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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那天晚上,我感到了空前的痛苦。你的心那样高,高得不会与尘埃为伍,而我的心就在尘埃里,甚至与尘埃混为一体。我难以入眠,平生第一次想到了自杀。虽然那种自杀的念头只是一闪,但我知道那是多么绝望的念头。
一次露水爱情(3)
我说过,我是个极为现实的人,一感到痛苦我就觉得它不应该是我的。知道这一点也许是我的优点,但我不知道如何摆脱这种痛苦。今天一天,我都想去找你,想看看你,想给你说说我的心思,可是,我又不敢去,我怕,不仅仅是怕你的拒绝,而且怕我一再地深陷下去。所以我就写信给你。本来要说的事那么多,可是一下笔就觉得不应该把它写出来,写出来以后,那爱也就不存在了。我写了不知多少遍,才写成了这封信。写完了我也就轻松了。
张维,请你不要误会,我绝没有要你答应我的意思。我只是要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后,那爱也就成了过去,那痛苦也就消失了,我们又会成为同学,成为好朋友。
里面有两百元钱,算是我借给你的。我知道你的经济很困难,那天你陪我出去玩又花了你不少钱,我一直很内疚。请你不要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也请你不要在上学期间还我。等我们都毕业了,要分离的时候,你就请我吃一顿好了。
再见,我永远的朋友。
并祝春节愉快!
你的朋友:林霞
张维给吴亚子写血书(1)
在春节前夕,吴亚子终于给张维回信了。这封信很短,短得张维几乎要发疯。
张维:
近好!
收到你的信很久了,一直不能回信,因为我的泪水一直未干。我是为我们的过去而流的,不是为我们的将来。我们不可能有将来了。我上封信已经说过了。再见吧!我不会再接你的电话了,也不可能再给你回信了。上次就是我的犹豫才导致你还心存幻想,以后我再不会了。
假期我要去欧洲旅游,不回北京了。
再见!
永远的朋友:小亚
张维拿着这封信在宿舍里整整坐了一天,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喝。泪水却一直流着。也没有人找他,楼上的人都回家了。偶尔在晚上九点钟左右的楼道里用煤油炉子做饭的研究生他大多不认识,也不想与他们认识。
天渐渐黑了下来,宿舍里慢慢地被黑暗和孤独所浸透,仿佛他倒成了黑暗和孤独的中心。他没有开灯,仍然直直地坐在桌旁。泪水已经流干。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突然死了。有人敲门,他充耳不闻。他不想见任何人。敲门的人走了,他倒是又想是谁在敲门,于是起来去开门。人早就走了。
他打开了灯,然后又把灯关了。他觉得这灯光是如此地刺眼,如此地恶毒,仿佛在嘲笑他。他喜欢黑暗。他觉得有些累,便躺在床上继续想起来,他在想吴亚子为什么这么绝情?为什么会不喜欢他?难道真的是她说的那些原因?他不相信,他对她说的那些原因有些不屑。他便又把他们从相识到分离的整个过程又想了一遍,也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多少次想了。
他觉得有些饿了。但宿舍里什么都没有,除非到外面去吃,他又不想出去。他想到自己是多么爱她,而她又是多么绝情时,他伤心地又哭起来。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可怜的张维哭着哭着,竟睡着了。也怪,这一晚上,他睡得特别沉。
第二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中午,他莫名其妙地坐车来到了颐和园,在凄冷的阳光下,他坐在昆明湖的边上,静静地看着冰封的湖面。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大衣,衣领高高地竖着,一条枣红色的围巾在风中被吹歪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睛里全是泪水,却再也滴不下来一滴。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并没有想到要自杀。他也没有想什么王国维,他的心里仍然只有吴亚子一个人。他在想:她为什么不回来呢?她为什么要到欧洲去呢?她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那个男朋友对她好吗?有他对她那么好吗?他的情绪糟糕极了,但看上去平静极了。
下午很早的时候,这里就要关门。他只好又回去。他在学校附近找了很大一会儿,才找到一家开门的饭馆,在那儿吃了些东西,他又回去了。
天渐渐地黑下来,他打开了灯。他又一次拿起吴亚子的信来看。那几行字他背都背下来了,可是,他总觉得这不是她写的。但是,每一次看的时候,又觉得千真万确是她写的,他甚至觉得这封信应该早一些来到。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现在不是来了吗?可是,现在他才觉得这太残酷了,他无法接受。
远远地,响起了放鞭炮的声音。张维知道别人家都在过年。他躺在床上,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情景。那时,过年是不孤单的,有父亲在。他们也要准备一些年货,要在门上贴对子和门神。父亲一边贴着,一边给他讲对子的内容,还给他讲怎样写对子和写毛笔字。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就能写对子了。父亲为了显示儿子的天才,把附近村里的对子都包了下来。过年的前三天,他就一直在给村民们写对子,所有的人都笑着点头,不住地称赞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年三十下午,他无事可做,就到附近的村子里去转,实际上是看他写的对联究竟怎么样。有些村民不识字,把牛圈门上的对联贴在了大门上,于是大门上就会出现“牛羊满圈”一词。大家知道了,跑出来读,笑,但对联已经贴上去了,取不下来,张维只好再写两幅。上大学时,只要他回去,过年的前三天仍然由他来写对子。这时,他已经不满足照着书上的对子写,他经常给别人编着写。有些是父亲赞同的,有些是不赞同的。有一年,他家的门上就写了这样一幅对联:平生爱自由,一世有英名。横批是:无为而作。父亲很喜欢,逢人就说。张维想起这些,就有些伤心,觉得父亲死得太早。他还觉得对不起父亲,因为他今年不回去便无人给父亲上坟,不知道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怪罪他。他又想起了母亲。母亲不识字,不会写信,只让刘洋或刘田给张维写过几封信。他常常想回去看看母亲,但他身无分文。他把林霞给他的两百元钱中拿出一百元给母亲寄了去,算是他的一点儿孝心。真心说,他是常常忘掉母亲的。他和母亲的感情并不深,他除了觉得有一种义务外,别无其他。有时,他觉得这种感受比没有母亲更让人痛苦。
最后,他拿起笔来,满腔悲愤地给吴亚子写最后一封信。他用刀尖挑破了自己的手指,开始写起信来。每页纸上只能写十几个字。他写了十页。
写完这封信后,他真的感到了死之痛苦和生之轻于鸿毛。他看了看床上的安定药片。那是他买来为失眠而用的,是前不久才买来的,只吃了几片。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他平静地坐下来,他想,还有什么没有办的事吗?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悲哀,在即将赴死之际,他觉得自己学习了十几年,苦苦地追寻了很久,可人生最重要的问题仍然一片空白:人死了后灵魂会不会存在?人死了后真的不存在了吗?那样的话,我死不死有什么重要呢?他觉得死亡在刹那间变得如此苍白,却又如此神秘,如此沉重。
张维给吴亚子写血书(2)
突然,他跪在了地上,对着上天说道:我宁愿人是有灵魂的,我死后,请赐给我爱的人欢乐。
泪水恣肆汪洋。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地不幸啊!
水已经温了,他把药片拿在了手里,满满一手。这时,他的头脑突然一片空白。他先喝了口水,然后他数着药片,大约有九十多片。
再见了,世界!再见,爱人!我生是为寻找人生的意义,死是为祭奠人生的无意义。
决心已下。
正在这时,门响了。他一片慌乱,有几片药撒在桌上。一个女的问他:
“张维在吗?有长途。”
是门房阿姨的声音。他赶紧放下了药和水杯,飞了出去。一路上,他在想,肯定是她,是她后悔了。老天有眼,不让他死。泪水和欢乐在楼梯上飞。
他拿起电话,心跳得很厉害。他说:“喂,小亚吗?”
那边不说话了。他又问:“是你吗?”
“是我,巫丽!”巫丽很生气地说。
张维失望之极,有气无力地说:“巫丽啊,你在哪里?”
巫丽在她自己的家里。她就是想知道张维在干什么。她没想到张维开口就以为她是吴亚子。她清楚地意识到,张维和吴亚子彻底地完了。她便安慰了一阵张维。张维好多了。
等张维挂了电话,上了楼,进了宿舍后,他的心里空空的。
巫丽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再想一想,他觉得还有林霞也同样在期待着他。再想一想,他觉得母亲虽然与他的感情不是很深,但她仍然是他的母亲啊,他不能扔下她不管,那样多绝情啊!再想一想,他还没有震惊世人的巨作出现,事业尚未完成,怎么就这样弃世呢?
老吴决定拯救张维(1)
第二天上午,张维还在床上躺着流泪的时候,有人敲门。他问了一声,是门房谢阿姨。张维赶紧起来开了门,见谢阿姨的后面还有一位老人。谢阿姨说,那是他的老头子,姓吴,原来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张维叫了一声吴老师,然后就把两人迎了进来。谢阿姨说:
“我们家老头子是个热心人,昨天晚上回去我告诉他你的情况,他就要让我把你叫到我们家去。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要睡懒觉,早上就没有打扰你。这不,他没事也转了过来。”
张维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什么事被他们知道了,但他还是有些感动。他给两位老人让了座,准备给他们倒水,他们坚决不喝。吴老师开口了:
“你也不要介意。我们家老婆子回去说你失恋了,有些想不开。我和李宽是棋友,他曾经给我说起过你的事,我对你印象很深。他说你是个天才,对你很爱惜。我老婆子说你昨晚上桌子上放着一大把药,是不是又想不开了?”
张维一听他们真的都知道了自己昨晚上的举动,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
“当时是有些想不开,幸好谢阿姨来敲门,救了我的命。”
老吴一辈子是个热心人,原来在数学系任教,一辈子没做什么学问,所以退休时仍是讲师,但他是本学校最好的班主任,连续十几年一直被评为优秀班主任,学生们很喜欢他。他们老两口本有一儿一女,儿子在上高中时开始吸毒,女儿也跟着学坏了,儿子在高三时和别人打架被打死了,女儿在她哥哥去世后不仅戒了毒,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现在已经定居美国,所以老两口总是有些孤独。当惯了班主任的老吴一听张维的情况,心里痒痒,尤其想起李宽说的话,就决定好好地教育张维。
张维没办法,跟着来到了老吴家里。老吴家里很俭朴,一室一厅的房子,客厅里还摆着一张双人床,看上去非常拥挤。老吴非常热情,把过年准备的东西都拿了一些出来,款待这位他退休以来的第一位学生。他觉得这个学生对他来说非常具有挑战性。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的班上出现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如学生恋爱失败后要自杀的,如学生患有绝症的,还有女学生怀孕的,等等,但那些学生都是可以找到原因的,张维的自杀是无原因的。
“你的导师是易敏之?”老吴问。
张维却不想谈易敏之。
那一天,张维被老吴留住了。一席长谈之后,张维才知道老吴先前失去了儿子,也才知道老吴内心深处的遗憾与痛苦,最后他们还下了几盘棋,实际上是老吴给张维在教如何下象棋。张维发现,老吴的象棋下得已经出神入化,比易敏之要高明得多。
第二天醒来得早,起身去水房打了开水,洗了脸,等着吃中午饭。收音机里正在广播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好不热闹,想想自己,又落了泪。拿出那天给吴亚子写的血书,又痛苦地收了起来。他不想再给她带来什么烦恼了。就让那封信成为人生的一次纪念吧!
他刚把信放好,门又响了。是谢阿姨。谢阿姨拿来了些吃的,说:
“今天是大年初二,从这一天到初六,老吴的学生每天都会来好多。他本来是想叫你到我家去,可是他又怕你怕生,就让我给你带些吃的来,晚上就到我家去吧,他的学生下午就都走了。老吴喝酒又不行,所以学生也只是意思意思,不会太晚的。”
“谢谢你,谢阿姨,晚上我就不去了。”
“你看你,跟我们还客气什么。我们就老两口,你就当我家是你家一样,反正晚上就你一个人,呆着怪闷的。”
“你们忙了一天,晚上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就是休息啊,我们一起看电视呗。就这样说定了,好吗?”谢阿姨说完就走了。
张维吃着谢阿姨拿来的东西,有麻花,有油饼,还有牛R、油炸花生等,都是他们老两口做的,吃着吃着,就想起和父亲一起过年的情景。想起自己没回去给父亲烧纸,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吴自从想拯救张维以后,就制订了一个大概的计划。第一步,先要让张维感受到家的温暖,要恢复他的本性,使他把他们当亲人;第二步,就是要和他聊天,摸清楚他的所思所想,要让他把全部的想法都告诉他;第三步,就是要从思想深处改变他,杜绝他自杀的念头;第四步,帮助他重新找到人生的信仰;第五步,帮助他建立一个家庭。老吴没有给老伴说这个计划,他怕老伴不同意。他给谁也没讲,可是他暗自高兴。在老吴看来,仿佛在儿子身上的遗憾要在张维身上弥补,是真要把张维当儿子看了。
晚上的时候,谢阿姨还要去值班,老吴便和张维边看电视边聊天。先谈起了张维的父亲张继忠,张维说:“我爸如果当时不被打成右派,或者说当时平反时他回到原单位,不会死得这么早,也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来。”
“这是命运,谁也无法改变。反过来说,如果你爸当时不被打成右派,可能会有其他的命运,谁都说不清楚。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爸不被打成右派,哪有你啊?”老吴看张维不服,就说:“我活了一辈子,说干事业嘛,也没什么事业,退休时我还是个讲师。你打听打听,北方大学这么多年来退休时还是讲师的有几个?很多人都在笑我。可是,我老伴对我说,算了,老吴,儿子都没了,你还在意什么职称啊,那是虚的。她没什么文化,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没文化人的话才是生活的真理。那阵子,她一个劲地劝我,我也就想通了。这都好多年了吧,现在人们却都倒着看了。你看,那些当官的,退休后孤苦零丁的,没活下什么人,在位的时候把人都得罪光了,把便宜占光了,现在没机会了,没人理了,而我呢,我那些学生三天两头来看我,和我下棋、聊天,凭什么?凭我对他们的关心。我既是他们的老师,又是他们的朋友,还是他们的父母。你父亲可能没干成什么大事,但却培养了你,这就够了。再说了,你能干什么大事呢?还有什么比养育人更重要的事吗?”
老吴决定拯救张维(2)
张维还是不服:“我小时候看着那些地里干活的农民,问父亲他们这么干为什么呢?父亲说为了吃饭,我又问,吃饭为什么呢?父亲说,为了干活。我又问,干活为什么?父亲说,吃饭。我从小就知道人活着挺没意思的。后来上大学了,我回去看老家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都在地里艰辛地干着活,有几个没有男孩,老婆到处打游击,终于生下了男孩,生活却更艰难,我就问父亲,你说他们这样是为什么?父亲说,为了生活。我问,他们这样艰难地干活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挣钱。我问,挣钱干什么。父亲说,为了给儿子说媳妇。说媳妇干什么?为了生儿子。这就是中国人的轮回,我觉得这种生活毫无价值。”张维说得很激动,说完时还把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了茶几上。
老吴笑了笑,说:“我曾经也是这么看的,我总觉得我们是幸福的,生活有质量,那些人是不幸福的,生活在艰难困苦中,但是生活了一辈子才知道,实际上,每种生活都有它的价值。我老伴总是问我,你老是说干这干那,你能干啥?能改变世界吗?不可能,即使你改变了世界,又能怎么样?死的时候你能带到坟墓里去?不可能,所以,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开心,无愧于世就行了,幸福是你自己感觉的,幸福是不能用价值来判断的。你说那些人没感受吗?有,他们很容易满足,知足者常乐,常乐者是幸福的。”
张维回到宿舍,他找出了一个日记本,把几年前写的日记用胶水粘了起来,然后重新开始记日记。老吴的话引起了他的思考。
第二天,谢阿姨白天休息,晚上值夜班。老吴下午转悠到了张维的宿舍,要和张维一起下象棋。阳光从窗外斜斜地注入,世界寂然无声,阳光下温暖至极。突然有一种天荒地老、与世隔绝的感觉,一种在内心中久违的感觉。谈话很淡很轻很遥远,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下着下着,张维就觉得这情境在什么时候做梦时经历过,一模一样。他给老吴说了,老吴一听,很激动:
“啊呀,我给你说,我年轻时也常常有这种感受,我给别人说,别人骂我是唯心主义,我就不敢说了。我还给你说,我老婆的梦很灵的,我岳父去世时,她做梦她们家的一面墙倒了。当时她说她们家肯定出事了,我说她迷信,可是她心里急,第二天我们就收到了急电,我岳父死了。反正她做梦如果看见大便,最好是自己沾上了,我们家就会来钱;如果她做梦看见谁正在大便,第二天我们家就要出钱。你们老家是不是也有这种说法?”
“是的。我一直在想,人们说,人的白天的活动是人的真实活动,晚上的梦只是人的休息活动,是虚幻的,可我总想,人的梦也许是人的另一种存在,与现实——这是我们所认为的现实——是不一样的存在,有时它与现实交融,有时它与现实分离,独自存在。我觉得,人的物体存在是一种存在,而精神存在也是一种存在,不然的话,当我们做了一晚上的梦以后,第二天为什么会感到疲惫呢?”
他们谈得很投缘,快到五点钟时,老吴说:
“我们俩还挺投缘的,走吧,晚上还到我家去吃饭,咱们再聊一聊。”
张维也很高兴,到了老吴家。谢阿姨已经把饭做好了。三个人吃过后,张维要洗碗,谢阿姨说什么也不行。老吴过来说:“算了,就让张维洗吧!以后,他就给我们洗锅。”
谢阿姨笑着走了,张维到厨房里洗着锅碗,一种家的感觉袭上心头,心想,如果这是我的家就好了。洗完了锅碗,发现老吴又摆上了酒。老吴不怎么催张维,只让他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两人看着电视又接着下午的话题聊起来,聊着聊着怎么聊到佛教上了,于是两人就宗教的话题谈起来。老吴说:“人活着总得信仰什么,否则人的精神支柱就没了,干什么都没劲。”
张维就把自己的困惑对着老吴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他从自己的退学到自杀,再从与各学科的教授进行的对话,直到易敏之的哲学,一直说到吴亚子的堕落——他认为吴亚子是堕落了,在灵魂上堕落了——他一个劲地说着,而老吴则一个劲地点头,时不时地评价几句。老吴一边听着,一边偷偷地乐着。老吴最后说:
“你说的问题只有宗教才能够回答。”
“但是我不信宗教。”
“这是我们现代人的悲哀。物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参照物,这个东西能说明很多问题。上帝活着的时候,上帝代表了一种永恒不变的价值,它就为人的一切行动给出了判断,这是把上帝精神视为人的参照系来看的,但上帝死了后,人拿什么来做自己的参照系呢?似乎什么都是参照系,但都不是,因为一切都是短暂的,所以人的活动就失去了判断,也就是人死了。人们对过往的一切都不信仰了,世界进入一种无秩序的状态。全世界的青年都一样,都在寻找着人生的方向,都迷失了信仰。”
两人一直谈到了深夜。张维要回去,老吴说:“算了,就在我这儿将就将就吧,你睡客厅里的这张床,我睡里面。”张维只好住在老吴家。说来也怪,张维在老吴家倒是很快入睡了。
后来的几天张维白天在宿舍里看书、写诗,晚上则仍然被老吴叫去看电视和聊天。张维本来对老吴的学问是看不上的,只是觉得他人好,自从那晚跟老吴聊过以后,有些喜欢老吴了。老吴才是真正思考的人。
老吴决定拯救张维(3)
他们谈得非常投机,张维从来没有这样放松地在一个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胸怀。在易敏之面前,他始终觉得易敏之是权威,他说话总是在选择;在吴亚子面前,他几乎不谈这些。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
“你喜欢尼采吧!”老吴说。“喜欢,我觉得有时候我就是尼采。”
后来他们又一次谈到了易敏之,张维便把易敏之和巫丽之间的事说了。
老吴听后,说:“自古以来文人的行为有时是背逆道德的,他们的行为往往在当时遭人唾骂,但后世却不以为然。易敏之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唉,怎么说呢,凡是名人,特别是一些大名人,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习好,行为也比较怪诞。也许像我一样离得远一些看他们觉得很有意思,你离得太近,看他便不行了。”
“我知道这个道理。”张维痛苦地说,“他实际上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但他又不是普通人,唉,我这是说什么呢?”
老吴看见张维语无伦次、痛苦万状的样子,有些爱怜地说:“张维啊,我给你说,人世间的一切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有条有理,而是混杂在一起,为什么会有条有理呢?是人给它定的规矩。但对易敏之来说,他的行为可能就不能用常人的习惯和道德来衡量他了。”
张维说:“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一直在想,难道人不可以很好地管好他的欲望吗?在情与欲产生矛盾的时候,难道应该抬高欲而贬低情吗?”
“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常常谈这个问题。我的数学老师是当时数学界的泰斗,叫冯七斗,他的名字真有意思。他在一次上课时也讲到这个道理,他就给我们举了个例子。他说:‘文人们都在讨论情与欲、灵与R的关系,实际上我认为它们是人不能分割的两部分,精神和物质就好比一个天平,一边是精神,一边是物质,如果你把精神看得太重,天平就会往精神这面倾斜,你的天平就不平衡了,相反,如果你把物质看得太重,那么你的天平仍然会不平衡。’他说,‘在我们数学家看来,人就这么简单。’所以不要过分地偏爱你的精神,也不要怠慢你的R体。它们对你都是必须的,就像你的两个孩子一样,要一碗水端平。”
张维没想到老吴在谈论这个古老的话题时,竟然如此简单,他笑着点头:
“你说的这是中庸之道。”
“对,我觉得在这个神学不再占主导地位的时代,中庸之道是最实用的哲学。”
张维在老吴家如此这样地晃荡了一个星期。虽然只是聊天,可是那样的聊天多么愉快啊!那是人生的盛宴,是奢侈。老吴对什么人都不存偏见,对什么事情都有他自己的看法。张维觉得奇怪,他感觉老吴什么书都看过,凡是他知道的老吴都知道,而他不知道的老吴也知道,而且他觉得老吴的数学学得也很活,老吴常常能把数学转化成生活的常理,但老吴为什么就是没写过文章,没评上教授呢?他不好意思问老吴,老吴也没说过。
老吴来看过他,老吴反正没事。张维正在看《圣经》。老吴看了看,漫不经心地说:
“这才是人类真正的经典,可惜很多人都把它当成迷信。”
“我觉得《旧约》部分比《新约》部分更有启示意义,《旧约》看上去更像是神示,而《新约》则有文人的气息,有了怨气和杀气。”张维没有正面回答老吴的问题,而是道出了他的感受。
“可惜很多人不读它,更不要说有人相信它了。尼采为什么会在这世纪那么受尊崇,因为他和尊崇他的人一样,不仅是一个十足的怀疑主义者,而且还以此骄傲,但他最终还是迷茫了。你也一样,我常常想你就是尼采。”老吴说。
“尼采影响了整个20世纪的文学艺术和人类的生活,当代最了不起的艺术家大都受过他的影响。”张维争辩道。
“这是势,并非道。”老吴看着张维的眼睛说。
张维忽然感到一股冷气冲来,觉得老吴说得有理,但嘴上不服:
“势就是道,因势利导,就是顺从大道。从现在来看,整个人类的思想和生活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特别是西方人的精神与尼采以前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老吴本来是要不动声色地回击张维,把张维那根疯狂的神经拉回来,没想到张维在遇到对手后更加狂野,更加像尼采了。
他隐隐感到一种灾难将在张维身上降临。
第六部分
这就好似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在练习《九Y真经》一样,如果内功不高的人,则会走火入魔,内功高深的人,则如虎添翼,功力大增。幸好老吴知道尼采的命脉在哪里,看了一阵后就平静了下来,仔细地分析如何与张维对话。
骄傲的心
有一天夜里,他在日记上悲壮而幸福地写道:
“尼采是我的前生,仿佛另一个我。”
尼采的疾病也成了张维深爱的特性,他认为自己的失眠就是天才的征兆,他为这失眠而骄傲。有了尼采垫底,张维不再在乎自己的病了。他再也无所谓易敏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超过易敏之,甚至会否定易敏之;他再也无所谓吴亚子是否爱他,他觉得爱情对他已经是一个次要的追求,他的第一要务是创造伟大的哲学,影响人类,他要重新解释这个世界,把世人从物质至上的欲望主义中拯救出来。他一定要胜利,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让吴亚子承认,他所做的一切是对的,而她终将是错的。
老吴在几天后再来找张维的时候,张维也想老吴了。老吴发现,此时的张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他非常健谈,还没等老吴坐稳,就大谈这几天的研究心得:
“我再也不写什么狗P论文了,那是些什么论文?引经据典,那些经那些典都已经死了,可是非要引……”
老吴听着听着,心里七上八下,他只是随口应了一两句,张维就又开始说起来,而且越说越眉飞色舞,得意忘形。老吴后来干脆成了一个听众,根本C不进一句话。一个多小时后,老吴听得头昏脑涨,再也坐不住了。老吴几乎是被张维的语言暴力吓得逃走的。老吴走的时候不知是忘了叫张维去吃饭,还是他不愿再听张维的见解了,总之,他第一次那么不高兴地走了。
张维没有觉察到。晚上,有些空虚,准确一些说有些头脑发涨,需要发泄,便想起了老吴,可是老吴下午来过了,而且没有叫他去吃饭,不好意思去了。再到哪儿去呢?他来到了楼下,原以为来到楼下就会有办法,可到了楼下也无处可去,因为人们还在过年,楼上来的人不多。他也敲了巫丽和林霞的宿舍,里面没有人。逛了一个小时后,发现比先前更空虚。空虚也是有重量的,他觉得心很沉很沉,忽然间又变得很轻很轻。他想,人的精神会不会独立存在呢?比如在人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存在,而在人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就隐去?他想,可能会的,比如空虚、寂寞,还比如感情,当然它要显现的时候必须依附于人的身体。他想,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空气里不仅仅只有氧气和二氧化碳,还有人类所产生和需要的一切精神,只不过我们永远也无法拿仪器来测量而已,要不古人怎么会说“天地有正气”。他又想起了梦,梦实际上就是依附于身体,但又可以独立存在的。梦是那样荒诞,有时候却那样条理分明,甚至人在白天无法解决的思想问题有可能在梦中解开。人的精神和R体相结合,人就是有生命的人,是另一个人。
这一发现使他兴奋。忽然间想起易敏之的话来,易敏之不是让他不要读书了吗?不是要让他散步吗?这些感受虽然无法证明,但无论如何是最真切的,是需要去阐发的,而这些感受不就是在无聊、空虚的时候发现的吗?不就是在散步中获得的吗?
他突然想找易敏之去。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时间冲淡了他们的裂痕,又缝合了他们的裂痕。在这时间的淡淡的风里,思想被梳理了,偏见被修正了。一切都过去了,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他对自己说:再恋爱吧,等到生命中的那个人真的出现。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一直相信缘分的说法。他相信他和吴亚子是有缘无分,他也相信定有一个人是他生命最需要的。那个人和吴亚子不一样,她应该具有忍耐的性格、清洁的品格、不慕名利的内心,她应该具有大地般的胸怀,有坚强的爱,与他共命运、同呼吸,直到永远。因此,他坚决地从内心深处把巫丽划给了易敏之。
但他没有去找易敏之。他内心的骄傲和矜持使他止步了。他不能这样低头,不能就这样算了。他转着转着,不自觉地来到了教学楼底下。那里有很多石凳子,上面落满了尘埃。他吹了一下,坐在那里。
突然,他发现远远的地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由于在夜里,也由于他们中间隔着稀疏的草丛,他看得不太清楚,但是从傲慢的身影中,从那昂扬着的头颅,从那从容的步履中,他确定是易敏之。他多想起身打个招呼,但他更愿意易敏之先打招呼。他直直地坐着,用余辉注视着易敏之。不知易敏之是看见了他,还是没有看见他,总之,他没有任何回应,而是从那前面的路上寂静地走了。
仿佛一个雷霆在地上缓缓滚过,又像是一次地震。
他有些失望,他觉得应该走过去,装作无法躲避的样子,双方同时打个招呼,那样他们就打成平手了。转念又一想,也罢,顺其自然吧。
第二天晚上,他同样去敲了他所认识的所有人的门,又空空荡荡地坐在那个石凳上。
他在等待易敏之。
易敏之却没有来。
他来到了老吴家。一到老吴家,心里就放松了。
老吴的信仰(1)
老吴昨天受到张维的语言暴力后,回家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就是张维刚刚被释放出来吗?只有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才能真正地通晓他的脾性,然后才能把他驯化,所以老吴今天一天也在重读尼采的作品,没想到这尼采的哲学就像是一剂补药,或是一剂泄药,不但把人性深处那暗藏着的一切都激发了出来,而且突然间让人对世界充满了敌意,不发泄一气绝不能平静下来。这就好似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在练习《九Y真经》一样,如果内功不高的人,则会走火入魔,内功高深的人,则如虎添翼,功力大增。幸好老吴知道尼采的命脉在哪里,看了一阵后就平静了下来,仔细地分析如何与张维对话。想了一个下午,他也没想出最好的办法,就想单刀直入,直冲要害,但他一见张维又一时不好直接说什么学问的事。三人一边随便地聊着,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一部奥斯卡电影《人鬼情未了》,张维以前也看过,老吴却是第一次看。张维看到男主人公的鬼魂附在那个女巫师的身上,与他的女友相抚的时候,就随便说了句:
“我小的时候,也看见过这种鬼魂附体的事。一个女人在跌倒或者稍稍受到些刺激后,就会突然变了,不但脸色变了,就是声音也变了,说的话与平时根本不搭边。我记得当时一家人常常有病,吃什么药也不管用,那家的女人自然也是病着的。有一天,她和丈夫吵架,被丈夫一耳光打倒,她就不行了。她婆婆叫人把她抬到炕上,就和她聊了起来。当时我可能八岁。我们几个孩子吓得在门口听着,不敢进去。那个女人的声音一下子粗了,像个老婆子在说话,说她是那个女人的亲娘。”
“说了些啥?”谢阿姨问。
“她说,她在去世的时候,是冬天,结果因为家里穷,连件棉衣都没有,她在Y间冷得很,而且她在Y间没有花的钱,现在看女儿已经成家了,就希望女儿给她做一件棉衣,给她一些钱。她曾多次托梦,但女儿都没有当真,以为只是个梦,所以就常常会鬼魂附体,而且多病,这次如果答应她,她就再也不来了。那女人的婆婆连连答应。”
“后来怎么样了呢?”谢阿姨问。
“你等着张维慢慢给你说嘛。”老吴说。
“后来,我们就被赶出来了,听说那女人慢慢地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她又好了,别人问她刚才的事,她说不知道。她婆婆连夜就赶着做了棉衣,还买了白纸,印了纸钱,第二天去烧了。那女人的病果真慢慢好了,后来他们又从老房子里搬出来,孩子们的病也慢慢好了。”
“不过,中国人的鬼神说总是带有很强的世俗色彩,仿佛鬼世界和人世一样,但基督教就不一样了,人死了只有天堂和地狱。中国人讲因果报应,基督教则讲末世审判。中国人的宗教观念是多神论,且非常功利,基督教不一样,它是一神论,且注重人的精神。”老吴说。
“但我觉得世俗一些没什么,我们不是常常说西方的神话比较世俗吗?也就是说他们的神是有很强烈的欲望的,为什么到我们中国人时,世俗就成了不好的呢?另外,对于功利性而言,我认为任何宗教都是功利性的,因为它本身就建立在功利的基础上。它是要给人们承诺,人有后世,行善者进天堂,做恶者入地狱,都是因果报应。”张维说。
两人一开一合地争论着,一阵子脸红脖子粗的,一阵子两人又哈哈大笑。谢阿姨对他们说的不感兴趣,睡去了。夜深了,两人还在长谈。他们谈到了文学。谈着谈着老吴就神秘地说:
“张维,你知道西方文学最了不起的精神是什么?”
“对基督教的反叛精神。”张维回答。
“对,也不对。对是因为那些伟大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内容,但是不对的是,它的结局却大都是对基督精神的确认。歌德、雨果、罗曼·罗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他们的作品实际上都是一个主题。”老吴说。
“中国也一样啊,《红楼梦》不就是吗?”张维说。
“所以,宗教是文学的基点之一。”老吴说。
张维觉得这没什么高明的,这是人人皆知的,不就是终极关怀问题嘛。他笑了起来。但老吴突然说:“张维,我给你说一个秘密。”老吴把身子压过来,突然他又直起来说,“当然也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我是有宗教信仰的。”
张维的确吓了一跳。在北方大学的教授中,有宗教信仰的人可真不多,除了那些生下来就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