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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他躺在床上,午夜梦回时,他总会因恶梦而惊醒,却再也不是因为旧时的梦魇,而是因为梦到自己不曾来得及救她,只能看着她在那黑暗的长廊,或在那肮脏的地牢,因为血流不止、伤口溃烂发炎高烧不退而死。
所以,他再次远离了睡床,宁愿睡在沙发或地板上。
他很久以前就学到了,睡得不舒服,梦就不会那么深,比较容易清醒过来。
火焰吞噬着柴火,将那些木头烧得通红,他看着它们,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闭上眼,让那热源包围他始终觉得冰冷的身体。
但最近,即便生了火,他依然感觉像是永远都不会再温暖起来。
寒意,像是透进骨子里落地生根,再也不会离开。
不自觉的,他握住了脖颈上那条她送的项链,项链的坠子,不是什么高级的宝石,只是颗黑色的石头,但它握在手中的感觉很好,是她陪亲戚的小孩去海边玩时捡的。
他记得那一天她拍了张照片给他,照片里阳光普照,蓝天与大海连成一片,地上有着各色的石头,她摊开了手掌,手心里放着的就是这颗石头。
她将它捡了回家,在上面打了D,绑上皮绳送给他。
即便那一天他不在那里,也从来未曾到过那个地方,但恍惚中,他却几乎能听到浪花拍打着石头,听见她的笑声,听见她呼唤他的名字。
然后忽然间,他惊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人还在木屋里,而屋子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壁炉里的火仍在烧,但他依然觉得好冷好冷。
阳光、蓝天、大海……还有她……都只是幻觉……
忽然之间,一切变得如此难以忍受,等到他发现时,他已经起身走上前,再一次的把那个在壁炉旁的东西C上了电源。
下一秒,它亮了起来,散发着五彩的光芒。
他坐在地板上看着它,感觉好了一点,真的好很多,而且这里更靠近壁炉,也比较温暖。
他舍不得离开,所以继续坐在那里,将毛毯拉紧,伸手调整上面的小东西,假装自己还在那栋纽约的公寓,还生活在那七天的奇迹里。
他一直坐着看它,彩色的霓虹不断变幻,看着那些缤纷的色彩,他终于能够稍稍放松下来,裹着毛毯躺下,闭眼睡去。
远远的,女人下了车。
需要我陪你吗?男人问。
她摇摇头。
男人看着她,再次提议:你知道,你其实有别的选择。
这话教她为之莞尔,不觉露出微笑,过去这些日子,不少人和她暗示或明示同样的事情。
如果有需要,我会告诉你。她看着他温柔的眼睛说。
男人朝她伸出手,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勤哥,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他笑着亲吻她的额头,然后放开手。
她又用力抱了他一下,才笑着转身走入那条小路,穿过森林,朝目的地而去。
看着她的背影,男人轻轻再叹口气,然后开车离去,只是他刚开出一小段距离,就熄火停车,走入森林,爬上山坡,没有多久,很快找到另外两个男人。
即便雪仍在下,他们还是很快弄好了一个还算舒适的窝,这个地点视野良好,风景秀丽,能清楚看见下方的木屋。
那个比他还要高大的男人,把一杯热饮递给了他。
他将热饮接过手,在男人身旁坐下,没有多久,另一个女人从另一头出现,看着他们三个,她好气又好笑的问。
告诉我,如果不成你们打算怎么做?打昏拖回去?
三个男人很有默契的同时看着她,一起保持着沉默。
天啊,他们还真打算这么做!
女人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只能无言的跟着坐在一旁,盯着那不远处的木屋看。
真是的,她希望那家伙识相一点,否则她真的不知道屠家父子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亏她以前还觉得大猩猩很夸张呢,现在看来,大猩猩真的明理多了,他了不起就是暴跳如雷的叫嚣两下而已,哪像身边这三个。
这就是会叫的狗不会咬人,会咬人的狗不会叫吧?
这念头让她忍不住想笑,然后最高大的那个男人递了热饮给她,另一个给了她暖暖包,还有一个则给了她一排巧克力。
很快的,她的心情好转起来。
不一会儿,平常最安静的那个,掏出了一副扑克牌,那真的很好打发时间,尤其是她总是会赢的时候。
好吧,她想他们父子三人也不是那么疯拄,大概只有一点点疯狂而已。
她一边和他们打牌一边开口问:你们确实知道绑架是犯罪行为吧?
那不是绑架。发牌的那个男人头也不抬,只用他粗嗄的声音,淡淡道:我们只是带他回家。
闻言,另外两个男人都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胡扯。
女人轻斥一声,可虽然这么说,她还是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白雪轻飘飘的落下,木屋的烟囱冒着白烟,玻璃窗内透着微光,看起来莫名温暖。
断断续续下的雪,慢慢在地上堆积。
女人踩踏着白雪,在黑夜中前进,除了眼前木屋透出来的光亮,这附近没有任何光源,也许她应该要打开手电筒,但她担心会惊动屋里的男人。
因为紧张,她的手心有些汗湿,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看见自己从口鼻吐出来的气息都化成氤氲的白烟。
好不容易,她桌到木屋前。
一辆小货车停在屋外,下午她曾远远的用望远镜看他开着这辆车离开那间店。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冲过对街,将他给拦下来。
这男人下定了决心离开她,他滑溜得像条鳗鱼,即便是在密闭的房间,她都不确定她能逮住他,在任何开放空间拦阻他更是件蠢事。
她比谁都还清楚这件事,所以她等,耐着性子,等他回到这里,等天色暗下来,然后才过来。
纵然如此,她还是很紧张。
屋子里好安静,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在里面。
她听不见丁点活动的声音,她深吸口气镇定自己,他一定还在里面,白雪掩盖了她前进的声音,而几分钟前,她已经请阿震哥帮忙把他的监视保全系统都关掉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二哥帮忙复制的钥匙,悄悄伸进门锁里,用最慢的速度转动,轻轻的,它响了一声。
黑夜里,那轻响感觉好大声,她不自觉屏息,害怕会惊动到他,但屋里还是没传出声音。
她推开门,飞快闪身进去,无声无息的把门关上。
屋子里,有木头燃烧的味道,当她关上门转过身来时,只看见一室的缤纷。
有那么一瞬间,她愣住了。
壁炉里的火静静的燃烧着,她知道他生了火,她看见烟囱冒着烟,但她没料到其它的,没料到那个在壁炉旁,不断变幻闪烁,散发着五彩光芒的圣诞树。
她压着心口,震慑的看着眼前的景像。
那棵树很小,是个塑料做的便宜货,只有一百公分高,他把灯挂了上去,C上了电源,整个人裹着毛毯,侧着身体,蜷缩在它前方。
他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的彩灯,但还是有许多彩灯的光芒散落映在墙上与天花板上。
她认得那棵树,那是她在纽约买的,她不知道他将它带了回来,还组装起来,他明明对圣诞节很无感的,但他却睡在那棵树下。
各色的led灯,间错交杂着熄灭再亮起,将一室点缀得色彩缤纷。
男人裹着毛毯躺在那里,背对着她,呼吸轻浅。
穿着靴子,她掏出手枪,悄无声息的走过去,绕到他面前。
五彩的灯光洒落在他疲倦的脸庞。
他累了,她知道。
这该死的男人才刚刚飞越了大半个地球,潜入另一处豪宅作案。
她应该要痛揍他一顿的,她现在还是想,但这男人像个流浪的小孩一样蜷缩在圣诞树旁的悲惨模样,真的让她狠不下心来。
他瘦了,还剪了头发,虽然这样让他的脸完全露了出来,但本来就有些棱角分明的脸庞,看来却更加立体。
沙发旁的小几上,有着吃剩的火腿罐头和面包,那东西难吃得要命,对她来说那根本算不上是食物。
这男人明明很挑食的,而且他根本不缺钱,她不知他把自己搞得这么悲惨是为什么,长期吃那种难吃的东西,他不瘦才有鬼。
恼怒和心疼在心中交错成复杂的情绪,最后她还是举起枪对着他,张嘴叫唤他的名字。
杰克。
他几乎在瞬间就清醒过来,没有起身就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她没给他机会,迅速抬脚踩住他拿匕首的手腕,那把匕首眼熟得很,还是她送他的,教她看了又气又恼。
别动。她将枪口抵着他的脑袋,凶狠的说:你敢动试试看。
一看见她,他就愣住了,完全没有试图再反抗。
她从腰后掏出手铐,铐住他的手腕,然后再铐着沙发的椅脚。
他呆看着她,一脸的傻。
确定他不能轻易开溜,她收回手枪,瞪着他讥讽的问:你真的叫杰克吗?还是我应该叫你希闵?
那个名字,让他僵住,像被戳了一刀。
希闵不是我的名字。他哑声开口。
那个变态叫你希闵。她瞪着他,把外套脱掉扔到一旁,冷声说:对他来说,你就是希闵,不是吗?
那不是我的名字。他脸色苍白的坚持着。
她走到沙发上坐下,脱去沉重的长靴和袜子,扔到一旁,冷冷的道:我听说的不是这样。
心头一寒,他握紧了拳头,哑声问:他和你说了什么?
你说呢?她看着他。
他闭上了嘴。
保持沉默,很好。
那让她又想揍他了,她眼微眯,红唇轻启,冷酷的说:所以你以为你把他*进了绝路,将他赶尽杀绝,我就不需要知道原因?看在我背上挨了那两刀的份上,你他妈的至少该把原由告诉我!
他的脸在瞬间变得更白。
这反应让她心里更加笃定,再次狠心的开口,凶恶的*问:你为什么要做小偷?戴维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下颚紧绷,不自觉握紧双拳。
杰克,我需要知道。她走到他面前,蹲下,直视着他的眼。
他不想说,他想移开视线,但她直视着他说。
你欠我这个,你欠我一个理由,一个原因。
他是欠她。
但他不能,他——
思绪因她的动作而停止,仿佛知道他已经动摇,她在那一秒转过身背对着他,然后脱下身上的毛衣。
她雪白的L背上,有着清楚狰狞的伤疤,即便医生处理缝合过,它们在她背上看起来还是很恐怖。
那些伤疤早已经愈合,没有溃烂发炎的痕迹,但它们破坏了她美丽的肌肤,像一块丝绢上,突然被人拿刀割开再缝合,即便技术再好,还是有痕迹,还是很碍眼,让人触目惊心。
因为美丽,所以疤更鲜明。
剎那间,心痛如绞,如火在烧。
无法控制的,他抬起手试图抚平那仍微红的伤疤,我很……我很抱歉……
可他的指尖才轻触到她的肌肤,她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迅速退开。
胸口,因为她的退缩,更痛了。
她套上毛衣,深吸了口气,才转过身来,盘腿坐在他面前,冷着脸,看着他说:你背上有同样的伤,我要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惨白的看着眼前美得让他几近心痛的女人,无法再次拒绝她。
她背上的疤困扰着她,它还会跟着她一辈子。
她说得对,这是他欠她的,她确实有权利知道一切,她有权利知道真相;即便那会让她更加厌恶他,将他打入更黑暗的深渊。
他不想让她看见真实的自己,不想让她知道那可悲肮脏的过去,可他欠了她,欠她一个解释,一个原因。
他深吸了口气,张开嘴试了几次,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那是x,ximen,希闵。
她猜也是,那变态称呼她是他的婊子,x指的是他,杰克。
戴维为什么要叫你希闵?
一瞬间,他眼角微抽,然后他开口缓缓道:希闵,在西班牙话中,意思是,听话的孩子。
是他在你背上刻下那个x吗?
不是。深深的,他再吸口气,抬手耙过剪短的黑发,垂眼遮住眼底的痛。
壁炉里的火光和led彩灯在他脸上映照出Y影,她可以看见他吞咽着口水,看见他握紧了拳头。
他是那么那么的痛苦,她几乎想要放弃*迫他,可那并不能解决问题,他的秘密造成了这一切,她不能在这时前功尽弃。
告诉我。她放缓了语调,温声道:杰克,你必须告诉我。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半晌,才喑哑的说:你知道我八岁的时候被绑架。
我知道。凤哥和她说过,她回红眼后,也和阿震哥确认过。
他是失踪儿童,所以他的指纹才会被登录在失踪人口的系统中,但他从来也没被找到过,甚至被认定已经死亡。
我放学回家时,在路上被人绑架,然后我被带到了一个地方,一个古老的地下室,潮湿、腐败、Y暗……
他陷入过往的回忆中,悄声道。
我想回家,但他们痛扁了我一顿,嘲笑我的愚蠢。后来,有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偷偷的跑进来看我,他要我把自己的名字忘了,不要违抗那些人,乖乖的听话、忍耐,不要哭。只要我不哭,只要我听话忍耐,就不会挨打,他们会给我一个新的名字,然后我就能回家。
她心口抽紧,为他感到心痛,为当年那个小男孩感到难过不舍。
他救了我,让我免于挨打和……他喉头一哽,额冒青筋的握紧了拳头,艰难的说:其它的事……
她屏住了呼吸,不让自己有反应,任何反应。
他正在告诉她很重要的事,她怕一打断他,这男人就再也无法把事情真相说出口。
所以她咬着唇,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安静的坐着,听他说。
颤颤的,他再吸一口气,道:汤搬说——想回家,你就要忍耐。还有,不要哭,他们喜欢看人哭,所以不要哭,这样会结束的快一点。
她用尽全力,才没让自己露出同情的表情,没将双手伸出去。
他重复那段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话,眉头微拧,继续道:因为他救了我,所以我照着他的话做,我照着汤姆的话做,我听话的忍耐着、忍受着那个绑架我的怪物,因为我没有哭,因为我很听话,所以那怪物用刀在背上刻下x,给了我一个新的名——ximen,希闵。
提到这名字时,他眼角微抽,像有人抽打了他一下。
火焰霹雳爆出了星子,瞬间亮了起来,又暗下去。
他抬起头,看着那团火吞噬着木头,像是在看着久远之前那个还以为可以回家的自己。
她听见他干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后桌,我发现汤姆骗我说我能回家,只是个谎言,那个地牢里,还关着其它人,其它男孩。我们每个人背上,都被那个怪物拿刀刻了字母。
他将视线从那晃动的火舌拉回到她身上,苦涩的看着她,突然说:有人说,连续杀人犯是美国才会有的一种产物,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头。
因为那里有fbi。他扯着嘴角,沙哑的说:连续杀人犯多数会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犯案,但有一些比较聪明的,为了避开追缉,会远距离跨州或跨国作案,州与州之间的警方没有跨州侦查权,就像国与国之间的警方没有跨国侦查的权力。特别是只是普通的失踪宴,或者警方以为只是单一的失踪、意外或杀人事件,更不会想到要去查询别的国家是否有类似的案子,或者将案子往上通报。你从事这一行,应该知道,若刻意想伪装成单独的犯罪案件有多简单。
是的,她知道,红眼就是专门调查意外的公司,但事实上,很多命案都不是意外。
他告诉她:连续杀人犯几乎都出产在美国,是因为美国的fbi联邦调查局独力于警察权之外,拥有跨州侦查的权力,所以才有许多的连续杀人犯因此被发现。事实的真相是,不是欧洲没有连续杀人犯,而是因为国与国之间的警方无法轻易调阅他国的犯罪资料。就算国际刑警组织可以这样做,也不像fbi的系统已经完备,国与国之间,也不像州与州之间,沟通起来那么简便,那牵涉到许多政治和外交问题。就像我刚刚说的,每当事件发生,也没有警方会想到要先查阅他国是否有相同类似的案件,没有人会联想到这可能是连续性的犯罪行为。
这个说法,让她毛骨悚然,然后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不由得震慑的脱口:绑架你的人跨国作案?
对。他看着她,嗄哑的说:他们是兄弟,哥哥绑架男孩来凌虐教育,死了就随便挖个坑埋起来,活下来的让弟弟负责销售贩卖。他们给我们新的名字,用英文字母来区分我们,我是x汤姆是t,戴维是d。
她又一震,诧异的问:戴维和你同样是失踪儿童?
叹了口气,他疲惫的抹着脸,道:对。
他既然也是受害者,为什么会从事同样人口贩卖的事情?她不懂。
你有听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吗?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是被绑架者因为人质情结,在受到绑架者的小恩小惠之后,对犯罪者产生感情,甚至反过来帮助绑架者。
她无法置信,震慑的瞪着他,你开玩笑?
没有。
但他们虐待他,虐待你——
他打断她,像吞了满口的沙,用那双痛苦的黑眸直视着她说:我们要生存,他要生存,听话的人可以得到好处,汤姆证明了这件事,他因为听话而能有一部分的自由,戴维因此更进一步,他讨好他们,用尽一切的方式,戴维在得到……疼爱之后,则乐于成为控制者,而不是被控制的一群,所以他们把他留了下来,把汤姆留了下来,把我留了下来。
她心痛的看着他,为什么留你?
因为……他眼更黑了,黑得像在无底的深渊里一样。我是听话的小孩。
忽然间,她懂了。
那个答案,如此明显。
他们不只留了戴维,不只留了他,还留了汤姆。
她领悟过来,一颗心,因为疼痛而颤抖。
他们利用汤姆控制你。就像戴维想利用她控制他一样。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脸上肌R抽动,但他没有否认,只嗄哑的道:汤姆救了我,他保护我,好几次。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所以,只要汤姆在,他就会听话。
他们要你去偷东西?
我很擅长。他再次垂眼,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粗声道:在我刚到那早,还没那么听话时,曾经试着想逃走,我用发夹打开了地牢的锁,但我没来得及逃出去就被抓了回来。我被打到半死以警告其它人,但那一次也让他们发现我有天赋,后来他们教我当扒手、小偷,教我如何开锁偷车、行窃,也许我不应该照做,但我不想被打,而且汤姆在他们手上,只要我慢一分钟,他们就会开始揍他或虐待他,有一次我晚了半小时,汤姆差点被活活打死——
这根本是个可怕的恶性循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汤姆没有教他在那里的生存法则,他早就死了,但也因为汤姆的存在,让他成为了听话的小孩。
他们后来很少对我动手动脚,因为我不能受伤,受伤会影响我的灵活度,所以只要我一犯错,他们就处罚汤姆。他颤颤的再吸一口气,道:我不敢犯错,不敢慢上一点。
他又吸了口气,痛苦的道:我不能,你懂吗?
我懂。她哑声同意。
他神一般的偷窃技术是被*出来的,别人偷的是财物,但他不是,他偷的是命,汤姆的命。
泪水再忍不住,在眼眶里蓄积,她凝望着眼前这像背负千万斤重担的男人,难以想象当时那个小男孩如何能背负着同伴的性命一路走过来,情不自禁的,她伸手覆住他紧握成拳的手背。
她的触碰,教他为之怔忡,心微颤,不由得抬起头来。
屠欢直视着他,含泪柔声说:你做的没错,你没有错,你只是做你应该做的事。
他无法相信、不敢相信她竟然还愿意触碰他,竟然还愿意安慰他。
我是个小偷。他粗声粗气的开口提醒她,偷窃是犯罪的行为。
你当时多大?八岁?十岁?十二岁?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道:我不认为除了顺从他们,你还有别的选择。
他凝望着眼前这个勇敢坚强又美丽的女人,强迫自己说:即便我偷的钱,让他们能继续绑架和我一样的男孩?
她抬手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直视他#黑的眼,你只是想办法活下去,你让汤姆也活下来了。
他的脸在瞬间扭曲。
因为我,他身上的每一处骨头几乎都断过,内脏也曾多次破裂,到了后来,他连走几步路都会喘,但他们还是*着他接客,*着他去忍受那些性虐待狂,甚至当他发烧到四十度时也一样,那些人会因为他的病容而更加兴奋。而且这一切还因为他能够控制我,永远不会停止。
他额冒青筋,鼻翼歙张,痛苦的看着她嗄声问:告诉我,那样也算活着吗?如果是你,你还愿意活着吗?
不,她不会愿意。
然后她知道了,那个领悟就这样脱口。
汤姆自杀了。
是的,他自杀了。他黑眸一黯,痛苦的点头说:他想死,但我救了他,可他想死,他会再试的,我知道。
你做了什么?
她悄声再问,他一定是做了什么,才改变了这一切。
他舔着干涩的唇,道:那一年我十八,汤姆二十,我已经在那里待了十年了,但事情从来没有好转过,只有变得更糟,我知道这件事永远不会结束,所以我……我杀了那两个怪物,我听话太久,他们没想到我会反抗。
她知道,事情没有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如果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他不会等那么久才动手,那两个变态控制着这些孩子和少年的行动,恐吓、威胁、伤害他们,不只身体还有心理。
所以,他才会变得如此不信任人,如此不愿意和人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每一个他认识的人,都有可能变成另一个汤姆,被拿来威胁控制他。
汤姆为他承受了太多苦痛,他无法放着汤姆不管,他不敢拿汤姆的性命做赌注,但汤姆不想活了,那改变了一切。
他为了汤姆,挺身反抗那两个变态,反抗那个在那十年间,变得更加巨大的走私人口和卖Y集团。
她一直知道他有秘密,但她不晓得的是,在十八岁之前,他一直活在地狱的深渊里。
她不想再继续问,他的过去是如此悲惨,让人不忍听闻,但她知道她必须听下去,她必须让他说出来,他不该自己再承担这一切,没有人应该。
所以,她含泪哑声再开口。
为什么……你自由之后,为什么继续当小偷?
他眼角微抽,说:汤姆病得很重,他得了爱滋,需要静养,我们需要钱。
汤姆的家人呢?
一瞬间,他的脸沉了下来,双手握得更紧,说:他们是政治世家,不愿意相信失踪的儿子成了男妓,还染上爱滋,他们宁愿当他死了,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他的父亲要管家把我们挡在门外淋雨,连门都不愿意让他踏进去。
天啊……
她捂住唇,喉头一哽。
所以我带他离开那里,那时我已经有些名声,有些人、有些客户知道我,所以我开始自己接案。
忽然间,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楚明白。
你照顾了他七年。
他一怔,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
你五年前退出了,收了手。她悲伤的看着他,轻声问:因为汤姆死了吗?
他屏住气息,没有眨眼,没有点头,但滚烫的泪水,依然缓缓满溢而出,从他眼角滑落他僵硬苍白的脸庞。
天啊,他付出了那么多,他为那个情同手足的人付出了那么多,那个人最后却还是死了。
她想告诉他,汤姆的死和他无关,但那并不是无关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减轻他的伤痛,所以她只能用她唯一知道的方式安慰他,她伸出双手将他紧拥在怀中。
天啊,她的怀抱如此温暖,她的气息那么教人想念。
他气一窒,浑身一僵,几乎想伸手回抱她,想将脸埋入她肩头,但是——
她感觉到热泪穿透了她的毛衣,浸湿了她的肩头,但他虽然抬起了没有被铐住的右手,却没有环抱住她,更没收紧长臂,他只将拳头紧握在半空。
你要知道,偷那些东西,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他冷声说。
男人僵硬的身体,冷酷的话语,和不敢有所响应的行为,都让她心更痛。
你也要知道,我不是汤姆。她退了开来,抚着他泪湿的脸,看着眼前这顽固的男人,心疼又生气的道:我不是孩子,而且一点也不虚弱,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瞪着她,用那渴望又痛苦的眼神瞪着她。
你有可能死在那里。
如果那真的发生,他不认为他有办法接受那样的结果。
屠欢深吸口气,含泪看着他说:你要我相信你,我说我不能,因为没有证据。
这句话,让他瞳眸收缩,下颚再度紧绷。
她凝望着他,颤声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可以呢?假如我说,我愿意无条件相信你,只要你愿意用同样的方式相信我呢?若是我说我需要你……
再一次的,他无法呼吸,恐惧和奢望满布他英俊的脸庞。
如果我告诉你……她抚着他仿佛在瞬间静止冻结的脸庞,看着他幽黑深邃的眼,悄声道:我爱你……
那句话淡淡的响起,在空气中逸去,却不断回荡在耳边,在他无法运转的脑海里。
他没有办法动,无法思考,只能看着她湿润的瞳眸,看着她红溜的唇轻启:那么……你愿意爱我吗?
她轻柔的语音微微颤抖着,然后他才知道,一开始她表现出来的愤怒和责备,只是一场戏,只是她强硬戴上的面具。
她一直看起来很镇定,气愤但保持着冷静,可那一切都是她佯装出来的。
此刻眼前缺乏自信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不安与忐忑,他记得他狠下心离开她的那一天,她的伤心与痛苦。他记得她穿着白袍、赤L着双足,在医院追着他,不顾背上的伤,不顾旁人的视线,不顾兄长的拦阻——
他能听到她慌张的呼唤,他能看见她在看到他留下的手机时,脸上的表情。
他清楚记得泪水滑下她没有血色的双颊,他也清楚记得她转身望着她父亲时,她背上白袍染上的血迹,他更清楚记得在那朗朗晴天下,她痛哭的声音。
他背靠在树上,听着她的悲泣,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没让自己朝她走去。
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有可能爱他,他从来没敢真的奢求这样的奇迹会发生。
但那一切,历历在目;而她的话,犹在耳边。
热气上涌,氤氲了黑眸。
他不懂,在了解一切之后,在她清楚他遭遇过什么样的事情之后,她怎能还有办法接受他。
他是如此肮脏、污秽,不值一顾。
没人能接受他们这样的人,汤姆的家人不能,戴维的亲人也不能,没有人能。
曾经他们都是洁白无瑕、天真可爱、俊美漂亮的男孩,但他们被人带走,被人凌辱玩弄,他们脏了、黑了、残了——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沉沦,继续待在黑暗的世界中。
他以为她知道真相后,会觉得很恶心,也许会同情,或许会可怜他,可她绝不会,不会再愿意碰他。
但是她……这个女人……
他吸着气,喉紧心缩的看着眼前这个教人心颤的女人。
你应该……要恨我……
屠欢歪头看着他,扬起嘴角,笑了。
我做不到。晶莹的泪水滑落她弯弯的眼,她沙哑的说:从来没有人抛弃我,没有人有胆抛弃我,你要是真想让我忘记,就该等我玩腻,等我厌倦你。
那玩笑般的话,只教他心更痛。
他无法开口,不知道要说什么,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再次将她推出怀中。
她温柔的抚着他的脸庞,哄问着:告诉我,你为什么把那些珠宝名画还回去?
他说不出口,那是他的奢求,他难以启齿的盼望与渴求,只是他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你不需要这么做,但你还是这么做了,武哥说他不懂你为何退出江湖这么多年后又重新开始行窃,你不缺钱,你已经不缺了,我知道,你有工作,正当的保险调查员工作,那么你为什么要再次开始?刚开始我也不懂,直到你说你是想把东西还回去。
他不该那么说,他不该告诉她。
他眼角抽搐着,哑声说:我在说谎。
是啊,你说谎。她苦笑承认:我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谎?你说你是冤枉的,我们的人证明你是冤枉的,那么在这件事情上,你为什么要说谎?
曾经,她拥有过这个男人,他曾走入她怀里,告诉她真相,求取她的信任,但她听不进去,然后戴维绑架了她,提醒了他,过去的罪愆和苦痛。
她不怪他远离她,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有原因,有因为所以,他宁愿承担那些误会,宁愿让她伤心,都只为了一件事。
过去那八个月,他不曾靠近她,却一直持续同样的事情,而那件事,揭露了部分的真相,给了她希望。
我认为你没有,你没说谎。屠欢抚着他的唇,看着他的眼,悄声道:你是偷了东西没错,但这一次,你只是把东西物归原主,你闯进博物馆、潜入豪宅,不是为了偷东西,是为了把它们还回去。
他闭上眼,无法忍受看着她眼里的脆弱。
眼前的男人,像是太想吃糖却不能吃的孩子,努力的忍耐着,所以宁愿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心疼难舍的,她将小手搁到他跳得飞快的心口,再问:有很多东西,人们甚至不知道它们失窃了,就像希望之星,你大可以把它留着,据为己有,没有人会晓得、会察觉,那么,你为什么要把它还回去?把它们都还回去?
因为……我不缺钱……他浑身紧绷,粗声说:就像你说的,我不缺钱。
你是不缺,但那不足以让你大费周章、千里迢迢的,花了两三年的时间,一个个把那些你偷窃过的失物找回来,再还回去,不是吗?
这女人太聪明、太执着,让他再次无言。
杰克,拜托你,告诉我……
她恳求着,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甚至哽咽,让他心疼,且抖。
我不能……他喘了一口气,痛苦的试图挣扎:我没办法……
你可以的。她泪眼蒙胧的看着他,说:你没有放弃,我知道,你一直想着同样的事情,才会把东西还回去,才会试图修正曾经犯下的错。
他闭着嘴、合着眼,可她的幽香就在鼻端,渗心入肺,她肌肤的温暖辐S而来,包围着他,而她轻柔的言语,悄悄、悄悄的钻入耳里。
然后她再次开了口,抚着他粗糙的脸庞,开了口。
我爱你。
这一回,她的话不再是假设性的话语,没有如果,没有假如,没有若是,再也没有那些掩饰的话语,有的只是再坚定不过的肯定句。
他浑身又一震,停止了呼吸,抬起湿润的瞳眸,震慑的看着她。
我爱你。双手捧着他的脸,她又说了一次,水漾的黑眸,深情款款的凝望着他,柔声要求: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把东西还回去?你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真正要的……是什么?
他想她知道,这个女人知道,知道他的渴望,他的奢求。
所以她才出现在这里,质问、*迫。
他闭上眼,眉头微拧,青筋凸出,半晌,终于抬起自由的手,覆住她在他脸上的手,松了口。
我想……我想要把错误修正过来,所以才把东西还回去……我知道那不能改变什么……它不能弥补我曾经犯下的过错……但你是那么……那么美好……你让我自惭形秽……你让我想要变得更好……想成为更好的人……让我想要……能够配得上你……
屠欢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眼前男人沙哑的声音极小,但她没有错过,她看见他张开了嘴,听见他终于承认。
我不该,但我想要……我想要你……我要你……
她松了口气,哭着笑了出来,忍不住倾身亲吻他干涩的唇。
天啊,她是如此温暖,那么美好,这般不可思议。
喉头一哽,情不自禁的,他伸手拥抱她,虽然那副手铐限制了他的行动,他仍尽力用单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深深的吸气。
他不应该因为她*迫而就范,可当她将姿态放得那么低,当她把自尊都抛在脑后,当她经历这一切,还愿意和他在一起,甚至……爱他。
他如何还能抗拒?
我应该要离你远一点……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可虽然他这么说,却没有松开手。
不,你不该离开我。她哭着笑着,捧着他的脸凝望着这个让人心疼的男人,告诉他,在他唇上厮磨。你最不该做的,就是离开我。
他抬起泪湿的眼,凝望着她,终于不再掩饰渴望,喑哑的说:因为我,你才会遭遇到那种事……
你离开我。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她含泪笑看着他:但你仍然在归还那些东西,我知道你一定想和我在一起,我想不出别的原因,合理的足以解释你开始归还那些东西的原因,无论你的理智怎么说,在你心里,你想和我在一起。
胸膛在那一瞬间,热了起来。
是的,他想和她在一起,即便知道不可能,纵使晓得那样做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他依然希望能将自己变得干净一点,他知道他不可能完全把自己漂白,不可能将自己的过去洗刷干净,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拥有她。
她就像太阳之女,总是站在阳光下,而他却是黑夜之子,只能待在暗影里。
可是……可是他需要……需要怀抱一点小小的梦想……
就算只是梦,那也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让他在这世界上继续苟延残喘活下去的生存意义。
然后或许有一天,当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记得他、记得那个在暗影里游走的幽灵,或许当那一天来临,他可以偷偷去看她。
也许那时他已经老了,她也已嫁作人妇,但他能和她一起喝杯咖啡,笑说当年,告诉她,他其实没有那么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只要能够这样,他就已经甘心。
他从来没想过要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所有那些丑陋的过往,更从来没想过要把藏起的真心说出口,没想过此生竟然有一天,能对她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