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辞行事利字当先,只要好处足够,对拜入逍遥派门下,也没多大抵触。
尤其还是无崖子代师收徒,他的辈分那就老大了,也不至于凭空多出几个师伯师叔来。
当即对无崖子拱手笑道:“既蒙前辈抬爱,在下虽年少轻狂,也知‘长者命,不敢辞’的道理,就依前辈所说的办!”
无崖子笑道:“好!痛快!星河,快请你师祖画像!”
苏星河躬身领命而去。
无崖子夙愿得偿,自是欢喜逾恒,只是笑容中多了一份意味深长的意思,顾朝辞却是没有看到。
无崖子与天山童姥、李秋水三人一师所传,他虽然残废了,但这二女武功很高,他竟不立两人为掌门,立志要为逍遥派寻一有胆有识、天赋、武功俱属上乘的人,来继任掌门。
多少年来,阅人虽恒河沙数,却无一是最佳人选。今日不但掌门找到了,就连掌门护法,都一并给找到了,如何能不欣喜。
不一时苏星河神色恭谨,双手捧着一个卷轴,走了进来。
无崖子道:“将画挂起来。”
苏星河这才打开卷轴,就见画中乃是一个道人,风姿飒爽,看着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逍遥子”三字。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
苏星河伸着右手手指,一笔一划地摩拟画中笔法,赞叹不已。
王语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说先前所见,画的是外婆这个女子,但二者笔法却一般无异,低声道:“这画也是外公您的手笔吧。”
无崖子点点头,向她温言一笑,道:“今日在我师父画像之前,为他老人家添一得意弟子,又能传承逍遥派掌门大位,当真再好不过。”
顾朝辞一听,这还能混一个逍遥派掌门,倒是不错,也是欣然一笑。
苏星河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连忙躬身说道:“师父,恕罪则个,弟子臭毛病又犯了,一见到师父的丹青妙笔,便又想跟着学了。”
无崖子自然知道这个徒儿的脾性,只是摆了摆手道:“星河,你有今天全是我的责任,也不怪你,我若不研究这些杂学,你也不至于被我引上歧路。”
“师父,快别这么说,您老人家天纵之才,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奇门遁甲样样精通,弟子是不自量力,岂能怪得师父。”
苏星河又看向顾朝辞与王语嫣,叹声道:“唉,几位见笑了,是我什么都想学,可是资质平庸,贪多嚼不烂,到头来却一事无成。
身为师兄,武学上却远不及丁春秋,纵然师父将内力都传给我,以我的武功也不是他的对手,实在是给师父丢人了!”
说着忙将画轴挂了起来。缩身退后,闭目静神,又用力摇头,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丹青笔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顾朝辞站在逍遥子画像之前,长身而立。心道:“如无崖子、黄药师这类人物,百年难出一个,旁人想学他们,自然是得不偿失了!”
无崖子一挥袖,推过两个蒲团,放置画像之前,朗声说道:“逍遥派掌门无崖子,今日在恩师座前,代恩师收录顾朝辞为座下第四弟子。”
见顾朝辞还站着不跪,说道:“咱们逍遥派,规矩没那么多,你也跪下来磕九个响头,这就是本门入门规矩。”
顾朝辞心想:“反正就是一个画像,跪就跪吧。”。
当即说道:“恩师在上,请受弟子顾朝辞叩拜!弟子之前冒犯了逍遥派,真是对不住之至,这里跟您老人家磕头赔罪。”
说罢跪在蒲团之上,磕了九个响头,方才站了起来。
这时苏星河对顾朝辞扑通跪倒,叩拜道:“师叔神功通玄,弟子拜服得五体投地,适才多蒙指点,弟子终生受用不尽。”
顾朝辞忙伸手托住,道:“何敢当此大礼,快起来!”。
可苏星河武功不弱,极力要磕,现在的他,哪里还能托得住,也只好受了。
这时就听无崖子朗声道:“今儿个正好请出了祖师画像,嫣儿,你也跪下磕九个响头,拜入逍遥派门下!”
王语嫣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泪欲滴。无崖子柔声道:“你不想拜入本门吗?”
王语嫣颤声道:“不,不是!”她顿了一顿,说道:“外公,你让我拜入门下,就要给我传功,可你……”说到这里,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无崖子朝她挥挥手道:“你过来!”
王语嫣走近身前,跪在了他身边,无崖子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孩子,外公这么做,公心私心,都有,待会你就明白了。”
王语嫣望着他,只听他柔声道:“外公若是还能再活一百年,我也不会让你这么为难,可我不传功给你,也活不了多久!
况且外公心高气傲,竟被妻子徒弟背叛,成了一个废人,这仇我也没法报。
若非心有担忧,早就不想在这世上遭罪了!
今日你与顾师弟能来,对我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你就圆了外公最后的念想吧!”
王语嫣见他目光深邃,脸色诚恳,凄苦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平静,便盈盈跪倒在蒲团上,向着画像磕了九个响头。
无崖子大喜,用力从左手脱下一枚宝石指环,给王语嫣套在手指上,说道:“好孩子!从此刻起,你就是本派掌门,本派弟子自我而下,一体秉尊!”
话音刚落,苏星河又“扑通”一声跪倒,恭声叩拜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参见掌门人!掌门人今后若有所需,弟子自当以供差遣!”
他对无崖子奉若神明,自然没有任何不满,对王语嫣这个小辈,头磕的一点都不打折扣。
顾朝辞着实大吃一惊:“尼玛,什么情况,敢情不传位给我?老子刚加入逍遥派,莫非就要听命于一个小丫头片子?”
他瞬间意识到,被无崖子这老梆子坑了一把。心中颇不是滋味儿。
王语嫣一时也被这个信息,震的有些魂不守舍,她也以为掌门之位是顾朝辞的。
她是加入逍遥派的新弟子,这时才深吸一口气,斗胆抗辩道:“外公,您是一派之长,肯定言出法随,我理当从命。
可掌门之事,实关乎一派兴衰存亡,必须深思熟虑,从长计议。”
无崖子羊怒道:“你以为我老湖涂了!”
他不讲明王语嫣辈分,就传她掌门之位,那讲究可就大了去了。
她若跟了顾朝辞,自可以与天山童姥、李秋水同辈,不至于为这二人掣肘。
若从李秋水那论,她虽是亲外婆,辈分高,可王语嫣以逍遥派掌门之位,按道理就能压死她,再有顾朝辞看护,更能以侧完全。
可王语嫣一时哪能领会他的真意,心下一横,再次跪倒,叩头道:“弟子不敢,外公息怒,且容我详陈……”
无崖子嘴唇微动,王语嫣就听得:“顾小子性格虽然狂傲,但也一言九鼎。你以后纵然不想压住他,可也只有成了掌门,面对他才能有底气一些!”
王语嫣听外公“传音如密”,内心也就起了变化,当下也不在拒绝。
苏星河鉴貌辨色,当即恭声道:“请掌门人正位,受逍遥派弟子参拜。”
说着搬来一把交椅,放在逍遥子画像下,将王语嫣拉至椅上坐下,无崖子当即率苏星河,大礼参拜掌门人。
王语嫣也忙忙起身,跪下还礼,然后又坐在了椅子上,看向了顾朝辞。
这时的她,坐在交椅上,当真有芒刺刺背之感,心里惊疑不定,身上冷汗涔涔,面上却是庄严肃穆,坐的四平八稳,仿佛非得顾朝辞,给她行了掌门人之礼才是。
饶是顾朝辞也知道,这就是门派规矩。可也有些傻了,有没有搞错,外公真拜孙女?
武林中的上代掌门、帮主一旦退位,就得听命于当代掌门,至于好多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辈,不遵守归不遵守,道理却是这样。丐帮亦是如此。
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正是为了避免王见王,故而一般上代掌权人,都是临死时才交接大位。哪像无崖子没死,就要立下掌门人了。
顾朝辞却在这里左右为难,这向一女子磕头,算怎么个事?以后哪里站的起来?
无崖子转头一笑道:“师弟,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快些参拜掌门人了!”
顾朝辞眉头一皱道:“师兄,你这一手高明啊,可你不怕我也欺师灭祖吗?”
无崖子捋须一笑道:“天山童姥与李秋水对这丫头肯定不服,有人或许还会杀了她,以夺掌门人之位,你对她却绝对不会,还会护着她,所以你还是快些吧!”
顾朝辞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心想:“今天我就先跪一把,以后不让你这丫头天天给我跪,算我顾朝辞白活!”
想着郑重道:“逍遥派弟子顾朝辞,参见掌门人!逍遥派今后若有所需,在下奉命驱策,必效奔走之劳!”
他说是逍遥派有所需要,已经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无崖子虽觉好笑,但也松了一口气,若顾朝辞当真不跪,那对这种言而无信、又武功绝高之人,也就只能不留后患了,如此也能避免再出一个丁春秋式的祸害了。
无崖子何等眼力,如何能不清楚,顾朝辞现在就是个纸老虎,所以杀他很有把握。
王语嫣见顾朝辞叩拜如仪后,也强忍笑意,起身福了一福,俨然正色道:“小女子年轻识浅,错蒙上代掌门人抬爱,坚邀作掌门之位,我明知难以胜任,无奈苦辞不获,就权且暂摄掌门些日,若有高才俊彦可以托付,小女子立时避位让贤。”
她想起了母亲平时训话时的做派,这一番话说的颇有威严。
顾朝辞与她相处多日,殊不料她一个柔弱女子,竟能身具如此威严,而措辞得体,尤令他诧异。
但给她磕头,心中一股郁气终难宣泄。遂在蒲团盘膝而坐,看着无崖子道:“师兄,还有什么仪式,一并办理了吧!”
无崖子知道他被自己哄了,现在是问正事,也不再拿架,哈哈一笑道:“大礼已成,也该说正事了。”
“我与天山童姥、李秋水虽是一师所传,内功根基却各有不同,我修习的是‘北冥神功’,师姐是‘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师妹则是‘小无相功’。
北冥神功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务须尽忘已学,专心修习新功,若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血,诸脉俱废,最是凶险不过。
这个重大关节,对修习过内功之人,可谓极难。师弟,你想想,让你忘了九阳神功,去修炼北冥神功,你能做到吗?”
顾朝辞翻了一个白眼,道:“我若能做到,就不来问你了!”
无崖子哈哈一笑道:“也是!本来我三人内功互不相传,但我先后从师姐、师妹那里得到了‘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小无相功’,想要将三功集于一身。
这就意味着胆中气海与丹田气海,要同时能够储存内力,我与师妹在大理无量山下隐居许久,我也传了她‘北冥神功’,但终究没能成功。
她练不了‘北冥神功’,我也练不了‘小无相功’。直到过了这多年,我体内也有了一些‘小无相功’的内力,只是还有一些经脉没练到,但后面这事已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顾朝辞很是疑惑道:“这是大突破啊!为何说是成功了一半呢?”
他听到这里,总觉哪里不对,就听王语嫣幽幽说道:“外公,您是以‘北冥神功’打得根基,可以练‘小无相功’,但这也是先以‘胆中穴’为始,别人……”
说着看向顾朝辞道:“可别人内力根基是以丹田气海为始,这办法是否能用呢?”
顾朝辞双眼一眯,对啊,看着无崖子默然不语。
无崖子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丫头聪明的很,这办法的确只适用于我这种以‘北冥神功’为根基的人,比如你外婆她就用不上。所以我才说关于两气海,同时运作之事,成功了一半!”
顾朝辞不禁一声冷哼,这何尝不是说,这种办法他用不上!
无崖子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笑着道:“我将这方法传给你,对你也是一种借鉴,你也可以再逆推,我是没时间了,可你现在才二十三岁,还怕没机会了吗?
再说了,我孙女以后身兼三功,又懂得天下武学,你也可以多向她求教,对你难道没作用?
不瞒你说,我现在能想明白这事,也是从我师妹身上,得到了大量启发呢,你可不要小看女人!”
顾朝辞眉头一耸道:“我从来没有小看女人的意思,你可不要挑拨!”
现在已经这样了,他能说什么,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心里也有些发紧。
自忖若是不加紧,以后若弄不过王语嫣这个小丫头片子,那就丢死人了。想着目光流转,看了她一眼。
王语嫣面色微红,心想:“莫非他又怕我杀他报仇?”。
无崖子看了一眼苏星河,苏星河登时会意,出去望风了。毕竟接下来的事,不能外传了。
无崖子遂将以“胆中穴”为基,让丹田也能运作的法门,毫不保留的全盘托出。
顾朝辞边听边思索,也明白了他这个从李秋水身上,得到了启发,是何原因。正当他再要细问时,突然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他为人疗伤,毕竟耗费了极大心神,这会稍微一用脑,就坚持不住了,只得先作罢,回屋休息去了。
等顾朝辞一走,无崖子看着王语嫣,目光满是爱怜,轻声道:“嫣儿,你是不是喜欢顾小子?”
王语嫣听了这话,耳根子都有些发红,轻声道:“外公,我没有,我只是……”
无崖子道:“亦或者喜欢跟他待在一起?”
他见王语嫣垂头不语,长长一叹道:“这小子今年才二十三岁,已然艺压武林、名满天下,是不可多得的绝顶高手,而且容貌英俊潇洒脱俗,应是女子心目中的首选。
也正是如此,让他自视过高,目中无人,以后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艰险!
需知这江湖最为险恶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武功,而是人心。
当年你外婆与丁春秋,若与我正面对攻,他们安能是我之敌手?
可他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却都偷袭于我,才让我抱憾终生。
顾朝辞这个人,如他所说,以利为先,别说他未必真的属意于你,纵然他真的对你有意,可一旦哪一天,你的存在,威胁到了他,或许与他意见相左,他会对你毫不留情!”
王语嫣螓首一垂,默然半晌道:“外公,你说这话,何意?”
无崖子叹道:“不瞒你说,适才我让他入逍遥派,又立你为掌门人,实则对他就是一种试探。
他若刚才不愿奉你为掌门人,亦或者说,他连这个样子都不愿装,外公是准备杀了他的!”
王语嫣大吃一惊:“外公,你不可……”
无崖子神色一肃道:“嫣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外公断不能再做养虎为患之事,哪怕忘恩负义也在所不惜。反正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也不在乎这些了!
可他终究给你跪了,可见这人虽有些大男子心性,却颇讲诚信,这种人再是为恶,也差不到哪去!我也就可以走的放心了!”
“外公……”王语嫣一声轻呼,欲言又止。
无崖子又问道:“嫣儿,要不要外公给你撮合一把!”
王语嫣摇了摇头道:“外公,不能的!”
“不能?”无崖子很是愕然。
王语嫣就将她与慕容复青梅竹马,如何被顾朝辞擒拿,慕容复又如何死在顾朝辞手下,将其中曲折,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无崖子作为情场老手,当年能将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两人,哄的团团转。将各自护身神功都交了出来,如何看不明白,在这事上,王语嫣根本没有主动的余地。
亦或顾朝辞主动追求,都不好轻易答应,否则岂不是显得太过薄情寡义了?叹声道:“这事的确很难!一切单凭天意吧!”
从这一天起,无崖子开始传授顾朝辞、王语嫣“北冥神功”“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小无相功”“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以及这门掌法衍生出的“生死符”等各种武学。
顾朝辞身具超凡内力、超卓见识,对各种武技自然就是一学就会。至于对“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与“小无相功”这两门内功,并未深入研习。
在他看来,这内功对他的实力,压根不会再有提升,他只是对怎样同时运转双气海极为上心,将精力都放在了这上面。
至于王语嫣虽不会武功,可记性好的惊人,每天就是记,无崖子教多少,她都能很快背的滚瓜烂熟,随口就能说的头头是道。
顾朝辞看的明白,此女接受无崖子内力之日,就是她一飞冲天之时。
顾朝辞闲暇时与无崖子纵酒放歌,讲论传闻,这才知道。
所谓天山缥缈峰灵鹫宫,其实也隶属逍遥派,原地早已存在,并非天山童姥所建。
里面有一些刻有天山六阳掌等等上乘武学的石壁,已然存在数百年,至于以前到底属于哪个组织或个人,无人知晓。
反正逍遥子收几人为徒,将其给了大师姐天山童姥,顾朝辞自是暗暗留心,以后有机会,这石壁自己得亲眼看一看。
他明知这石壁上的武功,不出意外,应该也都在无崖子这个搜集天下武学之人的脑海里了,但还是想要亲眼去看一看。关于高深武学,顾朝辞一向都是有杀错,莫放过的理念。
在聋哑谷的这期间,无崖子也问过顾朝辞家住哪里,都有什么人,顾朝辞却说不出来,他有心想要编造一个,却知瞒不过人。无崖子肯定会派聋哑门的去打探证实,只能左右堂塞。
眼见无崖子甚是不悦,每天也是严加戒备,惟恐危险降临。
可一晃眼两个多月过去了,他自己快要功力尽复,什么意外却也没发生,不禁暗叹:“我这被迫害妄想症,还是得治!”
他想着知道自己来聋哑谷的,应该就丁春秋一人,而这家伙,说不定被自己徒弟给欺师灭祖了,自然就没危险了。他还是想多了。
他却不知道,他面临的最大危险,在参见逍遥派掌门人时,就已经过去了。
这些时日里,顾朝辞与王语嫣朝夕相处,不知不觉间,也是情谊日进。
一个已将以前称呼的“顾公子”“姓顾的”舍掉了,直接称为“顾兄”,另一个也从“王姑娘”直接减为“语嫣”,本想叫“嫣妹”的,但鉴于无崖子询问自己身世问题,还是忍住了。
王语嫣过上这般安宁逍遥的日子,一时间心情极是畅快,真盼时光就此停驻,永不前移才好。
……
这一日,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无崖子与顾朝辞两人身上。
他们相对而坐,推杯换盏,正自饮得痛快,酒至微醺,无崖子脸上泛起酡红之色,他饮尽一杯,忽道:“师弟,这些天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却是不吐不快!”
顾朝辞见他嘴角虽然挂着微笑,眉宇之间却甚有忧色,不由得心头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了上来。笑道:“师兄太见外了,有话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无崖子点了点头道:“这几个月来咱俩相处,虽然年龄有别。却是肝胆相照,言谈投契。”
他说到这里,但面上肌肉却微微一牵,好像触动起了心头的某件为难之事。
“可迄今为止,你的家世我却也一无所知,每谈到这个话题,你便顾左右而言他,莫非其中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顾朝辞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头不禁怦怦乱跳,说道:“我……”
无崖子一摆手道:“你切莫误会,老夫无意要探人隐私。我死在顷刻,也无子嗣,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他沉吟半晌,似在思索怎样说下去:“……师弟,你一表人才,武功高强,人品也是没的说。
在当今武林鹤立鸡群,我说句不当说的话,其实语嫣已经喜欢上你啦!
老夫在情场上,也是有过几遭的,看出个中奥妙,绝不为难。
说句实话,冲着你的武功人品,咱们又是江湖人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加上我素性不耐繁文缛礼,便想在临死之前,做主让你们成亲。
可你杀了慕容复,那是她的表哥,更是她以前的心上人,她不知怎样才好。
直接接受这份感情,显得她薄情寡义,若不接受,她内心又很是煎熬,这个当然是她个人问题。
可作为你来讲,你到底是哪里人,你的过去,也无人知晓。
不瞒你说,这些时日,我让星河派遣聋哑门弟子,在中原、大辽、西夏到处去打听过,直到今天三地消息才全传了过来,从未听说过你这么一个人。
而且那个叫乔峰的契丹人,两个多月前在离此不远的聚贤庄,杀了好多人。
传闻他当时像野兽一般发狂,竟连丐帮一位长老都杀了。而被他所杀的那位奚长老,以前还曾教授过他几手武功。
他杀师杀父母本只是传言,别人未曾亲眼目睹,可这事一出,他已然成了真正的武林公敌,人人欲杀之而后快!
江湖又传,乔峰造成一切血桉的源头,其实都在你身上,有云:‘血煞魔君’顾朝辞在杏子林曾为乔峰张目,当时心狠手辣灭杀西夏一品堂时的疯狂,更是与乔峰如出一辙,定然也是契丹胡虏无疑。
还有丐帮的那位徐冲霄长老,出身五台山清凉寺,其寺方丈是与少林寺玄慈方丈齐名的“降龙罗汉”神山上人,他与徐冲霄同辈。
他说丐帮杏子林事件,大概率只是你与乔峰设计的一场大阴谋,是你利用“迷心术”之类的武功,让那些人违心说出了假话。
关于这些,我其实都不关心。只是我不知你报的是化名,还是有什么其他隐情,这就让我着实有些放心不下了!”
顾朝辞耳朵微颤,树丛中有一道熟悉而沉重的呼吸声,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很是苦涩道:“你不放心什么?”
无涯子定定的看着顾朝辞,正色道:“这些江湖恩怨我不理会,那些事归根结底,就是你杀我我杀你,实则没有什么真正的公道可言,只是谁强谁弱的问题。
可我怕你在感情方面,像我一般始乱终弃,一去不返,伤害了语嫣;又怕你二人最终反目成仇,闹个不死不休!毕竟我的女儿,也杀了你的恩人吗!”
这话一出,让顾朝辞久久无言,因为无崖子有些方面说的对,他很有可能在某一天,离开这个世界,就此一去不返。
这跟始乱终弃,其实也没区别。想到这,他也不知说什么了。
“嫣儿对我说过,她与慕容复的点点滴滴,我才知道这小子不但浪得虚名,更将我这外孙女,当成了一件为了他复国大业,随时都能牺牲的物品。而这种人,也曾让她喜欢的无法自拔,让人很是怒其不争!”
说到这,无崖子语音略顿,长叹一声道:“唉,她与其外婆不同,从小也没有离开过母亲身边,心思太过单纯,对人心险恶认识不够。
若有一天,不幸被我言中,以她的轴性,纵然她内力太深,武功再高,恐怕也难活过三十岁!这世间八万字,唯有情字最伤人啊!”
无崖子说着端起一碗酒,喝了几大口。
顾朝辞听他开门见山,说的如此明白,心头不禁怦怦乱跳,垂下头道:“师兄,我知道你的意思!您不同意我与语嫣走到一起,对吗?”
“是!”无崖子很是斩钉截铁!
“我有一种预感,她在你心里,只是可有可无,你给不了她幸福!”
顾朝辞也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道:“您对她的爱护之心,我也明白。
可我得说一句,我绝无伤害语嫣之心,也并非有意隐瞒家世,只是其中实有难言之处,我说出来,谁都会当是信口胡说!”
无崖子只呵呵一笑,不做置喙。
顾朝辞知道他不信,不由的目光迷蒙,轻轻说道:“其实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是来自……”
无崖子摆手道:“好了!喝酒,喝酒,我看你神功快要尽复,明天我就准备为嫣儿传功了,今日也是我们最后一顿酒了。
我只希望,你能念在老夫与你相交一场的分上,以后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她母女二人多方照拂,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的事,我也管不了了!来,喝!”
顾朝辞流露出了一丝苦笑,对此,他也有所预料,无崖子这种人,压根不信他这大实话。这像是对江湖人说,你可不能杀人,因为死人真的会成了鬼,找你报仇,一样的荒谬。
如果以前在地球时,有人跟他说:“我是穿越来的!”
他也只会呵呵一笑,骂一句有病,仅此而已!谁若真信,那是真傻叉!
他现在就是成了一个说真话,没人信,说谎,却是一戳就破的局面。
也幸亏他没跟无崖子胡编乱造身份,否则人家调查完了,岂不穿帮,更尴尬了。
想着,他也只能用余光瞥了树丛一眼,站起身来,告了声罪,独自回了屋子。
无崖子看着顾朝辞远去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眼前,叹声道:“嫣儿,你出来吧!
他早就知道你在此了,他的回答,你也听到了。
今日我本想问个清楚,就让你们成亲的。可他连他是哪里人,都不愿告知,哪怕他真是契丹人,我也认了。
可他却来了一句,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唉,看来他所图甚大,或许跟那慕容复一样,也是什么亡国遗民……”
“外公,我知道了!”
王语嫣哽咽道。
她早已在旁听的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顾朝辞图谋什么,她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可对方嘴里全是不尽不实之言,这就让人难以接受了。
不禁心想:“他早知自己与外公的关系,那些什么‘我是她命根子’的说法,其实都是为了图谋外公武学罢了!”
王语嫣生长人间一十八岁,从未想过人心竟可如此险恶,她少女的一颗芳心,如被大力向四下里撕扯,她几乎已可听到自己一颗心,碎成千片的响声。
这种痛竟然比表哥当初将自己让给他,以及他亲手杀了表哥,还让自己觉得窒息!
无崖子见孙女如此伤心,心中也颇不是滋味,对顾朝辞不满到了极点,但他毕竟是一代高人,大风大浪不知经了多少,澹然说道:“不过你也不要与他交恶,他再是不济,应该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以后你就回家,让你娘给你照看着,找个良人嫁了吧!这江湖人,太复杂,最好永远不要找了!”
无崖子拿得起、放的下,自与王语嫣不同。
……
翌日。
静房内。
无崖子与王语嫣相对静坐,顾朝辞与苏星河在一侧静坐,苏星河与王语嫣眼圈都红了。
无崖子笑道:“今天我是最开心的,能去另一个世界,也是人生乐事!”
顾朝辞眉头一抖,知道他或多或少在内涵自己。
无崖子突然双手伸出,抓住王语嫣左右两手的腕上穴道。
王语嫣只觉两股热气,从双手手腕“会宗穴”中疾冲进来,两道热气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自臂至胸冲入了胸口“膻中穴”。
饶是王语嫣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一时间也是惊惶不已,突觉“膻中穴”中那股积储热气,又开始化成千百条细细的一缕缕热气,散入全身各处穴道。
只觉得四肢百骸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胸口、小腹和脑袋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过不片时,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王语嫣忽觉身子轻轻一震,眼前明亮起来,一时间,涌现高天迥地,广袤无垠,她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被外公传功呢?怎会看到如此景象?
心念甫动,耳边突然雷声大作,风云疾涌,万里长空乌云聚合,道道闪电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乱走,千万声炸雷此起彼伏,几如一声。
王语嫣心跳也随那雷声越跳越快,似要挣出胸膛。闪电道道从天而降,肌肤麻中带痛,仿佛置身于天地洪炉。
又一时她在曼陀山庄读书,一时慕容复满脸血污,冷冷看着她道:“表妹,你不是要嫁给我吗?为何这么快就变了心!你为何不杀顾朝辞,为我报仇?”
一时她又拳打脚踢,打得顾朝辞吐血而飞,一会又是顾朝辞露出凶恶嘴角,朝她胸口就是一掌,冷冷说道:“小丫头片子,老子会喜欢你,你想的倒美!
你不过就是我的一个过客,老子只想利用你,获取你外公的武功罢了!”
又一会顾朝辞脸上挂着和蔼笑容:“嫣妹,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又一会,顾朝辞很是不屑道:“果然是个花瓶姑娘,除了长相,一无是处!”
她正痛苦的死去活来,突然暴雨如注,雨水粗若儿臂,打在身上,湿意漫生,可这雨点却是热的,一时间,王语嫣脑子清醒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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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明白了,这就是顾朝辞与外公说的,内功到了一定境界,就会出现种种光怪陆离的幻境。
只是这幻境竟然跟真的一样,也太可怕了,她如非早得两人教导,知道这一环节,只怕早就惊骇、崩溃了。
等她睁开眼来,察觉自己横卧于地,外公已放脱自己双手,就坐在自己身旁,顾朝辞坐在他身后,伸出双掌抵住了外公背心。
就见外公已然变了一人,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上,竟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浓密头发脱落了大半,尽成灰白,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
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在自己身上,而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有汗水不停渗出。
王语嫣见外公龙钟不堪,真正成了一个百岁老头,很是心疼拉住无崖子的手,哭叫道:“外公……”
无崖子笑了一笑道:“大功告成了!好孩子,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我这一身内力,最起码有八成都传到你的体内了,你随便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
王语嫣一脑袋的武学法门,以前能想到,却是做不到,这时回想了一门掌法法门,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
王语嫣不信的看着自己白嫩的手掌。
无崖子满脸笑容,十分欢喜道:“你外公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又岂同寻常?
你从未修习过武功,这时所能运使出来的内力,一成也
还不到呢!”
“好了,师弟你不用给我输真气了,我一切都已交代清楚,安排妥当了,让我早早的走吧,如此也免受痛苦了!”
顾朝辞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抽了双掌,叹了一声道:“师兄一路好走!”
饶是苏星河对此早就清楚,这时也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头,泣声道:“师父,师父,你终于要舍弟子而去了!”
王语嫣和外公相处了虽只两个来月,但他对自己关爱有加,体内也受了他七十余年修炼的功力,也可以说,外公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再想到幻境中的一切,忍不住心如刀割,跪地放声大哭,泪流不止。
无崖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嫣儿不哭不哭!所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亦!”
突然间哈哈哈几声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已然魂归天国。
苏星河与王语嫣跪倒在地,哭了一阵子,顾朝辞也向无崖子遗体,拜了几拜。
……
几人为他按照风俗办理后事,择了一处风水高地,修建了一座大坟。
顾朝辞看着聋哑谷门人来回忙碌,心头忽生出一种异样感觉:人生一世,任你再高的武功,多大的威名,最终也是一抔黄土,只需要将你往地下一埋,再也留不下什么东西,宛若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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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