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上的天还没亮,李成远就被自己夫人从床上踹了下来。揉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老腰,李成远低声地埋怨着。
“夫人呐,我都多大岁数了,那还能经得住你这么折腾啊?”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被族长夫人听到,这么多年的夫妻,李成远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成远一句话把他夫人给气笑了,拧着李成远的耳朵把他从地上揪起来,没好气地说道:“折腾?你这岁数就是想折腾你也得有那个本事折腾啊。”
李成远喊着疼,好不容易把耳朵从夫人手里给救了出来,为老不尊地说道:“年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怎么,看我上岁数了,这就欺负人了?”
李成远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俩人老夫老妻这么多年,口花花习惯了,每次李成远耍流氓,他夫人就会动手,反正打的也不疼,这也算是夫妻俩增进感情的小法子了。
李成远闭着眼睛等着夫人的拳头,年轻的时候他还会跑两步,然后故意被他夫人追上,如今老咯,只能在原地等着挨揍了,倒不是真跑不动了,主要还是担心自家媳妇儿摔着。
等了好大一会儿,也没等到夫人的拳头,李成远睁开眼,就看见自家夫人正在看着自己发愣。
“看啥呢?看得这么入神。”
李成远往身后看了看没啥动静啊,转过头的时候,就看到了让他心碎的一幕。原来不知为什么,他夫人已满脸泪水。
“咋了这是?英子,你这是咋的了啊。”
李成远心都要碎了,抱着自家夫人不知所措。
“阿郎,原来我们已经这么老了。”
李成远夫人摸着李成远的白发,哽咽着轻声说着。
听见自家夫人这么说,李成远拍打夫人的后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轻轻地拍打了起来。
“是啊,老了,转眼四五十年就过去了。”
李成远夫人躺在自己丈夫的怀里,抬起头看着李成远的脸,一如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阿郎,还记得没?当年父亲忙,还是九爷去我家帮忙提的亲吧。”
李成远低头看着夫人,虽然这张脸如今已经布满皱纹,虽再不如年轻时那般明媚动人,可李成远怎么看也看不厌。
知道夫人是因为九爷的死难受,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平时看似霸道,可实际上心肠最软,最是多愁善感,平时自家死一只鸡都会难受半天,何况这次走的还是差不多看着他俩长大的九爷。
“当然记得啊,那时候九爷年纪已经不小了,能说会道的,我父亲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他帮的忙。”
摸着自家夫人的眼角,轻轻擦去眼泪,李成远轻声安慰着。
“别难受了,九爷岁数也不算小了,算是喜丧,咱俩给好好把后事给办一下,让九爷高高兴兴地走。”
李成远夫人点了点头,忽然笑了起来。
“你说,九爷看到我哭,会不会还点着我的鼻子说我泪窝子浅啊。”
一句话说得李成远眼泪也差点出来,强忍着没哭,李成远挤出一个笑脸,轻轻说道:“不能够,九爷可舍不得说我们英子。”
等李成远说完这句话,夫妻俩久久无言。
李成远夫人姓冯,名字里单单一个英字,是落药街冯家大院的大小姐,生性活泼,性格大大咧咧的,一点也不像是大家闺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里带了一个英字,冯英年轻的时候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也正因为如此,身为豪门大族的大小姐,除了闺房女红,她还喜欢舞刀弄枪的,经常乔装打扮去街上行侠仗义,也就是这样,冯英才认识了当时还是李家少族长的李成远,俩人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相识,情投意合,最后终成眷属。
李成远所在的李家这一脉,世代单传,门风极正,做事也公道,自落仙镇有记载起,李家就是镇上李姓的族长,再后来,镇上的事就是李家说了算的了,算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冯家是小镇最初发达的三家之一,小镇四家药铺,冯家独占南街的药铺,其他三家药铺冯家也多少沾了点利益,所以单说钱财这方面,冯家在小镇说是第二,绝对没人敢说第一,和他同时的三家一家经营不善,已经败落了,还有一家是王家,如今虽说还是落药街的大户人家,可比起冯家,那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的。
李家和冯家,一个掌权,一个有钱,按理说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怎么看都是一门好姻缘,可谁都没想到,当李家上门求亲的时候,冯家老太爷舍不得孙女,怎么也不想答应这门婚事,扬言自家孙女不嫁人了,啥时候等他这个老头子入土了啥时候再说嫁人的事。冯家拿老爷子没办法,差点推脱这门婚事。当时山里恰好出了事,李家的老族长,也就是李成远的父亲,正要去山里救人,没得办法,就把事情全权交给了当时已经是镇上乡老的九爷,九爷也不推脱,直接拍胸脯保证,把事情全权应承了下来。
九爷年轻的时候就很会办事,老了之后办事就更老辣了。当时九爷提着聘礼,不知道跟冯家老太爷说了些什么,反正最后冯家老太爷高高兴兴地把孙女的亲事应承了下来。本来事情到这里也算完美,可谁也没想到,李家老族长入山救人,出了岔子,为了别人把自己搭进去了,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凉了,怕冯家悔婚,也是九爷忙前忙后,最后李成远和冯英才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连带着李家老族长的后事,都是九爷帮的忙,可以说九爷才是俩人能走到一起的最大功臣。
除此之外,九爷还帮着李成远做了不少事,就连李成远的族长位子也是九爷暗中帮的忙,这才让他坐稳了如今族长的交椅,可以说,九爷对冯英和李成远来说,算得上半个父亲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俩人对九爷的事如此上心了,也是陆阳生在九爷过世以后,敢第一个来找族长的最大原因。
自李成远当上族长以后,镇上有什么事情他都亲力亲为,帮镇上的人做了不少好事,威望自然越来越重,也就不用九爷再帮忙了,九爷这才安稳的当自己的田舍翁去了。再后来,像陆阳生父母那件事,就已经是李成远带头了,九爷也就是在陆阳生父母办事的时候主持了一下事务而已。
可能是后辈都不在身边的原因,九爷越老越独,不喜欢被人打扰,除了跟镇上的孩子玩,给孩子们讲故事,就不怎么待见那些大人了,就这样族长才不怎么和九爷联系了。知道九爷出事以后,李成远也是第一个登的门,李成远知道这里边的事不简单,问过九爷了,可九爷就是啥也不说,李成远也没办法。
昨儿晚上,陆阳生来说九爷已经走了,李成远其实怀疑过陆阳生,可当陆阳生拿出那个九爷放钱的盒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九爷这是托孤来了,再等着李阿牛和刘麻子出来的时候,李成远就大致猜出来九爷的事儿是怎么回事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李成远昨晚明显偏袒陆阳生了。
李成远和冯英抱了很久,等到院里公鸡再次打鸣的时候,俩人才松开了,李成远弯起食指勾了勾冯英的鼻子,轻声调笑道:“都快入土的人了,还哭鼻子,起来吧,我也得去送送九爷了。”
冯英直起身来,没说话,胡乱抹了一把脸,就拿起了李成远的外衣,给李成远穿起了衣服。
李成远笑了笑,转过身等着自己夫人的服侍,衣服穿了一半,冯英突然停了下来,轻轻喊了一声“成远哥”。李成远笑着转过了头,只见此时的冯英眼里含着泪,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
“成远哥,将来我先走好不?一个人肯定挺累的。”
李成远笑着说了一声:“好啊。”
老夫老妻,白发遮霜颜,一个帮丈夫穿衣,一个享受着妻子的服侍,一个习以为惯,一个心安理得,自结婚以来,年复一年,日日如此。
人间最动人的,就是那老夫妻。
————
等夫人给自己穿好了衣服,李成远转身抱了一下冯英,轻声道:“你再休息会儿吧,我去给九爷挪张床,九爷常抱怨稻草铺的床太硬,硌得他背疼,我去给他整个舒服的床,省得他睡不安稳来吵吵人。”
冯英抹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眼神凌厉,昔日冯家那个霸道的大小姐又回来了。
“不了,我见不得九爷睡着的样子,你就自己去给九爷整床铺,我得去问问老宋家的看门狗,九爷的事儿到底是咋回事,虽说我已经不是冯家的人了,这北街也不归我冯家管,可九爷出了事,他姓宋的甭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给糊弄过去。”冯英说到这里,又抽泣了一下,这才接着说。
“你没证据不好出面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关系,我就是个乡野婆子,无论是冯家的关系,还是族长夫人的名头,都能去管一管这件事,真拿所有人当傻子了?我冯英还没死呢。”
李成远看着恢复正常的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你去吧,带着念冯,不用担心闹大,出了事让念冯解决,咱俩都快入土了,念冯也得准备接手我的事儿了。”
李念冯是李成远的儿子,今年三十出头,已经定下来是下任族长了,做事爽利,人也聪慧,不比李成远差。
冯英点了点头,也开始穿衣了。
————
李阿牛到了药铺的时候,掌柜的已经在院里活动了,这是掌柜的习惯,已经坚持了好些年了。
看掌柜的没完事儿,李阿牛只能在旁边候着,好不容易等掌柜地做完了一整套,李阿牛赶紧拿着毛巾迎了上去,开口恭贺道:“掌柜的身体越来越好了,瞅着比我这个小伙子都强。”
掌柜的接过毛巾,嗯了一声,看都没看李阿牛一眼。
李阿牛也习惯了,讪笑着继续说道:“掌柜的,我今天想请一天假,行不行啊。”
听到李阿牛这么说,掌柜的才扭头瞅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行,不过这个月工钱得扣一半。”
李阿牛心疼得脸都抽抽了,可一想到马上就有一大笔钱进口袋,就只能答应了。
看掌柜的躺院里的躺椅上了,李阿牛这才转身走出了药铺,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扭头对掌柜的说道:“掌柜的,族长夫人让我给您捎句话。”
掌柜的有些困,没怎么听清,就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句。
“说。”
李阿牛把冯英的话重复了一遍。
“族长夫人说了,让咱少做丧尽天良的混蛋事,小心遭报应。”
也不知道掌柜的听清没,半天没听到掌柜的说话,李阿牛转身就走了。
今天还有大计划,可不敢耽误时间在这儿。
李阿牛走后,院里掌柜的睡得正香,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