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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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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旧事数从头

    ——《芙蓉旧事》序

    许宗斌

    蓉棣芙蓉人。芙蓉是个好地方。

    芙蓉古时是村,后来称镇。这地方叫芙蓉,往少里算也有一千多年了。古老的村镇多的是,但没有几个 能和芙蓉比——人家一千多年前就有“国际影响”。唐僧怀素、北宋学者沈括都在文字中提到雁荡山的开山 祖师——西竺高僧、第五位大阿罗汉诺讵那居震旦东南大海际雁荡山,山以鸟名,村以花名。元代文学家李 孝光在他著名的《雁山十记》里说得更具体,道是诺讵那开始游方时,师父有交代:“若行四方,当值胜妙 山水,建塔立寺,花名村,鸟名山,则其地也。”后来人就用“花村鸟山”美称雁荡山。这“花村”,就是 芙蓉村。芙蓉是花名,有木本、草本两种,木本的叫木芙蓉,草本的即荷花。望文生义,会以为这芙蓉村满 村里种的是木芙蓉或荷花,因花得名。其实不然。原来雁荡山在隋朝时叫芙蓉山,现在雁荡山还有一座山峰 叫芙蓉峰,芙蓉村就在芙蓉峰的南边。雁荡峰奇,古人多有以莲瓣比喻,如徐霞客日记:“望雁山诸胜,芙 蓉C天,片片扑人眉宇。”如此说来,是先有芙蓉山芙蓉峰的叫法,再有芙蓉村的命名,这圈就打得大了。 但这也正好说明,芙蓉这地方和雁荡山是难分难解地缠络在一起——芙蓉本来就是雁荡山风景的一个部分。

    芙蓉的北边是雁荡山的大片峰峦,南边是白龙山,雁湖之水下流成大溪,擦村而过东注乐清湾。截海围 田前,乐清湾的海浪可舔着芙蓉人家的门槛。雁山云影,瓯海潮淙。就算诺讵那的故事是海客谈瀛洲吧,谢 灵运足迹留在芙蓉附近的土地上却是有诗为证。北宋以后的古驿道从雁荡山里经过,芙蓉驿接纳过多少文人 墨客更是没法计算,有多少诗文写到芙蓉也是没法计算。有乐清先贤侯一元写的一首诗道:

    芙蓉水接雁湖春,两岸飞花夹去津。

    身在太平无避世,座中时有武陵人。

    芙蓉人日日和这样的江山亲近,呆人也带了三分灵气,灵人就带了三分怪气。这里说的“怪”,是扬州 八怪的“怪”,取褒义,意谓有个性。

    蓉棣就是带点怪气的聪明人。多年前,他想卖掉芙蓉老家的旧屋,就在大门上贴对联:江山如此多娇, 风景这边独好;横批:此屋出售。他在市委办公室当主任时,名片背面印上自白,四字一句,有句道:不烟 不酒,爱好感冒。蓉棣一感冒,终月不愈,怪吓人的。更吓人的是,别人吸烟,他吸二手烟,也感冒。那年 我和他结伴去西藏,怕殃及池鱼,一路上我不敢在房间里过烟瘾,总算没害他得感冒(去西藏绝不可感冒) ,可到了拉萨,他还是高原反应强烈,只好提前下山。平时偶尔听他说起,当年他体育上怎么怎么行,是乐 清的手榴弹、标枪冠军纪录保持者,我们总持保留态度,以为他是吹牛,后来在武夷山,亲眼见他投石子, 像投出一只飞鸟,才信了。上世纪他写小说,写的多是怪人怪事,故事情节怪怪的,文字中夹了许多芙蓉的 方言土语,也怪怪的,怪而生动,让外地的读者读起来好新鲜,像吃了怪味豆。小说结集成书,取的书名也 怪怪的,一本叫《怪手》,一本叫《杀狼》。

    文友间有时议论,说蓉棣写小说行,写散文未必行,因为他写散文像写小说。还有文友当他的面说这话 ,他听了不服气,说:谁说我不行!说这话后不到两年,他就拿出了这本散文集《芙蓉旧事》。花几天时间 读了这部书稿,不得不服他——果然他行,蓉棣的散文,和他的小说一样精彩。在这之前,我也曾陆陆续续 读过他在报刊上发过的一些散文,但那些都是短章,大制作的都是这次才读到。

    我这样说,可能已经给大家造成一个错觉,以为蓉棣写散文,是为了赌气。绝对不是这样。他写这本《 芙蓉旧事》,就和他写小说多取芙蓉题材一样,是他强烈的芙蓉情结使然。当年孟元老写《东京梦华录》在 北宋亡后,周密写《武林旧事》在南宋亡后,张岱写《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在明亡后,都是借以表达 对前朝的怀念,都是一种强烈的情结(前朝情结)使然。蓉棣当然不同,他没有什么亡国之痛需要宣泄,但 对往事的怀想则是一样的。他的青少年时代是在芙蓉度过的。青少年时代是人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段。现 在他人到中年,家也搬到乐清市区多年了,几十年的时光足以使许多东西改变了,人为的原因甚至可以使沧 海在短短几年间就变为桑田,于是属于他的芙蓉远去了、消逝了,于是他就有了一种心底的隐痛。只有把那 些旧事写出来,这隐痛才能稍减。这样,我们就能理解蓉棣为什么在这本散文集里,对那个并不怎样清明的 时代、对一些并不值得赞赏的事物(比如全民学唱样板戏)也总是带着几分温情。那里有他的童年和他的青 春啊。

    何况芙蓉又是那样一个美丽的地方,神奇的地方,充满了传奇故事的地方——故事多得就像高滩背的鱼 虾螃蟹,芙蓉的人和事又是那样的有趣!

    芙蓉镇是蓉棣的约克纳帕塔法。他的小说也多写芙蓉旧事,地域色彩很强,个别篇章甚至是写他的家事 ,但那毕竟是小说,是小说就有虚构,甚至主要靠虚构,作者也只能隐藏在文字背后,总是隔了一层,缺乏 散文的亲切感和真切感。在散文集《芙蓉旧事》里,作者完全不需要戴上面具了,他就像一个高明的导游, 手指着芙蓉的某一条街道,某一座老屋,某一个溪潭,某一口水井,某一片昔日的涂滩,对来观光的游客细 细地讲解。讲的当然都是过去岁月发生的故事——所以叫旧事。过去岁月芙蓉到底发生了多少故事?想必蓉 棣知道很多,但他只挑那些他亲见亲与的来说,蓉棣自己常常是故事的主人公。这便和孟元老、周密、张岱 们不同,他们写的不一定都是他们参与的,他们“客观”而蓉棣“主观”。

    序(2)

    《芙蓉旧事》写的什么?我看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海市。一个是海,一个是市。芙蓉有山有溪有海,蓉 棣很少写山,很多写溪写海,特别是写海。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看来蓉棣是个智者。你看他写自己钓鱼捉 蟹,真个是足智多谋狡猾大大的。市是街市、市场、市井,这种种市上的人和事:天后宫的悲喜剧,市日和 市日脚的喧闹,练拳,做把戏,讲古典,划龙灯,斗蟋蟀,溪潭里的男男女女,甚至细碎到他母亲怎样卖针 ,等等,齐来他的笔下。这一切,海也好市也好,蓉棣写来都很好玩。读了这部书稿,我立刻认定,他是个 一流的大玩家。蓉棣本是个写小说的人,擅长刻画人物性格,细节描写的功力很深。他把写小说的功夫运用 到散文上,就使他的散文显得殊为精细,殊为活色生香,殊为好看,有的篇什差不多可以当作小说来读,例 如写讲古典的那篇。不过,如果你以为这只是一部好玩和好看的书,那肯定不对。它除了使文学读者为老芙 蓉的种种好玩的人和事拍案惊奇外,估计有朝一日还会让研究地域民俗和地域经济生活史的学者感兴趣。如 果你以为蓉棣只是个一味好玩和一味写好玩的人那肯定也不对,他的文章里还有深致、深沉、深刻的一面, 这一面藏得深,不细心就不易觉察。但情到不能自已时他也会站出来一唱三叹,直击读者的神经。你看长篇 散文《高滩背》的那个结尾:

    ……潮涨潮落的高滩背,鱼跳蟹爬的高滩背,他就是我的诗,我的歌,我的梦,我没齿难忘它的面容、 肌肤、声音、气息和滋味,我的快乐和它同在,我的激情和它同在,而它只有回归大海,才能真正显示其妙 不可言的魅力,才能真正赢得人们深沉而持久的爱!

    ——高滩背,与你重逢,我愿在梦中等你一万年!

    这是献给高滩背——由于人为的原因而永远消失了的高滩背的一曲深沉的挽歌!

    读至此,我也要掩卷三叹了。于是作俚歌如下:

    欲待休时未肯休,芙蓉旧事数从头。

    高滩背阔潮声急,天后宫深戏语遒。

    转眼红颜已白发,回身大海竟平畴。

    羡君幸有临川笔,描取江河纸上流。

    这八行俚句,权当《芙蓉旧事》的定场诗。古时上演戏文,常常先由一位角儿(通常是末或副末)上场 说唱几句,交代一下剧情梗概,末了念几句诗,叫定场诗,定场诗念过,正戏这才开始。

    2006年3月4日于乐清听蛙楼

    一个人和一个地方

    吴玄

    有人是有故乡的,有人是没有故乡的,前者譬如倪蓉棣,后者譬如我。我自然是指故乡感,对一个人来 说,故乡感不一定是地理意义上的,不一定是一个地方,它也可能是一本书,一块石头抑或一个女人。就倪 蓉棣而言,事情倒并不复杂,他的故乡是确定无疑的,就是芙蓉镇。

    芙蓉这地方,我是十年前就去过的,倪蓉棣这个人,我是二十年前就认识的。作为小说家,他出道远比 我早,可谓老师,我在乐清市委办公室时,他还是我的上司,我做秘书,他做主任,我称自己为小太监,称 他为大太监。倪蓉棣平时很有点严肃、正经,当我这样叫他,他那张严肃而又正经的脸上,就会增加另外一 些诸如吃惊、尴尬、滑稽之类的表情,然后气急败坏地道,不要乱说,不要乱说。但我就是喜欢乱说,他也 没有办法。

    我曾经很喜欢他的小说,他那篇《锡壶》,感人至深,我甚至以为是可以进入当代短篇小说经典行列的 ,虽然《锡壶》在文坛上的命运不算好,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但也是被遗忘了的经典之作。后来,不是我 不喜欢他的小说了,而是他写得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写了。

    《锡壶》的背景就是芙蓉,他的不少小说背景都是芙蓉,一个作家,拿他熟悉的故乡作背景,这是再正 常不过的,当时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读了《芙蓉旧事》,我才觉着芙蓉对倪蓉棣来说,绝不仅仅是 一个背景,那是他的全部精神所在。芙蓉是丰盈的,生动的,好玩得不得了的,这儿没有苦难,欢乐是无边 无际的,芙蓉几乎就是一个纯净的孩儿国,倪蓉棣是其中的孩子王,因为他是听蛟龙的高手,追香鱼和钩螃 蟹的行家,扔石子又扔得最远,芙蓉给予他的还远不止这些,同时也是芙蓉使他成为了一个作家,至少在叙 事时,他就是芙蓉,芙蓉就是他,他和芙蓉是一体的,他的灵魂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芙蓉。

    所以《芙蓉旧事》就具有了某种乌托邦气质,我的意思不是《芙蓉旧事》掺入了幻想或虚构了什么,《 芙蓉旧事》无疑是一场纯粹的追忆,但倪蓉棣那种毫不怀疑的回忆方式和欢乐的调子,使芙蓉自然而然就有 了乌托邦气质,这是一次回乡之旅,也是一次成功的逃亡之旅。

    一个人和一个地方,可以有如此坚固的血R联系,大概很需要一个坚固甚至顽固的内心。其实,我见过 的芙蓉,也不过就是个庸常的小镇,跟别地那些堆满了像垃圾一样的水泥建筑物的小镇,没有太多差别。当 然,我见过的芙蓉,不是《芙蓉旧事》里的芙蓉,倪蓉棣的记忆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中止了,他不涉及当 下,我想是很有道理的。当下是变化莫测的,当下只是一种速度,一种越快就被判断为越好的速度,什么都 是新的,什么都是稍纵即逝的,什么都不留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记住、能够记住、值得记住呢。我们活在 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们都是荒谬的人。

    但是,我们还是需要有点记忆。

    在这个时代,回忆也是极为困难的,是需要理想的,故乡在时间中正变得越来越陌生,譬如倪蓉棣的芙 蓉,事实上它己不复存在,但倪蓉棣确实是个理想主义者,大概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可以拥有这样一个故 乡。他的故乡还是完好无损的,确定的,坚实的,古典形状的,可亲可感的,可以安放灵魂的,可以为他提 供一个支点,对抗时代的。《芙蓉旧事》与这个时代是南辕北辙的,也许这正是它的价值所在。

    倪蓉棣教会了我们,怎样回忆故乡。

    2006年5月30日于杭州

    讲白搭(1)

    芙蓉人讲白搭是出了名的。

    讲白搭就是聊天,东拉西扯、天南海北瞎说一气。

    我少时爱听讲白搭,听多了,慢慢听出了名堂。原来,讲白搭是颇有讲究的,它有高低优劣之分。

    如果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观点站不住脚,偏固执己见、死不改口,这叫“白脚力”。它在“讲白搭”中, 层次是最低的。在芙蓉,“白脚力”的人不少,他们说话像扔石头,硬梆梆的,与他们在一起,你最好打哈 哈,不要与他们争辩,凑着乐就是了,否则,你会把自己白白给急死、气死的。

    少时,我听过邻居的一段“白脚力”,印象比较深,其内容至今还依稀记得——

    邻居是位半老头子,他说:“《水浒》里讲,武松在景阳冈打死了老虎,你们知道景阳冈在哪里吗?它 就在我们芙蓉石碧。”

    “瞎说,你听谁说的?”有人问。

    “你没看过《水浒》?石碧跟书上讲的一模一样呀!”

    “全国一样的地方说不定很多呢。”

    “没有,一模一样的就只有一个石碧。”

    “你跑遍全国了?”有人讥讽道。

    “跑什么?一个就是一个!”

    “如果不止一个呢?”

    “如果还有第二个,你杀我的头!”

    “你有几个头?”

    “石碧只有一个,我的头当然也只有一个!”

    “你瞎说!”

    “瞎说什么,一个就是一个!”

    ……

    在这段话中,我那位邻居铁嘴钢牙,一口咬定,芙蓉的石碧村就是《水浒》里所说的景阳冈。显然,他 这种说法是根本站不住脚的,但他偏认死理,决不改口。这就是典型的“白脚力”,当地人有时也叫“白眼 争”的。

    讲白搭中,层次比较低的还有“瞎*讲”。所谓“瞎*讲”,就是不光胡说八道,还没规没矩乱夸张。 在芙蓉,讽刺人家乱说话,社会上有一个很流行的代名词,叫作“逃走的总是大的”。譬如,你发言,我要 取笑你,就往往会说:“逃走的总是大的,今天你瞎说些什么呀?”同样,我发言,你要讽刺我,也往往会 说:“逃走的总是大的,今天你瞎说些什么呀?”实际上,“逃走的总是大的”这句话,最早出自于一段“ 瞎*讲”。这段“瞎*讲”的主角到底是谁,芙蓉人谁都讲不清楚,反正有那么一个人,这个人一天对众人 说:

    “他妈的,今天真倒霉,我好不容易摸到一只大螃蟹,偏让它给跑了。”

    “有多大?”众人问。

    “有这么大。”说者用双手比划出篮球般大小。

    “有多大啊?”众人无不吃惊,齐齐瞪大了眼睛。

    “有这么大。”说者双手往里收,比划出排球般大小。

    “你再说一遍,有多大啊?”众人追问。

    “唔,有这么大。”说者双手继续往里收,比划出烧饼般大小。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到底有多大啊?”众人恼火了。

    “嘻嘻,这……这么大。”说者双手再往里收,比划出银元般大小,并跺脚发誓道:“这回没骗你们, 骗你们,我是狗生的!”

    “看来,逃走的总是大的!”众人哈哈大笑了。

    不过,在讲白搭中,还有一种类型,叫“讲笑话”,它层次比较高。它不同于一般所说的“讲笑话”, 一般所说的“讲笑话”,往往是指讲故事,讲比较完整的且好笑的故事,而讲的人往往只有一个,在场的人 都陪着耳朵当听众,但这里所说的“讲笑话”,却带有三个特点:一是讲的人不止一个,大家都是讲者,大 家又都是听者,角色可以自由变换;二是你讲我接,层层传递,而衔接自然流畅;三是所讲的事不一定完整 ,但必须新奇好笑,且不乏幽默。

    下面一段话,就接近于所谓的“讲笑话”了。

    甲说:人身上有些东西说不清楚,比如,头上的毛叫发,嘴巴上面的毛叫胡,嘴巴下面的毛叫须,腋窝 、裤裆里的毛才叫毛,既然都是毛,为什么不把头发叫头毛、把胡须叫嘴毛呢?(众笑)(注:当地人称婊 子为“头毛”)

    乙接嘴说:这怪谁呀?这都怪你老婆,她不同意啊!那天,我在路上碰见她,看见她的头发又黑又亮, 我禁不住大叫,哎呀,嫂子,你这头毛,啧啧啧,太好看了!(众大笑)

    丙接嘴说:女人啊,的确说不清楚,奶罩就是奶罩,可上海的女人偏说胸罩,你到店里去,对女服务员 说,同志呀,我买奶罩,她们肯定会骂你乡巴佬,说话不文明,但我去买牛奶,冲着女服务员高声喊,同志 呀,我买牛胸!我买牛胸!可还是挨了骂,骂我是猪。(众大笑)

    丁接嘴说:说到猪啊,乐清人(注:指乐清城关人)最有意思。乐清人“猪”与“J”不分,都念成“ J”——我问你,同志,你这头“J”有多少重啊?你会这样回答我,我这头“J”啊,重两百五。(众大 笑)

    戊接嘴说:我们在小学里都读过高玉宝的《半夜J叫》,可J叫有什么学问,你们知道吗?其实,这里 面蛮有学问的。就是说,我们平时向人家提意见,不能瞎提,要看火候,要看场合,这好比J,时候到了, 你去叫,那才叫“打鸣”,否则,时候没到,你去乱叫,那就叫“半夜J叫”,人家肯定会恨死你的。(众 笑)

    讲白搭(2)

    ……

    可以说,讲白搭是芙蓉人的一种高级娱乐和消遣方式。它不管是低级的,如“白脚力”、“瞎*讲”, 还是高级的,如“讲笑话”,都能给人带来快乐,都能帮助人打发无聊、消除劳累、扩大见识,有时还能给 人以教育,以启迪。

    在芙蓉,讲白搭的人很多,特别是芙蓉街上的人,他们以做生意、做手工业为主,干活不像农民那么累 ,空闲的时间也多,再说,身处市区,见多识广,因此,他们讲白搭成风,男女老少都讲,而且,整体水平 比较高。

    芙蓉街人讲白搭,爱选择在街头、溪埠头、桥头等热闹去处,因此,每到黄昏时分,这些地方,往往这 里一堆人,那里一堆人,大家都在讲,都在笑,空中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最热闹的地方算是溪埠头,姑娘嫂儿们聚在一起洗衣服很来劲,她们的话跟溪水一般长,跟溪水一般清 亮,讲白搭讲到精彩之处,大家往往笑翻了天。特别是暑天,她们在溪埠头洗衣服,水中总有一些男人在擦 洗身子,这些男人光着上身,一手提着短裤,一手用脚布在裤裆里来回地擦,而白花花的P股大半个掉在外 面,这就给她们提供了讲白搭的上好材料,因此,她们总爱抓住P股,你说我接,借题发挥,百般嘲笑、挖 苦那些臭男人,而那些臭男人也不认输,嘎嘎笑着,厚着脸皮频频发起反击,结果,溪埠头成了男女双方相 互取笑、攻讦的战场,更成了彼此间较量口才的舞台,热闹、有趣是不消说的了。有时,一方占了上风,笑 声噼哩啪啦,像扇耳光,夸张得不得了,而另一方总会又羞又急,泼起水来,借以搅乱局面。因此,每逢这 个时候,溪埠头就乱成一团,泼水声、笑声、骂声一片。

    芙蓉街人讲白搭,风气最盛的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其时,文化荒芜,农村文化生活十分贫乏,人 们无聊、困顿时,往往借助这种形式,寻觅快乐,消磨时光,并自我排解心中的厌烦、忧闷情绪。唯其如此 ,人们一有机会相聚在一起,正事往往没讲上几句,便你一句,我一句,讲起了白搭。他们荡街、洗衣服、 看戏、吃酒时讲白搭,串门、打牌、剃头、纳凉、下地时讲白搭,有时甚至上茅坑屙屎也讲白搭——

    “饭吃了吗?”坐在左边茅坑的男人问。

    “吃了,你呢?”坐在右边茅坑的女人回答。

    “我还没吃,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真的吃饱了?”男人诡秘地笑了。

    “我哪有福气,吃什么包(饱)呀面呀!”女人红了脸。

    “我最爱吃包子。”男人又诡秘地笑了。

    “你平时肯定没吃够。”女人说。

    “是的,你怎么知道?”男人睁大了眼睛。

    “你老婆说的。”

    “废话。”

    “她说自己天天让人偷了两个包子。”女人哈哈大笑。

    “他妈的,我正想偷吃你的包子呢!”男人也哈哈大笑。

    ……

    的确,讲白搭,特别是讲层次比较高的白搭,不那么容易,若讲不好,就变成了扯淡,不可笑,也缺乏 回味。正是因为如此,在芙蓉街乃至整个芙蓉,真正称得上讲白搭的高手极其少数,也恰恰因为如此,讲白 搭始终是一道通俗的大众的集体创作的节目,大家乐于参与,敢于参与,感到很亲切,而因此制造出来的快 乐气氛显得特别的浓厚,它像充满神奇魅力的魔方,深深吸引着众人的心。

    我住在芙蓉街,平时不光爱听讲白搭,有时也凑着乐,每每与小伙伴们学着讲。我口才一般,讲得很蹩 脚,但从中却学到了许多东西。成年以后,我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写了许多小说,我的小说故事性强,语 言口语化,其中不少篇目读起来幽默风趣,这些特点,都带有“讲白搭”的痕迹和影子。我的许多少年同学 、朋友、邻居,他们跟广大的家乡人一样,今天各奔东西,在全国各地,有的甚至在国外,生意做得有声有 色,有的都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探究他们的成功奥秘,有人说,芙蓉人的心态特别好,特别乐观,他们 是一群永远快乐的人,在生意场上是很少害怕失败、知难而退的。我想,芙蓉人这种心态的形成,多多少少 与长期浸染于“讲白搭”的快乐氛围有关。其实,讲白搭给人的影响是很深远的,它具有很强的生命力。

    今天,在芙蓉,讲白搭这种特殊的娱乐和消遣方式,依然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只是由于时代的进步特 别是文化的繁荣,它不再像当年那样风行,那样充满魅力。这应该说是一件好事,是社会走向文明的一大标 志,对此,我没有异议。不过,讲白搭作为一道通俗的大众的集体创作节目,我倒觉得它有理由永远地传承 下去,并希望它推陈出新,在新的时代赋予新的内涵及精神,使之绽放出独树一帜的生命之花。

    2004年6月18日于乐成

    荡街(1)

    芙蓉人管逛街叫荡街。不过,荡街不完全等同于逛街,它不串店,不买东西,只是漫无目标地慢悠悠地 沿着街道散步,而步法有时很不规矩,像喝醉了酒,歪来斜去的。

    荡街是一种特殊的休息与消遣方式。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它在芙蓉街比较流行。

    荡街是街上人的专利。道理很简单,街上人是“城底人”,他们拥有“街”,而且,他们比起芙蓉其他 地方的人,日子过得显然要好一些,因而有时间更有心情去休息和消遣。

    荡街都发生在暑天的黄昏时节。暑天日子长,太阳迟迟不落山,而太阳落山后天也迟迟不暗。所以,暑 天的黄昏显得特别长。黄昏长,街上却没有好看好玩的地方可去,那多无聊啊,多郁闷啊,那就荡街吧。

    荡街的都是年轻人,且都是结伴而行的。他们一般吃过晚饭,在溪里洗过澡,然后一身清爽,拉过你, 叫来他,三五作群,齐齐荡起来。荡街没有目标,没有任务,反正一边瞎转悠,一边讲白搭(聊天),图个 轻松,图个惬意。大家都穿着木屐,木屐落在石头铺就的街道上,发出呱叽呱叽的声响。

    荡街的人很多,街道上一拨又一拨的,有的时候,我这一拨跟在你这一拨的P股后头移动,有的时候, 你那一拨从我这一拨的眼前走过。而且,每一拨的人员,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荡越多,有时几拨合成一 拨,阵容显得很大。因此,黄昏时节的芙蓉街,总是很热闹、很有情调的——呱叽呱叽,呱叽呱叽,街上那 清脆的木屐着地声不绝于耳。

    芙蓉街地局*仄,就那么一巴掌大,它没有多少街道,而街道又很短小,因此,荡街的人总是在街上转 来转去,打起圈圈。有的嫌街上不凉快,索性穿出街道,在长长的爬满蔷薇的溪塘上来回瞎走。

    街上的年轻人崇尚江湖文化,颇讲义气,差不多人人有自己的“弟兄班”。弟兄班有个规矩,大家不求 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他们一般拜过天地,发过誓,喝过酒,彼此 称兄道弟,关系比较紧密、牢靠。所以,那荡街的,一拨拨,分别都是“弟兄班”的成员。大家照面多了, 彼此都了解对方的底细,比如,我能讲出你这个“弟兄班”有多少人,他们分别是谁,而你能讲出我这个“ 弟兄班”谁是头头,谁最有力气,而且,彼此都了解对方到底有多少实力,是不是对手。照面时,他们往往 会互打招呼,互致问候:

    “嗳,你们好!”

    “你们好!”

    “嘁,又碰上了,你们荡六圈了吧?”

    “差不多,你们呢?”

    他们还常常说些调皮话,刺激对方:

    “某某,你很牛皮啊?看你的肚子挺得恁高!”

    “某某,听说你订婚了,老婆P股大吗?”

    “某某,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原来还活着啊?”

    他们在说这些话时,还不时地加以手脚,加以脸色,或用手指戳一下你的肚子,或拿脚踢一下你的P股 ,或在你面前翻白眼、吐口舌,作出鬼脸,而嘴里咿咿叫……

    当然,这是逗趣,大家觉得很正常,也很开心,很少有人因此而生气的。即使谁真的生了气,大家也会 打哈哈,稀里糊涂打发过去的。的确,荡街不逗趣,有什么意思呢?

    除了逗趣,大家有时也较劲——或扳手腕,或推步,或摔跤,或扔石头,特别是扔石头,大家最来劲。 由于芙蓉街夹在南北两条溪之间,溪边垒有塘坝,因此,大家总是穿出街道,来到塘坝上,以眼前宽阔的溪 潭为赛场,展开一场激烈的扔石头比赛。比赛往往分个人和团体两项,双方先分别推出选手,然后站在溪塘 上,相互轮流着将石头往溪潭里扔,看谁扔得最远,看最后哪方胜数多。比赛时,双方的人,好像个个是英 雄,谁都不认输,谁都说自己扔得最远。的确,他们中的高手,功夫很了不得——石头扔出去,吱的一声, 叫得很响,飞得也快,有时石头在空中忽然消失了,但你盯住远处的潭面看,那里马上会击起一篷白色的水 花。水花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到底谁扔得远,谁比谁远多少,大家都不用争论,一看水花就明白。正 因如此,只要你一出手,大家的眼睛便哗的一声往潭面上搜寻,而潭面上一旦冒出水花,塘坝上总有一方人 马欢呼雀跃,一方人马嘘声连天。这种比赛自然是很公正的,但有趣的是,不管你胜方如何不可一世,如何 奚落人,输方总是不认输,往往会留下豪言壮语:“你们别牛皮轰轰了,咱们明天见!”

    扔石头,我是芙蓉街公认的高手,最高纪录达到125米,街上几乎没有对手。所以,每次荡街,我所在 的“弟兄班”,总是忘不了拉上我,并常常向人家挑衅:“怎么样,敢与我们比扔石头吗?”而实际上,双 方真的交起手来,我却很少参与,更多的是摆出师傅固有的那种不屑一顾的架势,双手抱怀,站在边上冷冷 地观看、评点,偶尔露一手的话,也算是表演。我不参赛,我的那些“弟兄”反而很得意,嘴边总是挂着那 句话:“嘁,这叫杀J不用牛刀!”

    荡街不限性别,男人荡,女人也荡,但断断没有男女相混而一起荡。这就增强了男女双方调情的渴望, 不管是对方的姑娘看过来,还是对方的小伙子瞥过来,我这方都少不了S动,或吹口哨,或说俏皮话,或恶 作剧——大家吃吃笑着,七手八脚地推出某个人,并不断地挠他(她),让他(她)当着对方的面,急得羞 得又笑又蹦又跳,赢得对方一阵阵哄笑、臭骂。

    荡街(2)

    荡街自然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对今天那些过腻了现代夜生活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难理解并体味的。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今天,荡街这种现象在芙蓉街几乎绝迹了。

    2004年6月6日于乐成

    做把戏(1)

    少时我爱看做把戏。做把戏是一种特殊的做生意模式,它以耍功夫为幌子,实质兜售各种膏药。做把戏 的人,号称江湖客,他们有句口头禅,叫作“把戏是假的,药是真的。”但这话不可靠,谁听得都不认真, 把它当作笑话。

    我住在芙蓉街。芙蓉街古历每旬二、七作市,街上人流如潮,市面异常热闹,因而各路江湖客都爱来这 里占地盘。我发现,江湖客卖的最凶最多的,是那些医治跌伤、劳损之类的膏药。这是因为,芙蓉及其四邻 地方,多半是山区,当地农民长年干粗活、硬活、苦活,其中跌伤、劳损的人相当多,而这些跌伤、劳损的 人怕去医院诊治花费太大,平时往往大病不治,小伤小痛不哼,忍着顶着过日子。这就给江湖客提供了一个 推销杂牌膏药的大市场。

    师傅与“火媒头”

    江湖客总是在“市日脚”(即集市的前一天)出现在芙蓉街。每逢市日脚,永嘉、温岭、玉环、平阳、 瑞安、福建等外地前来赶集的人往往提前赶到芙蓉街,芙蓉街已见三分热闹。因此,江湖客抓住这个机会, 除了在市日做一场把戏外,常常在市日脚的晚上,点亮汽灯,鸣锣圈地,也做一场。

    小时看做把戏,我和小伙伴们总是挤在人群的最里头。师傅和他的徒弟们在绕场时,会不时地过来按我 们的头,让我们坐在地上,但我嫌坐在地上看不清楚功夫活,总是没坐多久便又站了起来。不过,站在人群 里头,虽说什么都看得清楚,但有时我心里很害怕,担心自己离师傅这么近,说不定师傅一伸手,就把我给 捉了进去,然后硬说我腰上有伤,给我啪啪啪打上什么膏药。

    其实,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每次做把戏,不管是卖什么膏药,师傅总是从人群中硬拉出一个人来,他先是瞪着眼睛,细细打量对方 的脸色,再看看对方的手指甲,然后说:“你腰伤很严重,信不信?”对方笑了,一脸疑惑:“不会吧?” “你不信?那好,大家一起来看个明白!”师傅不容分说,立马按下对方的身子,扯开他的衣裤,让他露出 花里花气的腰,接着啪的一巴掌打过去,又噗的喷了一口水,然后架着对方,绕场一周,一边高声嚷嚷:“ 大家看看,大家看看,我没说错吧,他腰伤的影子明着呢!”于是大家伸长脖子,争着察看,果然,这个人 的腰部有一团淡淡的暗红色影子。这就神奇了,这就没话可说了,大家便纷纷证明:“没错,没错,他是有 伤,是有伤。”接下来,师傅便开始发表演说,大意是,犯这种腰伤的人绝大部分是青壮年,由于体格强健 ,平时受伤不易觉察,但要是不早作治疗,伤情会越来越重,腰间的“影子”会越来越暗,这叫“秋后算账 ”、“老来算账”,其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会废了身子,下半辈子会瘫在床上。看看大家脸作吃惊状,师 傅突然话锋一转,说自己今天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请大家放心,他这里有神奇膏药,可以根治这种腰伤 ,并声称,这种膏药是根据祖传秘方研制而成的,药到伤除,药到痛除,包打包好。不过,说到这里,师傅 总是打住话题,转过身去给那个倒霉的犯有腰伤的人,啪啪啪打起膏药,并追着问:“怎么样,有辣丝丝的 感觉吗?”“很舒服,对不对?”“腰开始发烫了,是不是?你觉得宽松多了吧?”在得到对方一一明确无 误的回答之后,师傅这才亮出底牌:“嗳嗳听清楚了——前面老先生,后面老师伯,兄弟我今天带了部分膏 药,这些膏药不是卖的,而是送给大家作个广告的,谁要的话,请举个手,只是数量有限,每人只能要一张 ,如果再要的话,兄弟我先记下,下次来时给大家补上。怎么样,现在大家举个手吧?”显然,现场马上乱 成一团,人人举起手,又喊又叫的,争着要。要趣的是,最后师傅送出去的膏药往往不到十个,而让他七说 八说,对方糊里糊涂自掏腰包购买的却是一大摞!

    我长大后才明白,卖这类膏药,师傅不是随随便便从人群中拉人的,而是事先串通好的,他拉出的人往 往是“火媒头”。

    火媒头原是一种引火工具,用媒头纸卷成,它会保存火种,你吹口气,它就会窜出火苗。芙蓉是半山区 ,当地人烧饭做菜,烧的都是毛柴或硬柴,特别是毛柴,常常半湿不干的,引火若用火柴,破费太大,于是 许多人使用火媒头。显然,火媒头有两大特点:一是靠吹,吹它才窜出火苗;二是它为人家垫底,充当引火 的角色。这些特点也恰恰是骗子帮凶的特点。所以,芙蓉人称骗子帮凶为火媒头。火媒头自然是可恶的,但 他们与师傅串通起来哄人骗人,其手法往往很高明,很隐蔽,一般人是看不出的。有时,为了假戏真做,让 观众看不出破绽,作火媒头的人常常装出傻乎乎的样子,有时甚至还在某些关节故意与师傅唱反调,让人觉 得他与师傅毫无干系。其实,大凡圈地做把戏,火媒头是不能没有的,否则,师傅嘴功再好,也孤掌难鸣, 很难哄人骗人上当的。

    做火媒头的人不少是芙蓉街人。

    我觉得芙蓉街人在许多地方说得响,有几分体面,但在这方面说起来却有点心虚,有时教人抬不起头。

    做把戏的模式:一敲二吆三耍四抖底

    我是一个典型的把戏迷,平时逢“戏”必看,几乎做到一场不落,而且,每场把戏,我都是从头看到尾 ,有时甚至在把戏散场之后,我还尾随师傅来到其投宿的客栈,看师傅如何给人家治病疗伤。自然,把戏看 多了,我也渐渐看出了一些名堂。

    做把戏(2)

    我发现,做把戏有一个模式,那就是“一敲二吆三耍四抖底”。

    一敲,就是敲锣占地盘。做把戏的敲锣颇有讲究,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接连不断地敲, 下锤均匀而不沉重,声音平缓透亮。这声音似乎特别通俗,远远听见,谁都知道街上要发生什么事了,于是 大家循声赶过去号凳子,站圈子。芙蓉街常见的做把戏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中央街,二是上街桥头,前者多 在市日脚,后者多在市日。把戏人人爱看,每当锣声一响,特别是小孩,又喊又叫,街道巷弄里拼命跑,唯 恐赶不上趟。我自然也一样。有时,大家围成一圈,里三层外三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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