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昔年嘉荣待谢予辞十分亲厚。
不论是在他做谢予辞时,亦还是他是钧别时,嘉荣都不曾亏欠于他。
在他还是钧别时,虽然嘉荣瞒着他不曾告知过他的过往但是毕竟那时她乃是九重天上有仙阶的上仙,又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座下亲信之人。
忠心事主本没有错,关于这点,他并不怪她。
尽管此时嘉荣神色冷若冰霜,明显来者不善。但是,谢予辞却依旧不愿与她多作争执。
他当先一步轻轻偏移开视线,淡淡开口。
“多年不见,你如今仙威甚重,想来仙法也进益极多,恭喜你了。
只是不知,一别经年,你因何窥探于谢某的行迹?
方才行至半山腰时,其实谢某便已察觉到身后有股若有似无的仙力在如影随形。
虽然你将痕迹掩饰的极好,但在下天生对旁人的窥探感知敏锐,你的动作瞒不了我。”
嘉荣冷冷一笑,语带嘲讽道:
“窥探于阁下,在下岂敢?你是自混沌初开、万物降生至今,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身负神骨的凶煞。
我虽已为上仙多年,但不过似我这等仙草出身的区区神仙,哪里抵得住凶神的神威。”
谢予辞眉心微微一蹙,她此时话里难掩怨怼之情。
于是,他再度转过头来定定看了她一瞬。
“嘉荣,你恨我?”
嘉荣忽然哈哈一笑,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
“难道我不该恨你吗?钧别——”
她微微一顿,旋即又摇了摇头,道:“不,或许我应该叫你‘谢予辞’才更合适。
我只当昔年仙山岱舆上相识数百年的少年钧别已死!死在了他最后一次回到岱舆之前。”
谢予辞沉默片刻,缓缓道:“嘉荣,我很抱歉,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是不管你信或是不信,当年我的本意确实只是想毁去昔年自己在岱舆上亲手建造的房舍景致,仅此而已。
不曾想居然会彻底毁掉了整个仙山,毁掉了濯祗仙宫,也毁了你的家。”
嘉荣生在岱舆,长在濯祗仙宫太阴幽荧座前。
她幼时在岱舆开了神识,在岱舆化身出人形,又是在岱舆被太阴幽荧点化成仙,亦是在岱舆任职生活了上千年。
仙山岱舆,不仅曾经是他的家,更是她的。
而她的家后来却因他之过彻底毁了,她怨他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嘉荣一脸沉痛的看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你所抱歉的,便仅仅因为区区一座仙山岱舆被毁吗?那么帝君呢?你对帝君,又可曾有愧、有悔?”
谢予辞手指微微一僵。
他沉默一瞬,抬起头静静注视着她,轻声道:
“我有悔。但,不曾有愧。”
昔年他做谢予辞时,为了不令太阴幽荧这个天界帝君为难,甘愿远赴仙山,终此一生不复出;
愿意不在意凡间妖魔凶兽的鄙夷白眼,做一个妖邪眼中被天界帝君“驯服”的凶神;
曾经那般好勇斗狠的他,愿意每日沉浸于庖厨俗世,养仙草喂仙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亦甘愿舍弃自己的神目和修为,只为护卫太阴幽荧无恙周全。
而他昔年是钧别时,每日亲侍随行、事事不假人手,亲力亲为的照顾往圣帝君起居日常;
愿意为往圣帝君的一句神谕,奔赴红尘滚滚的凡尘,去历经凡世六妄八苦;
愿意为往圣帝君的一句“可要违逆”而放下当时心中的执念,赶赴九重天,在堕神汀畔经年孤苦、甘之如饴,做一名称职的神殿神官。
谢予辞自问,昔年的他,不论何时、何地、何等身份,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愧对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但是,他却有悔。
后悔当年他不曾思量周全;后悔自己居然如此粗心,对自己身上的神封究竟是如何设下的全然不知,便一时义愤以“穷奇珠”之力破开了封印。
若他知道那道神封居然是太阴幽荧的半颗元神之力所化,他绝不会破开那道封印!
若他知道破开那道封印,会累及太阴幽荧神陨道消、魂断东海,他亦绝不会那般行事!
所以,他有悔。
他从未想过要置太阴幽荧于死地。哪怕是再恨她的时候,他都未曾想过要她死。
嘉荣沉默一瞬,忽而沉声道:
“有悔,却无愧?帝君昔年为你付出过那么多,居然却只换来你的一句‘无愧’?
也罢,你既无愧,我也不想多说。但你既然说你有悔,如今又为何还要纠缠于帝君?若是你意图对帝君不利,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谢予辞缓缓看了她一眼。
“这是我与她的事,嘉荣,此事与你无关。”
嘉荣却冷冷一笑。
“与我无关?我看,你分明是为了引帝君为你打开当年她亲自设下的神骨封印,释放你被封印着的神力和神体吧?”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谢予辞。
“谢予辞,凡间四大秘境结界而今已被你破了两处。现下圣神帝尊尚在闭关,哪怕是在九重天上,亦是九千余年未曾露面。
帝尊既然不在,目前你所拿到的神力,便足以让你傲视三界、再无敌手,这些难道还不够吗?你竟还不肯收手?
你不要忘了,你被帝君封印的神力,不仅仅是混沌初开天地之间的凶煞神力,还有那足以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
你若连破四大秘境,拿回所有神力,你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控制得住鸿蒙紫气?
还是说,你当真是要颠覆这三界,视苍生为蝼蚁刍狗?”
谢予辞皱眉看着她。
“我何时说过,我要破开九晟山冥王沟秘境和崇阿山太虚秘境?
我近来在北地已近一月,若我真有心于此,何以迟迟没有动作?”
嘉荣冷声道:“自然是因为帝君冰雪聪慧,看出了你的意图,所以不愿意配合你。”
谢予辞闻言轻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她而今前尘尽忘,只是一个凡人。我若真想强迫她或是拿她身边亲友的性命威逼于她,你觉得她会不会跟我同去秘境?”
“——你敢?”
嘉荣当即断喝一声。
“就算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仙灵具碎,我也不会让你再冒犯帝君!
若非见你一直以礼相待于帝君,我是不会直到此时才现身出现的。”
谢予辞听到这里,忽然道:“既然如此,我却有一事不明。”
嘉荣冷冷皱眉看他:“何事?”
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一月前,钧天崖秘境破开的那部分神力,只够助我幻化出现在的这幅身体。
而我那时因贸然从地心焱火下救出卓清潭,用尽力量,形同凡人,便是连一丝多余的神力都不曾有。
谢某那阵子浑浑噩噩了许多天,因此并不知道钧天崖秘境被破后,她所遭遇的种种。”
谢予辞目色沉沉的看着她。
“可是你方才却说,你一直在关注着卓清潭的近况,因看到我这段日子以礼相待、不曾伤害苛待于她,于是并未现身。
可是这就奇怪了,既然嘉荣你可以临凡,那么为何这么多年来,你从来不曾出现在卓清潭面前过?
又是为何,她前些时日被冤枉、被刑责时,你都未曾出手相救,竟然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施加刑罚于身?”
嘉荣沉默良久,似乎在思忖是不是应该说。
但是最终,她还是沉声回答了。
“因为,早在九千余年前,圣神帝尊闭关消失之前,便曾经在九重天下过神谕。
在他归来之日前,所有天界仙君依旧各司其职助力三界运转,但除此之外,任何仙君不得临凡现世,只能待在九重天,尤其不可干预仙神历难。”
“仙神历难?”
谢予辞蹙眉。
“他是这般解释太阴幽荧消失之事的?
可是当日殉神钟明明已经彻底碎裂,钟碎之声响彻三界,他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