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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悄无声息的捧上茶来,我与中土的皇帝对坐品茗。
你的母亲,没错,我是认识的。而且不仅仅是认识。”皇帝微笑着沉浸在往昔的美好回忆中,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你的母亲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你的性子起码有七分像她。”皇帝抿了口老君眉,这同样是水夫人的最爱。
我沉默不语,此刻无论是赞同还是反驳都是无趣。
“我认识她时,她的年纪恐怕比你现在还小,十来岁的小小的女孩子,群英会上,技压群雄,斗诗赋,比书画,样样都强盛别家。我那时还是太子,遵先皇的旨意主持那一年一度的群英会。临到要宣布名次时,她却自己跑过来央求我千万不要让她夺了魁。你是不知道,你外公,我的师傅,前朝的太傅大人家教有多严,让他知道了独生女儿居然抛头露面和一帮浑小子一起参加群英会,还不得关她的禁闭。我有心逗她,不肯应允。结果赛后的谢师宴上,夺魁的才子会被当朝太傅收罗门下陪太子读书,她一声不吭地溜了。我无法,只好临时把第二名拔擢上来。他就是你的父亲,算起来,我还是他们的大媒呢。”皇帝在笑,可是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笼罩着薄薄的凄清。
“我做太子也有些年头,也没像他那样不经熬。“皇帝讪讪地说了一回,又转过话头,“隔了两年,先皇命我微服出访。栀子花开的季节哟,那清淡怡神的香气就这么萦绕在我鼻端。我循着香气找去,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花丛中玩闹。见到我,也不躲闪,其中一个居然大大方方地向我行礼,唤我做‘太子’,我倒唬了一惊。微服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当时左右侍卫就害怕起来,拔出刀剑要拿人。
另一个女孩子慌了,直向屋里叫‘爹’,走出来两个老人中居然有我的师傅。我才知道先前唤我的那个是太傅的千金,另一个是你母亲的闺中密友。”
“是静娴师太吗?”我突然C嘴。
“对。”皇帝的表情有丝狼狈,像是解释一般,急急地家了一句,“当初她也是与你母亲齐名的中土才女。”
这些我都知道,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后来呢?”
“想不到,她竟然会这般……居然绞了头发当姑子。——她也是聪明人,都是聪明人,惟独——,算了,朕说到哪呢?太傅叫她们进去回避,栀子走过我,气呼呼地说:‘我还记得你,你却忘了我。’把我闹了个脸通红。其实不是我记不清她的相貌。只是没想到短短数年,她已经长大。”
殿外传来喧闹声,打断了皇帝对往昔的追忆。天子眉头紧蹙,低声怒斥:“谁在外面喧闹?”
“启禀圣上,是云妃娘娘和郑妃娘娘。”太监为难地眨巴着眼睛,两宫不和是路人皆知的秘密,只是郑妃一向隐忍,不把事情闹大,今儿个却不知怎的,她也按捺不住了。
“叫她们给朕滚!滚的越远越好。”皇帝龙颜大怒,手里把玩的玉如意砸了个粉碎。青筋昂起,太阳X一鼓一鼓,口里喘着粗气,“她们这是要活活气死朕。”
“皇上,您可不待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慌忙宽慰他,“您是真龙天子,千秋万岁。”
“万岁?要真是万岁,不就成了讨人嫌的老不死了吗?”皇帝气喘吁吁,“老而不死是为贼。”我使了个眼色,赵总管会意跑了下去,殿外安静下来。
我抚着皇帝的后背,帮他顺气,“皇上这话可不对,彭祖活了八百岁,也没人不待见他。您啊,犯不着为她们气坏了身子。”
“这话可听着不对劲,有这样说你的母妃的吗?”皇帝的火气渐渐平复,说着笑话眼里却没有半点喜气。真真个寒心,后宫三千,最得宠的两个却不愿叫他安生。
“您是我的干爹,却没告诉过我有这帮子干娘。”我不以为意,“父皇,您说是吗?”
“你这孩子。”皇帝慈爱地摇了摇头。
一个天真明媚的女孩子比一个风清云淡的女子更加符合他心目中关于女儿的定义吧。
往事如烟,却不能随风飘散,而是凝结在这空气中,让所有人无处可逃。二十多年前的成康皇帝和花家大小姐也曾当时年少春衫薄。他和她的故事,当事人一个已经驾鹤西去,另一个也病入膏肓。巨大的龙床,金制的雕饰闪耀着冰冷的寒光。皇帝躺在卧榻上,眼睛已经不复当初的清明。生老病死是没有人可以超越的,即便尼采宣称自己是太阳,也不过疯癫而死的下场。
墙角的紫檀木架上的玉盘里摆着几个金黄的文冠果,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旁边的小几上放着我从御花园里移植来的薄荷,清凉的香气混杂其中,叫人神清气爽。熏香是一早撤下去的,我素来不爱这个味。墙壁上,尚方宝剑精华尽敛,我抬头瞅了几眼,传说中可以先斩后奏的法宝居然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不觉得人生如梦是不可能的。皇帝的枕边金黄的包裹里收着的应该就是权力的象征——传国玉玺。这是多少人觊觎的宝贝啊,说白了也不过一块上好的蓝田玉石而已,所有的附加价值都是人赋予给它的。而就好象人创造了神,却要对神顶礼膜拜一样,雕琢出这块玉玺的南国千万子民也古怪地变成了它的奴隶。
皇帝从睡梦中咳醒。我连忙从小炉上的热水中取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捧过去。怕炭的烟气熏着他的嗓子眼,小炉烧的都是上好的白玉蜡烛。皇帝润了回嗓子,挣扎着要起来,太监总管连忙过来扶,被他挥手示意退下。
巨大的乾坤殿正房转眼只剩下两个人。
空气在沉默中静静流淌,栀子花的淡淡香气氤氲着午后的空气,洁白娇弱的花朵幽幽吐芬,柔弱而倔强。
“皇上。”我迟疑地开口,他已经盯着那盆栀子花不知看了多久。我不禁责怪太监总管多事,什么花不好弄,非倒腾出这么一盆来惹是生非。
“不许你叫我皇上!!!”皇帝突然恶狠狠地瞪着我,“你给我过来,你说,我哪点对你不好,你非得生生地把我推开。说走就走,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本能地想落跑,却一步步地被他*进了死角,抵着铜炉,我惊慌失措,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皇上,我是清儿,清儿啊。”
“花栀子,你不就是仗着朕爱你惜你怜你,全心全意地对你吗?你尽管利用朕的不忍心好了,一次又一次的骗朕,朕在你面前还不是一个三岁的孩童。你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一点音信也不肯给。你就装傻躲着朕好了,你这个自私的女人,我看你今天还怎么躲。你给我住口,朕再也不要听你的鬼话,什么婚约,君臣,朕通通都不要管,就算你跟他有婚约在身又怎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不是说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吗?那你也是朕的。”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打横抱起,重重地扔到龙床上。我的娘哎,我的尾椎骨。
“朕今后再也不会放开你。朕说过,你倘若走了,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绝不放手。你还是回来了,你始终都是爱我的对不对。”皇帝苍老疯狂的脸近在咫尺,血红的眼里尽是攫取的光芒。
当年观音大士化身妓女劝说恩客时究竟说了什么,才使得对方不战而降。
我要有那份口才就好了。我心里流泪,艰难地躲避着兽化的皇帝。天啦,我的命咋就这苦,从小缺乏父爱不代表我有恋父情结!
“你放开我。”我急了,拼命地反抗。男女气力上的差距有那么大吗?为什么身体状况良好正值青年的我根本就搏不过年老体衰还病入膏肓的他。眼看外衫已被撕破,我摸索到枕边的玉玺,挣扎着要不要砸下去。最后心一横,我哭喊:“爹,你放开我,娘,救命!”
要还不行,我就只好砸下去了。希望趁他没被人发现之前,我能成功地拎着尚方宝剑溜出皇宫。
皇帝突然停住了,喃喃自语:“朕都做了什么?朕都做了什么。清儿,清儿,父皇对不起你。”言罢老泪纵横,一下子仿佛又沧桑了十年。
我赶紧翻下床来,顾不得整理仪容,就急忙避开。跑出门时,撞上了候在外头听吩咐的赵之信,尴尬的不行。这次恐怕是跳进尼罗河也洗不清了。反正传言里,我跟清白也没搭过话,也不怕再多这一笔。
回到房里对着镜子一瞧,我自己先唬了一跳,头发乱糟糟的,连J窝还不如,衣衫凌乱,手腕上的淤青清晰可见。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还好,没有伤及桡尺神经。
这皇宫还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惊慌不定地咬着下唇,心里头乱的越发没有主意。要不要等皇帝神志清醒一点,请求他放我出宫。这里我实在是不耐烦呆下去了。他们的恩恩怨怨又与我有甚干系,我本来就只是一个过客。
以后绝对不跟任何男人独处一室,我暗暗告戒自己。
我不是一个玩的起的人。
一连数日都平安无事,我告病休息,皇帝移驾御书房。想必他比我还尴尬。赏赐的宝物我欣然笑纳,越是若无其事,越能消磨他心中的杀机,这般狼狈不堪的事情入了我的眼,皇帝的天威何在。既然已经创造了神,那么神就要把自己打扮的更加符合神在人们心目中的定义。如此不堪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真龙天子做出来的呢?要错也错在我,不守本分,蓄意惑主,追究下来,荡妇Y娃水柔清按律应该沉井。
我谢天谢地所有的知情者都装傻充愣,大家心照不宣。
可惜皇帝没让我等到清醒的时候。现在他的起居都在御书房,我也没胆子摸上门去,免得送羊入虎口。可是老虎还惦记着羊,赵之信悄无声息地把我带了过去,皇帝躺在床上,虽然气色尚好,而我清楚,他已经时日无多,不免有些辛酸。也许是自知大限已到,他的脸上倒分外平和,见着我,他微笑:“孩子,你来了。”
我匆匆行礼,轻声询问:“父皇?”
皇帝冲我点点头,挥手让一干子太监宫女全都退下了。
我微微有点紧张,下意识地离的远了些。皇帝仿佛没有看见,自顾自地开口絮絮叨叨。恐怕除了我,没有谁真正有兴趣听这段陈年往事。
“朕本不欲告诉你这些旧事,只是朕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么多年了,连个能够说上话的人也没有。”
“皇上,你不应该苛求太多,你已经得了这天下,势必会失去很多。”我款款说道,哪有人可以称心如意,上帝创造人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而不是为了让人类幸福美满的。
“你说的没错,朕就是欲求不满,总想着所有的都尽在朕的掌控中。可是朕的手就是再大,也抓不住所有的东西啊。”皇帝痴痴地看着云萝纱的帐顶,茫然若失。
我沉默,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这一辈子最懊恼的就是不得不放你母亲离开。孩子,我不曾负你母亲,可也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坚持要走。但凡她想要的,我就是置祖宗家法我自己的意愿于不顾,也会满足她的。她要走,我也留不住,留住了,她痛苦;走了,我痛苦。我宁愿她走。她与你父亲有婚约,所以她要去完婚。我说‘好’,亲自主持婚礼。她不答应,我就下圣旨。这辈子,我没做过任何惹她不高兴的事,当初为了商家的事,我拼着跟先皇闹翻也要坚持到底,我何尝不清楚先皇的良苦用心,杀重臣为我这个不肖儿立威!可就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从小的交情,商家出事,她会难过。可惜到最后还是落了个满门抄斩。栀子,不是朕要故意为难他家,实在是没办法;你明明懂的,又为什么看朕的眼神变的那么冷漠。——我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跟别人拜堂成亲,我真想揭下她的盖头看看,她到底是怎样一副表情。朕撕心裂肺地喝着她的喜酒,违心地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可是朕一点也不想。朕自私地希望她不要幸福,因为朕已经没有办法幸福了,我要她陪着我煎熬!”皇帝的表情蓦然狞厉起来,忽而又缓缓疲软下去,“可是朕做不到,只要一想到她的脸,她幽幽地看着朕的样子,朕就无能为力了。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幸福,来映衬朕的不幸,还得千方百计地保全她的幸福。好在你父亲不是一个糊涂人,侍妾死了以后也知道收敛了,不敢再乱来。”
我听的胆战心惊,这些偶然发生的事情当中有多少是精心的策划。手脚越发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你的母亲去了,朕对这个世间也没什么挂念了。最是无情帝王家,朕不应当把你也牵扯进来,可惜已经晚了。朕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迫不及待,连最后亲情的戏都不耐烦做给朕看了。等了太久了吧,都不耐烦了。”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又缓缓开口,“朕这辈子负了太多的人,但只要不负栀子,就算负再多的人,朕也心甘情愿。只是苦了奇儿,他也是朕的亲骨R,朕却连他母亲都保不住,让她在冷宫里头遭那么些罪。如果不是朕太过自私,只想着满足自己的愿望,她也不至于卷到这是非堆里。朕把她卷进来了,却又没有好好照顾她,她的性子本就不适应在这Y冷的宫里头。”
“我是不是跟月妃娘娘长的很像?”云妃素不喜我,一定有她的道理。
“不像。”皇帝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我的推测,“月妃确实有几分像你娘,你也很像你娘,不过她是形似,你是神似。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像。”
我倒狐疑了,这云妃讨厌我的可全无由来。
“朕太自私了,拿她当栀子的影子,却没有全心全意的对她。明明知道她是被人诬陷的,却没办法还她清白。当年皇贵妃的死本身就是一个意外,她硬拉着月儿游湖,自己存心使坏,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失足跌了下去。可怜月儿吓的差点动了胎气,还得背黑锅。太后不满意,月儿就得下冷宫,朕实在是没办法啊,外戚势力如此庞大,母后又那般苦苦相*。朕这个皇帝当的,唉——”
“如果是我娘,你会任由她呆在冷宫里头吗?”我平静地看他的眼睛。
“当然不会。”他迟疑了片刻,断然否定。
我忽而笑了,目光灼灼,道:“所以说,皇帝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没错。”他痛快地承认了自己不光彩的选择,“这天底下,唯一能让朕不管不顾一切的,只有栀子。也只有栀子才足以匹配朕身边的位置。朕这一生都不曾立后,朕身边的位子是留给栀子的。她不要坐,别人也休想觊觎。”
“皇上,你这样做会让很多女人心寒的。”我苦笑,是不是女主角的独一无二必须要用女配的黯然神伤来反衬。
“她们爱的是皇上,而不是我。”皇帝淡漠地开口。
“有区别吗?”我垂了一下眼角,微微一笑,“你就是皇上,皇上就是你,这恐怕从你一出生就已经注定,根本就无法清晰地分开。这两个身份早已骨R相连,皇上你非要把他们分的这么清楚,您的妃子们会无所适从的。”
“没关系,朕只要她们像爱皇上一样爱就行了。”皇上微笑,“朕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
完全投入的爱情他也承受不起吧。
生存还是死亡
我若有所思地走出书房后面的卧室。门口,黑压压地跪着十几个人,皇子丞相六部尚书全到齐了。都等着老皇帝升天,准备迎新皇登基呢。我目光缓缓地在他们脸上流淌,此刻他们流露出来的悲戚又有几分是真切的呢。
我无力地吁了口气,朗声宣读皇帝口谕:“圣上有旨,宣诸位皇子,尚书,丞相将军觐见。”
转身回屋,我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皇上,他们都来了。”
刚才那么多的话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绝大部分力气,他微微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慢慢睁开,费力地开口:“你们都来了,可以宣读朕的遗诏了。”
赵之信连忙从御榻旁边的梨木柜子里取出早已拟好,盖上传国玉玺的诏书,高声朗读:“皇太子天昊谦良恭忍,宅心仁厚,知进退,识大体,深得朕心。朕百年之后,可堪当大任。着传位于太子天昊。二皇子沉稳睿智,擢为京师提督。三皇子自小熟习兵法,北方兵乱,着传兵符于三皇子。朕百年后,立即上任。钦此。大同二十五年六月。”
跪着的各人表情各异,最多的是极力隐忍的惊诧。三皇子泣不成声,悲伤的最为真切。
我看见皇帝脸上流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喉头蠕动着,艰难地开口:“把另一份诏书也拿出来吧。”
赵之信明显迟疑了一下,依然领旨读了第二份诏书。
“贵妃郑氏温柔敦厚,闲雅端庄,深得朕的宠爱。夫妻多年,一直照应朕的起居,朕十分满意,朕百年之后,赐郑妃殉葬。……”
御榻下面顿时乱成一片,殉葬古已有之,只是谁也没想到,皇帝居然要让新帝的生母殉葬。
我咬了一下内唇,下意识地闭紧嘴巴。
“父皇。”太子惶恐不安,连连磕头。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昊儿,朕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裔儿,奇儿,你们一定要辅佐哥哥。切忌兄弟相争。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尘埃落定,除了三位皇子有所迟疑,众大臣面面相觑后,都叩退了。
“清儿,你留下。”
我在所有人探究疑惑的眼光中,沉静地转身,轻轻地恭身回应:“是。”
浓烈的碧色在耀眼的阳光下,越发幽深,所谓墨绿是有道理的。
大门缓缓在我的背后阖上,吱吱的门板声拉长了一个时代。
我坐在清风苑的台阶上,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白天的阳光在青石台阶上留下的热气还没有完全消散。清风中夹杂着淡淡的夏天的味道。夕阳将天地染成了暧昧的橘黄,那么温暖,又那么孤寂。我坐在青石砌成的台阶上,双手抱腿,尖尖的下巴抵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拨弄着绣花鞋上的梅花图案。
已经五天了。先皇驾崩,新皇即位,下的第一道圣旨恐怕就是将清风苑赏赐给清栀公主,然后某个先皇跟前的红人就被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关起来了。
坦白说,我对我的软禁生涯还是很满意的。衣食虽不如前,但咱是苦孩子出身,一日三餐无虞便可。何况人家还是四菜一汤的干部标准供应着,咱有什么好腹诽的。公主比不得女王,后者纵横捭阖,睥睨天下;前者则是人家待见时把你捧成金枝玉叶,人家不待见你的时候,随便一个下等的婆子都比你活在这个世上更加理所当然。
我唯一的优点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低调就低调,决不逞强当英雄强出头。我貌似比较适合当被救的可怜虫。
太子殿下,哦,不,是皇帝陛下难道还有什么顾忌吗?我吃的虽然不多,不过养头猪还能宰了吃R,养我这个蛀虫干什么。看来放出的风声还是有一定效果的,起码让素来优柔寡断的新皇陛下更加裹足不前。他唯一适合当皇帝的性格特征就是够寡情,甚至没有为他煞费苦心将他推上皇位以致不惜搭上时间性命的母亲求情。冷酷的人才有机会成为王者,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宫廷小报头版头条,陪伴在先皇身边到最后一刻的清栀公主手里有先皇陛下的密旨。至于密旨的内容,要知道了也不叫密旨了。
我食指缠绕着长长的秀发,浓密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拣庭院中的落花泡澡,花的香气氤氲了整个黄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高大的乔木,枝枝桠桠上花繁叶盛。花的颜色是粉红的,桃花般的颜色,樱花般的形状。花期却是盛夏。
我是顶喜欢樱花的,喜欢那种落寞的美丽,绚烂与凋零只在一夜之间。“在盛年的时候死去,留下一具美好的尸体”,它不同于其他花的苦苦依托,而是在最美的时候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关于美的符号。我看花时,此花同我齐绚烂,我离去时,此花与我同归寂寞。那个明朝的老头还真的看得起自己,花开花落,它只精彩自己的精彩。
皇帝临终前将我叫到榻前,费力地递给我一张密旨。
“孩子,我知道不应该把你卷进来,最初就不应该因为害怕寂寞而把你强留在身边。可是我实在太孤独了,太孤独了,栀子是对的。跟我这样注定了只能是孤独的人在一起,她也会迅速凋落的。”
“我的母亲,”我挣扎着开口,“她是爱你的。虽然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可是我知道。否则她就不会执意离开你,嫁给我的父亲,因为她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她清楚地知道,只有这样,皇上才可能永远记住她!她用三个人的幸福去换取在您心目中最独一无二的地位,皇上你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的做法是否正确,但我清楚她一直都在努力地守护她的信仰。帝王的爱是任何女人都没有办法承受的,您要爱天下,爱您的子民,爱这中土皇朝的千秋伟业,惟独不能单单爱一个女人。我母亲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只能走。”
“她永远都是最聪明的,也是最残忍的,永远都清楚每一件事,永远都会作出最好的选择。”皇帝衰老的眼睛里浑浊的泪光在夜明珠的照S下晶莹闪烁。
“所以她永远是受伤害最深的一个,她清楚每一件事,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我情绪复杂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男人,此刻他不是睥睨天下的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的,衰老的追忆往昔的男人。
“您是皇帝,所以您注定了会负她。”
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蕙质兰心者如水夫人,也只能用这种毅然决然的姿态去守护她的爱情。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这是一种怎样惨烈的选择,当年二八芳华的花栀子是以怎样一种痛苦的心情和怎样一种倔强的态度恳请皇帝成全,让她依照婚约嫁入水家的。爱情真的是自私的,美好善良者如水夫人也不例外,为了守护自己的爱情,她牺牲了自己、水太傅、月妃还有皇帝一生的幸福。那一点小小的奢望,就足以让这样一个清冷睿智的女子飞蛾扑火般义无返顾。
爱情,呵,千百年来永不过时的话题。
我轻轻地,无所谓地微笑。
我亲爱的先皇义父恐怕依然将我当成水夫人的影子爱恨交加吧。给我这么道至高无上的密旨,是病糊涂了还是打算母债女偿。给一个蜷缩在路边的小乞丐十亿美圆的巨款,是想要他领略天堂的滋味,还是要将他更快的推向地狱的最底层。
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其实没有任何分别,结局注定了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当然,小乞丐也可以不死,如果他还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被第三者所青睐的话。
现在,我这个命运的弃儿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发现我崇高的利用价值的人出现。
我是该称他为天使还是该断定他是恶魔呢?
哦,我又犯了个简单的错误,天使与恶魔本身就是相同的概念。优雅的垃圾。
“你来了。”我没有回头,而是仰起脸,指着那棵高大的乔木,肯定的语气大于询问,“那是樱花吧。”
结果他告诉我不是,它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木英。
木英,木英,我在心里默默地吟诵。换了个名字又怎样,换了花期又怎样,它依然是我心目中的樱花,零落成泥碾做尘,它还是我的樱花,至死不渝。
我向前伸出脚,轻轻地点地,一哒哒,二哒哒,旋转漫步,后退转身。漫天的粉色的花雨,花瓣盈盈而坠,极轻极细。吻着我的嘴唇,痒痒的,酥麻的。淡淡的笑容若有若无,我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间,尝试着,用味蕾去承接,那清甜的香气。甜,涩涩的甜,清甜的香气迅速占据了我全部的感官。舌尖是对甜味最敏感的部位。
漫天的香气在小小的庭院潆洄,宛如流水,没有起源,也没有归踪。轻捷的,精灵般的花瓣纷纷扬扬,是这个夏天最美最殇的花雨。
我回眸一笑,缓缓地伸出手。
“我们走吧。”
我不知道,楚天裔跟新皇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我也不知道新皇为什么又突然放过我了。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一定会出现,否则岂不是有负于先皇的良苦用心。跟一个做了二十几年皇帝的人斗,实在是自寻死路。可怜的郑妃娘娘,到死恐怕才了解这个道理吧。即便被追封为玉德皇后又怎样,身前悲哀死后荣,楠木棺材葬香魂。这是对人生的最大讽刺。
我;只愿意活在当下。哪怕是依附别人而活。
生存是希望的唯一前提。
无论怎样艰难或是困苦,只要给了我机会,我就一定会竭尽所能活的更好。
打回原形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称我为公主。王爷府里,人人都客气地唤我一声“水姑娘”。我的身份,介于奴才和主子之间。负责照顾楚天裔的起居,对,没错,我是他的贴身侍女。兜转了一圈,我又回到了起点。
人生如梦亦如戏。宿命不过是辗转的轮回。
当侍女我算是轻车熟路,楚天裔的府宅设在宫外,王府的规矩虽然森严,比起皇宫却也简单了许多。我做的不过是端茶递水,传笔磨墨的工作。倒是只要他在府里头,我就得在跟前伺候着,我摸不清他的心思,干脆装傻。反正他也没有苛责虐待我,我何必紧张的像只刺猬一样。况且我的刺是倒长的,伤己伤不到人。
楚天裔是京师提督,京城中大小事物都由他掌管,每天也是忙的脚不沾地。成功的男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心智体力,哪样都不可或缺。所以说这个世界上,让人称赞的女人不少,看的上眼的男人却不多。硕果仅存的几个也是远在千里之外。商文柏不必说,依旧了无音讯;三皇子阿奇自先皇驾崩后,就奉旨去了边关,皇帝的良苦用心可谓是凄凉。
我住在当年曾住过的那间房里,房间的格局没变,然而物是人非,彼时今日,我的身份已经不一样。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纱衾帮我放下简单的行李,微笑着和气地看我。
“为什么?”我试探着问。可惜她但笑不语。
“我带你识识咱们王府,可大呢,回头仔细你把自己给弄丢了。——哦!”她拍了拍自己的头,醍醐灌顶般,“瞧我的记性,你是皇宫里头来的吧,皇宫那么大,你都没走丢,怎么会在这儿找不着方向。”
“好姐姐,你带我转转吧。”我央求道,“我在宫里头因为害怕迷路可是一步都不敢多走。”
“好了。我带你去就是了。”纱衾一脸又好气又好笑,“你啊。”
我甜蜜乖巧地微笑,心里却空白的,没有任何情绪。
盛夏的影园是浓绿的世界。翠色欲滴的草木,营造出生机勃勃的气息。呵,是夏天呢,美丽热烈的夏天。
藤萝荔薜,香叶倒垂,树木发出的清香和泥土蒸发出的水汽混杂在一起,氤氲着整个夏日的午后。长长的走廊曲折迂回,廊顶舒展平远,斗拱飞翘,紫藤花已经落了,枝蔓上挂着一串串饱满的豆荚,青粉粉的,煞是可爱。有风吹过,沙沙的树叶摇动,晃碎了一地灿灿的金子。青石板上,阳光轻巧地跳动,宛若最调皮的精灵。我伸出手来,试图抓住这灿烂的生机,留在掌心的,却只有黑暗的Y影。
踏过长廊,映入眼帘的是宛如玉带的波光。星星点点的光芒宛如一粒粒的小钻石,耀眼的眩目。池水清澈见底,却不时有金鱼摇曳其间,大概是人工喂养的缘故,姿态从容而优雅。我想起当日偷钓御花园的鱼烤,往事历历在目,转眼已成云烟,半年的光景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我指间滑走。
“奴婢见过灵妃娘娘。”陪伴在旁的纱衾突然跪下行礼。天气炎热,我们正在湖心的凉亭歇脚。
阳光过于耀眼,我一时间有点恍惚,明亮的光芒下,盛装的青年贵妇。我没有看清她脸型的轮廓,跟着跪了下去。天气太热,我的精神不济,实在不想有任何事情发生。
被称为灵妃的美貌夫人没有在我身上投入过多的注意力。从纱衾口中得知我是二皇子跟前新来的侍女时,居然还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晕,我长的就这么没有杀伤力吗?
忍不住对着光洁如鉴的水面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脸,不错啊,貌似也迷晕过几个极品男。呵呵,也有可能是他们刚好都眼神不济。
“看什么?你不会连这里头鱼的主意也打吧。” 楚天裔放大的脸忽然映进我的视网膜,我唬了一跳,勉强堆起笑脸。
“怎么会呢?除非你刻薄我,不给我饭吃。”究竟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我总共就抓过两回鱼!
“那倒不至于,你,我还养得起。”他指了指我的鼻尖,洁白修长的手宛如精致的玉器。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看清他手心的纹印。
然而还是抑制住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渴望,我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内唇,把蠢蠢欲动的手背到了后面。
微微侧歪着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指,我诚恳地回应;“也对,我很好养的。”
“父王!”当初差点害得我丢掉小命的公主殿下又蹦又跳地奔过来。后面一大群丫鬟仆妇侍卫紧张地跟着,不时有人惊呼“公主,慢点”,小女孩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地朝我们的方向奔过来。
我连忙后退一步,以免自己成为人家父女深情相拥时夹在在馅饼里的R沫。
楚天裔在女儿面前丝毫没有平日的威严,笑容满面的抱着她,询问她怎么又跑出来玩了。
“伊若知道父王回来了,就立刻跑来见父王。”小女孩爱娇地抱住她父亲的脖子。
“小滑头,别以为父王不知道,你恐怕是又不肯呆在书房里看书。明天考你《千家诗》。”
“父王——”伊若公主花容失色,牛皮糖一般狃着不放手。
“天气真的很热嘛!伊若要陪着父王,不要看老夫子,父王可比老夫子好看多了。”她狡黠地偷偷观察家严的表情,一脸娇憨。
“你确实要好好念书了,乱用词!”楚天裔苦笑,看来古代男人还不习惯被人夸漂亮。有空要不要给他洗洗脑,美丽的最高境界是雌雄莫辨,男女通杀。
“是啊,公主,先生可是在我面前诉了好一番苦。”刚才在廊子那头的灵妃不知怎的,又折了回来,言笑宴宴,春风满面。
“到你面前诉什么苦?!老夫子再没眼力也不该去打搅灵妃娘娘啊。” 伊若天使般的面孔,娇柔悦耳的童音组成的却是刻薄冰冷的言语。
“就是,我也觉得你的先生实在是不济,难怪公主的学问一直没有任何长进。” 灵妃不动声色,反唇相讥。
楚天裔不偏不倚,放任妻女当君子。
最后君子当不成了,灵妃气的脸色煞白。小女孩都是精灵附体,她们的刻薄话可以让无懈可击的淑女瞬间崩溃。
楚天裔无动于衷地整理着女儿挂在脖子上的璎珞,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看着灵妃气的浑身颤抖而又不能发作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不禁对放纵女儿的楚天裔有点怨言。以小公主的脾气,她的这位姨娘不知道还能被怄几年。
“她当她是谁?”小公主讥诮地扫了眼踉跄离去的父亲的续弦,长长的裙裾狼狈而难堪;稚嫩的脸上淡漠而不屑。
旁边的仆从噤若寒蝉,人人都不敢弄出任何声响。
“你来干什么?给我削菠萝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落到了我身上,骨碌碌地转两圈,“我不喜欢吃菠萝。”
我微微一怔,有点不知所措。
“可是父王喜欢吃啊。”楚天裔重新笑容满面,有意无意地帮我解了围。
“好吧。”小主人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叮嘱我,“你可不能再不用盐水浸就让父王吃啊。”
我暗笑,明明是你当日谗虫作怪,等不及才麻的嘴好不好,居然把帐赖到我头上。
楚天裔心知肚明,笑的如吹面的杨柳风,“公主的吩咐,你可听清楚了。”
我连忙点头称是。
有丫鬟端了上好的蜜饯和冰镇鸭梨上来,亭中的石桌上很快瓜果飘香。有年老的家人陪着笑脸,殷切地相劝:“王爷,公主,日头大,尝口瓜果消消暑。”
水灵灵的时鲜似乎吸引了楚天裔的注意力,他拈起一块红润多汁的西瓜,略微尝了口,称赞:“今年下头园子里送上来的西瓜可不赖。回头见着老李,要帐房给他五十两银子,说他管理瓜园有方,本王有赏。”
五十两够庄户人家吃上两年呢,看来我的新主人出手蛮阔气的。
“老婆子先替我当家的谢过王爷了。”旁边的一个嬷嬷慌忙走出队列,叩在地上千恩万谢。
楚天裔手向上抬,示意她起来,笑道:“安分守己地做好自己的事,本王眼睛不瞎,自然会有赏赐。”
“不好吃。”小公主咬了口瓜,就呸的吐了出来,闹的眼泪还没来得及干的婆子左右都是尴尬。
“伊若!” 楚天裔顿时沉了脸。小女孩见父亲动了怒气,也不敢再放肆,嘟嘟囔囔地放下了西瓜,伸手夹了颗蜜饯。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实在是对自己的这个女儿宝贝的紧。
没人招呼我,我也乐得跟一大帮丫鬟婆子站在一起,找再生为仆的感觉。人就是个懦弱东西,好日子过的太久就会把骨头煨软,当了一晌主子就不晓得奴才该怎么吃饭走路了。
“本王倒是有点怀念你的水果刨冰了。”我刚培养出一点意境,楚天裔就迫不及待地给我找着了表现机会。
“什么冰?”小孩子的好奇心随口水泛滥,看着我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不止会削菠萝。”
这似褒似贬的评语搞的我哭笑不得。只好连连应答,“奴婢不止会做菠萝。”
楚天裔听到我的称谓后,略有些意味的挑了挑眉,却没有说什么。嘴角的微笑高深莫测。
我哀叹,我也不想再当奴才,是人都想往高处走。可是,这,由得了我吗?
“你还会做些什么?会不会捉蝈蝈,扎笼子装它啊。”小公主眼睛亮晶晶,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连忙赔笑,“奴婢驽拙,公主说的这些,我都不会。”
拜托!怎么着水柔清也是中土第一豪门的大小姐,我要说会,岂不是打自己嘴巴子。
“你们怎么都不会,全都笨死了。”她气呼呼地蹭着石桌,不满地嘟着嘴。
我硬着头皮挨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孩的骂,还得做诚惶诚恐虚心受教的模样,后者比前者更加艰难。
楚天裔但笑不语。
“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小公主勃然大怒,她变化无常的脾气可真是叫人吃不消。
“统统是一群笨蛋!没意思透了。——呃。”她突然哽住了,眼睛外翻,因发火而红扑扑的脸蛋憋的得紫红。
刚才的大喊大叫让她嘴里的蜜饯不小心滑进了气管。
楚天裔的淡漠立刻失了颜色,波澜不惊的脸上全是焦急。
“还愣着赶什么,去请御医!快!”拍着女儿的背给她顺气,楚天裔虽然急,还不至于乱了分寸。
小女孩憋的脸色发紫,只是拼命地想抓自己的喉咙,旁边一大堆下人都乱成了一团。
我眼看她神色渐渐不对,太医又迟迟不到,也顾不上避嫌,专业的导向性*着我主动请缨。
小公主
“王爷,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忧心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