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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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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6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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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红色的英国赛车在通往邓尼的道路上轰鸣着,爬上了长长的、陡峭的车道。这是一辆崭新而昂贵的汽车,它的机壳上罩着皮套,银色的排气管和鲜红的漆面闪闪发光。有那么一阵工夫,她没有认出从低矮的车间中跳下来的男人是谁,因为他身穿昆士兰的服装,除了一条短裤外什么都没穿。天哪,这个多英俊呐!她想着,赞赏地打量着他。当他一步跨过两级台阶走上来的时候,她隐约地想起了什么。我希望路迪不要吃那么多,他就有可能和这个小伙子有几分相象了。现在,看上去他可不象是个毛头小伙儿了——瞧他那不可思议的染霜的双鬓吧——但是,在这种活计吃紧的时候,我还从没见过一个蔗工呢。

    当那双沉静而冷淡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时,她知道他是何许人了。

    “我的天哪!”她说道,婴儿的奶瓶落到了地上。

    他将奶瓶捡起来,递给了她,然后靠在了走廊的栏杆上,面对着她:“没事儿。橡皮乃头没有碰到地面,你可以接着喂她。”

    那孩子恰好因为失去了那个必需品而开始抖动,安妮把橡皮乃头塞进了她的嘴里,这才缓过劲儿来讲话,“哦,大人,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被逗笑了。“我得说,你看上去不怎么象一位大主教。你以前也不大像,即使是穿上了适合的衣装。在我的心目中,总觉得不管哪个宗教派别的大主教一定是又胖、又自得。”

    “眼下,我不是一个大主教,只是一个正在度假的教士,因此。你可以叫我拉尔夫。我上次在这儿的时候,就是这个小家伙让梅吉遇上了那么大的麻烦吗?我可以抱抱她吗?我想,我能设法以适当的角度拿着这个奶瓶的。”

    他坐进了安妮旁边的一把椅子中,接过了孩子和奶瓶,继续喂她,他的腿随随便便地交叉着。

    “梅吉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朱丝婷吗?”

    “是的。”

    “我喜欢这个名字。老大爷呀,看看她头发的颜色吧!完全和他外祖父的头发一样。”

    “梅吉也是这么说的。我希望这可怜的小家伙将来别长满一脸雀斑,不过,我想她会这样的。”

    “唔,梅吉就是那种红头发的人,可是她没有雀斑,尽管梅吉的肤色和纹理与她不同,更暗一些。”他放下了空奶瓶,让那孩子直直地坐在他的膝盖上,面对着他,让她弯腰致敬,并且开始有节奏地使劲抚摩她的后背。“在我执何任务时,有时不得不去访问天主教的孤儿院,所以,我和孩子们倒颇有些实际的交往。我所喜欢的那个孤儿院的风萨修女说,这是抚摩婴儿的后背让他打嗝的唯一法。把孩子放在肩头上,孩子的身体就不能充分地向前弯曲,嗝就不会这么容易出来的,而且在打嗝的时候常常会带出许多奶来,让婴儿这样的中间弯着身子,就能把奶抑制住,而让气体出来。”好像是证实他的论点似的,朱丝婷打了个大嗝儿,可是肚里的食物却没有出来。他大笑起来,又抚摩起来,当再也没什么动静的时候,便把她舒舒服服地抱在自己的臂弯里。“多么让人能以置信的怪眼睛啊!极其动人,对吗?梅吉确实生了一个非常寻常的娃娃。”

    “那也无济于事。可是,你会做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神父?”

    “我喜欢婴儿和孩子,一直都是这样的。欣赏他们对我来说比较容易办到,因为我无需担负父亲们的那些不愉快的责任。”

    “不,这是因为你象路迪。你身上有一点儿女人的东西。”

    显然,平日性格孤僻的朱丝婷回报了他的爱抚、她已经睡着了。拉尔夫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从自己的短裤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开波斯坦牌香烟。

    “喂,把烟给我,我替你点上。”

    “梅吉在哪儿?”他问道,从她手中接过一支燃着的香烟,“谢谢。对不起,请给你自己取一支吧。”

    “她不在这里。她还从来没象生朱丝婷的时候那样糟糕过呢,似乎是雨季的到来使她终于垮了下去。于是,我和路迪把她送到外面去住两个月。她大概在3月初回来;还要再往七个星期呢。”

    在安妮讲话的当儿,她已觉察到他神色的变化;仿佛他的打算和得到某种殊快乐的指望突然之间全都化为乌有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第二次没有找到她而说再见了……去雅典时一次,现在又是一次。那时,我离去了一年,那次本来是要在那里呆更长时间的。自从帕迪和斯图死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德罗海达。可是,当要离去的时候,我发现我不能没见梅吉就离开澳大利亚。可她已经结婚了,走了。我想去追她,可是我知道这对她或卢克都不合理。这次来,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你要去哪儿?”

    “去罗马,去梵蒂冈。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已经接替了不久前去世的蒙泰坎迪红衣主教的职位。我早就知道他要召我去的。这是一个很大的荣幸,而且还不止这样。我无法拒绝前去。”

    “你要离开多久?”

    “哦,我想,很久。在欧洲,仗打得很激烈,尽管战争似乎离这里很远。罗马教廷需要召回它所拥有的每一个外交家,感谢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我被归入了外交家之列。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结成了紧密的同盟,他们是一丘之貉。不知为什么,梵蒂冈却不得不把大主教和法西斯主义这两种完全对产的意识形态调和起来。这不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我的德语讲得很好。在雅典的时候,我学会了希腊语,在罗马的时候,学会了意大利语。我还能流利地讲法语和西班牙语。”他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有一种语言的天才,并且精心地修炼这种才能。我的调动是势在必然的。”

    “嗯,大人,除非你明大就启程,不然你还是可以见到梅吉。”

    安妮还没来得及往下想想,话已经嘣出来了。在他离开之前为什么梅吉不能见他一面呢?尤其是在他行将离去很长时间的时候——他似乎是这样认为的。

    他的头转向了她。那双漂亮而冷漠的蓝眼睛显得十分聪慧,要愚弄他是难上难。哦,是的,他是个天生的外交家!他对她说的话,以及她思想深处想到的每一条理由都非常明白。她屏住呼吸,渴望听到他的回答。可是,有很久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盯着外面那绿莹莹的蔗田,蔗田一直延伸到涨满了水的河边。他忘记了睡在他臂弯里的孩子,他入迷地盯着他的侧影——那眼睑的曲线、平直的鼻子,守口如瓶的嘴,意志坚定的下巴。在他漩望着这片景色的时候,他心中有哪些力量正在你争我斗?爱情、愿望、责任、权术、意志力、渴望,怎样进行复杂的平衡?他正在头脑中进行权衡,哪种力量和哪种力量在进行抗争呢?他的手把香烟举到了唇边;安妮看见他的手指的颤抖,她大声地吁了一口气。那么,他并不是个冷漠的人。

    大约有十分钟,他什么也没说。安妮又给他点了一支开波斯坦牌纸烟,递给他。换下了那个已经燃完的烟蒂。他又沉着地抽了起来,他的凝视一次也没有离开远山和大空低压的雨季的云层。

    “她在哪儿?”随后。他以一种完全平平常常的声音问道,在把第一个烟蒂从前廊的栏杆上扔出去之后,又把第二个烟蒂扔了去。

    这回轮到她考虑了。他的决定就看她是如何回答了。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推上这样的方向,这方向将导致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位置,或要得到什么——这样做对吗?她完全忠实于梅吉;老实讲,这个男人发生什么事,她是丝毫也不关心的。从他的情况看来,一点儿也不比卢克强。在干完那种男人的事以后抬腿就走了,没有时间,也根本没有打算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他们使女人无休无止地流连于某种梦想,也许这种梦想只存在于糊涂人的头脑之中。郁闷的、充满糖蜜味的空气中除了炼糖场冒出的烟在飘动之外,眼空无物。但是他想要的正是这个,他愿意在追求这种虚空之中消耗自己和生活。

    不管梅吉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并没有失去敏锐的辨别力。安妮开始相信,除了他那古怪的理想之外,他对梅吉的爱是胜过一切的;但那使是为了她,拉尔夫也不愿危及他升迁的机会,这机会能使他有朝一日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抓到手。不,即使为了她,他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因此,假若她回答说,梅吉在某个人们熙来攘往的旅馆,在那里他有可能被认出来,他是不会去的。谁也没他清楚,他不是那种混在人群里可以不起眼的人。她舔了舔嘴唇。开口说道:

    “梅吉在麦特劳克岛的一个小别墅里。”

    “在什么地方?”

    “麦特劳克岛。那是靠近降灵节航道的一个疗养胜地,那里是为隐居独处而特别设计的。此外,每年的这个时候,那儿几乎没有一个人。”她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别担心,没有人会看到你的。”

    “多让人放心呀,”他非常轻地将那睡着的孩子从怀里移了出来,递给安妮。“谢谢你,”他说道,向台阶走去,随后,他又转过身来,眼里闪着哀婉动人的光。“你错了,”他说道。“我只是想看看她,除此这外就没有别的。任何可能危及梅吉,使她的灵魂不道德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

    “或者使你自己灵魂变得不道德,对吗?那么,你最好象卢克·奥尼尔那样吧;他巴不得这样做呢。这样做你肯定不会使梅吉或你本人出乖露丑的。”

    “要是卢先突然出现该怎么办呢?”

    “没有那种机会。他已经到悉尼去了,3月以前是不会回来的。他能够知道梅吉在麦特劳克岛的唯一途径就是我,而我是不会告诉他的,大人。”

    “梅吉盼着卢克去吗?”

    安妮苦笑了一下。“哦,亲爱的,不。”

    “我不会伤害她的。”他坚持说道。“我只是想去看望她一会儿,就是这样。”

    “我完全明白,大人。但事实依然是,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话,那反倒会使她少受许多伤害,

    当老罗布的汽车噼噼啪啪地沿着道路而来时,梅吉正站在小别墅的廊庑下,扬起一只手,表示一切如意,什么都不需要,他停在了往日停车的地方,准备倒车,但是在他还未倒车之前,一个穿着短裤,衬衫和凉鞋的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手里提着箱子。

    “嗬——奥尼尔太太!”当他走过来时,罗布大喊大叫着。

    但是梅吉决不会再把卢克·奥尼尔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搞错了。那不是卢克,即使离得很远,光线也在迅速地暗下来,她也不会弄错。在他沿着道路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等着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他已经断定,他毕竟还是想得到她了。他在这种地方和她会面,并自和卢克·奥尼尔,这不可能有其他理由的。

    她身上的任何器官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不管是双腿,头脑,还是心脏。这是拉尔夫索求她来了,为什么她不能动感情呢?为什么她不顺着路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为什么做不到见到他时除了欣喜若狂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呢?这是拉尔夫,他就是那个她想从生活中驱逐出去的人;她不是恰恰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试图把这个事实从她的头脑中抹去吗?他该死!他该死!为什么当她终于开始把他从思想中赶出去——如果说还没有从心中赶出去——的时候、他偏偏来了呢?哦,这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她不知所措,浑身冒汗,生气发怒。她木然地站在那里等着,望着那优美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大。

    “哈罗,拉尔夫。”她咬着牙关说道,没有看他。

    “哈罗,梅吉。”

    “把你的箱子拿进来吧。你想喝杯热茶吗?”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他走进了起居室,依然没有看他。

    “就喝杯茶吧。”他说道。他也和她一样不自然。

    他跟着她走进了厨房,望着她。她把一只电热壶的C头C上,从放在水槽上的一个水热水器中往电热壶里倒满了水,顾自忙着外餐具柜里取出茶杯和托盘。她把一个装着阿落兹饼干的、5磅重的大铁罐递给了他。他从里面抓出了两三把家常小甜饼,放在了一个盘子里。电热壶开了,她便把热水全都倒了出来,用勺子往里放着松散的茶叶,又用沸腾的水将它注满。她端着放满了甜饼的盘子和茶壶,他跟在她身后,拿着茶杯和托碟,回到了起居室。

    这三个房间是建成一排的,起居室的一边通往卧室,另一边通往厨房、厨房的旁边是浴室。这就是说,这幢房子有两个廊子,一个面向道路,另一个面向海滩。天完全黑了,热带地区黑得就已这样突然。但是,从敞开的滑门中穿过的空气却充满了海浪溅起的水点。远处。海浪拍打在礁古上,涛声阵阵,柔和而温暖的风穿过来,穿过去。

    尽管两个人连一块饼干都吃不下去,但他们都在默默无言地喝着茶,沉默一直延续到喝完茶。他转过眼去盯着她,而她还是继续凝神着面向道路的那个廊门外的一株生气勃勃的、古怪的小棕榈树。

    “怎么啦,梅吉?”他问道。他的话是那样的慈爱,温柔,她的心狂跳了起来,仿佛要被这种痛苦折磨死似的。这是一句成年男人对小姑娘的熟悉的问话。他根本不是到麦特劳克岛来看望这个女人的,而是来看望这个孩子的。他爱的是孩子,不是女人。自从她长大成人的那一刻起,他就讨厌这个女人了。

    她的眼睛转了过来,望着他,充满了惊讶,痛恨和怒火;甚至现在他还是这样!时间停滞了,她就这样盯着他,而他则吃惊地屏住了呼吸,不得不望着这成年女子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梅吉的眼睛,哦,上帝啊,梅吉的眼睛!

    他对安妮·穆勒讲的话殆非虚言。他只是想来看看她,别无其他意思。尽管他爱她,但是他不打算成为她的情人。他只是来看看她,和她谈谈,作为她的朋友,睡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与此同时,试图将她对他那种绵绵无尽期的迷恋之根挖掉。他认为,只要他能看到这条根完全暴露出来。他会获得精神手段把它彻底铲除的。

    要使他自己适应一个茹房丰满、腰如杨柳、臀部腴圆的梅吉真是太难了;但他已经适应了,因为当地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刻,就好象看见了一泓青水,在圣殿之灯的照耀下,映出了他的梅吉。自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有一种愿望和一个幽灵紧紧地吸引着他,使他解脱不得。在她那令人苦恼地起了变化的身体之内,这些东西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当他能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这些东西依然存在的时候,他就能接受那已经起了变化的身体,使那身体对他有吸引力了。

    检验一下他自己对她的种种愿望和梦望,他从未怀疑,在她生朱丝婷那天,对他受得就像一只发怒的猫之前,她也是同样对他怀有种种愿望和梦想。即使在他的怒火和痛心消失以后,他不是把她的举动归之于她所经受的痛苦,这种痛苦对精神的折磨比对R体的折磨更大。现在,看到她终于表现出来的这种感情,他马上就明白当她摆脱了童年的眼光,而开始以成年女子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那一刻起,也就是在玛丽·卡森的生日宴会以后,在墓地发生的那一幕是怎么回事了。当时,他向她解释他为什么不能对她表现出特殊的注意,因为这样人们会认为他对她表现出了一种男人的兴趣。她那时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他没有理解的东西;随后她转开了目光,而在她的眼光又转回来的时候,那种表情就不见了。现在他明白了,从那时起,她就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他了;在她吻他的时候,她的吻并不是那种仓促的、怯懦的亲吻,就像他吻她那样。后来,她又回到了思念他的老路上去了。他却一成不变地保持着自己心中的幻象,他培养着这些幻象,尽可能把它们塞进他那一成不变的生活道路,就象苦行僧穿着马毛衬衣那样,须臾不可离。而她始终把他当作女人爱情的对象,把她的爱给了他。

    他承认,从他们第一次接吻的那时候起,他就想从R体上得到她了,但是这种愿望从来没有象他对她的爱那样使他苦恼;他把这两者是分开来看的,是有所区别的,并不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她,这个可怜的、误解了他的意思的人儿,在这个特殊的怪念头下却从来没有死过心。

    这时候,只要有任何办法离开麦特劳克岛,他都会象依瑞特斯飞快地从复仇三女神身边离开那样离开她的1。但是他无法离开这个岛屿。他宁愿毫无意义地在黑夜里漫游,也没确勇气留在她的面前。我怎么办,怎样才能补救目前的局面呢?我确实爱她!而且,假如我爱她的话。那一定是因为她现在这种样子,而不是因为她停留在青少年时的那种样子。我一直爱着的是她身上那些富于女子气质的东西;这就是压在他身上的重负。因此,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拿去你的蒙眼罩吧,她实际是怎样,就怎样看待她,而不是把她当做多年前的样子。十六年了,难以置信的漫长的十六年啊……我已经45岁了,她是26岁,我们俩都不是孩子了,可是我还远未成熟啊。

    1据希腊神话。阿加门农和克吕秦涅斯特拉的儿子俄瑞特斯为了给父亲报仇,杀死了他的母亲。黑夜的女儿、复仇三女神专门惩罚杀死母亲的人,她们追击着俄瑞特斯,使他到处狂奔,处于疯狂状态。——译注

    在我走出罗布的汽车时,你就认为是这么回事了。你以为我终于让步了。但是还没有容你缓口气,我就向你表明你是大错而特错了。我就象扯下了一块陈年破布拟地扯下了你的这种幻想的面纱哦,梅吉!我对你做了些什么事啊?我怎么能这样鲁莽,这样以我为中心呢?我来看你别无其他意思,如果此行不会使你心伤欲碎的话。这些年来,我们完全是互相矛盾地相爱着呀。

    她依然在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愧赧、羞辱,但是,当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令人绝望的怜悯的表情时,她似乎发觉她大错而特错了,对此她感到恐惧。而且,还不止如此呢!事实是,他已经知道她的过失。

    走,跑吧!跑呀,梅吉。带着被他击破的自尊从这里跑开!她刚一想到这里,就拿出了行动,她从椅子中站了起来,赶紧逃跑。

    她还没跑到廊子里,他就抓住了她,奔跑的冲力使她猛地转了过来,撞在了他的身上,撞得他晃了两下。为保持他灵魂完美的令人苦恼的斗争,意志对愿望的长期压抑,全都不重要了;一辈子的努力在顷刻间冰消瓦解。所有那些力量都休眠了、沉睡了;他需要一种浑沌状态的生发、弥漫,在这种状态中,理智屈从于情欲,理智的力量在R体的热情中泯灭。

    她抬起了胳臂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双臂痉挛地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弯下了头,用自己的嘴探寻着她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不再是一种有害的、不愉快地留在记忆中的东西,而是真真切切的;那搂着他的双臂就双象无法忍受他离去似的;那个样子仿佛连骨头都酥了;她就象沉沉黑夜那样神秘莫测。绯缠着回忆和愿望,不愉快的记忆和不愉快的愿望。这些年来他一定是渴望着这个,渴望着得到她的;他一定是在竭力否认她的力量,竭力不把她当作女人来想的!

    是他把她抱到床上的,不是他们走过去的?他想,一定是他把她抱过去的,不过他不敢肯定;只是她已经在床上,他也在床上了。她的皮肤在他的手下,他的皮肤在她的手下。哦,上帝!我的梅吉,我的梅吉!他们怎么能把我培养得只会从幼稚的观点来看待你,把你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

    时间不再以时、分、秒来计算了,而是开始从他的身边漂流而去,直到它变得毫无意义,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比真正的时间更为真实的深沉的尺度。他能感觉到她,然而他并没有感到她是另外一个实体。他想使她最终并永远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成为他身上的一种嫁接物,而不是一种总让人觉得她是独立存在的共生物。从此,他再也不能说他不知道那隆起的茹房、小腹和臀部,以及那肌R的褶皱和其间的缝隙是什么滋味了。确实,她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他的,囚为他也是为了她而创造出来的。16年来,他左右着她,塑造着她,而根本没有想到他是在这样做,更没有想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忘记了他曾经放弃了她,而另外一个男人却把结局给与了她,这个结局本来是由他开头。并且是为了他自己,一直就打算由他自己来品尝这结局的,她是他垮台的根源,是他的玫瑰花,是他的创造物,这是一场梦,他情愿永远不从这梦境中醒过来;只要他是个男人,具有一个男人的身体,就情愿永远也不醒过来。哦。亲爱的上帝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在她已经长大成人、冉也不是一种理想和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还长时间地把她当成一种理想和孩子。但为什么非得到这步田地才悟到此理呢?

    这是因为、他认为他的目的至少不是成为一个男人。他的目的不是一个男人,永远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某种伟大得多的东西,某种超乎仅仅成为一个男人的命运的东西。然而,他的命运毕竟在这里,在他的手下,浑身微微颤抖着。被他、她的男人燃起了熊熊情焰。一个男人,永远是一个男人。老天爷啊,你就不能使我免遭这种命运吗?我是一个男人,永远成不了神;生活在人世间去追求神性,这不过是一种幻觉。我们这些教士都渴慕成仙得道吗?我们断然弃绝了一种大可辩驳地证明我们是男人的行为。

    他用胳臂搂着她的头,用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那平静的、微微发亮的脸庞,望着她那亚赛玫瑰花苞的嘴,微微地张着,气喘吁吁,无法抑制地发出了惊喜的“哦哦”声。她的胳臂和腿绕在他的身上,就象是把他和她缚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绳索,柔滑、壮健,使他神荡魂摇。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面颊贴着她那柔软的面颊,沉浸在一个男人在与命运博斗的那种令人发狂而又气恼的紧张状态之中。他的脑子感到晕眩、颓丧,变成了一团漆黑,失却了光明;因为有那么片刻、他好象置身于阳光下,随即那光辉渐趋暗淡,变成了灰色,终于消失了。这就是作了一个男人,他不能再作了。但这并不是痛苦的根源,痛苦在于最后的那一刻,那有限的一刻,在于寂然而凄凉地认识到:这种痴迷狂喜正在消逝。他不忍心放开她。现在,在他占有她的时候不忍放开她;他是为了自己才造就她的。于是,他紧紧地抱着她,就象一个在荒凉的海中溺水的人紧紧地抱住了一根残桅断桁似的。过了一会儿,在一次相类似的、迅速到来的高C中,他的情绪又活跃上涨起来,再次屈服于那谜一般的命运。这是男人的命运。

    什么是睡眠?梅吉不知道。是一种生活中的幸事,一种暂息吗?是一种死的模仿吗?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讨厌事吗?不管它是什么,反正抵挡不住,睡着了。他躺在那里,胳膊搭在她的身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甚至睡着了还在占有着。她也疲倦了,但是她不愿意让自己睡着。不知怎的,她觉得,她一旦放松了对自己意识的控制,那么当那再度恢复这种意识的时候,他就会从她的意识中消失。只有等他醒来,那寡言的、美丽的嘴首先说几句话之后,她才能入睡。他会对她说什么呢?他会后悔吗?她给他的快乐能抵得过他所丢弃的东西吗?这么多年了,他和这种快乐搏斗着,也让她和他一起搏斗;她几乎无法使自己相信,他到底屈服了。但是,由于今天这一夜,以及由于他长期拒绝她的局面已不复存在而产生的痛苦,他还是有些话会讲的。

    她幸福极了,比经历了记忆中的任何乐事都要感到幸福。从他把她从门边拉回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变成了一种富于诗意的身体接触,就变成了一种胳臂、手、皮肤和纯粹快乐的举动了。我生来就是为他的、只为他……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卢克如此情淡意薄!事实证明,由于他在她的身体上突破了忍耐力的界限,她所能够想到的就是,她要把一切都给他;这对她来说比生命还重要。他决不会后悔的,决不会的。哦,他的痛苦!有几次她似乎确确实实地体会到了这种痛苦,就好象这痛苦是她自己的一样,以致于有助于她的快乐感;她的痛苦中有着某种公正的报应。

    他醒来了;她低头望着他的眼睛,看到在那蓝色的眼睛中爱情依然如故。自从孩提时代起这种爱就温暖着她,给她以意志。他的眼光中还有一种深深的、隐约可见的疲倦,这不是身体的疲倦,而是灵魂的疲倦。

    他正在想,在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醒来时看到有另一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先前的性行为更使他感到亲切,着意地表明了和她感情上的联系,表明了和她的依恋。就像充满了大海气味的轻盈而虚涉的空气,就象阳光普照下的花草树木,如此的令人心醉。有那么一阵子,他就象C上了一对各不相同的奔放不羁的翅膀的翱翔着:一个翅膀是由于放弃了与她搏斗的戒律后产生的宽慰,另一个翅膀是放弃了这场长期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该死的战斗这后的平静。他发现投降比打仗要甜美得多。啊,可是我和你恶战过一场呀,我的梅吉!然而,最终我必须粘在一起的不是你的碎片,而是我自己那被割裂的整体。

    你卷进了我的生活中,向我表明:一个象我这样的教士的骄傲是多么虚假,多么自为以是。我象金星那样渴望升到只有上帝才能存在的地方去,也象金星一样落下来了。在玛丽·卡森面前,我保持了纯洁、服从,甚至穷困。但是,在今天早晨之前,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谦卑。仁慈的上帝啊,要是她对我毫无意义,也许还容易忍受。可是,我有时觉得我爱她远过爱你。这就是你的惩罚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怀疑过她,而你呢?不过是一个骗局,一个幽灵,一个小丑,我怎能爱一个小丑呢?然而我却爱了。

    “要是我能打起精神的话,我要上游个泳,然后做早饭。”他特别想说点什么话,于是便说道。他觉得她贴在他的胸前笑了。

    “只管游泳吧,我来做早饭。在这里什么都不用穿,谁也不会来的。”

    “真是个天堂!”他两腿一转,离开了床。他坐了起来,伸了伸四肢,“这是一个美丽清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只是因为他离开了床,就已经使她油然而生别离的痛苦了。当他向对着海滩的门走去,走到了外面,又停了一下的时候,她躺在那里望着他。他转过身来,伸出了一只手。

    “跟我来吗?咱们可以一块儿吃早饭。”

    涨潮了,礁石已经被淹没,凌晨的太阳很热,但吹个不停的海风却十分凉爽。草叶低垂在渐次消失的、已经看不出是沙滩的沙子上,在那里,螃蟹和昆虫匆匆忙忙地寻觅着食物。

    “我觉得,以前我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世界似的。”他注目前方,说道。

    梅吉抓住了他的手;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发现阳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胧的现实世界更为莫测。她的眼睛停在了他的身上,感到很痛苦,心情不一样的时候,世界也显得不一样了。

    于是,她说道:“以前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世界,你说呢?这才是咱们的世界,只要它持续下去。”

    “卢克是个什么样的人?”吃早饭的时候,他问道。

    她偏着头,考虑了一下。“外表不象我能前想的那样和你那么相似。那些日子我特别怀念你,还没有习惯没有你而过的日子。我相信,我嫁给他是由于他使我想起了你。不管怎么样,我当时打定主意要嫁给某个人,而他比别人都要强。我并不是指这个人有价值,长得漂亮,或其他任何一种女人们认为应该在丈夫身上发现的令人满意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很难确认什么,我能够确认的也许就是他长得很象你。他也不需要女人。”

    他的脸抽动一下。“梅吉,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我想经这样的吧。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是这样想的。在卢克和你的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认为需要女人是软弱的表现。我指的不是一起睡觉,我是说需要,真正地需要。”

    “就算承认这一点,那你还想得到我们吗?”

    她耸了耸肩,略带着几分怜悯地笑了笑。“哦,拉尔夫!我并不是说那是无足轻重的;那当然会使我感到很不幸,可事情就是这样。我是个傻瓜,在无法根除你们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却偏偏空耗心思,试图去根除,我最好的办法是利用这种弱点,而不是无视它的存在。因为我也有愿望和需要。表面上看,我想得到和需要象你和卢克这样的人,或许我本不该象现在这样在你们两个人的身上消耗我自己。我本来应该嫁给一个象爹爹那样好心、厚道、朴实的人,嫁给一个确实想得到我,并且需要我的人。但是我想,每一个男人的身上都有一种参孙1的特点,在你和卢克这样的男人身上也有这种特点。只不过在你们的身上显得更突出。”

    1《圣经》中的人物,以身强力壮而著称。——译注

    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受了凌辱;他微笑着。“聪明的梅吉!”

    “这不是什么聪明智慧,拉尔夫,不过是一般的情理罢了。我根本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这你是了解的。可是,看看我的哥哥们吧。至少我怀疑他们会不会结婚,甚至能不能找到女朋友。他们腼腆得厉害,他们害怕女人的威力会凌驾于他们之上,而且他们是一个心眼关心妈妈的。”

    光Y荏苒,日夜更迭。甚至连夏日的瓢泼大雨也是美好的。不管是L体在雨中漫步还是倾听雨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夏雨也象阳光一样充满了温暖的爱抚。在乌云遮日的时候,他们也去散步,浪迹海滩,戏水作乐,他正在教她游泳呢。

    有时,当他不知道他在被别人注视着的时候,梅吉就望着他,竭力想把他的面容深深地铭刻在她的脑子里。因为她想起,不管她如何爱弗兰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形象,他的容貌已经漫漫不清了。这里是他的眼睛、鼻子、嘴、黑发上那令人吃惊的霜鬓,高大硬朗的身体,那身体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颀长、肌R紧绷,然而却梢有些僵硬,不那么灵活了。他转过身来,发现她在注视着他,他的眼睛里便还带着一种难以解脱的悲伤,这是一种在劫难逃的神态。她理解这含蓄的信息,或者说、她认为她能理解;队必须离去了,回到教会和他的职务上去了。也许,他的人生态度再也不会依然如故,但是对他更有用了,因为只有那些曾经失足堕落的人才明了荣枯兴衰之道。

    一天,他们躺在海滩上。西沉的浇日将海水染成了一片血红,珊瑚沙蒙上了一派迷离的黄色。他转向了她。

    “梅吉,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或者说,从来没有这样不幸过。”

    “我明白,拉尔夫。”

    “我相信你是明白的。这就是我为什么爱你的缘由吗?梅吉,你并没想怎么太脱离常规,然而你又完全非同一般。以前那些年我意识到这一点了吗?我想,我一是意识到了。瞧我那种对金黄色头发的迷恋吧!我很少知道它将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我爱你,梅吉。”

    “你要走了吗?”

    “明天,必须走。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的船将驶向热那亚1了。”

    1意大利一海港城市。——译注

    “热那亚?”

    “实际上是去罗马,要呆很久,也许是我的后半生。我不敢说。”

    “别担心,拉尔夫,我会让你走,不会有任何大惊小怪的,我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将要离开卢克,回家,回德罗海达去。”

    “啊,亲爱的,个是因为这个,因为我吧?”

    “不,当然不是。”她说了谎。“你来以前我就打定主意了。卢克不想得到我,不需要我。他一点儿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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