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薄干用马刺狠狠地磕马肚子,胯下战马四蹄交错的频率已经高得吓人,嘴角漾出白沫,尾巴拉成一条直线,但距离斛律征还有至少十匹马的距离。
斛律征并不规规矩矩地坐在马鞍上,他嘴里呵呵叫着,一手在空中挥舞马鞭,一手拿着阿薄干送的酒壶喝酒,两条腿死死焊在马肚子两侧,上半身像风中的柳枝,前前后后摇摇欲坠却不坠。有几次马匹腾空而起跳过沟渠,也不见他伸手去抓缰绳。
突然,他身子向右一斜,掉下马去。
还没等阿薄干惊呼出来,斛律征已经穿过马肚子,从马身另一侧冒出来,翻身跨腿,重又端坐在马鞍上。这是比镫里藏身更高级的云中穿燕,鲜卑老骑士都会,但像斛律征这样行云流水的,还真不多见。
阿薄干想要叫好,但立刻就看见斛律征凌空跳起,稳稳地落在马后的土地上,而后瞬间发力加速,紧追几步,飞身跃起,双手一按马屁股,骗腿跨在了马鞍上。
这一连串花样就像石子打水漂,瞬间就连环完成,阿薄干忍不住大声叫好,同时意识到自己和马都跑不动了。
“好了,斛律征,别跑了,我要歇息了。”
斛律征急勒缰绳,战马前蹄腾空直立起来,但它的主人俯身贴在它背上,好像它挥之不去的灵魂。
斛律征策马回来,下马抓住阿薄干的马缰绳,稳住战马,等着阿薄干下马。
阿薄干寻常下马,都会有一个亲兵跪伏在马镫下,让阿薄干踩着脊背下马。现在他坐在马上,等着斛律征跪下来。可是斛律征刚刚加入亲兵,根本不懂得这些规矩。其他亲兵被远远地落在后面,没人过来补位。阿薄干本想告诉斛律征该怎么做,但一想到这个人曾经救过自己的命,不太适合给他下马威,便压了压不快,甩开马镫跳下马来。清晨跑马的兴致,已经被这个没有眼力见的丘八给扫了。
斛律征牵着两匹马跟着,阿薄干往前走了几步,亲兵们都赶到了。立刻有人在草地上铺开一张毯子,像变魔术一样摆开早餐:出炉不久的烤饼,新挤出的牛奶,几样干果,一盘奶酪,一盘过了油的牛肉干,一条装在食盒里的烤羊腿,边上还有一个大革囊,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是酒。
阿薄干坐下来,望着这粗糙的早餐,想起平城家里幅员辽阔的餐桌和物产丰饶的菜单,不禁叹了口气。
换了他过去的脾气,他会把这些喂狗的东西一脚踢开。但是转念一想,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火头军能置办这样的早餐,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当兵的要是知道他们整天吃干粮啃干肉的时候,主将还嫌弃如此美食,一定会气歪鼻子的。
索性大方一把:
“来来来,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大家一起来吧。”
亲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阿薄干大人今天哪片头骨没安好。
阿薄干一屁股坐下来,抽出小刀,割下一片烤羊腿肉,扔给最近的一名亲兵。那小兵手忙脚乱地接过来,不知道是该吃下去还是该还回去。阿薄干一瞪眼,刚要说都他妈别给老子婆婆妈妈,斛律征已经大模大样地坐下来,伸手拿起一片牛肉干大嚼起来。
亲兵们一看阿薄干没反应,纷纷围拢过来坐下。他们哪里知道,斛律征坐下来那一刻,阿薄干内心已经皱起一万道眉头。
这个斛律征也太没规矩了。说赛马,真就把主将给甩得远远的;说下马,也不懂得当下马石;说吃饭,还真就不客气地吃起来。一眼瞥见他腰上挂着的酒壶,由不得生出一丝悔意。
亲兵们都是阿薄干从平城带来的,跟着阿薄干混了几年,每天鞍前马后,没功劳也有苦劳。这一回阿薄干阵前遇险,他们束手无策,救驾的功劳都被这个老兵油子抢了,大伙本来就憋着一口气;后来看到阿薄干把自己心爱的酒壶赏了这个外来户,就更加妒火中烧;现在看到斛律征大大咧咧毫无体统,都想好好教训他。
亲兵头目跟阿薄干这么多年,揣摩功夫炉火纯青,现在已经看出阿薄干不快,心里窃喜。把一小碗酒一口喝干,用马鞭磕了磕斛律征的靴子:
“斛律征,骑马你是好样的,我认输。不知道射箭你咋样?”
斛律征正在大嚼烤羊腿,听到这话,嘴里含着肉,抬头看了一眼头目,再看亲兵们的眼神,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在挑战。
阿薄干不置可否。
头目说将军吃饭,我们助兴。
两名士兵拿来两张弓两袋箭。
可是没有箭靶。
亲兵头目朝着斛律征笑了笑,说射死靶也没有意义,我们就射活靶。
说完捡起一张烤饼,用力抛向空中。烤饼飞到弧线顶端时,被呼啸而至的箭撕成两半,猝然结束飞行轨迹,坠落在尘土中。
亲兵们轰然欢呼。
斛律征憨憨地笑了笑,冲着头目一欠身,突然换了严肃的神情。捡起三个烤饼,翻身上马,在纵马奔驰中同时撒出三个饼子,而后连发三箭。在三个不同的高度上,烤饼们无一例外地被狙杀,整个过程快得根本没有瞄准的机会。
鸦雀无声。
亲兵头目的嘴巴都合不上。
斛律征回到圈里坐下,拿起一个烤饼咬下一大块,憨憨地说:
“可惜了四个饼子!”
阿薄干的不快一扫而光。太开眼了!他下定决心,绝不拿任何规矩来套牢这个老兵油子,只要他这身本事为我所用。
但亲兵们显然不甘心就这样认输,一个大块头站起来,脱掉皮甲,露出上身护胸甲一样的大块肌肉,冲着斛律征一招手:
“来,我和你比摔跤!”
理论上说,好骑士就是好跤手,因为两者都需要下盘稳固、两腿如根,腰部有力、双臂强韧。但是和这个亲兵一比,斛律征显得太窈窕,就像筷子遇到了棍子。
斛律征微微有些不快,他已经看出来,今天他要是不败一阵,这群人就过不去。本想示弱,可是手指碰到了腰间的酒壶,瞬间觉得不能让阿薄干失望。
两个人盘旋对峙了一阵,大块头先发制人,冲过来双手揪住斛律征的肩膀,试探性地向怀中拉了一把。
斛律征知道不能和这个巨无霸硬顶,唯一的机会是顺着他的力道,找机会巧胜。
他没有向后方下沉,而是顺势向前,脑袋顶住对方的下巴,双脚用力从地上蹬出,整个人弹起来,轰然撞向对方怀里。
大块头亲兵原以为斛律征会像所有鲜卑人一样,上身沉降,臀部下坐,形成磐石之势,自然抗拒对方的牵引。所以他是倾全身之力向后拉,结果这个力道和斛律征的主攻方向刚好重叠,带给他双倍的冲击力。
比赛刚开始就结束了,大块头抱着斛律征,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脑袋刚好磕到一块硬地皮,差点就闷绝过去。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因为在旁观者看起来,最后一幕像是一个男人要强暴另一个男人。
大家都是行家,一看就知道斛律征钻了空子,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但既然是较量,那就只能唯结果论,赢就是赢,无论用了什么手段。
阿薄干鼓掌大笑,招手示意斛律征过来,他要给这个机灵的兵油子赏一碗酒。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个传令兵纵马奔来。
还没有下马,来人就大喊起来:
“将军,上岸了,上岸了,晋军大队人马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