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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亚子终于抬起了头,一双大眼睛里滚出一串晶莹的泪珠儿。她说:
“再吻我一次吧!”
他流着泪疯狂地吻了她。泪水流进了他们的嘴里,流到了心里。有好多人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们也不在乎。后来,她问他:“你真的要走吗?”他点点头。她问他:“你要到哪里去?”他说:“我也不知道。”
吴亚子原也惊讶张维为什么那么快就能交卷,后来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知道张维一定会来这儿,便直接到这儿来了。她把张维硬是拉到了李宽那里。张维极不情愿地跟着进去了。
李宽第三次接待了张维。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看了张维的那份退学书。老实说,写得非常好。他也知道了张维的狂想。那份试卷张维只答了一半。方教授认为,张维肯定是不会答卷才这样做的。他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学生。李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见到张维时说:
“你如果不适应大学,或者说如果跟不上,你就先休学一年,等明年你还可以继续上。”
张维觉得侮辱了他,他不是说过那些内容他以前都学过了吗?怎么还会这样说他呢?他冷冷地说:
“我不想再多说了,我在卷子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我知道没有人理解我。无所谓!我也不需要你们理解。”
张维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说:
“谢谢你以前对我的关照!”
一个自命不凡者张维(2)
张维走了。李宽却跌坐在椅子上。他觉得这个学生太狂妄了,但他同时也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样简单。
张维回到宿舍,就发现吴亚子还在等他。他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的泪水就出来了。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眼前这个倔强的爱人。一时间,她突然有些恨他了。她很想上去掴他一个嘴巴,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张维看见吴亚子这样,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就说:
“其实我们不合适,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她不说话。泪水静静地滑下来。张维过去抓住了她的双手,也哭了起来。他说:
“我以后会来看你的。不过,那时候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比我好十倍的男朋友。我不适合你,我谁都不适合。我大概天生就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人。”
吴亚子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把将他的脖子搂住,大声地哭了起来。
张维要走了,吴亚子坚持要把张维送到火车上。一路上,他们的手握得很紧,一句话也没有。到了火车站附近,他们下了车还是手拉手往前走。
路旁有许多算命的人在那里喊着要给他们算命,他们置之不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说:
“小伙子,算算你们的姻缘吧!”
吴亚子有些动心,张维不信,继续走。那个人又跟上前来说:
“小姑娘,我看你长得不仅漂亮,而且命相极好,算算吧!”
吴亚子对这句话倒不怎么感兴趣。他们继续走着,那个人又跟上前来说:
“我给你们说,你们现在要暂时地分开一段时间,不过,以后你们还是有一段姻缘的。”
他们站住了,吃惊地看着那个人。吴亚子掏出十块钱给了他。
吴亚子始终没有再劝过张维,在火车就要启动之前,她一直抓着张维的手,眼睛里有泪水在闪动,她把嘴唇咬得紧紧地。张维说:“你以后不要那样专横了,换了别人,不一定会适应你。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再靠你父母了。你也要学会忍受,否则将来做不了人家的妻子。你以后对别人再不要强求了,他愿意干啥就让他干啥。”
吴亚子终于听不下去了,她转过头去说:“你认为我还会爱上别人吗?”说完这话,一串泪珠砸在地上。实际上是砸在了张维的心上。他们又哭了起来。
这时,火车铃声响了。有人喊着要他上车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吴亚子,悲壮地说:“我爱你!”然后他就转过身去。可是,吴亚子不松手,她突然哭出声来:
“你一定要回来,我等着你。”
张维刚上火车,火车就开了。他看见吴亚子满脸都是泪水,在站台上飞着,泪水在她身后飞着。等到他再也看不见她时,忽然间泪水滚滚,趴在桌上恸哭起来。
张维的两次自杀(1)
在许多年之后,当张维或漫步在黄河岸边,或是在霞光下随想,或是与友人进行一次长时间的深入交谈后,他都会想起那个在他精神数次陷入苦难之中而伸出慈善之手的人,并深深地怀念他。他就是李宽。
没有李宽,他就不会再次来到北方大学。
李宽在他回家后的第三天,就给张维的父亲张继忠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那封信中,李宽给张继忠讲了张维在学校的全部生活,包括张维的两次退学和逃学,包括张维的恋爱。李宽肯定了张维的正直、才华和执着追求真理的精神,但他对张维的武断和固执表示遗憾。他请张继忠好好地劝一劝张维,让张维再次回到学校中。最后,李宽说:“张维的认真使我进一步认清了北方大学存在的种种弊端,这也是中国所有大学的弊端,但要改变这种弊端,还需要像张维这样认真的人,追求像他这样对真理和正义坚持不懈的人。我希望他回到北方大学,并不是让他回到课堂上,而是希望他回到真理的殿堂上,继续追求,不断地锻造自己,并能影响他人。”
在张继忠看来,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也许是不重要的,他对这些词藻已经麻木了。当他知道张维退学的原因后,他给儿子讲了自己的故事。那天夜里,张维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还活着,第一次感到父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这些行为可能深深地伤害了父亲。他有些后悔。但对张维真正产生作用的不是这些,恰恰是李宽的这些话。在张维看来,这些话是高尚的,应该是发自李宽肺腑的。
张维重返校园。但重返校园的张维不想再找吴亚子了。父亲和他就这个问题也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他们一致认为,在这个时期谈恋爱简直是浪费大好青春。
李宽在张维返校后的第三天接到了张继忠的信。信写得很长。在信的开头,张继忠写了他对北方大学的感激之情,然后又写了他的一些个人情况和工作现状。从那封信中,李宽知道了更多的情况。张维的老家在西北,父亲张继忠曾经也是北方大学的毕业生,比李宽还要高几级。先是在部队当记者,后来以文会友认识了一位陕西的姑娘,两人结了婚,可是不久,反“右”运动开始,他妻子竟然告发了他并和他离了婚,原来他写过几首“反动诗”,被打到陕西的农村去改造。在那儿,他和当地的一个叫三秀的农村姑娘结了婚,生下了小张维。“文革”开始后,因为他家曾是资本家的缘故,又被批斗。当他从牢棚里出来,兴冲冲地回家时,发现妻子三秀已经离他而去了。原来张继忠在狱中受不了折磨,痛不欲生,曾经几次自杀,三秀为了救他,就答应了反革命头子的要求。三秀每去看张继忠一次,必须得和那个反革命头子睡一次觉。张继忠被救下了,但三秀却失去了贞C。在张继忠快要出来之前,三秀跟着一个挑货郎乘着月色远走了。张继忠没有找到妻子,只好抚养小张维。平反时,张继忠本可以到城里去,怎奈他已经厌倦了城市的虚伪,而且要去还要在前妻的手下生存,他不愿意去,从此浪迹于乡村,以酒为友。张维就是在这种背景下长大的。
张继忠在信中为自己没有什么建树而非常惭愧。接着他才进入正题,写了儿子的情况。他写道:
维维出生的时候,我正在被批斗,不在他身边。直到他四岁时,我才回去。四岁之前,他没有得到过父爱。而在他两岁以后,就没有了母亲,从此更是没有过母爱。他本来不是现在这个性格,他是o型血,他本应该是非常奔放的一个人,可是,就是因为这样的家庭才使他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容易走极端的人,才使他成为一个性格内向的人。
小时候,他常常跟人打架,因为别人骂他是没人养的杂种。他跟人打起架来让人害怕,他在拼命,常常恨不能把人打死。我是校长,自然不能向着他,所以就骂他。他见我不向着他,就跑了。他后来给我说,他跑到一口井那儿,想到了死。是放羊的老汉把他救下了。回来后我非常生气,就打他。我也恨不能把他打死。我当时气极了,觉得他不懂事。他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我急了,就找人来劝他。从那以后,我就不打他了,最多是骂他几句。我不能失去他啊。我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亲人。不打他,我就只好跟他讲道理。我觉得他还是比较讲道理的。若是没有道理的事,他是怎么也听不进去的。
我知道,这也许是很难改变了。我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人,原以为把孩子教育得很好,现在看起来,并不尽然。我只教会了他幻想,但我没教会他宽恕。这可能是我心中有恨的原因,也可能是他从小就积攒了太多的恨。李主任,您也是做父亲的,应该知道父子之间就像老虎一样,是难以交流的。我常常是猜他在想什么,问不得他。大概我年轻的时候对我的父亲也一样。所以,我还是希望您能跟他谈谈。他性格中的弱点实在太突出了。
我深深地爱着北方大学,我知道,他比我爱得更深,因为他的感情总是太真。我想打击他,可是我又不敢。到我这个年龄的人,对孩子是越来越溺爱了,对他也越来越依靠了。我希望您看在我是您的校友的份上,能够对他多一些帮助。从他的语气中,他对您是很尊重的。
请原谅我这无端的请求,但也请接受我这无理的要求。
张维的两次自杀(2)
李宽把张维叫来,让张维当着自己的面看了这封信。张维的心被震撼了。李宽问他:
“还想退学吗?”
张维含着泪水,摇着头。
“文学理论课你要补考。没什么意见吧!”
“没有。”
“你复习了没有?”
“没有,用不着复习。”
他给吴亚子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考虑了很久,觉得他们是不合适的,所以他决定和她彻底地分手。他在水房附近等着了来打开水的柳春泥,把信交给了她,请她转给吴亚子。柳春泥问:“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呢?”张维说:“我决定和她彻底地断了。”柳春泥不解地走了。
他以为吴亚子还会来找他,可是没来。他有些失望,但也似乎解脱了。
李宽在学生大会上出人意料地表扬了张维:
“张维的行为,最初我也是很难理解的,我曾批评过他。我原以为是他不会答题才这么做的,后来我仔细地看了他的其他试卷,发现他的水平比他同级的其他同学要远远地超出一大截。他甚至可以直接上大三和研究生的课了。这样的学生我们以往见的不多,可我们呢,把他当成什么了?这是我们教育管理方面的弊病。我们没有尊重教育应该因材施教的规律。就因为这一点,张维险些背上处分,差一点退了学。今天我郑重地向他道歉。他写的那份退学书你们看过吗?那可真是一份讨伐现代大学弊端的檄文……”
直到这时,同宿舍的人才知道张维记忆力的超常,加上李宽的表扬,张维又成了一个正面的传奇人物。不久,学校校报的一个记者把这件事报道了,而且校报还配发了张维的那份《退学书》。学生们一见张维就说:“牛,你真牛!”
系里新来了一个团总支书记,是个女研究生,长得还挺漂亮,叫苏菲。苏菲学的是心理学专业。她在上大学时就是北方大学学生会女工部部长,读研究生时又是研究生会副会长和学校心理学会会长。学校已经决定要把她留在北方大学了。她是提前工作。苏菲是李宽请来的,李宽觉得现在学生的心理问题太多,需要一个懂心理学的人来搞学生工作。苏菲说话的时候,声音很白。她的胸脯也很平,男生在私底下戏称她是平板玻璃厂的厂长,叫她苏厂长。
苏菲上任的当天,李宽就对她说,要注意那个叫张维的学生。
张维最近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儿。他想起了上学期收到的那两封信和火车站那个算命先生的预言。他不相信人世间有那样的事情存在,但是,这些事情却使他陷入了一场持久的甚至是终生的困惑中。他想,人世间若是真的没有奇迹,没有神灵,人若没有灵魂,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人究竟是怎么来的?生命又是怎么产生的?人类会灭亡吗?
他虽然有时也去上课,但上课只是为了应付一下老师和有关纪律。关于这一点,他也常常质问自己:是自己世故了呢?还是自己成熟了?别人都说他这学期成熟了,会处世了,他自己对此却充满了怀疑。这叫成熟吗?这是一种欺骗,是不真诚。真诚真的是对的吗?不真诚就不对吗?他无法回答。
上课的时候,他就能看见吴亚子了。他想,他们是真的相爱吗?人们不是说,爱是美好的吗?看来是骗人的话,爱有美好的,也有不美好的,但他一想起吴亚子对他的好来,他就觉得爱也是好的,可是不一定是对的。他也想起自己的誓言来,对张乐有过,对吴亚子也有过,但从来都不能实现。这是信义啊,难道信义竟然如此虚无?
对一切的怀疑使他更加沉默寡言。他看上去有很多朋友,除了那些文学上的朋友外,跟他来往的人也很多,但实际上,他很清楚,他没有朋友。他想的这一切,从来就没有跟别人讲过。
这样过了大概有半学期,他看见吴亚子有男朋友了。她到底耐不住寂寞。她的男朋友也很帅。张维碰见过几次。刚开始时,他还无法接受,可是,慢慢地,他能对他们笑了。他想,既然真的爱她,就应该祝福她幸福和快乐。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也就表现出来了。有一天,他又看见他们迎面走来。吴亚子看上去很不好意思,想低下头过去,可是,张维远远地冲她笑了。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也只好笑着,到跟前时,他还笑着说:
“给我介绍一下吧!”
那个男生认识张维,见张维如此,也大方地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张维和他握了手。他们走了,张维慢慢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就感到脸上湿了,眼睛也模糊了。不过,他随后又笑了。
从那以后,他能坦然地面对他们了。同宿舍的曾经挖苦他说:“真行,竟然能和情敌握手。”
谁知就在那时候,有两个女生着了迷一样地来找他。一个是艺术系的李娜,另一个却是他万万都想不到的,柳春泥。李娜长得很美,又会打扮,一看就是那种能够在舞台上生活的女人。她喜欢上张维完全是因为张维的诗。张维的诗在校广播上经常播出。学校有人骂这是靡靡之音,但学生们喜欢,偷偷地还是把它播出来。李娜每天中午吃过饭后要往琴房去,就是踏着张维的诗意过去的。久而久之,她倒是喜欢上了张维。
“五四”节到来之前,艺术系的学生要排节目。李娜别出心裁,要排一个诗剧。艺术系团总支书记来找苏菲,苏菲便把张维叫去了。张维不快地答应了。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写这种应时的东西,但因为李娜当时也在场,他看见李娜期待的目光后,就答应了。他为李娜写了一个诗剧,剧里面第一次把他内心的矛盾突出来。诗剧的题目是《寻找世界》。他写了一个青年在读大学的中途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于是,他开始寻找那个有意义的世界。他在恋爱中寻找,没有找到,他又到事业中去寻找,找到的却是虚无,最后他到集体生活中去寻找,他得到的竟然是无意义,浮士德博士在集体生活中找到了信仰,而他不能,最后痛苦地自杀了。在自杀的时候,他对着茫茫世界大喊:
张维的两次自杀(3)
世界啊,当我痛苦地找寻你时,你无踪无迹
当我要离开你时,你似乎又站在那里
我全身心地扑向你,你却变成了无
无,无,无
我要把这锋利的刀子C进自己
我要让你呻吟,让你现身
抱起我的血说:“我在,你没有死。”
演出的那天,他也去看了。当他看到那个青年自杀后,放声大哭起来。所有的人都朝他看。他哭着走了。很多人都说他疯了,但在台上的李娜被张维的气质彻底地征服了。她爱上了张维。她来找张维时,张维就跟着她出去了。他们去看了场电影,是李娜请客,张维掏钱。李娜说了很多赞美张维的话,张维听得很感动。他反过来去约会李娜,李娜马上就成了他的女朋友了。
与此同时,柳春泥也来找张维。刚开始时,张维还跟她在一起谈谈吴亚子的事。张维惊讶地发现,柳春泥几乎是以崇拜的心情来说吴亚子的。她说,她喜欢和吴亚子睡在一张床上,她喜欢吴亚子的香味,喜欢试穿吴亚子穿过的各种衣服,也喜欢吴亚子骂她。她愿意为吴亚子做任何事。
因为张维和李娜的约会总是在李娜的琴房里,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柳春泥自然也不知道。张维也原以为她就是来对他说说吴亚子的事,后来发现不是。她问张维,她能不能做他的妹妹。张维高兴地说:“当然可以,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个妹妹。”
有一天,吴亚子碰着张维时用异样的语气说:“恭喜你!”
张维说,“恭喜我什么?”
“你有了个多情的妹妹啊!”吴亚子说。
张维的脸红了。他的心里想,吴亚子真是太小气了。从那天起,他就有意识地躲避柳春泥。柳春泥见张维开始躲她,越发地痛苦和着急。终于有一天下课后,她把张维截在路上说:
“我不想做你的妹妹了,我要做你亲密一些的朋友。”
“我们本来就是很亲密的朋友啊!”张维笑着说。
“不是那种一般的,我是说,我要做你的女朋友。”她看着张维的眼睛说。
“不可能。你知道,吴亚子跟你是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再和你好呢?”张维说完就要走。
柳春泥呆呆地站在那儿。
第二天,张维就把李娜带到了校园里转,特意让吴亚子看着。晚上十点多时,吴亚子敲响了张维的门,把张维叫出去。她说:
“我认识那个李娜,你怎么找了她,你是不是再找不上了?”
张维大张着嘴,心里非常生气。怎么这么说话呢?吴亚子说:
“她被学校险些开除,你不知道吗?”
张维更是吃惊。吴亚子说:“她在宾馆里陪过客啊,傻瓜!”
这下把张维惊呆了,但他不相信。不过,从那以后,他对李娜有些轻视了。李娜也能感觉到,对张维越发地好了。可是,她对张维越好,张维越是怀疑她。
这天,他正在宿舍里睡觉。柳春泥来了。张维吓了一跳,他发现柳春泥瘦了几圈儿,眼圈黑黑的。柳春泥一进来,就坐在张维的床上。宿舍里再没有别人。柳春泥说:
“你觉得李娜怎么样?”
“还可以。”张维说。
“你觉得她贞洁吗?”柳春泥直奔主题。
“无所谓,她现在对我好就行了。”张维说完,也觉得应该如此,何必太在意那些呢。
“你是准备和她一直好下去吗?”柳春泥已经有些质问他了。
“嗯!”张维已经有些生气了。
柳春泥忽然泪流满面,她开始诉说了。她说,她从一见张维时就爱上了他,但因为吴亚子的原因,她一直让着吴亚子。等他和吴亚子分手后,她就想找张维,可是吴亚子老是对她说,她还爱着张维。直到吴亚子找上新的男朋友后,她下了很长时间的决心才来找张维。她没想到张维会拒绝她,更没想到张维会和一个不贞洁的女人在一起。她说她天天都是想着张维有一天娶了她,她做梦都梦见张维和她一起走进教堂。她说她一看见张维往李娜那儿去,心里就非常痛苦。她开始失眠了,头痛得厉害。她说她活不下去了。
她哭得伤心极了,张维不知道怎么办。她哭着说:“你能不能抱抱我。”张维就把她抱着,她忽然把张维抱得紧紧地,疯狂地吻起了张维。她的泪水涂满了张维的脸。张维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任她吻着自己。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衣服里塞,哭着说:
“我是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
张维吓坏了,他把手抢了回来,惊愕地看着她。她也似乎回过神来了。她的头发乱乱地,神情也有些恍惚。她呆呆地出去了。
张维坐在床上想了半天,也觉得没有办法。他不能违背自己。中午的时候,宿舍里的人跑来对张维说:
“不好了,柳春泥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大家都惊恐地问。
“从西园的水塔上跳了下来,摔死的。”
那个地方据说死过好多人。“文革”时,那里曾有五个教授跳下去摔死过。
张维的心针刺一样,他跌坐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
吴亚子哭得最伤心,但她对柳春泥的死一无所知。吴亚子是在柳春泥的日记中读懂她的。柳春泥本来不爱写作,也很少记日记,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心血来潮记起了日记。吴亚子在那本日记里,惊奇地发现,她和张维两个几乎占据了柳春泥全部的内心。她几乎记录了张维与吴亚子恋爱和生活的全部过程,有些事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可是,柳春泥记得。在这颗难以理解的春心里,本来是一片和平。她真诚地希望张维和吴亚子永远相爱,在吴亚子失去张维的时候,她恨不得替吴亚子伤心。她主动地当了两位的和事佬,但张维很坚决。他们分手了,她心中的和平也被打破了。当爱情的火焰在她心中升起时,也就是她痛苦之时。她不愿意这样,可是,她越来越发现自己是那么深深地爱着张维。她每天都要记录她的痛苦,同样,她也没有忘记记录吴亚子和张维的行动。她曾经在内心中进行过一次激烈的斗争,这斗争使她好几个夜晚彻夜难眠。她在想,她能不能向张维示爱,如果向张维示爱,是不是伤害了吴亚子,而张维愿意接受她的爱吗?她是谁也不愿意伤害。直到那个叫李娜的女生走近张维时,她几乎疯狂了。张维是属于她和吴亚子的,别的人谁也不能拥有。于是,她勇敢地出发了。
张维的两次自杀(4)
但就是这样的一颗心竟然停止了跳动,而且是极其残酷地中止了她的爱。
柳春泥的母亲用手抹着脸上纵横的泪水,一边哽咽并仇恨地问张维:“你为什么不哄哄春泥呢?”
张维跪在了那位母亲面前,泪水像泉水一样迸出来。柳春泥是独生女。柳春泥的死,也宣告了一个家庭从此陷入困顿。一切都恢复到平静时,张维却仍旧神情恍惚地游来荡去。特别是在下午和晚上入睡之前,他要么一个人坐在C场上,要么就是徘徊在无忧湖边。大约是柳春泥死后的第六天中午,他实在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跳湖自杀了。
可惜,他很快就被人救了上来。李宽来看他的时候,他泪流满面说:
“是我害了春泥。”
李宽看了看这个刚刚从死亡线上下来的青年,有些痛心地说:
“张维啊张维,你说说,你让我怎么给你爸爸交待呢?”
张维哭得更厉害了,他说:“你就对他说,我是给人偿命去了。”
李宽苦笑起来,站了起来,在宿舍里走来走去,然后他对着张维说:
“你心中的确很纯洁,有善根,这很好,但你也不能这样去死吧!看来,在大学时不让你们谈恋爱是对的。你看,光你的恋爱就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
张维不哭了,也沉默了。李宽走后,张维想了很久,突然间对恋爱充满了一种厌恶感。他觉得爱情是多么恶的一件事啊!他再也无心理李娜了,再也不去注意吴亚子了。他想起自己再度求学不是为了来谈恋爱的,而是为了追求真理来的,是来寻找那个充满意义的世界的。当然,他仍然不去上课,而是去了图书馆。除了写作大量的诗歌外,他阅读哲学、新物理学、生物学、数学、人类学和性心理学等方面的著作。李宽说的对,北方大学有着一流的图书馆,这就是他的书房。每一天,当他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像马克思。想到这里,他也无比地悲伤,因为马克思还有燕妮,而他身边没有一个爱人。他觉得自己像尼采,孤零零地在挑战整个世界。
除了睡觉,同学们几乎再也看不见张维。就是睡觉时见一面,张维也从不跟他们说一句话。柳春泥的死囚禁了他。他也自愿被囚禁。他不刮胡子,有一天中午,吴亚子远远地看见张维恍惚着过来了,但越到跟前越不敢认,因为到她跟前的这个人满脸的大胡子,头发也奇长。真的是一个马克思。张维正在思考,并没有发觉她。张维从她身边滑过去时,她感到了心痛。她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的爱人了。她站在那儿想大声地哭一阵,可没有泪水。她几次去找张维,张维不在。她给张维宿舍里的人带话,让张维回来找她,但张维没有找过她。她愤怒了,也大败而归。
整个冬天,张维写了大量的超现实主义诗歌,很多杂志都将他的诗放在头条。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可是他的内心却越来越暗。在这半年多时间里,他读过的书太多了。他在所有的书里面,只寻找一个答案:人有灵魂吗?人之前是怎么回事?人死后又去了哪里?宗教的答案他暂时不感兴趣,他要用科学来回答这一现象。但所有的书都让他失望。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校园里的绿又开始铺张起来,浪费起来。
无数的黄昏,张维徘徊在无忧湖畔。他的头发越来越长,已经披到了肩上。不过,他的胡子在父亲的责骂下剃去了。现在,他像一个影视明星,仿佛在无忧湖畔正扮演矛盾中的哈姆雷特。他本来是不愿意留长发的,因为校园里留长发的人,除了那些唱摇滚的学生,就是爱踢足球的学生了,他自以为比他们都要高出许多,不愿意与他们为伍,当所有的人都来劝他剪去长发时,他又倔强地留下了。在一头飘逸的长发中,人们常常会蓦然发现一张无比忧郁的脸。就是这张脸把他与所有的人分开了。那纯粹而凝固的忧郁像一团紫色的火焰,那双多情的眼睛因为这忧郁而变得湛蓝了,像一汪被世人冷落太久的清泉。人们再也难以看见他的笑容,但凡有幸看见他笑容的人,都会立刻收敛自己的笑容,因为人们发现他那孩童般纯真的笑容里有片破碎的蓝天。但凡看见这笑容的人,是再也难以忘记他了。
这被绿和春情装扮后的无忧湖看起来与他多么相似。
黄昏时的无忧湖春波荡漾,半湖杨柳的倒影婆婆娑娑,忽隐忽现,不远处丁香轻轻袭来,将这个夺走过数条优秀生命的小湖裹成一个梦。它浑身透着一种非凡的美丽,美丽得带上了几份妖气。可北方大学的师生们并未觉得它妖,即使是妖,他们也热爱。在这小小的欲将蒸发的小湖里,漫漶着一股宁静的忧伤,你只要走近它,它就在浑然不觉中将你的心摘走,吹成一朵忧伤的浪花。敏感的人们便走了进去,带着笑容不知不觉地走向深处。这里曾经死过两个优秀的诗人,他们都曾经写下赞美这小湖的诗篇。北方大学的学子们在每年的端阳节,都要在这里举行一次大型诗歌朗诵会,既为悼念,又为颂扬。也许是诗人们将它美化的缘故,死亡变成了神圣之举,而这湖也便有些神圣了。
一个黄昏,张维又一次独自徘徊在无忧湖畔,手里拿着一本普希金诗选,旁边是一个绿色的军用包,里面装着三本书:《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瓦尔登湖》、《荷尔德林诗选》,还有一个笔记本,里面是他写的三十六首情诗。这三十六首诗几乎都是在这里写下的。它是这湖里的三十六朵浪花,染着丁香的迷香和杨柳的温柔,还有那无忧湖蓝白色的忧伤。他神情忧郁,背靠着一棵大柳树坐着。夕阳将他有些苍白的面颊照得柔弱而辉煌,然而那柔弱里闪着泪光,辉煌里泛着忧伤。那是一张骄傲而破碎的脸。一张不忍卒读而又千遍万遍让人回首的脸。他目中无人,只是偶尔翻一翻那些诗集,便将它们放在双膝上,然后绝望地看着天边的晚霞。晚霞在他眼里燃烧着,他也觉得自己变成了绯红的一片,向天空广阔地四处扩去,庄严,神圣。
张维的两次自杀(5)
他看着那晚霞走进了无忧湖,满眼都是破碎的霞光。当那霞光在眼里消失后,他就流着泪向湖中心走去。他的怀里抱着一块石头——第一次自杀未遂是因为他忘了给自己的身上绑石头。
无忧湖上,夜色笼罩,一颗春天的生命要自绝呼吸。
三个体育系的女生把他救了上来。当时她们正在湖边练武术,她们以为张维是在玩,没想到他一直走到湖中心去,直到湖水轻轻地合上打皱的湖面时,有一个女生惊呼起来。她们跳了进去。在湖底,她们看到张维紧紧地抱着那块石头不放。她们把他救了上来。一个女生做起了人工呼吸,等张维一口水吐出时,另外的两个女生把大个子张维提起来控。从张维的身体里控出了很多水,还有绿草。
很多人都过来看热闹。三个女生见救活了人,都很兴奋。她们不认识张维。有人在张维的绿军用包里发现了那本诗集,才知道是张维。大家一听是张维,即使不认识也听人说过,便说:
“他为什么又自杀了?”
人们看见他写的最后一首诗里有这样几句:
又是春天
所有的绿都悲伤
所有的绿都在逃亡
我们在半路上遇见
我们抱头痛哭啊
哎,我可叹又可爱的九个妹子啊
前面是无后面也是无啊
他们看不懂诗,但他们从这首最后的诗里面读出了一种绝望。
第二部分
人在面对茫茫世界和无限时空时,人就是孤零零的,人就只剩下人本身了,再也不存在其他的责任,所以人只有对自己的责任。一个真正对自己负责任的人,就是一个能够选择如何生存和如何死亡的人。
先有J还是先有蛋(1)
第三天,李宽把张维从宿舍里叫了出来。张维看上去还有些恍惚。李宽说:
“北京的游览胜地,你都去过哪里?”
“圆明园,故宫,香山……好像就这几个地方。”
“好,今天的课就别上了,今天我们去北海。那里早上人少,我们就去那里转转吧!走吧!”
张维莫名其妙地跟着李宽出来。李宽给车队打了个电话,车队说车已经全部派出去了,暂时没有车,便对张维笑着说:“那我们就去坐公交车。”
张维疑惑地看着李宽,李宽说:“我答应过你爸爸,要好好地照顾你。”
张维有些感动。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出来。他想好好地睡一觉,但他知道李宽肯定有话要跟他谈。他也觉得很对不起李宽。他与李宽非亲非故,就因为父亲的一封信,李宽就成了他的另一个父亲。他觉得欠着李宽的。他跟着李宽坐着公交车来到了北海公园。一路上,张维抢着要付钱,李宽却总是对售票员说:“这是我的学生。”售票员一听,就收了李宽的钱。
此时的北海公园里游人极少,大都是些在此晨练的退休人员,或手持大刀、宝剑,或练太极拳。树上的露珠儿偶尔从空中掉下来,打在地上,发出奇妙的声响。北海之上,一层薄雾还没有散去,一些建筑若隐若现。张维长长呼吸了一口带点潮湿的气息,不说话了。
“能告诉我你前天为什么自杀吗?”李宽边走边说。
“我也不知道。”张维说。
李宽转身看了看身边的学生问:
“你也不知道?”
学生沉默着。李宽看了看那些晨练的人们说:
“你看看这些人,他们都已经退休了,他们每天所做的事就是使自己健康。健康就是他们的一切。如果他们生病了,他们考虑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他们子女的负担。如果给子女减轻负担,他们就必须使自己健康起来。快乐、健康,是子女对他们的惟一希望。反过来,子女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大的理由。如果子女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活着也就失去了意义。”
“但他们可曾想过,他们的子女有可能被更多的问题困扰着。”张维说。
“什么问题呢?”李宽问。
“比如生存的尊严、意义和价值。如果他们的子女觉得活着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甚至为此而感到痛苦时,难道还要让他们饱受这种痛苦吗?”张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有些激动。
“这些问题是需要慢慢解决的。每个人在他年轻时,都会在这些问题上徘徊,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生的体验,这些问题会自然地解决。到我这个年龄时,就觉得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作为人子、人父、人妻的责任。人不是孤零零地生活,是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庭。比如你爸爸,你得对他负责。”李宽尽量地把语气放得很淡很淡。
“我知道,可是,人在面对茫茫世界和无限时空时,人就是孤零零的,人就只剩下人本身了,再也不存在其他的责任,所以人只有对自己的责任。一个真正对自己负责任的人,就是一个能够选择如何生存和如何死亡的人。”
“但是,你要知道,当你年龄大一些时,你就会改变自己的人生观。然而如果你死了,你就没有再后悔和改变自己的机会了。”李宽说。
“我思故我在。人只有在理性中生活才能称其为人,此在比彼在更重要。”张维说。
李宽皱起了眉头。他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每出口必哲学的青年,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没有与他对话的能力了。但他是不会放弃的。
公园里的人渐渐地多起来。李宽要了一条小船,和张维坐在船上,向海中心荡去。海面之上,有一种别样的平静。张维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此时,阳光已经把那层薄雾驱散,远远的桥面上已经有车水马龙的沸腾了。他们不向那儿去,他们向幽静处荡去。
“你知道同学们是怎么看你的吗?”李宽笑着问张维。
张维低头苦涩地笑了一下,说:“知道,他们把我叫疯子,神经病。”
“你怎么想呢?”李宽还是笑着。
“无所谓。在我看来,他们是那群在铁屋子里沉睡的人,我是那个惟一的独醒者。”张维将头转向广阔处。
“可是,梦醒了无路可走是很痛苦的。”李宽终于找到了词语。
“痛苦是先驱者的墓志铭,也是一切大成者青年时期的炼狱,是一切有为者的必经之路。”
李宽又一次感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沟壑。他在这个青年面前失语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尴尬。他沉默了许久又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父亲帮助你吗?”
张维把头稍稍转了转,但仍然不看李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