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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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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父亲帮助你吗?”

    张维把头稍稍转了转,但仍然不看李宽,他说:

    “你们是校友,另外,你是一个非常善良和讲信义的人。”

    李宽笑了起来。张维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李宽。李宽说: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说的那些原因只是一些次要的原因。”

    张维更为疑惑了,他期待地看着李宽。李宽说:

    “我的小儿子叫李小松,他跟你一样,也常常有自杀的倾向。他是学油画的,很崇拜凡·高和高更,还有尼采。我和他交流过,但他不跟我深入交流,每次只是一些皮毛。我觉得他可能和你一样,都面临着同样的心理问题。我了解你,帮助你,实际上也是想了解他,想帮助他。”

    先有J还是先有蛋(2)

    张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低下了头,李宽问他:

    “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是,我觉得你更真诚了。”

    “谈不上真诚不真诚。我就是觉得你是个奇才,在我一个普通人的眼里,你是有些问题,因为你不但退过学,还前后自杀过两次。这在我们学校的历史上是空前的。第一次自杀就算是与情字有关,可第二次——据我所知,你和吴亚子早就不谈了,你和那个李娜也断了很久,你没有再谈过恋爱,也就是说你的自杀与情字无关。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这两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我必须知道这其中的真正原因。”李宽认真地说。

    “没什么真正的原因。我也想弄清楚,可我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长期以来,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张维说。

    “什么问题?”李宽说。

    “这个问题得从我上大学时收到的两封神秘的信说起。”张维接着谈了那两封信的内容。

    “我小儿子李小松也曾收到这样的信,我也看过,反正内容差不多。”李宽说。

    “我发现别人都不去想后面那封信里提的问题,只有我在想。我越想越觉得人存在很多悖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大问题。这就是我当时为什么要退学的真正原因。这个问题想不清楚,我们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张维谈得很激动。

    “但是这是个无法想清楚的问题,人如果想清楚了,活着就没有意思了。”李宽说。

    “不,我不这样认为。李主任你不要生气,我觉得这恰恰是人没有想清楚的原因。说实话,我重新回到大学的原因不是要我爸爸高兴,而是要继续思考和回答这一问题。我想起小时候没人玩,便一直一个人想问题,什么都想,想不清的时候就去问父亲,父亲总是醉着,从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有一个小朋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先有J还是先有蛋?我不知道。似乎谁也不知道。”张维说得很惆怅。

    “我小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有一个生物学家告诉我,从历史进化论的角度看,肯定是先有蛋才有J的。”李宽想循着张维的思路走下去。

    “可是这个蛋是哪里来的呢?”张维马上就问。

    “是别的生物的卵,经过变异变成了J蛋,或者说是大自然自然生成的。”李宽说。

    “我也问过一个生物学家,他也这样说。那么,别的生物又是怎么生下的呢?大自然又是怎么生成生命的呢?”张维问。

    “这个……张维,你可不要为难我,我是学古典文学的,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你就往下说吧。”李宽说。

    “我没有想为难你,李主任。我就一直想,为什么人们总是会把小时候的梦和问题都丢了呢?或者说置之不理,认为它是小孩子的问题而无需回答呢?但我觉得这些问题是人生最重要的问题,如果不能回答它,我们在临死的时候就无法闭目,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此生活着有什么价值和意义。李主任,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人有灵魂吗?”张维问。

    “当然有,人的精神就是人的灵魂嘛!”李宽不大乐意回答张维的这个问题。

    “不,我指的不是这种东西,我是指那种实体的灵魂,即人死后它依然会存在的实体,它会在另一个世界存在。过去我在农村长大,那里的人都相信人有灵魂,所以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要让我相信人有灵魂太难了。我在小时候见过很多神秘的事情,一般人都将它称为迷信,我爸爸也是,但我觉得不一定就是迷信,科学一定会解释这种现象,所以我就开始读很多科学方面的著作,发现并没有这方面的解释。但是在看科学著作时,我却发现了很多问题。如牛顿虽然发明了牛顿力学,但他晚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地球是怎么动起来的呢?爱因斯坦发表了相对论,但他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宇宙是无限的,但为什么宇宙会井然有序地运动着,是谁在后面组织呢?当代最了不起的科学家霍金也在想:先有J,还是先有蛋?我发现,实际上这个问题早就被庄子提出过,庄子问,这个世界有真宰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世界会如此有秩序?如果有,又在哪里呢?然后我就又读达尔文的著作,读一些人类学的著作,了解了人类的原始社会和人是怎么进化而来的,但是,我觉得这些著作都有一个问题是难以回答的,就是人怎么从动物一下子变成人的?而那些动物又是怎么从其他生物一下子变成它们自己的?再往前推,有机物是怎么从无机物变来的?还可以往前推,无机物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宇宙如何开始的?这些都是人类留下来的疑问,还有……”

    张维的质问和宏论,把李宽忽然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想起小时候也曾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是后来就忘了,再后来就觉得这是个无需回答的问题,实际上也不是无需回答,是根本回答不了。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你去回答什么,只是在一天天过而已。但这些问题并不是就此消失了,而是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爬上你的床头,将你掀起来,让你望着黑夜,望着夜空里一闪一闪的星光发呆。它们会在你最得意和最失意的时候准时出现,它们一直就暗伏在你的身体里,潜伏在你黑暗的内心深处。它们一刻都没有离你而去。

    先有J还是先有蛋(3)

    他彻底地失语了。他一直想把这个青年领回到日常生活中,可这个青年一直却要将他引向理性。理性这东西,他已经深深地厌倦了。几十年的政治斗争已经将他的内心掏空了,都是思想惹的祸。他痛恨思想。

    问题就出在这里。李宽将张维带出来,本想挖掘张维的内心,好好地劝劝他,到头来却是张维把李宽内心深处那扇黑暗的门打开了。

    他们的谈话几乎都是思想深处最敏感的话题,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惊雷。李宽根本就无法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他们沮丧地回到了学校,一身疲惫。

    临分别的时候,李宽看见了那座梧桐和松柏包围着的文科楼。他只看见它的一角,就回到了旧时光中。这个转换是如此地轻松,自然,不知不觉。几十年来,他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工作,和别人交流。这是他思想的一部分,是他勇气的一部分,从今天看来,他一旦离开了它,就似乎无根了。他凄楚地在内心里笑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切都转换过来了。他忽然间恢复了自信,恢复了勇气。

    “今天就算是我们的一次谈心,很深入,也很真诚。过去我们都是在表面上彼此认识,今天不一样了。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这个人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李宽又恢复了笑容。

    “谁?”张维问。

    “人称无忧居士的美学大师易敏之。”李宽说。

    初见无忧居士(1)

    张维一听是易敏之,心里一震。自从来到北方大学后,很多人都曾谈论过这个学术界的传奇人物,有很多作家和诗人到北方大学后也想见见易敏之,可是易敏之轻易不见人。张维曾经数次想跟着一些作家和诗人一睹这位美学大师的风采,却都落空了。此时听李宽想介绍他们认识,喜出望外,禁不住地问:

    “他不是轻易不见外人吗?”

    “是这样,但是,他肯定愿意见你。”

    张维真的太激动了。他直接来到了作家废人的住处。废人是西北的一位作家,在一所大学里教授文学。他是在北方大学访学,快要回去了。废人曾经和张维去找过几次易敏之,但易敏之一直不在。听别人说,易敏之一般不给人开门,无论别人怎么敲门,他也不会开。废人后来自己单独去找过几回,还是没能敲开门。张维对废人说:

    “何必呢,他如此高傲就让他高傲算了,你又何必苦苦找他呢?”

    “你不知道,越是这样的人,才越是珍贵的人。当今天下,能为我废人的书作序的,除了易敏之,别无他人。我在年轻时就读过他写的文章,那时我就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他为我写上一笔。易敏之是很少给人写序的。到现在,他只为三本书写过序,而这三个序就是三个故事。”废人说。

    “哪三个故事?”跟废人同宿舍住的一位学古典文学的博士惊问。

    “一是他的导师胡理去世后,出版社要出版胡理的文集,就请人作序,全天下也就只有他能担当此任了,可是,他是胡理的学生啊,他不写,出版社的那个编辑就说,作序也没有什么规矩,再说了,学术界对你们师徒二人的关系一直众说纷纭,你不写不是让有些说法有了根据吗?你知道那个编辑为什么这样说吗?”

    “是不是说易敏之当年批评胡理的事?”张维说。

    “是啊。易敏之实在是一个传奇般的怪人。他是云南人,祖父是一个将军,而他父亲则是一个留洋博士。新中国成立那一年,他到了北京读大学。那时他的志向是做一个将军。可是大学毕业时,因为一篇论文被鼎鼎大名的哲学家胡理博士看中,成为胡理的研究生了,而那篇文章正好是批评胡理哲学的。这件事在学术界一直被传为佳话。能上胡理博士的研究生,是那时文科学生的梦想。易敏之Y差阳错撞到了名下,也就索性学哲学了。易敏之心高气傲,对什么都不服,毕业论文竟然又是批判自己导师胡理的。前一次是他们互不相识,倒无所谓,而这次不一样,培养了三年竟然给自己培养了掘墓人,谁不生气呢?那时,礼教还是很严格的,于是,学术界对易敏之的这种行为先是批评,后是赞同,然后就是争论。报纸上把他们的事炒得沸沸扬扬。易敏之就这样成名了。胡理刚开始也非常生气,但后来看见学术界批评易敏之时又非常喜欢易敏之,觉得这才是他的学生。为了更进一步探讨一些问题,他们俩又主动地进行了一系列的学术争鸣,从而掀起了解放后哲学界和文艺理论界第一次声势浩大的思想运动。胡理和易敏之的争论文章被很多杂志和报纸转载,易敏之一夜间名扬天下,但他们师徒间的关系仍然很好。这也成为学术界的佳话。就是因为他们的争鸣,表达了对当时时局的一些不满,使他们在1957年都成了大右派。当然,据说易敏之最为严重的罪行是他写了一些反动诗。那些诗没有发表,只是在日记本上写着而已,可是被告密了。他的罪行可大了。

    “他先是到了甘肃河西的夹边沟被改造,险些饿死。在那儿,他又奇迹般地遇到了当时的另一个哲学界的泰斗朱四维。朱四维和胡理在当时并称为中国哲学界的两大泰斗,学术界称他们为‘南朱北胡’。胡理的哲学是在结合进化论的基础上强调儒家的入世观念,而朱四维却重形象,重感悟,重性灵,侧重于道家一派。他们后来被转移到了武威县的一个农场里,继续接受改造。”

    “你怎么这么清楚?”那位学古典文学的博士好奇地问道。

    “胡理和易敏之的名气在那时有多大啊,谁不知道他们?他们在那里吃尽了苦头。不幸的是,朱四维没能熬过去,易敏之终于熬过来了。20年之后,易敏之终于又回到了北方大学任教。奇怪的是,胡理从此不著一字了。孔子是述而不作,胡理是述都不述了。易敏之可不一样。和朱四维十几年的交往,使他的思想与先前大不一样了。不过,那时候也是很有意思的。胡理的突然沉默与他当时的红极一时恰恰成了反比。被平反的胡理因为时局的原因,比他年轻时更红。相反,却没有人想起朱四维。在胡理去世之前,易敏之又一次怀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复杂心情向胡理发起了批评。可是,谁也想不到的是,在易敏之向胡理表达了这一想法后,胡理竟然同意了,而且作了序。在胡理去世的前夜,易敏之的书也刚刚出版。这就给不明真相的人们增加了一份悬念。易敏之三批恩师,使他在学术界确立了崇高的地位,但是,同时也使他背上了欺师灭祖的罪名。有人说,他是踩着自己恩师的脊背爬上去的。”

    “那第二个序是什么呢?”那位学古典文学的博士急切地问道。

    “第二个序是有关诗人北子的故事。张维你比我更清楚。”废人说。

    张维一听诗人北子,就沉重地点点头。那位学古典文学的博士对张维说:

    初见无忧居士(2)

    “我在这里也听说过那个诗人北子的事,他自杀了,是吗?”

    “对,北子是一位天才诗人,他十五岁上了北方大学,十八岁开始工作,在另一所大学里教哲学。他在大学时期就写了大量的超现实主义诗歌,可是,一首诗都没有发出去。二十岁时,他开始发表第一首诗,从此他的诗到处开始发表,但是,他在整个诗坛上是个异端,没有人站在他一边。慢慢地,他的诗也没有地方给他发表了,可是,他试图想创造中国最伟大的史诗。在二十岁到二十六岁期间,他奇迹般地写下了大量的长诗。在我上大学的那年三月,他卧轨自杀了。那一年,他才二十六岁。他死后,人们才像发现卡夫卡一样发现了他的天才,而首先发现他的人竟然是易敏之。易敏之为他的诗集写了序。”张维讲得很沉重。

    废人看了看张维的眼睛,也有些感动,但是他觉得张维讲得太简单了,太不引人入胜了,他说:

    “你可能还不知道北子和易敏之之间的故事吧?”

    张维摇摇头。废人说:

    “北子并不是易敏之的学生,但是,北子一直想上易敏之的研究生。北子曾经对易敏之说过,如果要让我上研究生,全天下我只上你的,其他人的,白送给我我也不上。”

    “那易敏之就把他招上算了!”那位学古典文学的博士说道。

    “北子也曾考过一次,但外语实在不行。考研你知道是先考外语和政治,他一看外语没戏,就再没去。唉,反正我们搞文学创作的,把外语都没当回事。平常你又不用,干吗要学呢?什么都要考外语,真他妈C蛋。你说这中国的考试制度是什么玩意儿吗?把那么多有才华的人都挡在了外面,却把那些庸才、蠢才,把那些只知道死学而没有任何创造力的王八蛋统统招了进来,我看以后中国人不吃亏才怪呢!”废人说着把一个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先别发这些牢S,先给我们讲北子的事。”那位学古典文学的博士说。

    “这怎么能是牢S?我说的蠢才就是你这样的人,你还以为是谁呢?”废人笑着说,那位也不生气,废人便继续说:

    “北子没考易敏之的研究生,但每周必来找易敏之聊天、下棋。两人都是奇才啊,两个人又都是失意之人。易敏之那时正好又赶上反对精神污染和反对自由化运动,他又成了运动员,他的课被停了。北子是多狂的人啊!但是他在易敏之面前是狂不起来的,他们喝酒,朗诵诗,高声唱歌。邻居们都觉得他们疯了。易敏之对北子是怜爱的,他常常帮助北子。北子所在那所大学在郊区,北子觉得太偏僻了,平常连个朋友都没有,所以一直想调到北京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北方大学来工作,可是,北方大学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他怎么都进不来。易敏之曾试图把他调到自己的教研室来,但学校不同意。北子自杀后,易敏之也深受打击。那时,文坛上没有人重视北子。易敏之便让自己的学生把北子的诗全部整理出来,然后亲自写了一篇序言,算是纪念文章,出版了。北子这才受到文坛的关注。没有易敏之,北子就白死了。这就是第二个故事。”

    张维也不知道废人要讲的第三个故事是什么,又不想问,便期待着。废人下了床,去倒水喝。他讲得口渴。那位博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嚷道:

    “你这个人说话,最让人急了。快说,第三个故事是什么?”

    “第二个故事还没讲完呢。北子是易敏之发现的,而易敏之也因为北子又一次受到文坛的关注,所以作家和诗人们都非常崇敬他,都开始找他作序,想让他捧,可是,自从北子自杀后,他就闭门谢客了,再也不见外人。他的门口永远都贴着一个条子:到云南去一个月,来人请留言。很多人都以为他真出去了,便失望地回去。他的工作恢复后,他也只代研究生的课,再不代本科生的课。他上课总是在自己家里上,可惜的是,他也像导师胡理那样忽然封笔,述而不著了。这就使人更难见他了。”废人失望地说。

    “他越是这样,你们这些人还越是想见他!”那位博士说,“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见见这个人。”

    废人笑了:“不光是我们,所有知道他的人都有这个想法,这不,你也想见他了吧。他这个人主要是太怪。”

    “说第三个故事吧!”那位博士不耐烦地说。

    “第三个故事是给死人作序,把死人救活了。”废人说。

    张维知道废人说的是谁了,便点点头。

    “什么意思?”博士嚷道。

    “最近几年诗坛上谁最活跃?我是说已经死去的人。”废人说。

    “我怎么知道?”博士说。

    “你肯定知道,昨天还跟我说起来着。”废人说。

    “你是说冯虚子。”

    “对,就是冯虚子。冯虚子过去谁听过?我们在文学史上几乎都不提他,可是,他怎么会活过来,并热起来的呢?是易敏之。三年前,冯虚子的儿子找到易敏之,说是要给冯虚子出版诗全集,要易敏之作序,易敏之答应了。这是为什么呢?冯虚子是20世纪30年代很活跃的一位现代主义诗人,1960年自杀了。冯虚子在世时,曾和易敏之是很好的朋友,易敏之认为他的诗是当时最好的现代主义诗,可是,因为他的诗不合时宜,所以没有被重视。易敏之在那篇序言里宣称,从艺术上讲,冯虚子是中国最早也最成熟的现代主义诗人。就因为易敏之的这篇小小的序言,冯虚子一下子从一个无名诗人变成了大诗人,你说这不是使死人复活又是什么?”

    初见无忧居士(3)

    “所以你非要他为你作序!”博士笑着说,“你红不起来就是因为没有像易敏之这样的人捧你,是不是?”

    废人看了看张维,笑着说:“是。我给张维说了,我写的这部小说不同一般的小说。我写的正是易敏之去劳改的夹边沟的事,在中国是属于开先河的作品。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有人敢给我出。有些愿意出,但说是必须要找个名人作序。有人就给我出主意,说让我找易敏之。正好我到这里来访学,可是都半年了,我就是见不到他。”

    “你没给他留条子吗?”博士问。

    “留了。”废人说。

    那以后,废人和张维又去找过一次易敏之,易敏之还是不在。还是去了云南。

    张维今天找到废人,本是给废人说自己要去找易敏之了,可是,一想到易敏之不愿意见废人,就没有说。他想,可能是易敏之对政治不再感兴趣了。他想,等他见了易敏之,说说废人的事,说不定易敏之愿意见见废人呢。

    废人见张维来,便问最近在干什么。张维随便说了些事,问废人什么时候回去。废人说:“再过三天,车票已经买好了。”张维说:“那你不找易敏之作序了?”废人说:“想,可是易敏之不愿意见我,我也没办法。”

    回到宿舍,有几个搞文学的高年级的文友找张维玩,张维说了李宽要他去找易敏之的事。那几个笑着说:“噢,易敏之啊,他能干什么呢?”说来也奇怪,北方大学的师生却没有废人等作家诗人对易敏之的那种崇敬。这些小文人们感兴趣的是易敏之的风流韵事。

    有两件事是大家都听说了的。

    老了的易敏之还过着单身生活,皮鞋破了,到校门外面去补鞋。补鞋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眉清目秀,但因为生活的压力使她看上去很疲惫,头发也散乱着,不过,这仍然不能掩盖她的秀美,到她那儿补鞋的人非常多。易敏之坐在那儿看着她补鞋,她一边钉着鞋,一边和易敏之说笑。易敏之觉得她非常贤良,越看越好看。回来一直想着,等他喝了一些酒后,竟然拿起笔来写了一封情书,赞美她的美丽和能巧。第二天,他拿着另一双破鞋去修钉,又坐在她面前看着,越看越喜爱,在交钱的时候,顺便把这封信一并给了她。易敏之觉得这没什么,她看不看也没有什么必要,他心里的情绪总算是发泄出去了。

    下午的时候,学校办公室的人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学校党委副书记找他。他去才知道,是那位钉鞋的女人以为他是个流氓,写了那么多R麻的话。副书记说:“人家把你看得很高,觉得你是大学教授,怎么能喜欢她一个补鞋的,吓坏了,还以为以后你会干什么坏事,便在周围人的教唆之下把信送到学校办公室来。”易敏之一听脸也红了,争辩说:“我就是喜欢她,然后给她写封信,表达一下我的感情,别无他图,难道这也有错?”副书记听人说哲学家都是疯子,现在是见识了。

    这件事被传了出去,易敏之在人们心中又多了一层怪异的色彩。那个钉鞋的女人也不敢在那儿钉鞋,搬到了别的地方。

    传得最多的一件事是,易敏之曾给一位大四的女孩子写过一封情书,情书上只写了一首诗,说他无意间在一次黄昏散步时看见了她,觉得她有一种非同凡品的特殊气质,自从那次见过后一直不能忘却,因此,他便写了这首诗。易敏之也不知那个女学生叫什么名字,但当时他从别的同学喊她时知道了她名字的后两个字。那位女同学拿到易敏之的情书时已经与发信的时间相距三周。北方大学的学生有哪个不知道易敏之的,那位女同学在收到易敏之的情诗后受宠若惊,后来就给其他同学看,结果被一位同学在一篇文章里把这个故事写进去了。易敏之早已把这事忘了,是别人把文章拿来后才又想起来。

    这两个行为在学生们看来是先锋了,他们觉得文人就应该这样生活。大家说笑了一阵才散去。张维在夜里想,易敏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会不会不见他呢?如果见了面又怎么开场呢?

    第二天下午三点半,张维无事,就去敲易敏之的门。这扇门他是太熟悉了。有无数的人都曾和张维一起来敲过它,可它坚固无比,始终沉默着。不过,过去张维从来没流露出他要来找易敏之的,他也从来没留过言。他想,他们总会有机会见面的,这不,李主任要他来找了。但是,那扇门仍然沉默。张维有些生气。说实话,他以前也曾生过气,他觉得外面的人们把易敏之看得过于高了,可是,凡是从远处来北方大学的文人们总要他带着去找易敏之,刚开始他还解释说易敏之不会轻易见人,后来他就不解释了,因为谁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文人们都有这样的毛病,这也不能怪他们。

    他留了一个纸条,说他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第三天下午三点半,张维准时到了易敏之的家门口。仍然如昨日一样沉默。他失望之极,默默地回到了住处。废人正在等他。废人是下午五点多的火车,他要走了,但他想把那本小说手稿留下来,若是将来张维有机会见到易敏之,希望张维能够呈给易敏之。张维很想说自己也不可能见面,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也吃了闭门羹。张维把废人送到火车站,紧紧地握着废人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废人先开口了:

    初见无忧居士(4)

    “张维,给咱们好好干。咱们都是西北来的,一定要写出一些大的东西让他们看看。我们西北虽然经济落后,但我们的精神一直是最强大的。我们一定证明给他们看看。”

    “好吧!”张维郑重地说。

    “依我看,中国的文学还得看我们西北的。你说呢?”废人说。

    张维笑了笑,没有回答。废人在临上车的一刹那说:

    “你看吧,若有机会能见到易敏之,就请代我请他给我作个序,记住,如果他也抱着和别人那样的眼光来看我们西北人的话,你就当场给我把手稿在他面前烧掉。”

    废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的泪花儿几乎要掉到地上。张维也感动得快掉泪了。火车终于启动了。废人消失在一条铁轨之上,再也看不见他那张粗犷而又易碎的脸。

    张维回到住处,把废人的小说稿拿起来翻着。小说写得很真诚,但语言很生硬,结构也有些乱,最主要的是人物形象单调。张维再想想废人找易敏之的执着经历,叹了一口气,将废人的稿件放在了床头上。

    第四天下午,是古典文学课,张维逃课了。他无所事事地在校园里转着,转着转着看见自己又到了易敏之的楼下。他犹豫了一会儿,便转了回来。他不想再见易敏之了。走了大约一百米左右,忽然间又站住了,转过头去看易敏之住的地方。阳台上有两盆花。除了这两盆花之外,那里一片平静。他想,易敏之肯定不在。不在也好,他去敲敲那扇门,再回来。很多次不都是这样。

    这样一想,他又转了回去。上楼的当儿,他想,最好易敏之不在,当然,他也肯定不在。他想,自己这次就敲一下,然后他就回去,再也不来这儿。

    上得楼来,他发现一切都如昨天。正要敲门,却见门虚掩着。他心里一惊,有些慌张。门怎么会开着呢?进还是不进?他犹豫着。最终他还是敲响了门,里面有人说:“进。”他便忐忑不安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客厅的沙发里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很长,散落在沙发的靠背上,胡须也很长,眼睛很大,只是在那儿瞥了他一眼,目光便又移到手里的书本上。张维昨晚上想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叫了一声:

    “易老师!”

    易敏之嘴里嗯了一声,并没起身,只是随口说:

    “随便坐吧,我这里很乱,不过,不要紧,读书人嘛,你如果要看书,就随便找一本翻吧!”

    张维看了看易敏之正在看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心想,他怎么也会看这种书?心里不禁对他有些瞧不起。张维是最不屑于看武侠小说的,他觉得那是些通俗作品,是那些工人在工闲时打发无聊的东西,是街头的小贩们在正午无人光顾时看的读本,是汽车司机在等待时专心攻读的课本,总之,不是一个哲学家看的东西。易敏之的家里的确很乱很乱,到处都扔着书,就连地上都有打开的书。地上还摆着啤酒和白酒瓶子,阳台上有些长得很乱却很旺盛的花卉,里面放着一把躺椅。一台黑白电视机上落满了灰尘,一看就是不怎么看电视。沙发巾看上去很脏。这一切倒都与他想像中的哲学家的生活一样。

    张维自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有些紧张。易敏之一边看书,一边说:“你就是李宽说的那个张维?”张维说:“我是张维,易老师。”易敏之就不说话,继续看起来,张维又看着地上摆的书,在书堆里找了一本易敏之的《中国哲学批评》来看。

    易敏之再也没有理睬张维,张维翻着看了一会儿易敏之的书后,就耐心地等着,他有很多问题要请教这位哲学家。大约半个小时后,易敏之对他说,如果要喝水,就自己倒。他自己没倒水,但起身给易敏之把水满上。易敏之又不理他了。他又找其他的书来看。他哪里看得下去?又是半小时漫长地过去,易敏之仍然没有理睬他,他有些不高兴。他十分后悔来这儿了。为什么非要拜见他呢?如果知道他这么高傲,他是不会用这种方式来拜见的,他会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跟易敏之较量较量,让易敏之对他也肃然起敬,那时候再见面,易敏之就不会这样无理地对待他。他现在明显地是低人一等,他越想越生气。他试着想和易敏之说话,就说:

    “易老师,李主任让我来找您。”

    “我知道。”易敏之把书放下说,“他说让我和你做个朋友。”

    “不敢,易老师,我哪敢跟您做朋友。”张维说。

    “那你就回去吧!”易敏之说。

    张维一听,觉得易敏之实在太无礼了,便起身说道:

    “易老师,我那么虔诚地来看你,没想到你竟然沉迷于这种低俗的读物中,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我走了。”

    易敏之一听,也有些不高兴,说:

    “那你走吧!”

    “你让我太失望了。”张维的双唇在颤抖。

    “我本来就是这样,无所谓让你失望不失望。”易敏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的眼睛仍然在书本上。

    “我永远也不会来你这儿了。”张维的双眼S出两道剑气。

    “无所谓。请出门的时候把门关上。”易敏之懒懒地说。

    张维回到宿舍后,委屈极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他越想越气,就到教室里给易敏之写起信来。他义愤填膺地写了他原本从书本上和别人那里听来的易敏之,写了他现在认识的易敏之。他痛斥易敏之竟然沉迷于一些低俗的读本中,再没有写出什么好作品。他在信中最后说,他对中国的思想界完全失望了。他说,他看不起今天的易敏之,他希望和今天的易敏之永远不要再见。这是他和易敏之的诀别信。

    初见无忧居士(5)

    易敏之是在系办公室看完这封信的,当时就去找了李宽。李宽又给易敏之讲了一些张维的情况。易敏之就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跟李宽说了,把信也大概地给李宽讲了,李宽有些担心,说张维的心理素质太脆弱。易敏之听完后却笑着说:“你放心吧,他会来找我的。”李宽说不见得。易敏之说:“这个学生太刚了,太刚则容易夭折,我现在就是让他自己给自己加些铁。”李宽听得如坠雾里。

    他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人(1)

    张维自从在易敏之面前受挫后,情绪一直不好。他开始写有关哲学方面的随笔,借以排遣心中的郁闷。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过易敏之,一定要将他打败。他还去听人类学、生物学和宗教学等方面的选修课,想进一步了解人类科研的前沿。学校里的讲座也多得很,凡是知名学者的讲座,他都去听。在课堂上和讲座中间,他就像质问李宽一样把那些教授和学者都问倒了。

    “人类殚尽竭虑想证明人是从动物变来的,证明了这一点,除了驳倒宗教的神话外,人类到底能获得些什么精神?我的意思是,我们认可了我们是动物后,我们如何认定我们几千年来捍卫的精神、道德、信仰?”他问人类学教授。

    “这首先是事实,其次,我们要从这事实中把人从过去神学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最后我们要重新确立人类生活的理念和信仰……”

    教授讲了很多很多,张维对这些已经听得很烦了,他打断教授的话说:

    “老师,我的意思是,当我们确信我们死后一切都不存在了之后,那么,我们就可以在现世人生中为所欲为,无所顾忌了。因为我们不必为死后考虑,也不必为我们的子女考虑,我们只考虑自己就行了,人生很短暂,既然我们只是为了这一世的生命而活着,何必在意周围人的看法,何必在意什么道德,享乐就成了生活的本质。从这个意义上说,享乐主义有什么错?不知道老师看过没看过先秦道家杨朱一派的文章,他们实际上早就把这个观念论述得很精到了。可是,为什么杨朱学说会不受后世的青睐,为什么它会被人一直批判?你是想抑孔孟老庄而扬杨朱吗?那么何为正何为邪呢?是否人类已经没有正邪之分?还是邪已胜正呢?”

    教授被问得不知所措。他何尝又不想知道这些呢?

    在生物学课上,他同样也频频质问教授:

    “老师,我对一个问题一直有些不理解,就是现代生物学已经很发达,特别是生物解剖学遗传工程对人类的研究可以说是有着革命性的意义,我们对很多道德领域里的研究也移到了实验室里,如对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可以在解剖学上得到解释,如20世纪60年代美国人玛斯特斯夫妇在实验室里研究了女人的性欲是不是很强和手Y对身体是否有害的问题,等等。可以说,这是科学带给人类的另一个认识世界和自我的方法,它使道德问题成了一种科学问题,但是这个方法的一个缺陷甚至说是致命的弱点是,我们往往把结果拿来当原因。如我们可以说我们的一切活动都是受神经中枢的支配,但是谁能给我们指出哪个神经是支配道德的?哪个细胞是道德细胞?所以,我觉得人类自本世纪以来的很多研究已经进入本末倒置的境地。我不是反对实验,而是反对把实验室的一切拿来当原因,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们都觉得我们是神经支配的,并不是我们的良心在起作用……那么,我们的良心何在?正义何在?爱何在?”

    “这只是一种研究的方法而已。”有个学生不满地在底下反驳张维。张维马上说:

    “一种方法论就是一种思想,这种思想的基础上,人的身体即人的动物性是人灵魂的主人,人的身体有什么要求都是对的,合理的,人性的,但人的灵魂中的要求是过分的,病态的,迷信的,请问,人如果变成这样,人与动物有什么区别?人存在的理由何在?”

    在宗教学课上,张维问教授:

    “老师,我想问的是,你相信人世间有奇迹吗?”

    “有啊!”

    “那你相信有上帝吗?”

    “不相信。”

    “不相信你为什么要讲宗教呢?”

    教授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跟一位著名的哲学家斗起来了,他问那位哲学家:

    “我听了整整一个晚上,得出一个结论:人性是善是恶是由人的原始冲动决定的,也就是说是人的一些动物性决定的,而人性在失去神性之后,也自然变成了跟动物一样的高级动物,那么,人的伟大与高贵何在?人类永恒的神话何在?如果人类和动物一样马上也面临物种的灭绝,而且也没有后世那样的永恒去处,那么,人类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英雄之举岂不荒唐?我们今天晚上的这场报告岂不更为可笑?你是来让人们相信什么的吗?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呢?如果无所谓信与不信,那么,你做这样的报告意义何在呢?是为了那高额的讲课费?还是为了你一个哲学家的虚妄的荣誉?如果你是为了荣誉,说明你心中有神圣之意,而这神圣之意在空D的死亡面前不就更为荒唐可笑吗……”

    就这样,他把对易敏之的恨都转化到了这些人身上,他到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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