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崖子自然清楚顾朝辞之所以为难,就是顾忌大耗真力救人之后,自己翻脸,亦或外敌侵害,不禁叹了口气。他该做的、该说的,都已尽力而为,却也强求不得了。
遂看向王语嫣微微一笑道:“来来来,丫头,你过来,让外公好好看看!”
王语嫣对于这个所谓外公,也有许多话想问,敛容正色,走到无崖子身边。
无崖子温言问道:“孩子,你娘过的好不好?你爹爹对她好不好?”
王语嫣低声道:“我出生时我爹就过世了!我娘她……”
她听顾朝辞说,自己有可能和段誉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终究不确定,而且这也是不能说的,自然还是认王家的那个爹爹了。
虽然这两个爹爹都一样,她都没见过。
但母亲脾性不好,见了姓段的就杀,日子过的,实在谈不上一个好字。
无崖子见她欲言又止,便知女儿过的不好,一时间须发皆动,可又想到自己如今这样,只得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不是对我这个所谓外公,有些不能肯定,也不知晓你外婆是何人?”
王语嫣脸上微微一红:“娘亲未对我说起过这些,致有失礼,还请前辈勿怪。”
她终究不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给自己直接认外公了。
无崖子自然明白她是个有主意的,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递给王语嫣道:“你看看就明白了。”
王语嫣接过卷轴一展开,当即就是一呆,轻“咦”了一声,原来卷轴中所绘的,俨然就是一个身穿宫装的自己。
但这卷轴绢质黄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墨色也颇有脱落,显然是幅陈年古画,比之自己年纪,无论如何都是大得多了。心想:“肯定不会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我的形貌,这莫非就是我外婆?”
她心念电转,看向无崖子,秀眉微蹙,很是狐疑道:“前辈,这是什么回事?”。
无崖子笑着道:“图中之人,就是你的外婆,你瞧瞧,你与她,像是不像?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亲外孙女,肯定没错!”
王语嫣微一颔首:“我跟我娘也很像的,没想到跟外婆更像!”
她见图中笔致工整,却又活泼流动,画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将她这个人缩小了、压扁了、放入画中一般。
她看的很细,这人嘴角边有个酒窝,鼻子下也有粒小黑痣,自己却没有这些,自然开始相信这是自己外婆了。
她哪里知道,她的亲外婆却也没这酒窝与小黑痣。这是李秋水的亲妹妹。
顾朝辞虽说不知,李秋水与她妹妹细微的不同之处,却知这画中之人并非李秋水。不禁腹诽不已:“无崖子这老色坯,说是画的李秋水,实则画的是她亲妹妹,不过这一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记得清楚,在原轨迹中,这家伙还让虚竹带着画,去大理无量山找李秋水学武功呢。直到最后,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临死之时,才发现这个女子,竟是李秋水的亲妹子。
两人争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却完全只是一个笑话。无崖子爱的竟然是别人,不是她们其中任何一人!
无崖子定定的看着王语嫣,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孩子,你外婆是我同门师妹,名叫李秋水。
这幅图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时所绘,那时我与她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
我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青萝,我二人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能够创出一门包罗万有的奇功。
有一天,我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美玉,便照着她的模样凋刻一座人像,凋成之后,你外婆竟然开始无理取闹,喝起了这座玉像的干醋,就跟我天天大吵大闹。
可这玉像本就是她啊,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似乎已忘了王语嫣、顾朝辞、苏星河都在身旁。
顾朝辞自知端倪,心想:“为什么?人家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你整天对着一座玉像发痴,人能不怒?”
过了一会,无崖子又轻轻道:“这里也没有外人,顾小子既然从丁春秋嘴里,知道你娘跟我的关系,想必也知道这件丢人之事,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后来就因那副玉像,你外婆跟我闹翻了,她竟出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来,在我面前公然跟他们调情。
哪个男人能够接受这等羞辱,我当时自是怒发冲冠,但也对你外婆,提不起杀心,只能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无量山了。”
说到这里,无崖子眼神中神光爆射,冷声道:“怎料你外婆变本加厉,勾引别人不算,还与我的二徒弟丁春秋暗中私通!
我本欲清理门户,怎料这逆徒联合你外婆,趁我不备,突然发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险些丧命彼手!”
“啊!”
王语嫣骇然色变,她怎么也没想过,自家外婆这么狠,不但找男人,还竟与星宿老怪这个逆徒,一起对付外公。
无崖子看她脸色,涩然说道:“你也不要记恨你外婆了,也幸得她最后时刻,良心发现,阻止丁春秋这逆徒更下毒手,否则你今日也不会见到我了!
可我当时四肢尽废,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以本派诸般秘传功法相诱,老夫才得苟延残喘,多活了近三十年。
想我师徒医术通神,这多年来,双手略有恢复,这双腿却是永远废了。让我想要清理门户,都是不能。
而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依靠本门武功,行事肆无忌惮,在武林中作恶多端,恶名昭着。
对此,我深自悔恨,屋外那座“珍珑棋局”,乃是我早年布下的。
只盼能够觅得一个聪明俊秀的徒儿,将毕生武学都传授于他,派他去清理门户。
可是机缘难逢,聪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养虎贻患的覆辙;性格好的却又悟性不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
眼看我天年将尽,若实在不行,就准备再过一两年,将这个珍珑公布于世,以便寻觅才俊。
不曾想,丁春秋为顾小子所诛。他又将你送到了我面前,这也都是天意!
我现在还能撑个一两年,还有时间传授武功,因此我想收一个聪明俊秀的的关门弟子,以便托付门户。”
顾朝辞听他说到“自己诛灭丁春秋”,心想这人现在到底是废了,还是活着死了,却还不能确定,朗声道:“丁春秋虽曾为我所擒,但我有言在先,只要他将逍遥派之事和盘突出,就不折磨于他。
后来我本想将他带来,让苏星河清理门户,怎料路上发生一些波折,现在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也属实不知。”
王语嫣听丁春秋将自己外公害的这么凄惨,蛾眉一扬,恨恨说道:“你当日有言在先,不好食言,我若早知如此,一定会手刃此贼,为外公报仇!”
无崖子见自己这个孙女长得柔弱,提到杀人,倒像是司空见惯一般,甚是满意,纵声笑道:“
好啊!那一日虽然凶险,不过今天能见到我的外孙女如此豪情,也是不枉了!”
顾朝辞眼见王语嫣奶凶奶凶的,颇是赏心悦目,却还是咳了一声道:“你若真的杀了他,你娘是会伤心的。”
王语嫣当即一怔,寻思:“我娘为何会伤心?”
顾朝辞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当年他与李秋水害了你外公,就将所有武学典籍与你娘,从大理带到苏州,一起生活。
李秋水为了掩人耳目,让你娘叫他做爹,现在仍是如此。
否则你以为你家‘琅寰玉洞’的武学典籍哪里来的,丁春秋本居星宿海,为何会来到苏州,被我刚好遇上呢?就是因为那时他正好就在你家!
”
王语嫣吃了一惊,却又不由不信,喃喃道:“原来如此!”
又看向顾朝辞涩然一笑,说道:“你什么都知道,却又不告诉我……”
顾朝辞截口道:“这事我能说什么,说了你能信吗?”
无崖子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开,说道:“好了好了,丁春秋之事,也不是当前大事!
我大限就要到了,最多也就一两年的事了,嘿嘿,我逍遥派有门“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名头很大,却都是唬人的,这世上岂有不死之人?无非驻颜之术了得罢了。
我现在对死一事,倒是看的很开,只是我这一身功力若带到地下,委实可惜了!
按说顾小子英俊潇洒,资质过人,正是承袭我武功的不二人选,可你自有师承,内力精纯虽不及我,深厚上却不弱于我!
我若将内力传你,反而得不偿失!
可嫣儿不会武功,省了我许多功夫,又才貌双全,我这一身功力都传给她,也算了无遗憾,可惜她……唉……”
顾朝辞听到这里,喉头如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无崖子对这微妙变化,自是尽收眼底,目光一转,满蕴爱意地望向王语嫣,说道:“只是你本就经脉受损,况且此事对你来说,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
毕竟武功高强,也未必就一定是福。
这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没了依仗,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
当年我倘若只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无忧无虑,就快活得多了。”
顾朝辞蓦然扬眉道:“好一派迂腐之言,你若不会武功,你师父会让你承接逍遥派掌门,你还能让你师妹这种美人,给你生孩子?你想的倒是挺美!
而这世道如此纷乱,遇上一个稍微有点武功的坏人,那时你生死不由己,还有机会在这里无病呻吟?
你有今天之凄惨,起因是你自己用情不专,见一个爱一个,而你所爱之人,也都是当世奇女子,占有欲极强,不愿与他人分享爱人,才会造成悲剧。
这跟你会不会武功,又有何关系?
你怕她学会武功,就有烦恼,简直荒谬之极!以她的姿色,又不会武功,身边若无人守护,随便就让人劫了去做压寨夫人了!”
无崖子被他说教,非但不生气,反而暗觉好笑,心想:“这小子对我这孙女终究放心不下!”。
面上则是一脸平静,谓然道:“我以前闯荡江湖,从未栽过大跟头。
只是在妻子、徒弟这里,险些送了性命,这数十年来,却从未参透其本质,如今听你一言,我真是枉活九十啊!”。
顾朝辞与王语嫣还则罢了,一个从心底瞧不上他,一个对他以前则不了解。
苏星河跟随师父数十年,从来都见他豁达豪迈,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皱一下眉头,哪知今日出此颓丧之言,可见委实是心灰到了极处。
无崖子又缓缓说道:“这些糟心事,不说也罢!只是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连,功在人在,功消人亡。
我若逆运‘北冥神功’,传功完毕之时,就是命丧黄泉之时,故而我想代师收徒,先将逍遥派武功传授于你,由你再转授语嫣,你看如何?”
顾朝辞哪里不明白,无崖子就是再求自己,想用逍遥派武功,换取自己施展一阳指,为王语嫣接续经脉。
王语嫣听外公一旦给自己传功,他就会死,不禁大惊道:“外公,我不要你的功力,你别……”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
无崖子苦笑道:“傻孩子,一个人武功再高,也终究会死。外公今年九十一了,这已是常人数倍的寿数了。
外公遭难时,你娘还不到十岁,我也没尽过父亲的责任,我临死之前若能将这一身功力传给你,你有点防身之术,说不定也能代替我保护你娘,外公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看向顾朝辞,见他一脸澹漠,肚中却忽然“咕咕”直响。
原来苏星河为王语嫣诊治已过去了大半天,这时已近黄昏,他武功虽高,一天都未进食,却是饿了。
无崖子哈哈大笑,道:“老夫待客不周,让我这贵宾饿着肚子坐在这里,做主人的却还东拉西扯,就是说不上正题……”
就听王语嫣道:“外公,你们歇息片刻,我即刻去整治菜肴!”
无崖子点点头道:“好好好,让我也跟着沾沾光。你外婆厨艺那是很好很好的,你娘应该也学到了一些,今日就让老夫再享受享受,顺道与贵客喝个一醉方休!”
苏星河笑着道:“姑娘,跟我来!”他要将王语嫣给带去厨房。
王语嫣听无崖子说他自己还要沾光,那沾谁的光,自然不言而喻了。脸上不由一红,垂首轻“嗯”了一声,就走出了屋子。
顾朝辞也对无崖子告了声罪,跟着出来,此刻正是夕阳西坠之时,绚烂的晚霞映在王语嫣娇美的脸上,有若奇花初胎,明珠照眼,艳丽不可言表。
顾朝辞心中不由一荡,心想:“这女子若真的承袭了无崖子的功力,再经过我培养一番,不难成为绝顶高手!她终究跟随王夫人长大,性格虽显柔弱却不迂腐,也不会成为累赘!”
动念间,见她步入树丛,微风轻拂,吹动衣袂,有若涟漪荡漾,远远望去,便是真的凌波仙子,也及不上她的万种风情。
刹那之间,顾朝辞但觉神魂俱醉,心道:“罢了罢了,既有无崖子以神功相赠,再为她这个人,冒一冒险也算值得。
倘若无崖子与她真的狼心狗肺,也就是我顾朝辞瞎了眼,更是我色迷心窍的报应,也与人无尤!”
想着坐于大树下的一个石凳上,开始默思一阳指中所载疗伤手法。
他虽然武功超卓,内力又雄浑无比,也曾以《九阴真经》中的“点穴章”要旨和一阳指指法相印证,于一阳指功夫的精微玄奥之处,得以尽数领悟。
但终究不常使用习练使用,在指法上未臻登峰造极之境,相较一灯大师这种大家而言,不够精纯。
倘若对敌过招,以他的雄浑内力施展出来,纵然段思平、一灯大师亲临,威力上未必强的过他去。但这等疗伤之事,指力之刚柔,指法之快慢,穴道之顺序,稍有差失,便全盘尽废,一时踌躇沉思,大费周章。
他将一阳指中的疗伤法,倒背了几遍,脑中将出指劲力、方位、顺序,来来回回斟酌推敲了数十遍。顿觉为人疗伤,实觉较之与高手对敌,更难逾百倍。
他思忖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却已黑了,就听一声:“外公、顾公子,真对不住,我许久不下厨房,手脚慢了些,若作得不好,还请包涵则个!”
顾朝辞转头一看,树丛灯影中,就见王语嫣俏生生的走了过来,她双手各提一个硕大的竹制食盒。
苏星河则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拎了一个大坛酒,轻飘飘的有若无物。可顾朝辞看的出来,这坛酒至少有五六十斤重,
三人走进屋里,“通”的一声,苏星河将酒坛往地下一放,无崖子不由眼睛一亮,笑道:“好丫头,这坛好酒可是你外公我藏的百花酿啊,是你让星河拿过来的吧?”
王语嫣娇笑道:“你不是说顾公子是贵客吗,那自然得最好的酒了!
你还要与他喝个一醉方休,你们酒量深浅,我虽不知,但凭着精纯内功,这一坛酒或许都不够喝呢!”
说到此处,小嘴一噘,一派小女儿的娇憨情态。
她说话之间已然掀开盒盖,盒盖甫掀开一条缝儿,顾朝辞先就闻到一股奇香,再看菜肴时,有的娇红芳香,有的碧绿清新,有的焦黄松脆,有的紫中透亮。
他无一盘识得,却引的人食指大动。不由得又惊又喜。心想:“我原以为这是个花瓶姑娘,怎知她还有这么一手厨艺,纵然比之黄师妹,也是不遑多让了。”
他哪里知晓,王语嫣以前一颗心尽数系在慕容复身上,心心念念,就是嫁入慕容家,相夫教子,如何能不去学厨艺?
无崖子与李秋水当年隐居谷底,一切吃食都是自作,李青萝身为他们的女儿,厨艺这块也是相当了得,王语嫣自得了真传。
若非她从小对慕容复太过痴迷,丁春秋生怕女儿外向,将逍遥派神功外泄给姑苏慕容,她也不至于,不会武功了。
王语嫣将菜肴摆满了一桌子。
无崖子大笑道:“好!好!我这外孙女不但菜做得好,说得更好!顾小子,你可不要辜负我孙女儿这一片心意呀!请!请!”
顾朝辞早饿得很了,一见主人让客,也不故作客气,连忙夹了一快菜肴送入口中,方咀嚼得几下,便觉浓香满口,又滑又软,而且滋味竟是不断变幻,却不知食材是什么。
这让他仿佛回到了当年第一次,吃黄蓉菜品的景象,不禁心想:“若是洪恩师在此,定然能吃出个所以然来,我可真是牛嚼牡丹了!”
一时间也想起了当时情景,当时有穆念慈在自己身边,如今却……也不知他们母子,究竟过的怎么样了,想着颇有几分伤感。
王语嫣见他吃着菜,脸上神情却很是奇怪,笑着说道:“苏伯伯说,外公订下规矩,这聋哑谷乃是风雅之地,不准有焚琴煮鹤这种大煞风景之举。
所以这几样菜呢,我都是用荤菜配制,待得熟了,再将肉类弃去不用。外公,你也请尝一尝,可还合胃口么?”
无崖子听她说让自己尝,看的却是顾朝辞,暗叹道:“女儿家外向,诚不我欺啊!”想着也开始动快。
而顾朝辞也不去多想以前,只是默默吃饭,吃了几口盘中菜肴,越吃越是香甜,越吃也越是莫名其妙。
王语嫣又道:“顾公子,你吃的那一味乃是豆腐,不过呢,我用了些免腿肉、獐腿肉、还有些果子狸来配它,三三见九,兔獐混咬是一番滋味,獐狸混咬又是一般滋味……”
顾朝辞吃一样,她便斯斯文文地解说一样,无一时,顾朝辞也已吃到了七成饱了,心想:“这糖衣炮弹威力太大了,我若不救她,也说不过去了!”
无崖子见他吃得香甜,端起酒杯,哈哈笑道:“小子也尝得够了,咱们这酒也该动一动了罢!”
顾朝辞端起酒杯,道:“王姑娘厨艺出神入化,在下一时忘形,做出饕餮之状,还望诸位请恕在下无礼之罪。”
无崖子哈哈笑道:“率性而为,是谓真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这才对嘛!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客人!来来来,贤孙,我敬你一杯!”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顾朝辞陪着干了一杯,酒入肚中,醇香悠长,五脏六腑都有爽气,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酒!”
等几人将桌上的菜肴消尽大半,王语嫣与苏星河收拾了桌子,无崖子与顾朝辞又换了大碗,开始大喝起来。
无崖子毕竟年纪大了,十多碗美酒入肚,双颊俱已通红,与鬓旁黑发交相辉映,色彩煞是鲜明,望之好似神仙中人。只听他口中喃喃道:“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
“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
“且灭嗔中火,休磨笑里刀。
“不如来饮酒,稳卧乐陶陶。
“白乐天一代大贤,做得好诗!”
说着又饮一碗。
白乐天就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其人号称乐天居士,顾朝辞自然知晓。而且这诗中所含大有深意,他此时也有三分酒意,道:“前辈,我有一件事请教。”
无崖子摆摆手道:“谈何请教!你我相交贵乎知心,这天下我不知之事,属实不多,我自当知无不言!”
顾朝辞见他醉态可掬,言语之间大有狂态,不禁笑道:“听你适才吟诵白乐天诗,似是对旧事全不挂怀,然则为何又……”
无崖子摇摇头道:“错了!错了!我能原谅李秋水,但对丁春秋这逆徒,永远不能放过的!
“嘿嘿,他若只是暗算于我,这些年我的仇恨之心,或许也能减去好多,但想起他与其师母做出那等事来,那就必须死!”
“实话跟你说,我知道你能救嫣儿,你的顾虑是什么,我也知道!
我本想做主,将嫣儿许配给你,让你吃个定心丸,但又听你们言语间的意思,你竟杀了她的心上人慕容复……”
顾朝辞会意道:“你又怕让我吃了跟你一样的亏!”
无崖子听了这话,非但不生气,反而拊掌大笑。笑了一刻,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事麻烦多啦!按说李秋水她背叛我,又让我成了残废,哪有不恨的她道理?
“可我这些年,或是年龄渐增,死期将至,慢慢地,对从前的许多事儿,都能想开一些了。
“当年我与我师姐天山童姥也有过一段情,后来她练功走火,永远长不大了。
我就移情别恋,又与师妹好上了,我这人在感情上朝三暮四,有此报应,也是应该,那也不必恨她了!
“我这些年成日吟诗弹琴,饮酒弈棋,要那许多劳什子的怨啊、恨啊,来干什么?”
无崖子生性风流潇洒,残废以后从未出过聋哑谷,但寂寞难耐本是人之常情。
他自见顾朝辞便颇喜他武功高强,气度不凡,纵然被他言语刺激,也不以为意,而且有了王语嫣这层关系,爱屋及乌。
此夜他心情畅快,在顾朝辞一问之下,便将多年心中蕴积的话,竹筒倒豆般全说出来。
顾朝辞听罢此言,默然不语,心想:“无崖子看来也是性情中人,又胸襟宽博,见事通达,应该不是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他这样子若是伪装出来的,我顾朝辞栽了,也是时也命也!”。
顾朝辞除了面对郭靖、洪七公、段誉这类正人君子,可以毫无保留的相信。对于其他人,从来都是‘见面也只信三分’,更何况关乎性命之事,自是慎之又慎。
他本欲趁其有醉意,问起“丹田”与“胆中”气海相融合之事。
但又一想,他肯定没完全醉,自己既然决定救王语嫣,何不等完事之后再问,现在问了,好似是在做交换,如同要挟人家一般,如此反为不美!
二人酒足饭饱,分别回屋中歇息,甚得其乐。
……
翌日清晨,几人用过早饭之后,顾朝辞环顾几人,看着无崖子决然道:“前辈,实不相瞒,顾某的确精通大理一阳指与一门阴柔功法,可以为王姑娘接续断脉。
我虽自忖所学一阳指,不逊于当今大理段氏任何一人,但这等疗伤之事还是首遭,指法上也未臻登峰造极之境,成与不成实难预料。”
无崖子苦笑道:“你又何必这样说,你能甘冒大险救她,我已感激不尽,成不成何所计!”
王语嫣听了这话,心下一阵颤抖,说道:“顾公子,这对你来说,是不是很危险?”
她是何等聪明,顾朝辞既然能救她,却不救她,宁愿带她跋涉千里,显然这事对他来说很是危险。
无崖子叹声道:“嫣儿,顾小子此举,无外乎是在赌自己的命。”
顾朝辞看着王语嫣,一双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轻声道:“没办法,面对有些人,有些事,我就必须得做,不做心里舍不得,放不下!”
王语嫣被他灼热的目光一射,脸色发红,垂首直盯着脚面,不敢抬头,轻声道:“你……”
顾朝辞一摆手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要给你疗伤,对你肯定会有所得罪。
待会你身体就算有什么异样,也都是正常的幻觉,你记住了吗?”
王语嫣知道他不轻易答应什么,一旦开口,就是言出如山,只好点头道:“我知道了!”。
……
静室内,王语嫣在蒲团上坐好,顾朝辞施展先天功在她腹部周围按摩了几下,护住了她的受损经脉。
王语嫣自然感受的很是清晰,脸红的跟猴屁股一样了。
无崖子知其品格端正,这是应有之为,自未想到别处。
顾朝辞闭目凝神运气,再次回想了一遍一阳指法门,忽然,身子平平飘起,缓缓飞至王语嫣头顶,无崖子与苏星河心中暗暗喝彩。
在空中飞闪如电,固是难极,可在空中缓行,却又难逾数倍了。
只见顾朝辞右手食指,缓缓向王语嫣头顶百会穴点去,王语嫣就感一股暖流从头顶涌向四肢百骸,全身当即一颤。
这百会穴乃人身第一大死穴,凡指、掌、兵刃,击中此穴,必死无疑。
几人不料他救人竟从此始。顾朝辞这一指点下,并不稍停,身子一落,食指已点向她玉枕、风府、大椎、陶道、至阳、灵台等直至尾尻骨的长强穴,共是督脉二十八处大穴。
而点这二十八处大穴,他竟换了二十八般不同手法,时而气势恢弘,舒缓有致,时而潇洒飘逸,气象万千。
也就意味着每一处穴道就是一种指法,共是二十八种精妙指法。
无崖子、苏星河一时间目眩神驰,心醉不已,浑如观摩武功一般,均想:“若非亲见,岂敢想象大理“一阳指”竟能精妙至斯!”。
他们也知顾朝辞转换手法,不是刻意展露武功,而是其中轻重力度,大有讲究。
顾朝辞点完督脉,微一休息,瞬时再提内息,登时丹田气海真气鼓荡充盈,他反手一指点在王语嫣会阴处。
这一指大出众人意表,此乃女子密处,这般手法若是对敌过招,实是下流之至。
但无崖子与苏星河都知道,王语嫣下腹几处经脉断裂,或许这是必行之举。
顾朝辞又跃起疾点在王语嫣任脉上,这种手法快如闪电,犹如飞雁掠波,瞬息之间竟无丝毫偏差,电光火石之间,已然点完其任脉二十四穴。
见了他这等手段,无崖子与苏星河不禁面面相觑,神色间的那股佩服之色,均是跃然眼前,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点穴法!”
顾朝辞点完任脉,后又远离丈许,遥点阳维脉三十二穴,忽而欺身近点阴维脉的一十四穴。
两人见他一点即退,趋避进退,身法飘然若仙,知道这才是一阳指最高明之处。
以此手法与高手相斗,远可攻敌,退可护身,实为克敌保身的无上妙术。
两人动念间,顾朝辞又已点完王语嫣阴跷、阳跷两脉,却是再点最后带脉了,均知此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
饶以顾朝辞内力之深,真气之厚,到了这时口中也是呼呼喘气,额上大汗淋漓。
王语嫣全身衣服也已为汗水湿透,颦眉咬唇,显然是在竭力忍痛。
这带脉共有八穴,顾朝辞虽是倒行缓点,也宛若行云流水,可等最后一穴一指点到,顾朝辞出了一口长气,身子摇晃数下。
适才救人精神集中,有一股虚火顶之,此刻心神一松,忽感头目眩然,虚乏至极,已支撑不住,跌坐地上,闭目运起功来。
王语嫣忽地起身,就见顾朝辞衣袍尽湿,脸色苍白,头顶热气蒸腾,怔怔道:“怎么会这样?”
她可是亲眼见过,顾朝辞大战慕容博与鸠摩智,以及面对西夏一品堂围攻,都是神色安定,轻松裕如,也没见他如此情况啊!
她也是见识不够,与人对敌,无论杀人、伤人、制人,对力道的控制,只要不出现大差错就行了,所以心力损耗较小。
可她受到掌力震荡,部分经脉断裂,顾朝辞出指力度多一分不敢,少一分不够,否则救人不成,反倒杀人!
而且全身数百处穴道,还都得点到,好能气透诸穴,让她通气,可以说容不得有丝毫懈怠,耗费心力之巨,岂能与对敌时相提并论!
无崖子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黄色药丸,递给王语嫣道:“这是本门灵药九转熊蛇丸,还魂续命的,你给他服下!”
王语嫣道了声:“是!”却看着瓶子。
无崖子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笑道:“不是外公小气,你不会丝毫武功,他是纯以外力救你,自身内力心神耗费极大。
可这需要自补,绝非输真气等外力可助。否则外公也可以给他输送内力了,故而这药吃的再多,也是无用。”
王语嫣被他猜透心思,心下一羞,便将药丸送到顾朝辞口边,说道:“你吃了这药吧。”
顾朝辞闻到一股极强烈的辛辣之气,睁眼一看,心道:“他们若要害我,也无需用毒了!”当即张口吃了下去。又与王语嫣四目相对,柔声道:“放心,我没事,歇几个月就好了,不必挂虑,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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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一指点出,“哧”得一声,丈外的板壁上,顿被穿了一个小孔。
无崖子与苏星河暗暗佩服,此子内力之深,委实罕见罕闻。
只是他们不知,顾朝辞身负九阳神功,又知晓多种绝顶内功,取长补短之下,内力之强,的确震古烁今。
可他疗伤后,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只不过为了保险,再强撑一手,不欲示人以弱罢了!只是他再是逞强,可心智耗损过大,脸上早已呈出疲态,非复先前的奕奕风采。
这时苏星河右手搭上王语嫣腕脉,过得片刻,看向无崖子,很是惊喜道:“师父,小姐真的好了!”
无崖子看向顾朝辞,温颜道:“多谢……”向着顾朝辞拜了下去,王语嫣见外公如此,也立马盈盈拜倒。
顾朝辞连忙挣扎起身,伸手相搀,说道:“你们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无崖子直起身来,长叹一声道:“你诛除丁春秋这逆徒,又救了我这外孙女,让我逍遥派能够后继有人,…我……我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顾朝辞沉吟道:“前辈,我们再说这些闲话,没有意义!
只是晚辈想求教前辈,您是否研究过如何能让“丹田气海”与‘胆中气海’,都能储存内力之法呢?”
无崖子一听这话,很是惊讶道:“你从何得知的?”
顾朝辞微微一笑道:“前辈身怀北冥神功,又有逍遥派各种绝学傍身,您还想要创出一门包罗万有之奇功。
我觉的除了这个武学设想,其他的,也难入你眼了!”
无崖子哈哈一笑道:“好生了得的小子!”
“不错,我北冥神功之根基,乃是手太阴肺经暨任脉,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两乳间之膻中穴,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后者贮。
北冥神功言道:人有四海:胃者水谷之海,冲脉者十二经之海,膻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
所以在北冥神功看来,食水谷而贮于胃,婴儿生而即能,不待练也。
而以少商取人内力,而贮之于我气海,也就是“胆中穴”,惟我逍遥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
所谓人食水谷,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取人内力,则取一分,贮一分,取敌人内力,融化为
用,由小及大,不泄无尽,愈积愈厚。
可在老夫看来,这也只是一家之言而已。天下大多内功,储存内力之处都在丹田胃之海。
比如少林寺易筋经,你的九阳神功,以及本门“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小无相功”都是如此,其中某些神功积蓄内力之法,也未必就不及北冥神功。
而且似“九阳神功”“易筋经”这等顶尖内功真正练成之后,劲力沉凝如山,发若霹雷行空,北冥神功能够吸取内力的唯一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故而我与师妹就想着,若能够让二者共存,天下谁堪匹敌?
所以我们才搜寻天下各门各派武学,想要完成这一壮举,只是不曾想,一切还没成功,便出了乱子!唉……”
顾朝辞一听这话,不禁心想:“敢情你也没成功!”不觉流露出了几分失望,被几人看的清楚明白。
无崖子哈哈一笑道:“当年的确未成功,可我现在枯坐三十年,心无旁骛,却让我成功了一半?”
“一半?!”顾朝辞很是惊讶。
“一半!”无崖子很是肯定。
顾朝辞心想:“一半就一半,有他的心得,自己也能少走很多弯路了”。
当即一拱手道:“不知前辈,可否赐教?”
无崖子不加犹豫道:“这当然可以!
不过得回到刚才的话题,由我代师收徒,你得拜入逍遥派门下!
反正你师父已然仙游,他又不欲留名红尘,可以说是毫不影响,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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