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谢予辞似乎终于放下了心结。
或者也可以说是,谢予辞终于跟过去的自己和解。
他将所有前世心结,尽数埋藏在了自己的心底,放纵它们不见天光。
于是,他终于不再回避卓清潭,还神态自若的大大方方的搀扶着她的手臂,不再对她避若蛇蝎。
——当然,如果忽略他通红一片的双耳、和眼底深处赫赧游移着的视线,那么他还是掩饰的很成功的。
经年流转,他还是那个每每面对她便会红了眼眶的少年。
当他们走到山间一处温热的山泉处时,谢予辞忽而耳朵微微一动。
他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向脚下的山涧,忽然淡笑着唤了声:“清潭。”
“嗯?”卓清潭偏首含笑看她。
她的额上此时已经布上了一层薄薄的清汗。
不是热的,而是累的。
她此时终归是体虚异于常人的,哪怕有谢予辞在身侧时时搀扶,但在山中登高行走亦是极其消耗体力的。
谢予辞将她扶到一旁温泉旁,他轻轻挥手施法,一套考究舒适的竹木摇椅和茶台便出现在了此处。
卓清潭微微讶异的看着他。
他笑了笑,先是将卓清潭扶至摇椅上安置下来,然后又在摇椅旁边的茶台上斟好了一盏清茶,这才轻声道:
“你累了,我们在此休息一下再走。既然是出来散心游玩的,倒也不必如此赶时间。”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迟疑着道: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慢了些?晚青、灵蓉还有我师弟他们”
“不必管他们。”
谢予辞笑着打断她道:“他们都是那么大的人了,哪里还需要你事事为他们操心?
放心吧,灵蓉虽然跳脱,但晚青却十分稳妥,必定会照顾好你师弟的。”
卓清潭轻笑道:“我不是担心这个,罗浮跟她们一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我们的脚程这么慢,怕是到了天黑都下不了山呢。”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旋即摇了摇头笑了。
“你还说不用休息?我看人是都累傻了。若是届时天色已晚,我自然可以御剑施法带你下山。谁说我们一定要靠自己的腿走下去的?”
卓清潭闻言恍然,她轻轻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真的傻了,不过才做了一个月身无灵力的凡人,居然险些连仙术御剑都忘了。”
她忽而展颜一笑,道:“这样看来,我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说不准再过一段时日,我连仙术阵法的口诀都记不真切了。谢予辞,到时候你便更麻烦了。”
“涂雪碧”虽然削弱了她的六识,但是镇骨钉对她身体造成的伤害和影响却在逐渐加剧。
加上六识中的“意识”也长期被削弱着,她的记性当真是与从前的她判若两人。
现在有时候,她去回想过去几年的事情,甚至需要细细回忆好半天才能想起。
不过,好在谢予辞此时对此还是一无所知的,只当她是因为受刑罚于身时常糊涂。
否则若是他知道真相,只怕会不由分说、不听任何理由,强行取出她体内深埋于八脉中的八颗镇骨钉。
谢予辞笑了笑,歪着头看着她,目光温煦。
“无妨,你今后也不需记得这些仙法口诀。有我在,不会有人能伤你分毫。我可是在天界都当过仙官的‘谢仙君’呢。”
卓清潭淡笑着点头,目光盈盈如水的看着他。
她的眸光好像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竟比身侧的温泉水更加暖人心脾。
谢予辞一时之间沉醉其中,甚至差点忘记还有事要处理。
好在他及时醒神,然后低头轻轻为她整理了一番那件被他施了恒温法阵的大氅。
然后,他两指结印一挥,一处散发着玄紫色光芒的结界,瞬间将摇椅和茶台罩住,亦将卓清潭罩在其间。
卓清潭微微一怔,她放下刚刚饮尽的茶盏,眉目温润的抬头看他。
“怎么了?”
谢予辞笑容明媚,为她在空了的茶盏中再次斟了一杯茶水,然后低声道:
“无事,只是我方才想起,咱们今日出行所有食物,都在灵蓉那个好吃懒做的丫头的储物囊中。
喝茶怎好没有茶点相左?等我施法去前面找她,给你取些果脯糖糕回来,很快的。”
卓清潭轻轻松了口气,她笑道:
“我还以为是你感应到了什么妖邪。不必这般麻烦,我又不饿,我们在此歇歇脚便好。”
谢予辞却挑了挑眉,轻笑着“威胁”她道:
“那可不成,必须得吃。若要与谢某比邻而居、相伴避世,那么生活起居便要听从谢某的安排,谢某行事可是一贯霸道的,不知卓姑娘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卓清潭轻轻挑眉,她忽然发现,谢予辞从今早开始,便再也未曾阴阳怪气叫过她“卓仙长”,而是开始叫她“清潭”和“卓姑娘”了。
这样便很好。
她轻轻笑了笑。
待她的师父和众位师叔长老们从太虚秘境中出来,她便回山亲自向诸位长辈请罪,然后交代清楚多年来经手过的仙门诸事和端虚宫宫务。
届时,她便不再是端虚宫的掌宫,不再是仙门弟子,亦不再是仙门百家中天赋异禀的那个卓仙长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昂起头来,笑意晏晏的看着谢予辞道:
“是吗?不知谢公子打算对我如何霸道呢?不过,不管如何,清潭随时恭候,领教谢公子教诲。”
谢予辞当即一怔。
他旋即十分可疑的猛然起身,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语气闷闷的道:
“我,我先去寻灵蓉,你待在结界中,不要离开,不要走动。”
卓清潭好笑的从他背后看着他那双红透了的双耳,十分厚道的并没有出言取笑,只是轻笑一声,应道:“知道了,谢公子。”
谢予辞逃也是似的手指轻轻一动,霎时间施法从原地消失。
卓清潭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垂首浅浅啜饮了一口他临走时斟好的热茶。
而与此同时,谢予辞转瞬间便已出现在距离卓清潭所在的温泉池并不算远的一处山间索道旁。
他面无表情的打量着面前一身九重天上仙仙服头冠、静静独立,背对着他的仙君,淡淡挑眉。
“九重天的仙服?阁下是何人?一路跟着我这个凡人,又是所谓何事?”
那名九重天仙君缓缓转过身来,她那一双昔年温情脉脉的杏目,此时正眨也不眨的看着谢予辞,里面却泛着十足陌生的冷光。
谢予辞见到她的正脸,当即一怔。
“是你?”
那名上仙亦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缓缓说道:“钧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说到此处,她忽而“嗤”的轻笑一声,摇着头冷冷看着他。
“或许,我应该叫你——谢予辞?”
谢予辞沉默一瞬,他目色沉沉的看着她,缓缓叫出了她的名字。
“嘉荣。”
来者,正是上仙嘉荣!
昔年仙山岱舆上的一株嘉荣仙草,得往圣帝君点化修成人形,得道飞升为九重天上的仙娥。
后来,她在天界几经修炼,从九重天上西极濯祗仙宫的仙娥,到仙侍,再领仙职下凡历难,最终升到上仙仙阶,得以重新回到往圣帝君座下,最后更是做了濯祗仙宫的掌令上仙。
而她曾经,亦待钧别十分亲厚亲近。
只是,九千余年前那场惊动天地的变故,让五大仙山之首的仙山岱舆从此沉没于东海海底。
而随着主人的身故,濯祗仙宫亦同时堙灭于三界,分崩离析、破碎为漫天仙尘,散落于东海。
犹记当时仙山上乱成一片,众多仙官仙娥忙于施法在岱舆沉没前营救仙山上的诸多仙兽仙草。
直至他被太阴幽荧神骨之力分封于下界,他都未曾见到嘉荣最后一面。
不曾想到,他们再次相见,居然是这种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