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玦站在绣坊堂内轻轻闭眼。很快,整个绣坊的布局、摆设、以及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在他脑子里变成了一副立体而透明的线图。
三楼,织布坊内。一名盘发妇人正在各个纺织机前指点讲说,看样子正忙着。
阿娘……
明玦径直朝楼上走去,脚步放的很慢、很轻,带着怯懦犹豫,也压抑着欢喜雀跃。他走到织布坊的门前停下脚步,望着里面妇人看了良久。直到里面的一名织女发现他,还以为是提货的商家派人来瞧了,连忙转头告知了老板娘。
婉娘顺着织女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见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愣愣的杵在门口,顿觉有些诧异,这少年瞧着眼生,穿着气质也并不像是富商家的小厮。她放下手里的布头,走到明玦身前仔细看了看,又觉得这少年长得很是面善,让她看着便觉喜欢,于是柔声问道:“小兄弟,你是有什么事么?”
明玦一声“阿娘”在喉咙里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婉娘见这少年欲言又止,眼中的神色三分激动,三分伤感,剩下的,还有几分犹豫。她有些不解,又把明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当视线再次落在对方那张脸上时,不知怎么就心中微微一动:“孩子,你是来找我的么?”
明玦点点头,突然展颜笑道:“是的。”
婉娘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你是……你叫什么名字!”
明玦眼圈微红,含笑道:“阿娘,我是明玦,我是小六。”
婉娘顿时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怔怔望着明玦,嘴唇颤抖了两下,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能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明玦轻轻抬手抱住的对方,低声道:“阿娘,是我,我回来看你们了。”
婉娘仍然说不出话,却已经忍不住抱着明玦大哭起来,惹得织布坊里的众多织女纷纷看来,俱是一脸震惊万分。
明玦抚了抚婉娘的肩头,歉然道:“阿娘,对不起,这些年我都没能往家里送一封信,让你忧心了。”
婉娘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闻言突然推开明玦,双手齐出,噼里啪啦就是一顿巴掌落下来,那招式如同猫爪挠人,倒把明玦又给逗笑了。
“你还好意思笑!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婉娘终于哭顺了气,开始指着明玦破口大骂:“自打你能走路了,就老不落家!惹得家里人找了你多少回!还在外面不知哪里找来个师父,一走就是七八年,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我看你是上哪家贵府给别人家当儿子当上瘾了吧!家里的亲爹亲娘你早就忘干净了!你是怎么想起来回来看看的?回来看什么?看你老娘死了没!看看有没有家产可以继承吗……”
婉娘这一通河东狮吼贯穿了三层楼!让整个绣坊都‘震了三震’,惊得一楼大堂的诸多客人都瞬间静了下来。
门口的刘康乾和清平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是相顾无言,只能在心里暗暗庆幸自己的明智选择,果然等在这里是对的!
三楼,明玦沉默了,眼中还有一丝难掩的震撼之色。
他的阿娘……怎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或许是生活得好了,婉娘的容颜虽然也有明显的岁月痕迹,但脸颊红润,气质天成,瞧着反倒是比过去还要精神许多,四十过半的年纪还能这样,足以证明这些年保养得挺好,鬓边略有几丝白发,也不是很明显。
当然,外貌气质这都不是最明显的变化,而是他娘这脾气……何时变得这般凶悍了?
离家之前,他娘明明都还是个典型的温婉女人!
婉娘这一顿臭骂着实让明玦有些猝不及防,在他的想法里,正常情况应该是婉娘抱着他哭过之后,便要好好盘问一下自己的情况,再含泪诉说一下思子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着门内一众织女对自己劈头盖脸的骂,还这么大声!估计现在整个绣坊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已经见识了绣坊老板娘不孝子的恶劣事迹了!
“阿……阿娘……”明玦呐呐开口。
“别叫我阿娘!你哪儿来的阿娘!你不知自己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吗!”婉娘一把抹了脸上最后的眼泪,瞪着眼,怒气冲冲的转身回到织布坊内,看见织女们都默默的望着自己,不由更怒:“看什么!都没事儿做了吗!”
织女们相互交换了一个茫然而疑惑的眼神,都识趣的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继续低头干活了,但眼角的余光却怎么也控住不住的老往门外瞟。
明玦往门内踏了一步:“阿娘!”
“谁准你进来的!”婉娘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骤然回头怒道:“你那只脚怎么伸进来的,就给我怎么收回去!”
“……”明玦在婉娘含着泪、喷着怒火的眼神逼视下,僵持了半晌,只好又无奈的退出了门外。
“小乔!去把门关了!”婉娘见明玦退出去,又喝了一声。
靠近门口的织女听了吩咐,连忙过来关门,顺便给了明玦一个“我也没办法的”眼神。
“砰!”明玦怔怔盯着险些拍在自己鼻子上的木门,一脸呆滞。
这时,有一年轻女子匆匆上楼,显然是听见响动后才跑上来的。她撞见明玦后也是一脸诧异:“你是……”
明玦认出来人:“阿娟姐。”
“嘶!”阿娟都吸一口凉气:“你是……小六?”
明玦连连点头:“是我!”
阿娟愣了半晌,喃喃道:“原来你还活着?”
“……”
明玦假装没听到对方的话,微笑道:“对,我回来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忍住补了一句:“阿娟姐还没嫁出去吗?”
“……”阿娟盯着明玦,一脸似笑非笑:“忘了给你介绍一下,我是你大嫂。”
“……”明玦脸色僵了僵,沉默许久后,叹了口气,欠身道:“真是想不到,阿娟姐和我们家还有这样的缘分,真是失敬了,大嫂!”
阿娟意味不明的看了看明玦身后被关上的门,挑眉问道:“你怎么还舍得回来?这些年,阿娘为了你哭过不知道多少回了,都以为你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阿爹肠子都悔青了,每次谈及你的时候,都自责说当年不该送走你,这都已经成他的心结了。还有你大哥二哥,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找你,可都没有结果。”
明玦无言以对,眼中闪过一丝愧色:“阿爹呢?大哥他们呢?都怎么样了?”
阿娟拉过明玦看了看,道:“家里都很好,倒是你,这些年做什么去了,怎么一封信都不晓得往家里送?走得时候不是告诉过你,要记得往家里报平安吗?”
明玦摇了摇头:“我也很好,只是在山里习武,一直没办法传信,直到现在出师,我才被放下山。”
阿娟皱了皱眉:“你这师父也太不近人情了。”
明玦一听她提起自己师父,眉头皱得比对方还深:“别提他了,那是个疯子。”
阿娟闻言唾道:“胡说什么!怎么能这么编排自己的师父,这些年你都学些什么了!基本的尊师重道呢!”
“这不是你先说的么!”
“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我可以说,但你不能说啊!”
“……行吧。”明玦无奈:“我阿娘现在不愿意搭理我,既然嫂子你还愿意搭理我,就给我讲讲家里的情况吧。”
阿娟噗嗤一笑:“这话说得,倒好像你才是最可怜的!家里都好着呢,这不是骗你。自你走后,我们遇到了一位永州来的商人,他看上了阿娘的手艺,便希望我们能跟他迁到永州与他合作,他会帮我们办理好户籍迁移之事。阿爹阿娘觉得这是个机会,便同意了。”
“当年你师父给的钱很多,也足够我们的盘缠和起家所需,所以来到永州落脚后,我们便开了一家小的绣坊,谁知永州的生意这么好做,绣坊没几年就发展成这样了。阿爹还在西市那边开了一家酒楼。平日里,阿爹和小五都在酒楼忙活,绣坊这边,则是阿娘和我在管着。”
明玦听得笑了:“难怪阿娘方才骂我是回来继承家产的,嗯,果然是挺大一笔家产!”
阿娟撑不住笑出了声:“你想得美!这么多年,连根毛都没托回来,还想继承家产,能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
“是是是!我不配!”明玦敷衍的拱了拱手道:“那今晚的夜饭还得请嫂子多赏两口,楼下还带着俩个讨饭的呢!”
阿娟惊讶了:“你娶媳妇了?生小侄子了?”
“砰!”
织布坊的门豁然又被打开了,婉娘一脸惊喜的从门后走出来,显然是偷听了全程。
明玦:“……”他现在要是实话实说,会不会被打?早知道,该把柳小月带过来借用一下,说不定自己今天这一关就好过了。他望着婉娘颇有些期待的眼神,勉强笑道:“是子文,还有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