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最是夕阳那不尽温柔的昏红 171、我难有如你那般的眷意
幽篁院内外都静悄悄的,这时晚照铺盖整个谢府,渲染出静谧而恬淡的氛围。
谢宝鲲从另一边的青石小径缓缓走来,向谢青云抱以宽慰的笑容,但是没有说话。
谢青云回以微笑,表示自己不介意等候。
又等一阵,幽篁院正对着照壁的位置,转出谢漾清的身影来。她来到院外,先是唤了声「二表舅」,然后望着谢青云,「青云哥,太公说他乏了。你的事情过夜再说。」
谢青云苦笑,只得向幽篁院的方向作揖,预备先行离去。
谢漾清美眸里闪烁着笑意:「但是太公让你先在「凤鸣院」住下。」
「凤鸣院?」谢青云一怔。
谢宝鲲大喜,一巴掌拍在谢青云的后背,「臭小子,还不快谢过太公?」
「谢,谢过太公。」谢青云被拍得龇牙咧嘴,不明所以但觉得谢宝鲲不会害他,所以依言照办。
「大点声,用出你吃奶的力气。」
「谢过太公。」谢青云只得气沉丹田,让嗓音变得洪亮高亢。
谢青云抿嘴而笑:「青云哥,太公不喜欢吵嚷,你这样会喊得他老人家心烦的。我先领你过去。」
「清儿,祖父指名让你带路么?」谢宝鲲忽然轻笑一声,意味莫名地看着谢漾清。
夕阳下,少女的娇靥上似乎浮上一层红云,她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太公从不管这等繁琐。青云哥初来乍到,我担心下面的人伺候不好。」
「那么,这小子就交给你了。」谢宝鲲挤眉弄眼一番,又悄悄在谢青云耳旁道,「凤鸣院就是你爹当年住的地方,看来太公并不排斥你。」说着拍了拍他,径自地去了。
「你喊二伯二表舅,那你就是我的表妹了?」谢青云仔细地打量着带路的少女。
少女忽然停下,俏生生地回转过来,向谢青云伸出了手。
「手。」她轻声地说。
斜阳,晚风,少女的手。
这是谢家特有的礼节?谢青云伸手与她握了一下,「第一次见面,你好清妹妹。」
「不是第一次。」谢漾清幽幽地说,「青云哥这么快就把人家给忘了?」
「武威侯府里不算。」谢青云道。
「为何不算?」谢漾清道。
「那时我并不认识你。」谢青云笑着说,「现在我们认识,并且握了手,我已知道这世上有谢漾清这样一个人,我在已知的情境下见到了你,所以是第一次见面。」
「可我早就知道青云哥。」谢漾清笑着,转身继续带路。
「哦?」谢青云跟着在她身旁。
「云州案,我一直很感兴趣,找个时间,青云哥从头给我说说吧。」谢漾清美眸微微侧转,眸光闪闪发亮,「就当做我给你带路的谢礼。」
谢青云未置可否:「清妹妹,太公为何让我到凤鸣院住下?」
谢漾清道:「青云哥希望是因为什么呢?」
「我希望?」谢青云微微笑道,「我所希望的,便是太公以此暗示我:谢青云,你可以认祖归宗了。」
刻意深沉的嗓音,把谢漾清给逗笑了。
谢青云接着叹了口气:「然而现实往往与愿望相反。」
这时来到一个大院子的门洞外,转入照壁,谢漾清指着前厅道:「青云哥,这就是凤鸣院,下午的时候,我已派人来打扫过了。」
晚风轻荡,院子里很干净。
几片嫩绿的银杏叶从谢青云的眼前飘过,他看着硕大的豪宅,一时有些呆怔。
谢漾清不知何时走过来,从他的背后轻轻地抱着他:「青云哥,欢迎你回家。」当「家
」一字吐出时,那蕴含的强烈的归属情感,惊醒了谢青云。
谢青云从这里面听出她对这个「家」的深沉的爱意,以及因为家中新增成员的欢欣雀跃。回过神时,谢漾清已转过照壁,她的声音从门洞外传进来:「明日午时,太公和诸分家长辈会在幽篁院共同裁定。」
「漾清。」他忍不住喊了一声。
「怎么?」谢漾清停下。
「时间还早,别急着回去。」谢青云委婉地说。
谢漾清回身,转过照壁看去,只见她的青云哥孤零零站在斜阳下,身后是凤鸣院极富特色的高耸的建筑,他与这建筑格格不入。
「青云哥,你是怎么看待谢家的?」
谢漾清决定留下来了,她自然而然地挽着谢青云的手臂,向正面堂厅走去。
「我难有如你这般的眷意。」谢青云道。
「你心里总有个大概的印象。」谢漾清道。c
「谢家很好,怎么说呢……」谢青云沉吟着,「每个人都很自然,对待我的方式,也不端着架子。我虽未能面见太公,但也能感觉到他老人家对我的爱护。」
「场面话?」谢漾清道。
「肺腑之言。」谢青云说完却叹了口气,「尽管如此,我还是难有如你那般的眷意和归属感。」
「这不怪你。」谢漾清抬头看他的侧面,其轮廓真是所见之最,「青云哥,说一句你觉得这世上最为温暖的话语。」
「燃烧吧。」谢青云道。
谢漾清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这是什么语式,既不是官话,也不是书面语,也不是口语,听着怪异极了。」
到得堂屋,她让谢青云在矮几落座,然后自去煮茶。这屋子是复式结构,二层似乎是个书房,隐约能看到书架和书案,再上去三楼似乎还有一张大床。
谢青云没有观察多久,谢漾清已捧着捣好的茶粉回到矮几,旁边架着个烤炉,炉里的火炭已提前备好了。她把一个铜制的水壶放上去,里面是仆役们早已准备好的山泉水。
谢青云感觉到了些微的暖意,心情放松了下来。「武威侯府,当齐衡质问我的时候,我得到了你们的鼓舞,那时候我的精神就处于一个燃烧的状态,那是我所感到最为温暖的时刻。」
「这是对你而言,青云哥。」谢漾清竖起一根手指,「打个比方,你在天寒地冻的路上看到一个快要冻死的人,他又冷又饿,这时候你会对他说什么?」
谢青云道:「无论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将要冻死的事实。」
「你是对的。」谢漾清点螓,又摇着说,「我们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那么,这时候的一句温暖的话语,是否能成为指引他回归的灵魂导言呢?」
谢青云陷入了沉思,然后迟疑着道:「我大概会告诉他,我跟他处于同样的情境。」
「为什么?」谢漾清道。
「那样他也许会死得安详一些。人对自己苦难的关注,来源于对比,如果众生皆苦,也就等于众生皆不苦。」谢青云道。
墨绿色的两指高的瓷杯,冲泡了热腾腾的茶粉,被推到谢青云面前。
谢青云端起来喝了一口,暖意进一步扩散。他不知道谢漾清能否理解这样抽象的概念,于是也竖起一根手指道:「打个比方,修行界有一种法术叫「搜魂术」,被搜魂过的人,会失去自我的神智。我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凶险,让我来选择,我宁愿冻死饿死,也不愿变成行尸走肉。」
「这就是苦难从对比里产生的论据?」谢漾清莞尔,这一笑轻飘飘挂在唇角。
「你呢?」谢青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认为最温暖的话语是什么?」
「青
云哥希望我说什么?」谢漾清道。
「我不是那个快要冻死的人。」谢青云淡淡地说,「我难有如你那样的眷意,我之所以选择回来,是为了谢家的心法。」
谢漾清一怔:「据我所知,炼气士都看不上武者。」
「否定武道,等于否定我自己。」谢青云道,「我让你留下来,是有件事想委托给你。」
谢漾清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抿嘴笑了起来:「那么,青云哥想委托我做什么?」
谢青云把在上阳城采购的礼品一件件摆出来:「府里情况你比我了解,两位婶婶,大伯二伯,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替我筛选一番,然后让人帮我把这些东西分送出去。」
「我明白了。可是,我能得到什么呢?」谢漾清道。
「一个故事加上……」谢青云最后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掀开,里面躺着一对宛如玛瑙石雕刻的耳坠。
「我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了。」谢漾清接来盒子,难掩喜爱之色,「只不过,青云哥,送礼还是要亲自去方显诚意。大表舅他们也许只不过是想看看你这个人,而并非想要你的东西。」
谢青云道:「清妹妹说的有道理,你帮我分分,然后陪我走一趟。」
「青云哥,你是不是对别的女孩子也这样,理所当然地占用人家的时间?」谢漾清笑吟吟地举了举耳坠盒,「不过,我倒并不讨厌呢,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他把耳坠盒贴身放好,然后打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大表舅喜欢收藏鼻烟壶,这个象牙浮雕鼻烟壶,就送给他吧。两位大舅母一个喜欢刺绣,就送她留国麟锦,一个喜欢摆弄花草,礼品中没有她喜欢的,不如就送她这幅《君山图》吧,我知道她心里特别神往留国君山……」
谢青云觉着自己捡到宝了,谢漾清三下两除二就把礼品各自分好,条理清晰明确,比他自己胡乱拿去送人好得太多了。
把礼品装好,二人便出了门。
天边晚照余辉,只剩一线,天地马上就要遁入黑暗。
谢漾清眺望远空,呢喃似的说道:「青云哥知道我为何喜欢这个家么?」
谢青云道:「愿闻其详。」
「准确地说,是喜欢太公。」谢漾清的声音像晚风在轻轻地吟唱,「他老人家给予了我们在这个时代所绝得不到的自由。」
「自由?」谢青云道。
「是。」谢漾清笑着说,「太公让我们习武,连本家心法也倾囊相授;他还让我们拥有自由嫁娶的选择权。他最常说的话就是:「凡我谢家子弟,皆为独立个体,所奉使命唯有成为你自己的存在。」」
「成为你自己的存在……」谢青云咀嚼着这句哲学意味浓厚的话语。在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环境里,老人家应该知道为此要付出何等的努力和代价。他为子弟们撑起了一片自由的天空,凭的是什么?
他想到在武威侯府时,那位老人只不过走过来而已,就镇得他的识念陷入模糊。大概凭的就是绝对的实力。
「青云哥,你呢?」谢漾清道。
「我怎么?」谢青云道。
谢漾清道:「你闯入武威侯府,把武威侯给打了,是为了成为你自己的存在吗?」
「这件事既简单又复杂。」谢青云微微地叹着气,「我看到那两个丫鬟的尸体,仿佛看到了别人,我只是被愤怒所驱使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谢漾清道。
「我没有跟她相处过。」谢青云回忆着,「我第一次看到她,她被人……侮辱了。我当时只能看着她自绝于世,我以为她受了难以修复的精神创痛,但我后来慢慢醒悟到我自己的错处。」
「错处?」谢漾清道。
「我的放任她的自绝于世,何尝不是助纣为虐。」谢青云相信以谢漾清的冰雪聪明,能听出这成语的大致意思,「我的行为建立在女子的贞洁与她的生命对等的前提上。其实她就算被侮辱了,也照样可以活下去,她所受的暴行,不能成为她死亡的烙印,我所应该做的,是努力拯救她的存在,而非放任自流。当我把她的贞洁与她的生命对等后,她仿佛被我物化成了一件商品,我在心里认为她是一件坏掉的商品了,这让我既惭愧又痛苦……」
这是他从沈曼青身上慢慢领悟到的,他从没有告诉过别人,今日不知怎么,竟对谢漾清和盘托出。
「所以你问我是否为了成为我自己的存在,」他苦笑着,「我甚至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谢漾清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二人到得漱芳斋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漱芳斋里正在用饭,听闻谢青云上门拜访,谢宝仁的脸色拉了下来,谢元敬道:「父亲,阿娘,我去让人多准备两副碗筷。」
「坐着。」
席中一***脸色也是一沉,用筷子敲了下宝贝儿子,「用得着你献殷勤?吃你的饭。」她然后看向谢宝仁,幽幽地道,「老爷,这老三家的孩子太不懂规矩了吧,族中可还没认可他的身份,擅自上门请安是什么道理?」
「请进来。」谢宝仁淡淡道。
不多时,谢青云和谢漾清被请着进来了。
***一看到谢漾清,脸上登时堆满了笑容:「清儿,你怎么也来了,快快,来坐下陪舅母吃个饭。」
「舅母别忙,我是陪青云哥来的。」谢漾清连忙推辞,并给谢青云使了个眼色。
谢青云拱手作揖,「小侄青云,见过大伯,婶婶。午间在宫中多有逗留,以至于到现在才来请安。」
倒是有三弟的影子,听说他击败了齐衡,真有这实力?谢宝仁仔细打量了一会,道:「既然来了,就一道用饭吧。」
「小侄用过了。」谢青云说着,把鼻烟壶和麟锦取出,分别递给谢宝仁和***。「这是小侄从留国专程为大伯和婶婶带回来的礼物,今早本来就要送上,谁知遇到了那件事……」
谢宝仁稍感满意,没有再说什么。***脸露喜爱,但很快又板起来,「谢青云,别以为你送点礼物,就能回归本家,我们可帮不了你,一切是太公说了算。」
***姓林,唤作林秀凤。
谢青云不卑不亢道:「哪里,就算不能留下,小侄买点礼物孝敬您二位,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要送的不止一家吧,自去吧。」谢宝仁颔首。
「小侄告退。」谢青云施礼告退。
林秀凤道:「清儿,你是咱们谢家千金,用不着给他带路,我让院子里人的代劳,你且留下陪舅母吃个饭,说说体己话。」她说着又连连给儿子使眼色,谁知儿子谢元敬只顾着看谢青云,就好像他崇拜的英雄从画里走出来了一样震惊。
她恨铁不成钢,若不是有辱斯文,简直想当场揍他一顿,谢宝仁脸色一沉:「清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夫人来指挥。——清儿且去吧。」
「漾清拜别。」谢漾清笑吟吟地施礼告退。
来到外面,谢青云若有所思,两个长辈对小姑娘异常的热情和关注,是因为她在老太公身边长大的缘故?但是大伯谢宝仁,他如今官居二品,是谢氏本家家主,他对个小姑娘还有什么索求的呢?
一路无话,来到二夫人平阳公主的院子。
满院的鲜花,叫谢青云大开眼界。
花丛之中有个仿佛赏月般的静谧场所,平阳公主在婢女们的环
绕下用餐。她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和这满园的鲜花一样亮丽,丰腴的美体有一种熟美的气质。
整个院子无人说话,婢女们一丝不苟完成自己的事情,显得有种异样的孤寂感。
平阳公主对谢青云的到来很冷漠,但对谢漾清很热情,她招手让谢漾清过去说话:「花季到了,过两日要请你来帮我,还是老样子,住两天吧,太公那里我去说。」
「能和舅母作伴,漾清求之不得。」谢漾清表现得很欢喜。
谢青云也不多说话,直接取出那幅君山图展开:「婶婶,作这图的是留国丹青圣手裴大师,他老人家如今已作古,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幅真迹。」
「君山,花乡。」平阳公主有些吃惊,终于用正眼看谢青云了,「好。」她只用一个字表达了心情,但是接着就下了逐客令。
谢青云走到门口,谢漾清对着他调皮做鬼脸,平阳公主隔着远远的开口:「明日族会,我会替你说两句,具体怎样,还要看太公的意思。」
他觉得这个婶婶倒也没有很难相处,也许她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
接下来又去了谢宝鲲的院子,谢宝鲲对二人表达了热烈的欢迎——在把谢青云灌了个半醉之后才终于放人。送过了礼,谢漾清又送着谢青云回到凤鸣阁,也算善始善终。
谢青云调侃着道:「清妹妹,没想到你在府里如此的受人欢迎,请你真是请对了,我那两个婶婶看起来简直恨不得把你认作她们的女儿。」
「这是当然。」谢漾清微笑着毫无自谦之意,只是眼睛里却有着丝丝的落寞。
「青云哥,我回去了。」
凤鸣阁门口,谢漾清挥手告别,走了几步,她又回身看着谢青云,「青云哥,你为何想要谢家的心法?」
谢青云当然不能说他从「乾坤逆数」里窥见了未来的自己。他淡淡笑着,「漾清,你为何想要知道?」
谢漾清轻声道:「当青云哥自我剖白,说回来只为了心法,我心里有些难过。然后我想,青云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比如有个实力强大的对头,或许谢家的心法可以克制他的某种法术?」
「并不是。」谢青云不想骗她,「我甚至还不知道谢家的心法叫什么,有什么特性,高明在哪里。我现在只知道,我是个炼气士,但我不介意用别的手段来增强我的实力,我需要一门顶级的心法用来开元,仅此而已。」
「实力?」谢漾清似乎想要知道更为具体的东西。
「能让我念头通达的。」谢青云很难进行具体的描述,他觉得谢漾清的聪明达到了某种善解人意的境界,「我是说,修行之路难免波折,当我遭遇困境,我想要斩破一切的能力,而不是远远地绕开。」
「青云哥,我很难过。」谢漾清慢慢地垂下眼睑,但很快又睁开,带着莫名的笑意,「我所唯一感到安慰的,是青云哥没有骗我。」
「记得明日准时到场,我有个惊喜要送给你。」
「什么惊喜?」谢青云道。
「你明日便知道了。」谢漾清带着神秘的笑容投入夜色之中。
这小表妹年纪不大,却让我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谢青云目送着她远去,一种无法形容的疲惫袭上心头,他摸黑进入到自己的卧房,倒头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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