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了魔,鬼,妖三族,独剩下人族。
她不着急见人。
桃夭先是慢慢悠悠地喝下半壶望月,才踏着似醉非醉的脚步,懒懒地踱出逍遥游。先前逍遥游院前乌拉拉的一片,走得只剩下一些昆仑弟子,并数百个颇有地位的人修。
四位师兄站在最前面,不见许,李,林家人。
桃夭提着半壶望月,眯着浑浊的眼睛,靠在门框前。
人修看她出来,本是目光灼灼,然,看她只喝酒,全不管他们,目光便又变得晦涩不明。
几番焦灼后,昆仑二师兄扯了扯乐正灵均的衣袖,示意他帮着说两句好话。乐正灵均垂着一张脸,看着几乎要被扯掉的袖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缓步走到门框下,学桃夭的姿势,靠在另一侧,和她两两相望。
桃夭笑笑,将手里的半壶望月递给他:「喝吗?」
「喝!」乐正灵均接过酒壶,猛地灌下一大口,望月的辛辣呛得他泪眼朦胧,他捂住嘴巴,哀嚎,「小徒弟,你这酒怕是馊了吧?!」
「一千年的望月,你说馊不馊?」
乐正灵均怔然:「是重泉的望月?」
「嗯。」
乐正灵均面色复杂,低低说了一句:「头一回喝望月,还是在妖王江离和神王云清的结契大典上。」
「嗯。」她是在那一场盛世艳红上,第一次认识了乐正家的人。
「本以为有些事不管过去了多久,都会记忆犹新,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记性,居然连望月是个什么滋味,都模糊了……」
桃夭没有说话,又变出一壶望月,她看着天边的那一座销恨山,自斟自饮起来:「这些年,小均哥哥受累。」
「我有什么累的?除了记得那些事,什么都做不了。」
「乐正家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在人间都疯癫的时候,乐正家既能记得往事,没有徒生憎恨,又能秉持自身,没有随波逐流,已是十分不容易。
「他们——」乐正灵均张口,但一句想要为人间开脱的话,卡在喉咙,百转千回了许多回,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痛苦的他,又往嘴里猛灌了一口望月:「咳咳咳……」
桃夭只当不察。
站在不远处的二师兄见此,悄悄拢袖,重重咳了一声,被酒呛住的乐正灵均,气得狠狠瞪了二师兄一眼。
但瞪归瞪,他终是开口说道:「小徒弟,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兮辰至死都想要护着的人间,便是看在他的面上,你也不能不管他们。」
「小均哥哥,我若真不想管,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那——?」
桃夭摇摇头:「小均哥哥,当年的事,你曾从头看到尾,今日的事,你亦从头看到尾,若是你,你待怎么管?」
「……」
桃夭怅然长叹:「我没有逆天改命之力,若有,景之不会死。」
乐正灵均眼角略红,沉默了片刻,拎起酒壶,将壶中所有的望月一饮而尽,然后,他将酒壶重重砸进雪地。
「碰——」酒壶碎裂,乐正灵均红着脖子怒喊,「去特么的狗屁人间,人间就算没了,也是活该!」
满心期待的二师兄听了这话,气得俊脸一黑,桃夭却哈哈大笑。
本来嘛,凭什么人间做尽坏事,转头说一句是上了神仙的当,就可以轻轻浅浅地揭过了?若真可以这样,那么当年枉死的大妖,何以安魂?活着的魔,鬼,妖何以平怒?
可惜,这浅薄的道理,人间不懂。
昆仑弟子和数百人修看乐正灵均如此不靠谱,缩在后面骂骂
咧咧,叫脸色本就不好的二师兄,激得蹭蹭冲上来,朝桃夭伸手:「也给我一壶酒!」
「哦。」
桃夭将手里的酒壶丢了过去,二师兄接过酒壶,提起壶就往嘴里倒,只见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干了半壶酒。
然后,他豪爽地将酒壶往雪地里一扔:「痛快!」
「……」
「去特么的人间,人间是死是活,关我昆仑何干!」
「说得好!」四师兄大赞,一个纵跃,跳到二师兄身边,捡起半壶摔进雪地的望月,亦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
伤势颇重的三师兄见此,急忙冲上来:「喂,好赖给我留一口啊!」
望月是好酒,喝过的人都知道。
桃夭笑着错开半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师兄们若要和我讨要别的,我未必能有,但若只想喝酒,那我这里有的是。」
三师兄眯起眼,乐呵呵答:「那今日就托小师妹的福,我们不醉不归。」
「对——」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以及乐正灵均怒吼。
几人遂要进门。
此时,缩在后面偷偷骂人的昆仑弟子和人间那些个有地位的大拿不乐意了,他们纷纷露出愤怒的表情,张口质问:「丹丘师兄,桃师姐怎么能这样?!」
桃师姐?
也是,若她是桃夭,人间自是想诘责就诘责。
大师兄不言。
这些人看大师兄不说话,口气便又转为更强硬:「丹丘师兄,昆仑和人间自来是同气连枝的,如今那些个魔鬼妖疯了要杀人,身为昆仑弟子的桃夭怎么能视而不见?!」
「就是,就是,这也太不像话了!」
「丹丘师兄,你是昆仑执掌,你得好好管一管,可不能让昆明的好名声,叫她一人败没了……」
理所当然的谩骂,让桃夭面色一沉,因她神力拔地而起的山峰以及她身后的逍遥游,都因为她的愤怒而发生了些许的扭曲。
看来,对人,她当真是太过仁慈了,所以才会叫他们事到如今还能不知错在何处!
她刚要给这些人一次永生难忘的教训,却见沉默不言的大师兄拔出重剑,猛地斩向大地。山巅因为他的这一剑,瞬间多出一条可怖的沟壑。
大师兄站在深壑的这一端,望着至今还不知错,不想认错的昆仑弟子和凡人,脸上尽是失望透顶。
「桃夭是昆仑弟子,但北冥神君不是。」说着,大师兄转身,「神君想不想管人间事,是神君的自由,你们会不会被魔鬼妖斩杀,且看你们的本事了。」
话音降落,大师兄已跳到桃夭身前:「小师妹,望月的滋味,我也想尝一尝。」
「欢迎之至。」
「等一下——」人修那一头,陆慈恩大喊,「那个,不知我有没有此等殊荣,能陪神君同饮一杯?」
桃夭笑而点头。
待陆慈恩跃过深壑,桃夭拂袖,袖中神力,把被大师兄劈开的半座山峰,拂得崩碎,那些面色冷然的人修,瞬时鸡飞狗跳。
但这些,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桃夭心情甚好地领着四位师兄,乐正灵均,以及陆慈恩齐齐走进春暖花开的逍遥游。
屋内的圆桌上,望月被煮得酒气飘香,已经围坐一团的魔尊,鬼主,以及妖族的四大妖,朝他们齐齐举杯。
二师兄脚步一顿,哭笑不得地叹:「小师妹,原来你才是诸葛再世啊……」
「二师兄谬赞,若可以,我不想料事如神。」
二师兄默,随即坐到桌前,端起酒杯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昆仑是人间的昆仑,不管一千
年来人间对昆仑有过多少微词和诽谤,昆仑从未忘记自己依托于人,也从未偏离过护卫人间的道路。
是以,哪怕不久之前,偌大的人间逼得四位师兄退无可退,哪怕岑夫子几乎是被人间逼死的,他们也舍不得看人间遭难而不闻不问。
只可惜,他们的心,人间不懂,又或者说,他们的心,人间不在乎。
桃夭抬眸,对魔尊,鬼主和四大妖说:「既人修冥顽不灵,你们就不必手下留情,不能成为助力的存在,到了最后,说不得会成阻力。」
魔尊惊:「北冥神君的意思是,杀?」
「杀。」
「……」桌上的人,魔,鬼,妖皆愕然。
但很快,大妖冬青和晏华丢开手中酒盏,跃跃欲试地起身,冬青说:「北冥,之前是你说不许妖伤人,妖才只玩玩,没有大开杀戒的。这会儿你又说可以杀,那我们可就真去杀了?」
「嗯,杀。」
桃夭的回答,并没有消弭冬青的怀疑,他加重口气,问:「若本座和晏华出手,那人间可就要死伤无数了?」
「好。」
冬青和晏华对视一眼后,生怕她反悔似的,飞快转身,没了踪影。
逍遥游内,人,魔,鬼,妖全放下酒盏,目光灼灼地看着桃夭,而桃夭只当不觉,悠悠然地端起杯子,准备继续喝酒。
谁知,急着去杀人的冬青和晏华去而复返,晏华眉目紧皱地追问:「北冥,我们可真去杀人了?」
「嗯。」
「……」
冬青和晏华却没有动,他们再一次确认:「北冥,你莫不是耳聋了?我们是要去杀人,活生生的人!」
桃夭被他们闹得啼笑皆非,于是,她环视四周:「四位师兄,如今你们还觉得,是妖皆该杀吗?」
昆仑的四位师兄被问得眼底浮起一丝羞愧。
大妖冬青和大妖晏华,是人间臭名昭著的恶妖,凡人提及他们全是咬牙切齿,说起他们做过的恶事,更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但其实,即便是冬青和晏华,也不曾真得大开杀戒过,甚至比起道貌岸然的人,妖族行过的杀戮,少得可怜。
如此妖族,屠过妖族的人,又怎么敢漠视过去犯下的罪行,甚至想要清风拂月地略过去?
「冬青,晏华,本君让你们杀,你们就尽管去杀个痛快。」
冬青和晏华这才咯咯地笑起来,他们又一次飞快转身。
「但——」
两只大妖的笑声一顿,气嘟嘟地转身,冬青更是寒着嗓音控诉:「北冥,你要敢说不能杀,本座杀了你!」
桃夭笑:「本君没想拦你们。」
「那你喊住本座干嘛?」
「你们可以尽情地杀,且不管是谁,但一旦人修们求饶,认错,你们就必须停下。」
「哈?」
桃夭神色一冷:「难不成你们想屠尽人修?若人修死光了,回头杀去九天,破不开天门,你们打算怎么办?」
「……」冬青跺跺脚,「那本座就在他们求饶前,多杀几个!」
说罢,冬青揽着晏华,如光一般地消失了。
逍遥游内,桃夭举杯,心情甚好地问:「大家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