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风腰刀掷地,夺的插入船板中,自有军卒会收拾。其心腹属下中官曹随招手让人搬来座椅,陈玄风居中坐下撕开左肩衣襟,露出左臂,肩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血肉翻起,白骨森然,丁勉这一剑险些将他一条胳膊卸下!陈玄风一面由亲护兵上前为其清洗裹药包扎,一面问道:“曹随,前面结果如何?”曹随恭恭敬敬的回道:“千总大人英明神武,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伙贼匪共四十六人,已死二十七人,生擒十九人。另有篙师艄公十一人。沉船还在打捞中。”
陈玄风道:“篙师艄公什么的,处理了吧,就说被匪徒所害,人头就凑个数。我们自己人怎么样了?”曹随有些愁眉苦脸,道:“两艘巡船上二十人死了十三个,小旗张二虎到是活着回来了。”陈玄风笑着接口说道:“张二虎活着回来了不好吗?终究是个老人。”曹随仍是愁眉苦脸,说道:“张二虎活着回来当然是好。只是后船被那匪首摸上来,死了八个,现场总旗也死了两,都是一剑毙命。”
陈玄风默然,那俩总旗官拔刀迎上托塔手丁勉,尚且落了个一刀两断的下场。这些普通士卒对上江湖一流高手,更是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那厮早早对上了自己,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其实自己对上,不也没丝毫胜算么?全靠军中成建制的火铳手和箭手,火铳箭矢齐发,措手不及下,才将丁勉那厮留下么?
那曹随见百总不说话,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些活捉生擒的,怎么处置?”陈玄风哼了一声,道:“全部押过来杀了,另外让刘芹那小子动手见血。”曹随应了声,起身去了。不一会,带回一个目光呆滞,脸色极是苍白的小小少年人,正是刘三刘正风的小儿子刘芹。
原来那日刘府大难,嵩山派众人欺刘芹年幼胆小,心神俱失下,作了贪生怕死,跪地求饶之举。刘正风羞愧之下认输,横剑自刎不遂,被曲洋救走,却又双双被托塔手丁勉,仙鹤手陆柏联手震碎心脉,命不久矣。刘芹被嵩山派众人无视,被江湖群雄鄙视,蜷缩在角落无人问津。卖馄饨的何三七与陈二在江南打过交道,颇有交情,可怜刘正风一世英名,又觉得小孩子怕死求个饶算个球,大人就不怕死么?动了恻隐之心,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又听说莫大与刘三不和,便趁乱将刘芹带走,送到了陈二这里。
陈二陈玄风听闻衡山刘三满门被杀一事,掌门师兄屁都没放一个,大为震怒。如此作为,如何服众?陈二刘三师兄弟二人向来感情深厚,一起打过架,一起嫖过娼,一起闯荡江湖。刘三心性还不了解,除了好**,练武都马马虎虎。勾结魔教?放你娘屁?我都怀疑这刘三一辈子都没出过衡山城,整个就是一守财的土财主!就算同魔教中人有来往,又关你嵩山派屁事?又没吃你家大米。对刘芹求饶一事也不以为然,认为小孩子家家的,来到这世上,要活出个人样子来,也得先活着不是?
当年他自己就觉得为了个什么狗屁江湖义气打生打死,到头来却什么都不是。父母嫌弃自己只会舞刀弄枪,不会赚钱养家,没出息。妻子嫌弃自己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出门还没车!又不懂风情,秋天的第一杯奶茶都没给买过,这种没滋味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当年竟然是认为他英雄气概嫁了他,真是瞎了眼!亲朋也是白眼者居多。陈二也发了狠,听说江南沿海倭寇作乱,便找刘三借了点银子安置家里,去江南投了军,他武功高强能卖力,脑瓜灵活会来事,渐渐得了赏识,升了小旗,总旗,把总,几年间竟升副千总。顿时父母认为自己有出息了,妻子也认为他英雄气概,懂得浪漫了,虽然那什么狗屁秋天第一杯奶茶从没买过。亲朋也与有荣焉,开口闭口我家亲戚陈某是个大官,昔日直呼陈狗子,陈老二的族叔也说记错族谱了,自称孙儿,他陈二才是爷爷辈!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年前顶头上司升了湖广岳阳卫指挥使,便将他也调了过来,又升了一级,成了千总,在官场也算是个人物了。正志得意满之际,师弟刘三刘正风财可通神,竟买了……捐了个实授参将,虽无兵无将,却是正四品大员!陈玄风气了个倒仰,老子辛辛苦苦七八年,苦活累活脏活做了多少?做到了千总,也才是正五品!大生闷气之下,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宴也懒得去了。又觉得这刘三终于开了窍,知道混江湖没出息了,只是这官应该买小些就更好了。刘正风见二师兄仍是孩童般小气扒拉的,也一笑置之。却不曾想就成了永别,陈玄风听了刘芹前言不搭后语的诉说,又见刘芹心神俱丧的样子,悔不当初如小孩般置气,又甚恨嵩山派心狠手辣,五岳剑盟其它三派漠视无情,也让他恨上了。
恰逢衡阳张知府收了刘正风大把金银,也有以免武事上被人掣肘之意,想将刘正风培养成军中嫡系,正琢磨着呢,就得到刘府满门被杀的消息,想当然的认为是死对头衡山卫指挥使马象先作祟,大怒之下,一纸文书递至布政使司案前,告说衡阳卫不作为,致使衡山乱匪横行,甚至杀官造反,衡山县新晋参将满门惨死云云。
布政使大佬一听,杀官造反?这还了得,立马申令都司。本朝以文御武,文官见武官,自大三级,再说品级本就高一级。都指挥使年迈等退休的人,可不想致仕前被人参一本,当即遣人严辞申令衡阳卫指挥使马象先,着令出兵镇压乱匪。令长沙卫马步一营三千人陆路南下,直扑衡山城。又调两湖水师,岳阳卫一营水师沿江而上,双管齐下。
陈玄风得了令,便率嫡系三百人,三艘战船先行,粮草锱重随后船跟上,日夜兼程,在这地方遭遇了嵩山派众人,没得说,乒乒乓乓就一阵猛干,刀光共剑影一色,铳子与箭失齐飞。嵩山派个人战力是强,可军队是讲团队合作,一往无前,多臂巨人般围击,没有地方让你腾挪闪跃,也没有时间让你避实就虚,不要指望你一招“白鹤亮翅”,军队会还你一招“仙鹤梳翎”!十人就是十刀,抗得过就抗,抗不过就乱刀砍死!何况战船上一众军卒居高临下放铳射箭。嵩山派众人还没攻上战船,便在箭失火铳,战船挤压下,死的死,残的残,落入水中,淹死的淹死,生擒的生擒,被一网打尽。
此时十来个活着的嵩山派弟子,用浸水牛筋捆得死死的,被生拖死拽过来,极是狼狈。其中有认出刘芹来的,顿时心如死灰,没认出来的也心中惴惴。
刘芹两眼布满红丝,呆滞无神,缓缓看向这些人,忽的看见史登达那张脸,那张日夜在自己面前晃动的脸!虽然如今那张脸好象痴呆无神,没有丝毫以前的乖张狠厉,但依然让刘芹胆战心惊,以手掩面,声音颤抖:“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双腿瘫软,不由自主的跪伏下去。
陈玄风怒喝一声“刀来!”曹随忙将自己腰刀递上,陈玄风拔刀,一步跨出已到嵩山派弟子跟前,腰刀挥动,连杀三人,如杀猪羊,死前哀嚎声都没有!余下众人一陈骚乱,终是被捆绑得紧,遭了阵拳打脚踢刀砸后,有人喃喃咒骂,有人哀声求饶,有人嘤嘤哭泣,也有晕死过去的。陈玄风哼了一声,一步跨回,腰刀夺的掷地,插在刘芹脚边,兀自晃动。曹随有些腹诽:陈老大老是这样不好,自己的刀掷船板上,又把我的刀掷船板上,却都是我收拾,真真是无语。
陈玄风看刘芹一眼,手指那插在船板上的刀,须发皆张,喝道:“去,将他杀了。”刘芹被这一喝惊了一啰嗦,双手胡乱摇动,哭道:“我……不敢,我不敢!”陈玄风怒道:“有甚不敢?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同门师兄弟俱是死在这些人手里,你连拔刀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为他们复仇?又何必活着?不如自已把自已杀了!——去,把他们杀了!”刘芹嚎啕大哭,挣扎着爬起,摇晃着拔出那把刀,闭上眼睛,挥刀一阵乱砍乱劈。史登达除了刚开始那一声无意味的叫声,便已认命,任由刘芹一刀一刀砍落,死的无声无息。
血肉横飞,溅到身上脸上,刘芹丝毫无感,面目狰狞,疯狂乱砍,直到没有了一丝力气才住了手,软瘫在地,腰刀跌落。此时史登达已被砍成了一堆烂肉,不辩人形。
陈玄风满眼都是戾气,一挥手,众军卒挥刀将余下几人尽皆砍死,枭去首级。田伯光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喘。
陈玄风叹了口气,朝舱室行去,让两亲兵搀扶着刘芹跟来。进舱后又示意亲兵将行尸走肉般的刘芹扶坐大椅上,然后挥手让他们出去。陈玄风知他遭此大难,心神仍是不宁让他安静会也好。思索一阵,摊开纸张,研墨写下两封书信装好,又写好封皮,方才搁笔。静坐良久才缓缓说道:“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你不杀他人,他人为了他们自已就会杀你。你要活下去,就必须要有自已的力量,必须露出自已的牙齿来,证明你也是吃肉的,他们再想杀你,就会好好衡量值得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