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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畏缩在母亲程薇的怀中,他只知道此时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但这样的麻烦究竟意味着什么,以他的小小年纪还很难理解。而萧引年纪稍长,此时与程薇一同趴伏在了桌凳之下,屋门与门窗早已被不知自何处飞来的羽箭扎成了马蜂窝,屋外更是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呻吟,即使没有亲眼所见,萧引与程薇也已经猜到了甘州城内此时是何等恐怖的惨象。
而更令萧引和程薇担忧的,是如此危急的情形下,云萍与秋怒此时却孤身在外,云萍早已独自离去,而秋怒则是听闻异动外出探查形势仍未归来,二人安危直接牵动着萧程的神经,但屋外的恐怖形势根本不允许他们冒险外出,除了无法控制的焦虑与恐惧,只能是无可奈何。
屋外火光透天,门窗白纱被映衬出一片阴森的红光,令人触目惊心。
“娘。”
阿宁仰着小脑袋,朝程薇问出了一句稚气却又沉重的话。
“我们是不是会死了?”
程薇眼眸里噙着一线泪珠,却拼命控制着不能让它随意流下,她的身后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不能以自己的脆弱随意粉碎他们生的希望。
“不会的,大娘和秋怒叔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程薇的内心忐忑着,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萧引左右两手分别握住了程薇和阿宁的手,他的心跳同样在加速,嘴唇也微微颤动着,而程薇的回答似乎是一剂强心针,让他心气一振,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握着家人的双手充满了力量。
随着又是一阵箭雨纷飞坠地,甘州城内再次平添十数缕冤魂,那阵阵源于死亡前夕撕心裂肺的惨叫,化成了森冷寒气,不断充斥在屋内空气之中,足以令人冻彻筋骨。
忽然,红光满布的门窗白纱之上,闪动出了两个硕大人影,落入程薇与萧引的眼帘之内,似鬼魅又似生机,上下挑动着二人心弦,怦怦的心跳声音在周遭森冷死寂的气氛之内分外突出。
“吱——”
屋门开启的响声,在此时此刻尤其刺耳。
“大娘!秋叔!”
阿宁稚童心性不知畏惧,自然也无情绪的桎梏,最快反应过来。
推门而入的正是云萍与秋怒。
程薇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躯体也终于松软,紧握萧引与阿宁的手也顿时松开,浑身瘫软趴在桌凳之下,萧引也是如此,只有阿宁兴奋大叫一声后,飞快地向前爬行而出,离开桌凳后,便提身立足一把冲向了云萍的怀中。
云萍张手抱紧了阿宁,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示意抚慰,秋怒在一旁也是看得有着些许感触。
“快,快出来!”云萍一边安慰着怀中的阿宁,一边伸手扬了数下,示意程薇与萧引赶快从桌凳下爬出来。
程薇与萧引相互帮助下,迅速爬了出来,因身体处于紧张低趴姿势的时间不短,身子一时半会也无法完全回劲,在秋怒的搀扶下,萧引与程薇只能暂时半蹲在地上,但程薇意识很快恢复冷静,紧忙向秋怒与云萍发问道:“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秋怒面露悲怆神色,一时语噎。
云萍却没有犹豫,当即朝众人发话道:“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了,你们赶紧随我而来,任何东西都不要收拾,不要问不要想,只管跟着我跑,听懂了没!?”
由不得其他人反应过来,云萍眼神示意秋怒赶紧扶起二人,而自己一把抱起阿宁,拔腿便朝屋外跑去。
秀十三坊的昏暗巷路之中,凭着月色照映,四个人影前后相随快速奔走,沿路之上不是已赴阴冥的中箭死尸,便是同样落荒而逃的甘州城百姓。逃亡中的萧引与阿宁的眼中,不断出现着平日里熟悉的身影:老实巴交言语亲善的油铺老张头一家三口、总是缺斤少两爱占小便宜的西坊街酒铺的田矮子、行事乖张无规矩可言的地痞田氏四兄弟、屡生嫉妒但又时常给自己糖果尝吃的邵记面档老邵两夫妻,还有言语刻薄但内心善良的豆腐铺光叔和菜档阿振,此时都或死或伤,或伏身呻吟或利刃加身死状惨烈,昔日既有舒心也有堵心的生活烟火气,此时此刻已成一片阿鼻无间地狱,这座城,已不是记忆里的那个家。
云萍已无暇顾及眼前的哀鸿,唯有领头飞奔,选择的是一条阴暗曲折的小巷之路,程薇萧引与秋怒尾随奔走,却不知这一路的最终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距云萍等人不远处的半空屋顶,黑袍人持着一根鲜红色短旗一路相随,即使偶有飞箭即将落入云萍等人的周身范围之内,也已被他逐一化解,而已入城烧杀的西厥骑兵与步兵,更是观察着那红旗去向,皆有默契地不会进入红旗所在地的百米范围之内。
云萍领着四人一路快步小跑,沿着内心默认的捷径小道前行,如此奔走约有半炷香时间之后,在来到了城东偏僻处,那处鲜有香客且多年未经修缮早已破旧的小庙“奉寺”门前,云萍终于停下了脚步。
甘州城地处陇西三州的最西端,与极漠西厥铁罕政权势力接壤,是中境政权懿武皇朝的极西边城,系名副其实的西北边境苦寒之地,城中居民多为早年因罪发配边境并列入贱籍的贵族或寒族后裔,以及极漠七部落中因通商往来而留在城中的异番,甘州与极漠接壤,文化交流渗透程度极深,甘州城内寺庙既有敬拜中境常见的南海梵天真佛,也有侍奉极漠番族推崇的西天萨满真主,而奉寺恰恰是既不供奉道佛,也不敬拜萨满,而是一座主祭女主琅嬛的寺庙,而这女主琅嬛的宗教渊源较为特殊,本是中境前朝端云皇族立国先贤由东海隐地传来的一种独特宗教信仰,时代更迭至端云中叶时,琅嬛信仰香火已是逐渐凋零败落,取而代之的中境百姓主流信仰便是来自南海的梵天真佛。
云萍一家奉行中境礼俗,但平时并无很强的宗教信仰,平日里更是从未到过这奉寺内供奉香油祭拜。程薇与秋怒见如此危急关头,云萍却选择来到此地,自是完全不能理解云萍内心的盘算究竟为何,难道是面临生死关头,才来想到求琅嬛女主庇佑?
此时甘州城内危机四伏,但西厥人首先便在主城繁华区烧杀抢掠,尚未注意到这地处偏僻且几乎没有人烟的奉寺,这奉寺虽年久失修,大部分建筑楼房已是残旧破败,但正门却是一扇厚重高大的铜门,此时已然紧锁。奉寺周遭竟无半点刀兵箭火蔓延,在这横祸降临的甘州城内,已经是一片特殊的平静之地了。
面对程薇与秋怒的一脸疑惑,云萍并不打算作何解释,她抱着阿宁,朝寺门相反方向走出了数步,仰首看着环寺周边的房屋屋顶,猛地高声一呼:“出来吧!”
程薇、秋怒与萧引面面相觑,一脸疑色更重。
只消片刻,黑袍人自漆黑夜色中踏空而来,落在了云萍的身边。
笼罩在黑暗之中的神秘人突如其来的降临,让程薇等人讶异地神色各异,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马上开门!”云萍看都没有看黑袍人一眼,只是冷声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
黑袍人也无任何多余的回应,提足一点,飞身跃近奉寺的紧闭大门数米之内,随即双掌翻转,周身气息流动,逐渐合成一股无形气劲击拍在寺门之上。
紧接着,紧闭的厚重寺门在猛地发出了一阵轰鸣闷响后,竟缓缓开始向后挪动打开,不一会便露出了足以让两人同时通过的空隙。
“马上跟我走!”
寺门已然打开,云萍一声呼喊将程薇等人从惊愕万分的情绪中唤醒过来。
一行人等迅速进入了奉寺内。
2
青色蒲团之上端坐着一名黄发老僧,一串七色念珠在老僧的枯瘦指间捻转翻飞,随着速度的加快,念珠周边产生了气息波动,闪烁跃动的淡黄色气流波纹骤然出现。
黄发老僧面无须发,双目闭合神色肃然,身披一袭啡色布袍,袍衫衣面尽是褶子,甚至有些油污泥垢,已是很久没有清洗打理的模样。
老僧身侧右端同样有着一块青色蒲团,坐着一名青袍黑发僧人,年纪稍轻,一身邋遢青袍与黄发僧并无什么两样,神情自然闲适,双手合十眼睛同样紧闭,薄唇微动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一直在吟诵着些什么。
感知到气息波动,黄发僧睁开双眼,低首看了一眼手上的七色念珠,心头微凛,思绪也跟着有了些许波动。
青袍僧也察觉到了这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忙睁眼看向黄发僧手中的七色念珠,喉结一动咽了口口水,心念随动,发出一声疑问:“师父,有人来了!?”
奉寺平日里几无人至,仅有黄发青袍师徒二僧在寺中日常打理与供奉女主,甘州城内此时烽烟四起,反而有不速之客驾到奉寺,年纪较轻的青袍僧心中自是疑惑。
黄发僧并未立即回应,而是继续观察着引发七色念珠波动的气息流转,良久后才抬头看向主庙堂那扇紧闭已久的大门。
门外夜寒凝重,本是一片静谧黑夜,却因血流成河而为这死寂平添了一分森然血腥。
即使如此,孤陋但超然的奉寺依然有足够的定力不理会寺外发生的流血战事,黄发僧作为奉寺的主持,唯有念诵经文真言,为寺外成千上万的死难者祈祷超度,祈求亡魂早登东海极乐,以求功德圆满。
夜色下,主庙堂门外人影晃动,这群不速来客,竟然可以触动七色念珠的感知,结合七色念珠的来历,黄发僧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来人身份,心中已有了几分把握。
终于,主庙堂的正门被推动而开,来人是二女一男带着两个孩子,另外五人身后,尾随着一名黑袍鬼面的神秘人。
黄发僧一眼扫去,在其余每个人的身上都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即使看到装扮神秘的黑袍人,也无过多表情变化,目光唯独停留在云萍身上久久不肯挪移,眸影闪烁似是若有所思。
云萍同样注视着黄发僧,思绪似陷入了沉思与回忆。
“您终于来了。”
黄发僧直身起立,双手抱拳向云萍俯身作了一揖,神色中敬意深重。青衣僧见师父行如此礼数,连忙跟着起身立在黄发僧身后,同样向云萍俯身行礼。
云萍身形微躬还了一礼,并无言语。
与此同时,黑袍人仔细打量着身前不远处僧人尤为特别的一头黄发,回忆思绪迅速被激起,片刻后,面罩遮盖下的一双眸子透射出别样的光芒,只因黑袍人的脑海中一个名字的突然出现。
“是你!?”
万分诧异的问句从黑袍人嘴中蹦出。
黄发僧被黑袍人的问话与音色吸引,有些浑浊的眼眸眨了眨,开始注意起这个装扮神秘的奇人。
黑袍人继续发话:“你竟然没有死。”
黄发僧似是也想起了什么,向黑袍人颔首示意。
“不,你为何没有死?你不应该没有死。”
黑袍人的语气刚开始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便涌现出一丝愤怒。
黄发僧面露苦笑,平静说道:“是陛下不让老奴死。”
云萍并不想应着黑袍人的疑惑继续深入或者予以解答,而是向黄发僧径自说道:“他今天来,是为了你身后的那道门。”
黑袍人微微愕然,已听出了云萍言语中的玄机。
黄发僧也听懂了云萍的言语含意,若有所思地转身正面向黑袍人,合十俯身道:“如老奴没有猜错,阁下便是当年的庆王殿下。”
黑袍人沉吟片刻,道:“你是禧祚帝当年最为宠信的密要使大太监乌良,你的这头黄发多年来我依然记忆深刻。但没想到当年我和你在御前不过见过寥寥数次,时隔多年你竟可凭着声音就能认出我来。”
黄发僧乌良轻叹一声,低首慨然道:“时移世易,世事变迁。今日的黄发僧,早已不是当年的乌良。”
黑袍人云昼冷冷一笑,道:“若不是你等权宦奸佞当道,我端云朝不至于被宵小窃国,我等皇室血脉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乌良双手依旧合十,语气平静道:“端云立国三百年,帝位传到禧祚帝时,举国政经体系早已是千疮百孔弊病丛生,国本已然动摇,即使武镇未曾举兵,也会有其他叛逆势力举起义旗,端云一朝气数已是到了尽头,即使端云朝诸位立国先贤再生,也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云昼的目光逐渐变得狠厉,冷酷应道:“端云朝的是非功过轮不到你一介阉宦在此指手画脚,禧祚帝一生宠信于你,当年武镇率军攻入长京,屠戮我帝室上下,连孩童婴儿也不曾放过,禧祚帝投井自尽殉国,为何你能活下来?”
乌良的内心回忆渐起,生出些许泪水浸润着眼眶,他强行按捺住了情绪起伏,正声道:“庆王殿下,您是皇室旁宗,按旧制当年并不能直接参与朝廷机要,因此您并不了解,陛下对长京陷落早有预料,倾尽全力才留下了我身后的这最后一点希望,长京之战前,陛下早已安排我秘密逃出,只为守护这方寸之秘,静待有能力掌握这最后希望之人出现。”
一直旁观不语的萧引程薇秋怒等人,从云昼与乌良一番对话之中,似乎已经猜到了云萍大难临头之际却要逃往奉寺的原由端倪。
云昼听着乌良的回答,忍不住扬声长笑,笑罢道:“原来禧祚帝心中早有筹划,既然你奉命要等,今天也已经等到了,你便可功成身退,可以下黄泉继续侍奉你的陛下了。”
乌良瞥了云昼一眼,道:“老奴迟早都要下去继续侍奉陛下,但,不是今天。”
云昼笑问道:“为何?”
乌良道:“因为我说的那个人,不是你。”
云昼一怔,然后继续冷笑。
久未发话的云萍,此时终于不再沉默:“乌良大监侍奉禧祚帝近三十年之久,但除了是天子近侍以外,为天下人共知的他更是大内第一高手。不然,禧祚帝也不会把守护这最后希望的重任交托于他。任何自诩有能力承载这点希望之人,如果连他这关都跨不过去,又有何资格进入那道门。”
云昼意味深长地看向云萍,道:“云惜公主原来早有安排。”
乍听“云惜公主”的名讳,云萍似是听到了一个十分熟悉而又十分陌生的称谓,神情由愕然渐渐变得黯然,而程薇更是为这个名字大吃一惊,瞳孔放大,直直盯着云萍。
云昼紧接着道:“假意与我合作,引诱我到此地与乌良交手,再趁机抢夺我身上的密钥开启那道门得以逃离甘州,这便是你心里的计划?”
云萍虽被说破了心思,但沉默之余,神情依然故作镇定。
无需等待云萍的回答,云昼已然拿定主意,他转身面向乌良,眼神中杀意迸发,冷声道:“无论云惜公主如何筹划,我今天也必须打开这扇门。”
乌良已注意到了云昼的杀气渐浓,但并不以为意,杀戮与血腥在黄发僧的过去数十载的生命历程中,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经历,不然这名出身低贱但历经沉浮的一代权宦,如何锻就出今时今日如铁如钢一般的心智,又如何拥有这一身在当年足以震慑朝野内外的修为功法。
乌良眼帘低垂,呼吸吐纳之间已有真气流动,萦绕周身。
“殿下,老奴领教了。”
黄发僧微微颔首,合上双眼。嘴中吐出的是恭敬的语言,眼里透着的是坚定的战意。
云萍下意识地将家人护在了身后,以免受到这场战斗的延伸伤害。
两梭尖锐的墨黑色匕首自那似乎深不见底的黑色宽袖中疾速飞出,旋转中不断刺破着前进阻碍的空气,产生着极其刺耳的凌厉响声。刃身缠着气流,凝重的气劲产生,丝毫没有拖滞两柄匕首前行的飞速。
破空,破气,破风,破千军,似是要破除身前一切看得到看不到的拦路之物,勇往直前的墨黑匕首眼看着就要逼近黄发僧的胸襟,观战者惊恐屏息,刃尖距离僧衣不过一米,眼看着就要旋转撕扯出血肉翻飞。
乌良自然已经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危险,令人不解的面无表情,似是对杀机的不屑一顾。
就在尖锐的墨黑匕首即将刺入血肉之躯时,老僧紧闭的双眼猛地张开,瞳孔内深藏着的竟是逼人的寒意,而这种寒意瞬间转化成一股护体的微光,微光点点,顶在了两把足以撕破天下任何一种罩门的匕首刃尖之上,光点由点成面,突然如撕扯出两口黑洞,不断放大,引申出两道火舌,猛地在两把尖锐铁器身上燃起了重重火焰。
只需要一霎那的时光,铁器便被消灭殆尽,再无生机。
云昼冷哼一声,心中已有定数。
大步流星,横跨向前,黑影没入疾风,杀意融入闪电,腾跃半空,裹在黑手套中的双掌夹着千斤之坠力拍下,如同雷鸣的气息响动惊彻整个庙堂之内。
乌良深深纳了一口气息,举掌上迎,黄风乍起,在与黑袖双掌触碰之初,便激散出狂气四下溢散,黄发僧的双足踩踏之处,生生下陷崩裂了半尺有余,庙堂的土瓷地面已经四分五裂不成原型。
黑袖双掌遇到阻力,未再下沉,腾起半空翻转躯体一圈,改以双足踢出了雷霆气势,不断攻击黄发僧的身体要害之处,黄发僧掌法更快,上下翻飞来回格挡,二十回合下来,云昼根本未能踢中目标,凝聚气劲循着经脉落入双足,踢出一记鹰坠之势,乌良不敢怠慢,立即聚集至少八成功法于双掌掌心,与双足硬拼。
气道强碰不卸,乌良被云昼的双足万钧强劲震得连退数尺,然而双足未曾离地,地陷再次深了几分,强带着砖石翻飞向后,划出两道更为深刻的碎地裂痕,
云昼借着阻力再次腾飞,翻转身躯,落入地面,同样难挡黄发僧掌心吐出的强劲,双足未能立定,后退出与乌良震退相仿的距离。
甫一交手,二人均已明悉眼前对手的强横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观战的云萍一家和青袍僧人,除了紧张诧异,也无暇再产生出其他情绪。
“明胥经失传百年有余,今日竟可重见,是本王的福气。”
云昼在乌良的面前,已无须再掩饰自己的身份,更无须掩饰对乌良的赞赏。
乌良再次双手合十,俯身有礼道:“王爷修为之高已非常道,老奴佩服。”
“如果是寻常对决时机,本王一定尽全力与你大战至胜负揭晓。”
云昼声音再起,森冷寒意丝丝透出。
乌良斟酌间,心中一点惊恐思绪突起。
杀机又起,冰冷寒刃如电闪掠飞出,目标却并不是黄发僧。
青袍僧冷喝一声,试图运气阻挡,但以他的修为层次,万万不可能阻挡云昼的一记夹着凶猛杀意的突然袭击。
寒刃如冷锋入薄冰,难以抵御的冰面碎出百道裂痕。青袍僧的要害处前,已挡无可挡。
乌良闷喝一声,迅疾横扫右臂,带起跌宕狂潮般的淡黄色气浪,试图覆盖在青袍僧的周身,恶魔之蟒吐信纳命,火熄光灭,年轻的生命已无喘息之机。
气浪只扰得了冷刃的尾段,使其略微偏移了方向,但仍然刺入了青袍僧的下腹之内,鲜血溢射,染红了朴素的僧袍。
眸里血色翻腾,乌良的气息乱了几分。
而这一霎那,便是云昼谋求的战机。
黑影瞬间疾驰至黄发僧近身距离,分身化作成十上百道幻变身影,将乌良周身范围包围得水泄不通,乌良的眸子被黑色身影遮挡住了所有光芒,看不到片刻生机。
寒芒再起,万千锋刃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道道都能撕裂生命成无尽碎片。
乌良吐息,在周身上下舞出了层层淡黄色的掌浪,试图让那道寒芒无机可趁。
但绝顶之间的比拼,容不得一丝分神紊乱,青袍僧的生死已然牵动着乌良心绪,明胥经支撑下的护体气门出现了片刻的破绽,云昼的刀对此没有错过的可能。
冷刃撕破了十分脏污且带着泥垢的僧袍,穿膛而过,鲜血喷涌,红染满地。
云萍看着身躯萎靡已是摇欲坠的乌良,和那已经倒地不起嘴角渗血的青袍僧,满目惊愕,很快又转为充盈着悲愤,她按捺不住心中怒意,脱口朝云昼骂道:“你无耻!”
已经抽离战局的云昼负手背后伫立一旁,陷入了沉默,阴森的鬼面铁罩之下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流露。
乌良举首望向云萍,淡淡一笑,微微摇了摇头,对自己的伤势似乎并不在意,而是满眼关切地望向那倒地不起的青袍僧,迈着颤巍的步伐缓慢靠近着他,直到将青袍僧拥入了怀中。
青袍僧气息紊乱,胸脯快速起伏喘着粗气,嘴角不断渗涌出鲜血,乌良握紧了青袍僧的手,眼眶中已噙满泪水,嘴唇颤动着,关心流露道:“小青石,你……你是不是很疼?”
小青石已难以言语,仅仅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乌良双眼合闭,泪水已顺着脸颊滴流而下,悲叹道:“自你三岁被送进宫中,便已认我作义父随我伺候贵人们,天朝遭遇厄难,你又跟着我历经艰辛,强忍寂寞守在这奉庙内快二十年了。这一生,为父没能让你享受半日荣华富贵,到头来还未能替你挡下这要命的一刀,你……你会不会怪我?”
小青石的眼神与表情中,透着复杂的情绪,痛苦、感激、悲伤与遗憾杂糅其中,最终千言万语依然难以启口,唯有强忍着剧痛,艰难地用力摇了摇头。
看着小青石的回答,乌良的身躯加剧颤动着,眼泪加速渗出,直至怀抱中的起伏喘息终于停止,老僧回忆往昔父子相处情景的沉重心绪也随着停止了。
小青石至死,布满血丝的双眼也未能合上。
乌良停止了抽泣,逐渐恢复了沉静,缓缓用手为怀中的孩子闭上了眼睛,而胸膛的伤口,此时同样已是血流不止,疼痛在悲伤过后,持续地加剧刺激着老人的神经。
阿宁已经难以抑制伤心埋头在秋怒的肩上抽泣着,萧引也是心情复杂,眼眶红润,程薇一把挽住了萧引别过了他的脸,不想让孩子继续目睹着如此生死别离。
乌良忍着剧痛,目光复杂地看了已经陷入了内疚与悲痛的云萍一眼,然后转头对向云昼,沉声道:“庆王殿下,老奴败了,但即使败了,如您不能答应老奴一件事,您依然无法得到您想要的一切。”
云昼未多加思索,冷声道:“你说。”
乌良道:“无论事情到了哪一步,你绝不可以伤害云惜公主和她的家人一丝一毫。”
云昼沉吟片刻,应道:“本王以我身上流淌的云氏皇族血脉起誓,只要打开那道门得到我要的,本王定保云惜公主一家周全。”
乌良点了点头,满意道:“好,很好。”
言罢,乌良轻轻放下了小青石的尸身,艰难勉力支撑起了身子,缓步走到了庙堂内供奉着的那尊女主琅嬛塑像之前不过数米处,猛地沉声一喝,再次动用着周身气脉,奋力朝塑像击出一掌,塑像被气劲冲击,缓缓向后挪动了一尺有余的距离,原本塑像所立的方圆之地渐渐露出了一扇地面之门,地门随着塑像移动而也缓缓打开,内里竟是青石铺成的阶梯,垂直第次向下,深不见底。
众人的目光自然被这突然出现的地门所吸引,云昼急切地凑近了那石梯入口,眼里透着的满是惊喜与期待。
“这……这就是密库的入口!?”
云昼急问向乌良。
乌良的气息逐渐急促,勉强张嘴应道:“正是。”
“好,很好。”云昼说罢,便要迈腿走进那石梯之内。
“等等。”乌良举手阻拦着云昼,
“为何阻拦?”
“殿下要进入密库,打开密库之门,还需要一件物事随身方可成功。”
“什么东西?”
面对着云昼略显焦急的语气,乌良将手伸进了僧袍袖中,抽摸了片刻才拿出了一件项链模样的东西,他扬起手垂下那件项链,项坠位置竟是一片乌青色的石牌。
看到这块乌青石牌,云萍眼中不禁放出奇异的光。
“正是它,殿下打开密库之门进入后,必须贴身佩戴这块天外罡石,才能僻除密库内可能产生的毒瘴之气。”乌良喘息道。
云昼快速伸手接过了那乌青石坠,掂量在手中,他抬头分别看了乌良与云萍一眼,迟疑了片刻,便低头佩戴在了颈上。
云昼伸手指向了石梯,朝着云萍招呼道:“公主,请吧!”
云萍咽了口口水,无奈之下只能牵引着家人迈步走向石梯。
临着进入石梯前的瞬间,云萍转头看了一眼乌良,乌良目光慨然且复杂,合十俯身下跪,强撑着扬声道别道:“老奴在此恭送公主,公主一路保重。”
云萍对乌良点了点头,抿唇轻轻叹了口气,继续着自己的路程。
3
望着不远处夜幕下火光透天的甘州城,铁罕连莫端坐在临时搭建塔楼中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并无过多的情绪起伏。
沉苏近侍在侧,陪伴着她的主人观赏着精心谋划下的这顿屠城盛宴,满足的笑意浮在了美艳的脸上。
一主一仆沉默无语,心思各异地品尝着这寒意渐浓的血色之夜,直到片片雪花飘落在了二人的肩上。
塔楼远处天边一片鸦声连连,通体幽黑的信鸦穿风而过,一路飞到了塔楼之上,落在了沉苏的手臂之上,沉苏熟稔地抽过信鸦脚上束缚着的信条,扬手一放再次放飞了信鸦。
查阅信条内容后,沉苏走近铁罕连莫身畔,沉声报道:“主汗,那人引着那户人家进了城东的奉寺,与寺中住持战了一场,得胜。奉寺被住持老僧损毁崩塌,已成废墟。住持与徒弟葬身瓦砾之下,但并无那人与那户人家的踪迹,是否继续追查?”
铁罕连莫抬头注视着自星夜中片片坠落的雪花,思索良久,方才应道:“不必了。”
沉苏略显讶异,道:“主汗,此人身份神秘,修为极高,若不盘查到底,怕日后是个隐患。”
铁罕连莫淡淡一笑,道:“此人身份我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无须追查,随他完成心中计划去吧。”
沉苏微微愕然,不再多言。
“对了。”铁罕连莫问道,“看清了这人的修为路数了吗?”
“此人身法鬼魅迅疾,出手狠辣无情,如我没有估计错,是传自西域教派血陀罗门的修罗印。”沉苏应道。
“修罗印!?”铁罕连莫罕见地有些诧异。
“正是。”
“血陀罗门的诸天修罗印已失传两百余年,罗门中人争先恐后研习其中,数代传人掌教却无一大成,此人竟可有此机缘,怪不得那老太监的明胥经也敌他不过。”
“主汗,正因为此,此人已经练成修罗印,如再得到诸天印,天下之大想必能与他抗衡之人不超三个,这正是属下担心的。”
“不。”
铁罕连莫否定了沉苏的想法,诡谲笑意出现在了冷峻硬朗的脸上。
“此人的本事越大,懿武朝的乱子就会越大。”
沉苏警醒。
“沉苏,你随我左右已有七年之久了吧?”
铁罕连莫平静问道。
沉苏一怔,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你的父母家人,便是死在了懿武王军的铁蹄之下。”
沉苏内心凛然,已久未曾出现的创痛再次苏醒,勾动着她的神经。
“王朝无道,天下民苦已久。中境人的江山坐的够久了,是时候挪挪位置。”
铁罕连莫从太师椅上直立而起,走到了塔楼边上,眺望着眼前这片山脉丛林连延不绝的陇西大地,毅然正色道:“我坐上西厥的铁汗之位只是第一步,平七部,踏白戎,恢复三百年前铁木天汗创造的蚩莽一统,兵踏中境,夷伏四海,重现我金龙血脉的昔日荣光,才是我心之所向。”
沉苏听着铁罕连莫一番澎湃激昂的慷慨宣词,惊觉眼前主人的背影蓦地变得更为雄壮高大,内心不由敬服更添几分,立即扬臂斜伏在肩上,俯身下跪扬声道:“懿武无道,沉苏誓死追随主汗,定竭尽全力助主汗实现往昔蚩莽一统天下!”
甘州城的上空,此时此刻凛冽着的,是夜风,是雪风,是临近凛冬的刺骨寒风,更是功成骨枯的血祭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