶云梯,一步一叩也不为过。
乱羽不着急往山上赶,这会儿静了心缓步迈上。
四周太静了,倒惹得他思绪万千。
不知洛笙知晓他离开会是什么反应……
或许是舅舅误解了呢?
或许……她本就不是来找他的……
日暮西山,人间温热被一点点抽离。夏夜也掺杂了丝丝凉意。
山腰菜园蔬果青青,田间有个小少年刚拔完一根萝卜,直起腰杆便看到这边上山的人。
“乱哥!”
孙慕清朝乱羽招招手。
齐少侠思绪被打断,顺势过去瞧瞧他在做什么:“怎么这时候还在这里?”
孙慕清站在栅栏内侧,颇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还不是被罚了……刘掌厨真是好狠的心,说是不拔完这一片的萝卜不许回去吃饭。”
“刘子诺?”乱羽觉得稀奇,抱臂站在栅栏外,打量着这一片萝卜地,“我倒见你拔萝卜也是好手,这都快收工了啊?”
“哪儿呀!”孙慕清换了副委屈样子,“乱哥你看这儿!还有好些呢!”
乱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还是个大工程。
眼见着天色渐晚,若是天黑了还留在山腰,气氛也怪瘆人的。
齐少侠又看了看小少年身边的箩筐,问了句:“如今暑期也有这么多弟子在仙门吃饭吗?怎么你拔了两筐还不够?”
孙慕清扁了扁嘴,告状道:“还不是刘掌厨!我分明只是砍柴时歇了一小会儿!真的就一小会儿!非要罚我过来拔萝卜!分明这几日收都不晚的,拔回去也没人吃……”
乱羽没应他,视线移到那箩筐里还没洗去泥土的萝卜上,耳边似乎又响起昨夜才听过的话。
“大白萝卜……你不准沾花惹草……”
孙慕清冷不防听到他乱哥一声轻笑,抬眼又见笑意未消,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没等他思考是否该继续弯腰,只听得他乱哥说了句让他喜极而泣的话。
“把筐背上,跟我回去,这些萝卜留着明日也坏不了。”乱羽转身还是往那上山的小道走,“刘子诺那边我去说。”
听到他补充的后一句,孙慕清一时两眼放光,抓起箩筐就追上,兴奋之余险些忘了把栅栏门关好。
随后便像是整个人活过来一样,学着小鸟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乱哥你等等!”
“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刘掌厨若是怪罪下来我可就推给你了啊?”
“过几日我便罚完了,到时候跟乱哥去人间走走?”
“这几年接些委托也攒下来些银两的,去山下看看买些什么玩意儿好!”
两人一路自山腰往上,远方夕阳一点点没入山头。
小少年有了齐少侠撑腰,在刘掌厨那里也不怕了,临走还扮了个鬼脸。
晚间下弦月,后山凉亭阵阵清风。
两坛陈酿美酒置于石桌上,浅衣少年相邻而坐。
乱羽揭了酒坛盖子,一抬手,闭了眼仰头灌下一大口。
孙慕清见状不免心下一惊,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乱哥你——下山这半个多月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乱羽似乎是自嘲地笑笑,没答话,仍是灌酒下肚。
孙慕清顿时一慌,起身忙去抢他的酒坛子:“哪有你这么灌的!这可是刘掌厨藏了好些年的秋露白!”
乱羽神智尚清,伸手理直气壮问他要。
孙慕清却是下意识把怀里的酒坛抱得更紧了:“乱哥——你没醉吧?”
“废话!”乱羽此时坐着,抬起头来看他,顺带着眼帘也一起抬了。
孙慕清从他乱哥那微扬的嘴角和一声轻蔑的鼻音中听得一股子不容反抗的傲然,心下斗争一阵儿还是把酒坛子递了过去。
乱羽满意地接过了酒。
孙慕清眼里掺了担忧的情绪,平日里永远上扬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不放心地瞟了他好几眼才战战兢兢重新坐下。
他可不敢去开另一坛酒。
眼下既然已经有人带着“不醉不归”的目的了,他就不能也一起醉了。
于是小少年把另一坛酒往那边推了推,两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他乱哥。
直到乱羽手里的一整坛只剩下几滴,孙慕清觉着他差不多醉了,再开口问他也多半留不下什么印象了,才出声问道:“乱哥,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小少年嗓音清脆,带着明媚的活力。
乱羽眼里的光已经散开,看不见往日他收在眼底的山河。
他抬袖含糊擦过嘴角残留的酒,悠悠飘出来一个问题:“慕清,倘若……倘若你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早该记在心里的恩情……可想起来时却为时已晚……你当如何?”
孙慕清听得云里雾里:“乱哥……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乱羽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他伸手拿过另一坛酒,仰脸看着残月,道:“我自以为这二十年来做事都不计后果……斩杀妖兽鬼怪也好,辞别家门也罢……却独独这一件事——”
话未说完,他闭了闭眼:“怎么都看不透……”
孙慕清从未见过这样的乱羽。他印象里的乱羽好像一个隐世高手,藏着修为不争不抢,似乎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在预料之中。
眼前这样,他甚至觉得有些陌生了。
“乱哥,”小少年斟酌许久终于答他,“既是遗忘,想来也并非故意不理吧?古人云——不知者无罪,若你心中知晓却置之不理,究其责任该算你一份的。但若是并不知晓,无论是何结果,都不必代人受过。”
乱羽听了这话盯着他看了许久,又想起来什么,再开口声音也轻了:“若是——那恩情比天大呢?”
孙慕清眨眨眼,当真思考了一番:“我出身低微,觉得天大的恩情也不过权势。但乱哥家世……我能想到的比天大的恩情便只有舍命了。若是有人为你舍了性命,更应该过得出彩些,证明那份恩情没有白费。”
乱羽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好像没反应过来。
夏夜凉风吹过,吹过他面上的微醺,吹过他眼中的醉意。
“这样的吗?”乱羽缓缓眨了眨眼,好像要把他一字一句都拆开来琢磨一番,“齐大侠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孙慕清见他似乎心情好些,一时没再出言打乱他的思绪。
乱羽却忽的想起来其他:“可若是以命换命呢?原本不该留下的是我,我又有什么脸面苟延残喘?那份恩情……我当真配得上吗?”
孙慕清闻言皱眉,有些急了:“乱哥,你是遇着了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像你了!”
乱羽一愣,反问他:“那你眼中的我应当如何?”
孙慕清见不得他这面带忧伤的模样,愤愤道:“我眼中的乱哥——散漫时能说出天雷滚滚迎他降世,正经时能独身一人斩那千年灵蟒,提起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握起笔公子翩翩举世无双……”
说罢,他又补充一句:“决计不是眼下这般畏首畏尾眼里无光。”
乱羽不知他在这小少年心中地位如此之高,不觉轻笑:“若是我遇到了我所配不上呢?”
小少年沉思片刻,坚定道:“世间没有乱哥配不上!”
“有趣,”乱羽轻轻一笑,再抬眼神色如常,“就为你这句话——我也得配得上才行。”
他说着把酒坛递给小少年。
孙慕清顺着他的意思不再提,接过酒坛子很是爽快:“乱哥,我听说你在京都城郊斩了妖兽,还把轻纱剑折了一柄,难不成它比那千年灵蟒还难对付?你给我讲讲吧!”
乱羽轻轻摇头:“哪有那么邪乎!只不过一时走神了而已。”
小少年见他似乎心情好了不少,终于放心去喝酒。
乱羽嘴角一扬,似乎想明白了。
洛笙于他而言的确不同了些,可再怎样也不过凡人。
既是凡人,便与他地位同等。
虽担心着自己会因恩人的事而遭迁怒,他却并不慌张。
天边月上梢头,乱羽想起京都的万家灯火,想起喊他“大白萝卜”的小馋猫。
是他幸运,结识的不是镜花水月皎皎月亮,而是京都郊外撕了轻纱为他包扎伤口的白衣仙子。
仙子既然来了人间,便为他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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