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辞险些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油然膨胀的怨气。
太阴幽荧祂凭什么?
凭什么欺瞒他数千年?
凭什么剥夺属于他的过往?
又是凭什么,两次将他倾附一片、赤诚以待的真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祂欠了他那么多,他们之间的万般纠葛祂休想一笔勾销。
即便是如今祂已经轮回转世,前尘尽忘,他亦不会放下!
谢予辞神色幽暗,他悲喜莫测的看向静坐于不远处小舟船头蒲团上,那抹纤瘦单薄的背影。
所以,莫非这才是混沌初开上古上神真正的神通吗?
可以让人一次又一次的对她心软,一次又一次心生软弱、因她沉溺?
其实,在卓清潭这一世为凡人,他在与她相遇之初,原本确实打算利用手中那几名被他扣下的端虚宫弟子行踪,诱她与他共同进入宿风谷秘境。
他想看看此生沦为一介凡人的太阴幽荧,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再顺便名正言顺的拿回宿风谷秘境中封存着的他的那一部分神力。
而当初在宿风谷秘境中,他也确实使计施法、瞒住她的法器探视,并伪装成被拉进幻境中其他小结界中的假象,依计划先行离去提前取走了宿风谷秘境阵王中的那部分神力。
他也确实原本打算以宿风谷秘境被破之事,令她陷入于两难之境。
谢予辞猜到了她会因此被牵累,被仙门百家唾弃诘问。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就是偏偏要她也来尝尝他当年身为凶神被三界仙神甚至妖魔避之不及、敬而远之、鄙夷孤立的感受!
但是,当他在凭津阁的湖底锁芯牢中看到被缚于刑架上,单薄纤瘦却恬淡无畏的卓清潭时,他却忽然什么都忘了。
卓清潭确实如他所料,被仙门百家质疑防备,跌落泥潭,身陷囹圄,处境不堪。
但是,她却依然冷静沉着,没有一丝怨怼,还放下芥蒂将诸事与那个凭津阁目中无人的小弟子一一交代清楚。
谢予辞这才发现,原来见她受难,自己的心底却并没有之前臆想中的那班快意,更没有大仇得报的畅然开怀。
他反而很愤怒,替她感觉不值。
他甚至打乱了自己之前的全部计划,直接从锁芯牢中直接掳走了她。
又甚至将她带去兖州府,带到了这座破月小筑。
——这个此时此刻唯一还勉强可以被他称之为“家”的落脚点。
他是不是中了她的毒太深了,才会如此无法自拔、每每变得不像自己?
他该怎么办?
他又能怎么办?
他当真能做到吗?
面对这个前事不知的卓清潭,他能予自己一个公道吗?
“——碰!”
一声轻响惊动了谢予辞的万般思绪,他一怔,皱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在距他几步开外的小舟船头,卓清潭微微蹙着眉,正在低头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裙摆。
而船头上那张小小的茶案上此时水渍一片,似乎是茶盏被碰翻了。
他走到船头,垂头看向她:。
“怎么了?”
卓清潭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笑笑道:“没什么。”
谢予辞蹙眉,视线在她身上逡巡片刻,最终缓缓定格在她擦拭裙摆的手上,目光微凝。
她那双较之寻常女子来说更加纤长的双手白得如同冷玉一般,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青筋毕露。
尽管她已在极力控制,但那双手掌上肉眼可见,在不可控般轻轻颤抖。
谢予辞皱眉,他本被方才的思绪搅扰,就觉得心中烦闷,此时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冷硬。
“你的手怎么了?”
卓清潭已擦拭差不多了,她将双手掩盖在宽大的飘飘欲仙的幽蓝色云袖袖摆下,仰起头来,看着他笑的云淡风轻。
“茶盏有些烫,一时便没有拿稳。”
谢予辞定定的看了她一瞬。
一个忍耐力极强、身负八颗镇骨钉尚且能谈笑自若,让人看不出丝毫异样的人,会因为茶盏杯壁温热而打翻茶盏?
这可能吗?
他的视线十分强势,牢牢锁定卓清潭的双眼,没有一丝一毫退缩,显然不接受这种敷衍应付。
他皱着眉冷冷再次发问:“到底怎么了?”
卓清潭与他沉默着对视了一瞬。
远处遥遥传来附近船只上的少女们嬉戏玩耍的笑闹声,她看着他神色便知道这次糊弄不过去,于是眸色温润的看着他,坦白道:
“许是心疾犯了,眩晕了一瞬,没有拿稳茶盏。”
谢予辞眉心蹙的更紧了几分:“你何时有的心疾?”
他对上卓清潭水墨分明的眉眼,忽而恍然,喃喃道:“是上次在兖州府受伤那次”
卓清潭无甚所谓的笑笑,不太在意的道:
“我的伤势已快大好,今日只是起得早了些,有些疲惫。”
谢予辞撩起衣摆,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
浓碧色的湖色在日光和树影的照映下宛如一块纹理分明的翡翠,湖面温暖的湖风轻轻拂动着他前额的发,为他更添几缕少年意气。
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嘲道:“好或不好的,你自己心中有数,倒也不必蒙我。”
卓清潭展颜一笑,用左手轻轻托扶住右手手肘,掌心向上示意了一下茶案的小茶壶,偏头看着他道:
“大好秋日,不提这些。‘谢仙君’茶艺出众,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福气,品一品‘谢仙君’泡制的清茶?”
谢予辞垂头看了看茶案上简陋的茶具。
他们租赁的虽是洛神湖上价格最贵、样式最好的小舟,但是上面的茶具却还是差了几分意思。
他沉默一瞬,但却并没有出言拒绝。
谢予辞打开面前的装置茶叶的小木匣,里面的茶叶居然是“春日拂晓”。
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看来这租赁小舟的价格贵是贵了些,但贵的有道理,这银子花的倒也算值得。
他泡茶的姿势自有一派独到的风流韵意,是他骨子里透出的那份不羁。
湖面上蒸腾而起的微弱白雾,伴着热茶袅袅升起的水汽和茶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都更加温和了一些。
此情此景,美得不似凡间,实在当浮一大白。
谢予辞在茶案上两个空着的茶盏中各斟了一杯茶水,并将其中一杯略向前推了推。
卓清潭拿过自己面前的那杯紫砂茶盏静静看了半响,然后忽然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
“桌某突然觉得我们似乎应该好好喝一杯。”
谢予辞淡淡瞥了她一眼。
“卓姑娘不是已经在准备饮茶了吗?”
卓清潭仰起头来,将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放下茶盏对他莞尔一笑。
“桌某是说,我们应该好好喝一次酒。”
谢予辞挑了挑眉,轻笑一声,轻轻歪着头看向她。
“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