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处传来的力道在一点一点加重。
安然的呼吸因为被不断地挤压而困难起来。
不过还好,虽然困难,她还能勉勉强强呼吸。
黑雾顺着他的四肢源源不断地蔓延开来,交织着缠绕上她,也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她和林檀尔就好像是在一片黑雾的海洋当中。
而这片海洋连自然的月光也吞噬了。
安然眼前是一重又一重的黑,这令她再也无法看清林檀尔的面容。
刺入肌理的寒意已经把她浑身上下的感觉都冻结了。
极度的冰寒与由此产生的刺痛和麻木充斥着四肢百骸。
除此以外,安然再也无法感受到其他。
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天涯,飘忽到无法捉摸和真正地触碰。
那黑雾入侵带来的寒意让她的双眼也觉得不适。
安然闭上了眼睛。
「林~~~」她勉力开口,费尽力气才挤出那么一个字来,声音小到可怜。
就连她自己都不怎么能够听得清。
安然索性放弃了用语言沟通的打算。
她将所有的感觉都集中于自己已然麻木的双手。
该说是幸运么,尽管这黑雾牢牢贴着她的肌肤,一副不把她吸干不罢休的样子,可它却没有真正禁锢住她的行动。
在安然的挣扎之下,她的手指动了动。
安然终于找到了自己手还在的感觉。
只不过它此刻已然僵滞到不行。
可她没有放弃。
全神贯注,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犹如坠着千斤重的大石块,安然艰巨地驱使着双手穿过层层黑雾。
仅仅片刻的时间,她却好似花费了所有的力气,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由于用力过度,安然喘不上气来,渐渐的,头晕眼花,意识模糊起来。
她最后缓缓呼吸了一下,睁开双眼。
视线下落,浓重的黑之中,一抹浅淡的轮廓若隐若现。
是这个位置没错了。
安然驱使着快要再度不听使唤的手指握了上去。
十指交叠,陷入了一点点有弹性的柔软之中。
刹那间,整个时空都好像停滞了。
安然周围的黑雾不再流动着要吸附甚至是钻入她的身体,那要命的寒冷也稍稍退却。
而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呼吸顺畅了不少。
于是安然紧握着他的手腕不放,连忙又用尽剩下的力气叫了一声。
「林檀尔。」
这次声音大了些,也不再那么费力。
她的这一声犹如解开封印的咒语,停顿的黑雾重又开始动作。
它们如流水般迅速从安然身上撤退,回到了林檀尔身边。
与此同时,安然失去知觉的身体也渐渐回暖。
皎洁的月光再次出现,映照出安然面前这一张苍白的脸。
林檀尔面若冠玉,唇上却毫无血色,宛若一尊用陶土捏好的假人。
他的双眸不再完全漆黑如墨,而是清凌凌的,只两点黑色的瞳仁点缀其间,眼型优美,好看得紧。
安然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衣衫不整,不仅狼狈,还很是憔悴。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带着体内蕴含的灼热,轻轻地拂过掐着她脖颈的那只手。
林檀尔颤栗了一下。
安然察觉到这力道又松了不少。
相比
原先的紧缩,现在这手的虎口不过是虚虚地贴于她的肌肤之上罢了。
她扭了扭脖子。
像是碰到蛇蝎一般,林檀尔迅速松开了她。
五指在身前张开,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掐过她脖子的手。
安然揉了揉自己被掐得过久的脖子。
其实林檀尔并没有真正对她下死手,不然她也不会还有呼吸说话的余地。
只不过被掐得久了,脖子还是会不舒服。
安然悄悄往后退了两步,离林檀尔远了些。
她开口,「你恨我,想要我死。」
林檀尔放下手,抬眸看她。
冷峻的面上竟然显出了几分无辜与无措。
「我与林檀尔从无过节。」安然问,「你是谁?」
林檀尔像是在反应思考她话中的意思,神色晦涩不明。
「我是林檀尔。」他肯定般地说。
看来她的推断有很大可能是正确的。
它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了林檀尔。
安然拢住了自己下滑的外衫,系紧带子。
看着对自己的身份无比坚信的林檀尔,她忽然笑了笑。
林檀尔见到她的笑容,尤为不解,她方才受了如此大的一场折磨,竟然还有心思露出笑来。
「你不信我?」他问。
安然扬着唇角,冷静道,「你是林檀尔,也不是林檀尔。」
林檀尔疑惑,「什么意思?」
安然毕竟是被黑雾困了一小段时间,与它们的对抗也耗费了她诸多心神,此时有那么些力虚,身子也疲乏酸软了些。
虚脱的感觉从头传到脚,她只觉得自己晃晃悠悠的站不稳当,下一秒就可能栽倒到地上。
安然面上冷静,实则脚踩着棉花般地朝一旁挪动过去。
伸手碰到飘拂的轻纱,她靠倒在一边的木质结构上。
头重脚轻的感受这才好了些。
暂时解决了身无依靠的问题,安然开始集中火力猛攻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的林檀尔。
现在的他又与要杀她时的他不一样了。
「你没发现你说的话很不对劲吗?」安然反问。
「一会儿说从白塔上坠落,一会儿说在破庙中死去。」
「一个人能死那么多次吗?」
「我。」林檀尔出口想要反驳,又被安然堵了回去。
「就算你真死了那么多次,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说了,我与林檀尔从无过节,以前甚至都没有见过面。」
「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道理可言。」
安然话语决断冷酷,「你不是林檀尔。」
「不。」林檀尔不假思索地反驳,「我是。」
「那是因为你认为你是。」安然说。
所以她才说他既是又不是。
林檀尔被这绕口的话打得懵了一瞬。
安然后背靠在木架子上,冷汗黏腻,内衬冰凉凉地贴着她身子,怪不舒服的。
他忽地摇头,看着安然,神色多了些急切,像要证明什么似的,「我有林檀尔的全部记忆。」
如果他不是林檀尔,他怎么会有林檀尔的记忆呢?
安然丝毫没有被难住,她早就料到林檀尔会说这个,闲适地双手环胸,「可你也有另外两个人死亡的记忆啊。」
「你要不要问问你自己,林檀尔的记忆是怎么来的,那两次死亡的记忆又是怎么来的?你身上的黑雾又是为何存在?」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安然音色如厚薄适中的
木片,流淌在潺潺溪水之中,让人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思路走,「还是说,哪个都不是真正的你。」
林檀尔的神色出现了动摇。
黑雾再次从他身上四散而出,却没有朝着安然来,而是围绕着他,从脚跟开始,交织着螺旋上升,要给他织出一个椭圆形的茧,把他完全纳入进去。
安然笑笑,给出了最后一击,「真正的你,其实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现在的你,不过是个缝合怪罢了。」
一个集了许许多多灵魂碎片,吞噬了林檀尔的魂魄得以有了自我意识的缝合怪。
黑雾编织茧的速度陡然加快,很快就漫到了他的上半身。
而林檀尔就定定站在那儿,没有挣扎,只是不住地重复着——
「我,缝合怪。」
「我,不是我。」
每重复一遍,他便崩溃一分,黑雾的流动便更加迅速。
因为林檀尔的动摇,他失去了对这些黑雾的压制与掌控。
而暗中窥伺,本就不安分的黑雾,正在把握这个机会,想要吞噬掉他。
本来黑雾就与林檀尔一样,皆是灵魂碎片,只不过林檀尔更强大些,占得了机遇。
现下他弱下去了,黑雾怎么可能不行动?
安然冷眼看着林檀尔被黑雾环绕,渐渐要消失在椭圆之中。
就这么让他被吞了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而且,黑雾吞完他,下一个要吞的是不是就是她了?
她得想点自保的手段。
就在安然思考的时候,整间屋子都震颤起来。
安然抬眼看向四周,便见周边物件都隐隐显出透明的迹象。
一道道裂缝自墙上无端出现,贯穿了四面八方。
地上方砖突兀翘起碎裂,月光也像有了形状一般,在半空中裂成一段又一段。
这是怎么回事?
安然看向林檀尔。
他只剩下了一个头,下边全是黑雾。
而他身旁的东西,都有涣散消融的迹象。
安然脑中一个想法闪过。
这莫不是就要破境了?
真的假的?
安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就在她要仔细观察这一现象的时候,一道古朴的琴音自半空中突兀出现。
空气中撕开了一条发着蓝光的口子,紧接着,那蓝光便以水波纹的形式不断扩大着涌向林檀尔。
林檀尔身边的黑雾一下子就被打散了不少。
安然眼中那些裂缝透明的动静一停。
她立刻看向林檀尔。
他不再碎碎念,而是被这蓝光打清醒了不少,抬起头来,也看着她。
四目相对,安然在他眼中读出了错愕。
但方才的动摇、犹疑都消失不见了。
啊这······
安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一只手半空里斜斜伸出来握住了她。
安然下意识望过去。
叶君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眉眼锐利,端着浓重的警惕。
「走。」他沉声。
一张符从他指尖出现,被贴到了安然手腕上。
霎时间蓝光大作,安然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要被传送走。
她只能在离开的最后一刻看了眼仍处于静止状态的林檀尔。
他眼中的错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的愤怒。
安然明白了。
原来他的错愕不是对她的,而是
对猛然出现在屋子里的叶君澜的吗?
传送不过几秒,安然眼前的景象就变了。
她从林府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是深夜,然而,一转眼,她就到了白昼。
闲云漂浮,天空湛蓝,偶有瑰丽光芒自天际流转而过,极目远眺,还能看到一条清晰的地平线。
而在那地平线的上方,则晃动着更加七彩绚丽的光,那感觉就如同小孩子用肥皂水在阳光底下吹出的泡泡放大了。
符纸自她手上飘落,燃着金火掉到地上化作蓝光消失。
安然抬了抬脚,又踩了踩,走动几步。
地上绵软,却自然而然就给了她一股力,让她站得稳稳当当。
她问叶君澜,「这是哪里?」
叶君澜转身,望向地平线,「沧澜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