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甘州城的城墙,已在斜阳余晖的徐徐挥洒下,晒出一片金黄。
位于城内西城区,被定义为贫民窟区域的秀十三坊内,一名身着灰色褴褛布衣,年纪约摸十岁上下的男童,正挺直着略显瘦弱的身躯,站立在高耸的坊门牌坊下,盯着远处那厚大而昏黄的城墙在默默发怔。
正当男童沉默呆怔之时,他的身后突然窜出了一把十分稚嫩的声音,瞬间打破了男童的思绪。
“阿兄,你在看什么呢?”
男童的身躯后,忽地闪出了一名年约六七岁,同样穿着褴褛黑色布衣,面容稚气的垂髫小童,他的脸上洋溢着童真笑意,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充满好奇地打量着灰衣男童。
灰衣男童略一紧张,转头瞧了身后小童一眼后,神色立即放松下来,伸出一只手臂一把将小童揽过身前,用手故意拨弄着小童的一头乌发,故作嗔怒道:“臭阿宁,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冷不丁地跑出来吓唬人!”
唤作阿宁的小童被拨弄得摇头晃脑,也不嫌烦腻,高声发笑道:“阿兄,你别那么使劲晃我,阿宁头晕得很!”
二童戏谑之时,不远处一名布衣中年男子正在收拾着自己的豆腐摊位,他听见了二童打闹之间的谈话,脸上露出憨厚笑意,放下了手中的收拾物事,走出摊位朝着二童大笑喊道:“阿宁,这整个秀十三坊上下二十七户人家,谁还能不知道你阿兄天天做着那参军的白日梦吗?”
灰衣男童瞟了布衣中年男一眼,也不回应,只是一脸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阿宁倒是有点不乐意了,他努力摆脱了阿兄的摆弄,朝布衣中年男走前了几步,竟是满脸愠怒,硬是扯着嗓子高声喊了出来:“光叔你不许笑我啊兄,我阿兄一定能够参军成功,成为天底下最出色的将军!”
光叔对阿宁的呼喊明显不以为然,但脸上并没表现出来,一把甩起手中长巾挂在了肩膀上,依然保持着憨厚笑容道:“是是是,谁都知道阿宁的阿兄是秀十三坊乃至甘州城远近闻名的小霸王,要是军部能够开恩,他一定会是最出色的士兵!”
另一侧方向,也在准备收摊的菜摊老板阿振,此时一脸苦笑之意地凑上前来搭话:“小引子,听振哥一句劝,咱们这些贱籍寒族,军部是不可能考虑招收的。你就别再做这种从军的春秋梦了,踏踏实实替你娘分担些面摊的生计活。”
灰衣男童小引心头微微一颤,神情也显得有些黯然,两只拳头逐渐攥紧,嘴上却依然默不作声。
阿宁依然是小引阿兄的唯一坚定支持者,他又再次转过了小脑袋,冲着菜摊阿振便是一声不满的呼喊:“让你说让你说,我阿兄有什么比不上那柴老爷家的小九子,凭什么他能入军,我阿兄却不行!”
阿振听罢忍不住扑哧一笑,急着应道:“那小九子是啥出身?人家柴老爷可是陇西名族谭氏的姻亲,现在朝廷在陇西打仗,呆在咱们甘州城的都是后勤军,后勤军有多容易博取功名大伙谁不知道,贵族子弟们都哭着抢着都得参军,怎么轮得上你们?”
阿宁张嘴便想反驳些什么,却被小引猛地搂住腰腹,也不顾阿宁是否愿意,一把抡起他的身子甩在了肩膀之上,面无表情地转身便走,不再搭理光叔和阿振。
光叔和阿振相互看了一眼,自打没趣地各自转身,继续处理原本在忙活的事情。
小引一路扛着阿宁那小身躯,沿着熟悉的小路,在秀十三坊中的昏暗巷道中七拐八转,一路上阿宁也没有半点反抗,自顾自地哼着甘州城内广为流传的童谣小调,不消多时,二人便穿过了巷路,到达了另一侧的西城大路上。
在秀十三坊第十二户,一面竖立着约有丈余高度的素白布制招牌下,小引止住了脚步。
白布招牌上,形体娟秀的墨字异常醒目——“云记面铺”。
面铺内里的灶炉旁,一名身着浅蓝布衫,头戴巾纱的妇人正在案头上举着面刀切着精白的面团,起落之间刀功极其熟练精细,片片厚薄几近一致的面片瞬间而成,隐隐吞吐着小麦粉独有的麦香芬芳。
妇人脸上未施粉黛,操劳之下渗着些许汗珠,五官却是精致端庄,皮肤略呈因日晒而成的啡色,但其天生雍容丽质的气质难以掩盖。
妇人早已察觉小引和阿宁的到来,却没有瞥看两名小童一眼,一直到手下面团彻底分切完成,才神色平静语气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你们两一整天又去哪里野着玩了?”
小引早已将阿宁身体放了下来,阿宁一直躲在小引身后,目光中夹着一丝畏怕,偶尔探出头来查看蓝衫妇人的动静,直到妇人发话,阿宁才抢在小引之前,露出盈盈笑意应道:“大娘,我们今天去看怒叔打铁去了。”
小引怔了怔,瞟了阿宁一眼。
妇人也不答话,转身在灶炉旁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清水,简单清洗了一下双手和面刀刀具。过了半晌才依旧悠然地应道:“阿宁,你说你这打小就懂编谎糊弄长辈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阿宁的小心思被妇人戳破,急忙吐了吐舌头,再次把头一缩,藏在了小引身后。
“我去了募兵事务处。”
小引终于发话,应了妇人的心中猜度。
妇人神色一沉,一手叉在了腰间,另一只手扶在了切面的案头上,双眼透着厉色,盯着小引沉声道:“所以,你是无论如何都听不进我的话了,对吗?”
小引没有应答,神色却是十足的坚定和倔强。
妇人看着这幅似曾相识的神情,顿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案头上一张作案头清洁使用的长巾,便朝小引猛力掷去。
“啪”地一声,长斤直挺挺地击拍在了小引的脸上,随即应声落在地上。
“你……你……”
妇人盯着小引,原本平静的言辞也开始变得有些气急。
“小引!阿宁!你们两个兔崽子,今天早上出门前让你们给我修补好墙上的破洞,怎么我到现在看着的还是那个破洞!”
突然,一声尖声的女人呼喊刺破了妇人与小引僵持的局面。
循着喊声,阿宁立即甩身从小引身后跳了出来,只见不远处一名穿着暗红色布衫的妇人,手中执着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地朝着阿宁和小引便要冲跑过来,阿宁立时眉开眼笑,大声喊叫道:“娘!娘!”随着喊声,阿宁迈起碎步小跑,以更快的速度向红衫妇人奔了过去,不一会便冲到了红衫妇人的身前,一把环抱住了她的腰腹,止住了她的前行之势。
红衫妇人容貌俏丽,与蓝衫妇人相比,气质中多了一丝温婉恬美之意,她被阿宁缠住了身躯,没好气地想要摆脱,不料这小童力气倒是太大,一时半会却也脱不开身,她急忙看向小引,拼命使着眼色,再次大喊道:“小引,你赶紧给我回家补墙去!”
小引略有些不耐烦,应道:“小娘,昨天我就已经补好了墙洞了。”
红衫妇人神色立即变得有些尴尬,禁不住转头看了蓝衫妇人一眼,只见蓝衫妇人此时也正严肃地看着自己,立马便有些心虚,脑筋飞转下,又转头朝小引蹦出了一句话:“那家门前的花园子呢,不是让你赶紧把土松好,你还不赶紧回家给我松土去!?”
小引努了努嘴,还没回应,蓝衫妇人便抢话喊道:“程薇,你别再做戏护着他了!”
红衫妇人程薇嘴角一咧,尴尬地顿时无言以对。
蓝衫妇人再次盯向小引,声色严厉道:“萧引,趁早打消你内心想要从军的幻想,老老实实地跟着黄老先生读好书,跟我学好做面。你有了一技之长,便能安身立命,安安分分地过好你的日子!”
萧引双眉一蹙,发自内心地不赞同母亲为自己设计好的所谓将来,眉间怒意渐生,双拳也是攥得生紧。
“好了好了,小引,你就别再惹你娘生气了,赶紧答应你娘。”程薇打着圆场,试图缓和眼前这对母子之间的紧张气氛。
“我不!”
萧引终于爆发。
“我爹是军人!我也应该是一名军人!我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在边疆厮杀抵抗西厥人,而不是窝在甘州城里学发面擀面!”
萧引话语连续没有半点停顿,坚定的语气生硬得像块顽石一般。
萧引的母亲云萍,被萧引的言语刺激得满脸愕然,嘴唇微微颤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薇和阿宁显然也没料到萧引能有如此反应,左右打量了二人数眼,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缓解二人的争执。
空气已经凝结在怒气燃烧之中,沉默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的寂静如同刺骨寒冰。
“瓜来啦!”
男性特有的粗沉喊声划空而出,声色之中夹着与当下气氛极不相宜的戏谑调弄,立即吸引住了在场四人的注意力。
身形壮硕一脸胡髯的青衫汉子,端着一大盘红瓤绿皮的西瓜,嘴上哼着一曲陇西小调迈着与其身形既不相符的轻妙步法,在狭促的小巷路上穿行而过,迅速便来到了云萧程宁四人之间,还故作姿态地的围着四人各自绕行一圈,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滑稽之意。
程薇已是按捺不住地掩嘴发笑,阿宁瞪着汉子手上端着的西瓜更是双眼发直,尖声呼道:“秋怒叔,我要吃我要吃!”说罢便上前紧紧贴住了秋怒,举手过顶试图够到那甜美之物。
秋怒把端盘之手故意抬高了几分,让阿宁根本无法触及,他朝阿宁使了个眼色,啐道:“你这贪吃小鬼,可知今天这瓜是给咱们的寿星公特意准备的,怎么就轮到你先尝鲜呢?”
云萍先是一脸无奈表情,听秋怒一番言语提醒,也禁不住嘴角扬起露出了淡淡笑意。原来秋怒嘴中所说的寿星公,正是云萍,只是她已经忘记了今日便是自己的生辰。
萧引在一旁自然也是听到了秋怒的提醒,原本紧绷的身躯也逐渐松弛下来,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如此僵硬。
“所以今晚我能吃上长寿面咯?”
阿宁实在够不上那盘西瓜,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让自己十分兴奋的事情,猛地睁圆了双眼,发声问向在场众人。
程薇看着儿子一脸馋相,再次不禁莞尔,而秋怒也顺着阿宁的问话,观察了云萍和萧引数眼,急忙发声道:“对,今晚得吃你大娘亲手做的长寿面,而且得放两个煎鸡蛋!”
阿宁听到在他内心里的人世间至臻美味即将扑面而来,自然已是兴奋得手足无措,一边小跑一边跳动着,绕着在场各人的身躯来回转圈子,不断重复着大喊大叫道:“有长寿面吃喽,有煎鸡蛋吃喽!有长寿面吃喽,有煎鸡蛋吃喽……”
欢乐的神情,随着那一声声孩童发自内心的兴奋呐喊,再次在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原有的紧张与愤懑也逐渐烟消云散。
2
在甘州城外的十里漠原,一棵孤立的白杨,挺直而坚韧的灰白树干,迎着黄沙漫风,飞扬起倔强的无叶干枝,在一望无际的寂寥苍凉里,显得尤其的突出夺目。
白扬之下,是一座因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的石亭,石亭与白扬的相伴而立,已经在斑斓岁月之中历经风霜摧残,即使肢体已然残破,但依然坚挺的躯干似乎在宣示着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往日峥嵘。
石亭之内的石椅圆桌,此时此刻端坐着一名身披铠甲形貌雄武的将军。
将军身后立着一名女侍从,五官精致俏美绝艳却是脸色苍白,鲜红色的嘴唇尤其扎眼,侍从毕恭毕敬地倾倒着器皿,倾斜而出的酒浆散发着香醇厚重的香气,精准地落入了铜制酒觞之内。
将军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低首平视远处已成一条黑线的的甘州城门,目光中透露着的是一种易于察觉的渴望。
女侍从眉角含笑,见将军神态如此,当下便一边继续斟酒一边殷勤献笑道:“长平王萧重已然身死,长平军更是几近覆灭。陇西三州已是囊中之物,主汗将可凭此战功立威于极漠七族,大事不日可定。”
肃冷之意并未从将军冷峻的脸庞消散,喝下又一杯醇美酒浆后,将军沉声道:“当年父汗亲率狼骑五万,历经半年却依然未能攻下甘州,还落下了四处箭伤,只因他的对手便是长平王萧重。当下父汗病重,已然立下王诏,谁能攻克甘州直取陇西廊道,谁就是西厥下一任铁汗。父汗一生铁血征战,将萧重视为一生之敌,却没想过,击败这位懿武战神,并不是唯有征伐血战一途。”
侍从不禁冷冽一笑,轻叹道:“妾身早已说过,南朝人的诡计,便是埋葬南朝人最好的坟墓。”
将军回首看了侍从一眼,语气似是意味深长道:“你来自南朝,自然清楚南朝人的命门所在。”
侍从神色间生出复杂之意,当即矮身朝将军作礼道:“主汗雄才大略,妾身再好的筹谋,也必须由主汗睿智定夺方能实现。”
将军并未回应,再次将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的甘州城上。
“甘州城守将不过是懿武皇帝小儿自长京带来的外戚贵胄,本想讨个军功回朝升官。自闻皇帝小儿兵败,已在计划仓皇逃窜弃城不顾。父汗多年攻伐甘州未成,还献上我西厥军魂数万,我军此次得城,当以屠城之仪敬畏长生天,以告慰我西厥军魂,为父汗祈福!”
将军平静语气之内,却是森寒的杀戮之意。
侍从内心一凛,她陪伴眼前之人日久,自然熟知眼前之人的杀伐果决,今日之局已是意料之中,但自他嘴中亲口说出,侍从内心不免再生一阵慑服之意,俯身拜下作臣服礼,附和应道:“主汗英明,长生天当护佑西厥王军一往无前!”
将军冷淡一笑。
“得汗如此,西厥复兴在望。”
长啸声划空而至,字字落入将军与侍从的耳中。
将军脸色一凝,并未有何动静。而侍从却是大吃一惊,当下肃正身形背身靠近将军,定眼观察四方周遭态势,以侍从今日之修为,若有人能在她毫无察觉之下悄无声息便进入周身方寸之内,这样的人如果是敌人,一定是最可怕的敌人。
“是谁!?”侍从观察四周依然无所发现,蹙眉冷呼道。
将军面对这不知是敌是友的来人驾到,依然冷静,只是再次扬樽喝下酒浆。
黑影不知何时便在侍从无法察觉之处闪现,待侍从察觉,周身裹着黑袍长衫的一人已经出现在了距离将军侍从不足一丈之地的石亭外平地上,黑袍之人浑身上下几乎都笼罩在黑色之下,脚踩黑色皮靴,双手裹着黑皮手套,头颅罩在黑色袍罩之内,脸上更是带着一副黑色鬼脸面罩。如此神秘打扮,竟没有半寸肌肤敞露在外,甚至让旁人难以甄别此人究竟是人是鬼。
侍从见到黑袍神秘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内心笃定此人修为绝对在自己之上,而且是远超自己,内心不禁盘算着如此人对将军不利,自己该当如何应对。
将军却是不慌不忙,反而露出淡淡笑意,安慰侍从道:“沉苏,你不用紧张。倘若此人要对我不利,以他的修为,是不会让你察觉之后再来对我下手的。”
侍从沉苏经将军提醒,心念经斟酌后也认同了如此判断,便只是保持了警惕,而没有了原有的紧张。
黑袍人伸起双手拍掌数声,沉声赞道:“左骁卫王铁罕连莫沉着聪慧之名早已遍及西厥七族,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试问那有勇无谋的铁罕干雷如何能是您的对手。”
将军便是西厥左骁卫王,更是当今西厥铁汗铁罕祁参的亲生第三子铁罕连莫。
铁罕连莫目光看似冷淡,实则透着一丝揣摩,但旋即又消失不见,再次恢复了平静。
“足下口音是南朝之人,却又似乎十分熟悉本王和西厥之事。既然你不愿意真面目示人,本王也不再多加揣测,敢问足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铁罕连莫冷静发问道。
黑袍人收回双手负在身后,正声道:“在下今天来,是和左骁卫王谈一笔买卖。”
“哦?”铁罕连莫微微有些疑惑,“敢问是何买卖?”
黑袍人道:“在下已知甘州今日之劫在所难免,屠城之灾即将上演。但是在下愿以千金之礼,和左骁卫王换一件物事,对左骁卫王而言,也是举手之劳之事。”
铁罕连莫沉吟一笑,道:“足下只管直说。”
黑袍人道:“以拿下甘州和陇西廊道之功,左骁卫王足以慑服七族,但对于是否真的能坐稳西厥汗位,您心里依然还有一丝顾忌。”
铁罕连莫目光中不禁透出一丝寒芒,冷声道:“足下继续。”
“而我所说的千金之礼,便是为左骁卫王解决这个顾忌。”
“如何解决?”
“今日之内,左骁卫王便可收到内报。王帐内牢发生悍犯举乱,乱战之中,铁帽王铁罕干雷被悍犯杀害身亡,而悍犯也已伏诛。一切做得干净利索,铁帽王死于意外动乱,不涉政争,与人无尤。”
铁罕连莫嘴唇微颤,表面神色依然风平浪静。
“明人不说暗话,先生献上此礼,所图为何?”
黑袍人面对铁罕连莫的发话,顿了一顿,随之转身看向甘州城的方向。
“我要的是,西厥王军屠城之时,需留下甘州城内一户人家的性命由我处置。”
铁罕连莫疑惑地上下打量了黑袍人一番,然后同样看向了甘州,沉思片刻,便道:“可如足下所愿。”
3
“面来喽!”
伴着一声欣喜呼叫,秋怒端着食盘,步入只点着一盏油蜡灯的昏暗小屋,盘上五碗洋溢着葱花与白面交织香气的长寿面终于闪亮登场,此时正逐一地被端上了众人围坐的木桌之上,阿宁更是眼神发直地盯着其中一碗放着两颗煎蛋的面条,眼里绽放着饿虎发现渴望食物一般的精光。
程薇自然察觉到了阿宁的馋态,急忙用手指背敲了一下儿子的小脑袋,故意恶狠狠地瞪着他示意收敛情绪,阿宁只能吐吐舌头,一脸无趣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胡乱动弹。
云萍自是端坐在程薇与阿宁身旁,等待着今天这一顿简单却温馨的庆寿之宴,秋怒将那碗双蛋面条挪在了云萍身前,脸上满是憨笑,特意提醒道:“阿萍,这碗面可是小引亲手为你煮的,那煎蛋也是他用平奶奶送来的山茶油特地煎好的,特别香的,你尝尝。”
阿宁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被那碗双蛋寿面吸引着,早已忍不住地吞咽了好几下口水。
云萍虽没露出笑容,但眼神中已是透着一丝欣慰,她先是看了看那碗寿面,双手轻握面碗端了起来,嗅了一下碗中的香气,故作一脸惬意,然后瞧了瞧眼睛都快发直的阿宁,戏笑道:“阿宁,是不是特别想吃这碗?”
程薇一直使劲拉扯着阿宁的颈后衣衫,挤着眼色让儿子规矩一些,但阿宁早就按捺不住内心渴望,对着云萍便是使着劲点头,一脸可爱的孩童模样愣是让秋怒与云萍禁不住同时发出了笑声。
“好好好,这碗给你。”云萍一边笑着,一边将双蛋面条置放在了阿宁的面前,孩童的目光中再次绽放出别样的光芒。
“这可不行!”
从后厨回到屋内的少年男子发出长呼。
萧引靠近桌前,一把摁住了阿宁已经到手的双蛋寿面,神色有些不满道:“今天可是阿娘的生辰,平日里已是好吃好喝的都让着阿宁,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以!”
虽说家境贫寒,但阿宁平日里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已是被云萍和程薇倾尽全力地呵护照顾着,性子已是有些娇惯,眼看到嘴的美味被萧引突如其来的阻止打断,顿时心里满是不乐意,对着萧引便是一阵不满:“阿兄你真坏!大娘都说了要给我吃了!”
萧引脸上憋出了怒意,硬是摁着那碗面条不肯松手,怒瞪着阿宁嘴上斥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三个大人被两个孩子弄这一出,不免有些尴尬,还是秋怒一眼便看出了萧引的心思,连忙转身回到后厨快手一顿捯饬,然后迅速双手端着一锅物事便回到了屋堂内,靠近正与阿宁僵持着的萧引道:“小引,你猜猜我手里这锅装的是什么?”
萧引正是烦躁,不耐烦地道:“谁有心思猜你那锅里是啥。”
秋怒连忙将那小瓦锅递到了萧引跟前,笑道:“你可认真看看。”
萧引不免被吸引了目光,定睛一看那锅里的物事后更是满是惊喜道:“是油粽子!”
秋怒又是满脸憨笑,云萍听着萧引呼叫,瞬间便明白了秋怒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啥药。
秋怒连忙道:“对,这是你娘最爱吃的秋水粽子,这可是我和西坊常十娘用半斤铁器换来的,今日便是拿来给你阿娘尝尝鲜的。”
萧引有些紧张的情绪,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原本不满的情绪也就被眼前的惊喜渐渐冲散。
云萍顺着秋怒的话语,走上前来接过那锅秋水棕,朝着萧引淡淡笑道:“娘有最喜欢的秋水粽子吃,那寿面就给阿宁尝鲜好了。”
萧引摁着寿面的手终于松开。
阿宁满足的笑意再次恢复,端起筷子便朝着大伙儿高声笑喊道:“那我们赶紧开动,为大娘庆生喽!”
稚嫩的喊声之下,所有人都忍不住开心一笑,被小插曲打断的生辰饭席也就终于开动。众人围席而坐,吃着简单的庆生寿面,温馨自在的情绪自然流动,其乐融融。
显得有些简陋的小屋内,渐渐传出男女孩童的欢声笑语,以高直木竿围起的小庭院里,一棵半高沙棘树在院角落处挺直而立,在陇西初秋的夜寒干冷中,以怒放的枝叶抖擞着略带苍凉的生气。
忽然,一阵曼妙婉转的寒笛声悠扬升起,似乎源自原本入夜后已是寂寥无人的秀十三坊内某处深藏于黑暗内的街巷,沿着秋冷夜露,漫进了闻听者的心扉。
原本沉浸在家人欢聚庆生的云萍程薇一家,也自然被这阵寒笛音律所吸引,程薇秋怒和孩童们只觉新鲜,毕竟在这西北苦寒干旱之地,似此等与当地民风不甚恰宜的梵音妙律是极为罕听,几人都是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原本的轻松笑意,而陷入了音律中表达着的略有些沉思哀伤的情绪之内,只有云萍闻着那音,心下竟生出几分紧促,眉头也自然蹙紧。
笛声嘎然而起,倏忽而息。
几人竟有些错愕,秋怒和程薇这等已有着浮跌人生经历的中年人,似乎还在记忆中的余音之中回味着什么。
“你们先吃着,我有些事情需要出去料理一下。”
众人思索,被云萍的一句言语打断。
说罢,云萍便要起身打开屋门准备离去。
秋怒见状有些讶异,忙起身朝云萍关心道:“阿萍,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么?”
云萍未有言语回应,只是顿了顿脚步,朝身后半转着脸,沉默片刻后便继续朝屋外走去,返身关上了屋门。
程薇与云萍相伴生活多年,从云萍神态间似乎已明白了些什么,回过神后便向依然看着屋门有些愣神的秋怒说道:“秋哥,你不用担心。来,我们继续吃面。”
秋怒应声转过了头,看了看同样有些愕然的萧引和阿宁,被程薇提醒后便立即收敛心神,继续露出那似是习惯了的憨笑,扬声招呼着大家道:“来,我们继续吃面吧!再不吃完,面就得坨了。”
4
笼在一袭皮袄之内,甘州城的秋冷也就奈何不了云萍的身躯。
即使冒着夜色,街巷之内尽是昏暗无光,但多年来的居住生活,早让云萍熟悉了秀十三坊内的每处街角巷路,她循着心中已然确定的方向,循着熟悉道路以轻盈快速的步伐前行,
一直来到平日里便是罕有人至的隐蔽巷道“三井巷”,云萍才停下了脚步。
巷中的黑暗,相比较起秀十三坊的其他街巷,显得尤其浓重。
“出来吧。”
云萍凝视着身前的无边暗黑,淡淡说道。
夜色浓重,一张脸庞赫然闪烁着冰冷的光芒,破黑而现。
这并不是一张人类的脸庞,而是一张人脸藏匿在了一副恐怖的鬼脸面罩之下。
黑袍人浑身的肌肤都隐藏在了黑暗之中,以至于在原本就是浓重暗黑的夜里,那张鬼脸面罩竟像是浮在了半空。
云萍纤纤弱质,却半分也不畏惧这幅恐怖至极的画面,而是冷眼盯着那副鬼脸,沉声道:“你为何又来找我?”
黑袍人顿了片刻,开门见山道:“我是来救你的。”
云萍似有不解道:“救我?”
“甘州城顷刻间便将沦为地狱,你必须离开。”
“你……你在说什么?”
“懿武皇帝前线战败,长平军遭设计埋伏,都已经是全军覆没。甘州城守军将领已率领精锐连夜逃脱,甘州城已是一座空城。西厥铁骑即将要血洗甘州,以报五年前西厥铁汗苦攻甘州半年,却最终惨败萧重之手的大仇。”
云萍闻言赫然心惊,片刻间额头便已渗出冷汗。
“你说你要救我,怎么救,条件又是什么?”
云萍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恐惧,让自己尽快恢复冷静。
“果然不愧为正统皇室之后,即使面对恐惧,依然能如此之快便恢复冷静思考。”
“废话少说。”
“现在的甘州城外,已经被西厥王卫军团团包围,从正常城门出口根本无法逃走。”
“你的意思是……那里?”
“没错,除了那里,现在甘州城内已无生路。”
二人陷入沉默。
片刻后,云萍忽然冷笑数声,道:“这就是你的计划?”
黑袍人冷哼一声,道:“你怀疑我说的都是捏造谎言?”
“三个月前,你费尽心思在甘州城找到了我,我就知道,你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你和我本就是同宗同脉,那里的秘密并不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天下大局已定,何苦再起纷争,难道要让天下人再次流血千里尸横遍野,你才甘心吗?”
“懿武得国不正,武氏一脉尽是乱臣贼子,我云氏皇族几乎被屠戮殆尽,如此血海深仇,你能放得下,你的父母亲族在天之灵能放得下吗!?”
黑袍人的言辞语气愈发激动,云萍一时更是语噎。
就在二人言语僵持之际,三井巷外西边的天色竟突然亮起一片熊熊红光。
迅疾的羽箭纷飞,瞬间已形成一面又一面密不透风的箭雨,在甘州城内无情地收割着草芥一般的百姓生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阵鼎沸的人声哀嚎此起彼伏。
云萍瞳孔已然放大,惊恐的表情难以控制。
“你应该清楚了,我所言非虚”
黑袍人依然冷静,冷静得令人心生寒意。
“你的条件是让我助你打开那里的门?”云萍似是迅速作出了决定。
“打开门只是开始,我要的是你我合力,真正找到那里的秘密。”
“我也有条件。”
“你说。”
“我要我一家四口,还有秋怒,都活着离开甘州城!”
“好,我答应你。”
黑袍人的回答,斩钉截铁。
简陋小屋之内,原本还沉浸在庆生之喜的一家人,此时已如惊弓之鸟一般,在秋怒的安排护卫之下,纷纷躲进了能稍微提供掩护作用的桌凳之下。
甘州城内大街小巷的恐怖情状突如其来,箭雨纷飞,血肉遍野。西厥铁骑犹如进入到了一片无人之境,甘州城防竟无半分作用,任由这群野蛮的疯子肆意入城,践踏在甘州城内的大街小巷,弯刀长戈之下,无数生灵顿成冤魂。
已建城百年,历经陇西风雨的甘州城,此时已是火光透天,血腥刺鼻,顷刻之间成了一片修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