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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洁也失眠了(2)
她们走的时候,她特意把她们的电话留了下来。第三天,她打电话给穆洁,说是请穆洁到她府上玩,因为她有一个小小的聚会。她便去了。都是一群女人,都是别人的情妇,或者曾经是,而现在都是一方的富婆。穆洁被介绍给众多的妇人,那些妇人对穆洁大都表示出一种尊敬和亲近。穆洁在那次聚会中,又认识了几个失眠的富婆,这样,她的调查更进了一步。那几个妇人有时还特意请她去吃饭、唱歌、跳舞。她把雷春芳也带上。等她们喝上一些酒的时候,有的就开始哭起来,有的话很多,要把所有的苦水倒出来,而穆洁便成了最好的倾听者。不久,雷春芳的那个女同学也把她做三陪女的那段经历和感受一五一十地和酒精吐出来。穆洁取得了这些人的信任和帮助后,采访便更为顺利了。与雷春芳一样,她们在好奇心和对男权社会的仇恨双重作用下,不仅把她们自己的经历全部、完全、彻底地告诉穆洁,还常常自己花钱请别人吃饭,说服别人,让别人与穆洁合作。这真是想不到的事。穆洁以前对这些人可以说是不屑一顾,可现在对她们的看法完全变了。她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有每个人的命运,有每个人不同的侧面。她渐渐地发现,用一个标准来衡量众多的人是多么愚昧啊!
她每天都非常兴奋。先前是张维每天跟她谈思想,谈感受,现在反了过来,她每天回来要和张维说话,一直说到很晚。张维也爱听。两人的感情在这段时间里与日俱增,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与对方贴得越来越紧,完全要变成一个人了。这种感情由于理性的参与,就像火炉里的火,遇到风箱里的风一样,变蓝了,纯了,有力了。穆洁对张维感情上的依赖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要不是有一天穆洁发现张维的床底下竟然还藏着他与吴亚子的那张结婚照,要不是那天穆洁气愤得哭起来要走,要不是张维几脚把那金黄的相片踩得粉碎,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最近以来,他们的血和R已经完全地粘在一起,要分离真是不如把自己杀了。他们觉得,在茫茫人世间,只有他们息息相通,只有他们的手能握到一起,而陌生的便是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了。两种孤独碰到了一起,终于觉得不再孤独,一切都有希望了,有价值了,即使牺牲也在所不惜,这大概是爱情最高的真谛。
她和雷春芳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雷春芳的丈夫常常在外出差,有时她就打电话让穆洁到她家去玩,若玩得太迟,穆洁就住在她家。后来,穆洁便把张维也介绍给雷春芳了。
有一天,雷春芳请穆洁和张维到她那儿去吃饭,碰到了雷春芳的妈妈。老人家也是北方大学毕业的,在另一所大学教古典文学,一听穆洁和张维都是北方大学的毕业生,非常热情,对穆洁的工作大加赞赏,后来她问穆洁:“谁是导师?”
“易敏之,张维现在的导师也是易敏之。”
“易敏之?”雷春芳妈妈惊奇地叹道,“那你们一定知道崔静怡了?”
“是啊!”张维说。
雷春芳妈妈说:“她是我的同学,我们是一个导师,上硕士时住一个宿舍。易敏之我就太熟了。”
张维一听,心里有很多话想问雷春芳妈妈,但一想才认识,便止住了。
读不透的易敏之
放假前,张维来找易敏之,把批评易敏之文章的初稿拿给易敏之看。易敏之说:
“你先放我这儿,过几天你再来拿,咱们先下盘棋吧。你也应该休息休息。”
张维很高兴。林霞给他们把棋桌摆上,茶沏好后,出去了。
第一局张维输了,张维笑着说:
“易老师的棋越来越高深莫测了,才几天不下,就觉得跟你无法相比了。”
易敏之笑着说:“那是你心不静,你在想着别的事呢。等你有一天澄明如镜的时候,我可能就难赢你了。”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达到那种境界。”张维有些神往地说。
“对你来说,也就几年,但对别人来说,就不一定了。”易敏之说。
“为什么?”张维好奇地问。
“你的天赋很高,这本身就与常人不同,而你的经历与所遭受的困苦磨难又使你对世界和人世的感受与别人不同,再加上你坚强的性格,使你一直对正道有着执着的追求,所以说,你会比别人更早地取得正果。”易敏之笑着说。
“希望是这样。易老师,有句话,我还得跟你说。”张维望着易敏之。易敏之说:
“这就是你心有杂念的原因了,好,你说吧,说完了,我们重新来下,刚才那一局不算。”
“易老师,我的这篇文章写得可能很粗,而且很幼稚,里面有很多尖锐的词和句子,你看的时候可能很不舒服,就圈一下,完了我再修改。我就这个性格,要么不说,要么就说真话,希望你不要介意。”张维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怎么会呢?我说过,从你的性格中,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我真的很高兴。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并不是别人。你的批评对我来说,也是我对自己的一次自我完成。再说了,我觉得你所经历的这个时代比我要幸运得多。现在正是文化大融合的时候,你有机会和能力接触真正的世界文化,而我和我那个时代的人,接触的都是皮毛。我们是终究要被淘汰的,你终究要比我强。”易敏之说。
穆洁也失眠了(3)
“你太谦虚了,易老师。”张维笑着说。
“不,”易敏之点了一支烟,接着说,“如果学生都比不上老师,那社会可就完蛋了。所以,我一直觉得学生就应该取代他自己的老师,应该比他的老师走得更远一些,这才是人类的希望。你说对不对?”
张维敬佩地看着面前这位只述不作甚至连述都不愿意的人。
他们又摆了一局,结果这一局平了。在重新摆棋的时候,易敏之说:
“我听冯德昌说,你跟老方险些打起来?”
“他说你、穆老师和我的闲话,我实在听不过去。”张维气愤地说。
“无所谓的,要学会宽容。老方那个人,谁的闲话都在说,实际上大家把他当笑料看,谁也不会把他的话当真。你不要介意。他骂了我十几年了,我从来都没有管过,实际上也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易敏之说。
“可是他颠倒黑白,总得有个人来治治他。”张维气愤地说。
“说闲话的人太多了,你能治得过来吗?你如果太在意他们的话,你的精力就会被那些闲话左右,你也就陷于闲话中了。清者自清,别把生命用在那些无聊的事和人上。”易敏之说。
张维点点头。
张维走后,易敏之拿起张维的文章来看。老实说,刚开始看的时候,总是有些不舒服。他便赶紧调整自己。他把张维文章里的那个易敏之没当自己。再看的时候,他就觉得顺耳多了。张维的一些言词的确很激烈,但是,他知道,张维文章中的易敏之代表的是一个时代,一种思潮,并非单指他这个人。文章总共有五万字左右,写得行云流水,通畅分明,用的笔法并非一般论文的笔法,而是随笔的手法,能让人一口气读下去。这实际上是易敏之第一次真正地了解张维。他发现,他对张维的把握基本上是准确的。
五天以后,也就是放假的第一天,张维来取书稿。易敏之把书稿从书房里拿了出来,对张维说:
“你使我想起了二十多岁的尼采,但我希望你不要重复尼采的道路。尼采推翻了偶像,却把自己树立成了自己的偶像,所以疯了。这是生命的高C,但却不是大境界。”
张维欲言又止,拿过书稿来看,里面没有任何批语,就说:
“易老师,你怎么没有圈……”
“噢,你是说那些尖锐的词藻?我认为它们都很动听,没什么。带完你们这一届,我就要求退休了。”易敏之笑着说。
“为什么,易老师?是不是我写了什么让你难堪的话了?”张维惊奇地问。
“哎,你想哪儿去了。这是我的心愿。另外,我在看了你的文章后,觉得自己真的该退休了。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点也不假啊!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千万不要为名而困。”
张维点点头。张维走后,林霞问易敏之:
“你觉得张维写的真的好吗?”
“是啊,他比我有才情。有才情的人更有悟性。”
“但你又说多年以后他可能会否定现在的东西,是不是在你看来,这文章还是不成熟?”
“是这样,不过,按他现在的学历和年龄来看,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有这样的才情,已经够得上天才了。”
“我也看了他的文章,我觉得他的气有点太盛。”
“这不要紧,这与他的年龄和才气相当。数年之后,他就会提升到另外一个境界,到那时候,他就游刃有余了。”
张维回到自己的房里后,左思右想,倒觉得自己的文章可能有很大纰漏,他一想起易敏之的胸襟就觉得自己太狂妄了。他要把这篇文章写得绝美无比,天衣无缝。他又仔细地开始读易敏之的书稿。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收获。穆洁第二天要走了,见张维仍然在看易敏之的文章,就问:
“你不是让他看过了吗?怎么还要写吗?”
“每读一次他的书稿,我就觉得自己的文章漏D太多了,太片面了,而且老子只用了短短五千言,就道尽世间真理,而我竟然用了五万言。太长了,看得人很吃力。”
穆洁笑道:“嗯,有这种精神,就会出好文章的。”
与莫非的决裂:一场与后现代的斗争(1)
文青在放假的第二天,拿来了他们刚刚出的《非诗》创刊号。在这本民间刊物中,刊登的全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诗人的作品,这些诗大部分都是口语诗,而在这些口语诗里面,又有一部分是用粗俗之语写的,内容大抵是“打炮”(在他们的诗里面,是不能出现做A这个词的,因为这个词太文,太土,没有“打炮”这么直接,过瘾)啊、喝酒啊等,都是些过去没有人写过的日常生活。诗刊的刊首语里面,对这些诗大加赞赏,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后现代诗,是中国的工业诗。莫非认为,过去中国所有的诗都是农业诗,那些都是妄念,对现代人来说,是过时了的东西,中国现在需要的是工业诗,只有这样,中国的诗才能和世界潮流走在一起,并能迎头而上。张维一看,刊首语是莫非写的,大吃一惊。赶紧再翻开莫非的诗一看,语言风格大概没变,但十首诗的内容却与过去大不相同。其中有一首诗是写他的第一次恋爱,意思大概是那时他只知道爱她,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爱实际上就是性,没有性,那种爱是荒唐的,是可耻的。张维看得惊呆了。必须承认,莫非的这首诗写得非常流畅,而且写得也比较真切,但很明显,诗所表达的内容与美学价值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张维的诗只选了五首,发在前面,与已故诗人海子等的诗在一起。文青取了个栏目,把他们网在后现代诗派之外了。
文青走的时候,给张维说,七月二十日,全国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最有代表性的诗人和一些主要的诗评家将聚首北方大学,一是要进行《非诗》的首发式,二是要讨论中国诗歌的走向问题。莫非是此次会议的发起人,文青已经把所有邀请信发出,广东一位出版商出资筹办此次会议。文青说,莫非要她代请张维,希望张维在会议上发言。
文青在的时候,张维只顾跟她说话了,没有来得及看刊物。等文青走了,他才仔细地看起来。他越看越气,最后他把那本《非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他觉得自己被利用了。他没有想到莫非和文青在短短的一两年之内居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在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如果要去,他肯定是要和莫非等闹翻,如果不去,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和他们闹翻。艺术上的分离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友谊马上就要破碎了。再说,这次会议实际上也是目前中国活跃着的所有实力派诗人的一次聚首,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又拉开了灯,翻起身来到地上捡起那本《非诗》来看。不看不生气,一看更生气。他觉得无论怎么样,诗不应该写成那样。
第二天中午,任世雄来访,拿起那份《非诗》来看,翻了一会儿问张维:
“你觉得他们写得怎么样?”
“糟糕透顶了,诗怎么能这样写呢?要么他们就另取一个名字,从诗里面分离出去,别再以诗来称呼它。”张维生气地说。
“哎,你说的这一点很有道理,我虽然写得不好,但在上大学时也写过几首,好在我是上过中文系的,也算是科班出身,这些东西一看就是下三烂。不过,现在人们都是这样来写诗,已经成风气了。我也一直在想,它们怎么能叫诗呢?不就是把一些话分行排列了吗?”
“那是把外国诗翻译过来后,就没有韵了,成了散文。有些外语诗为了押韵,就把前一段最后一个词或几个词另起一段,而翻译过来后也不押韵了。结果呢,中国的诗人们以为人家就是这样写诗的,都纷纷摹仿,把诗给写成现在这样了。”张维说。
“我和几个诗评家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都有同感,认为现在的诗都是实验诗,都不成熟。那些研究诗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外语水平差,如果能多通几门外语,就可以把国外的诗也拿来比较了,这样,诗的问题就可以有个大致的概念。”任世雄说。
“那不一定。现在的潮流就是反传统,凡是传统的,都将是被否定的,凡是传统否定的,都将是被张扬的。似乎已经到了一个颠倒黑白的年代,用宗教的言词来说,就是到了末世。一到了末世,邪教丛生,物欲领先,恶念四起,礼教败坏,道德全失,人心大乱。这似乎在诗歌里已经成了这样。所以,过去你学过的理论对他们来说,都是笑柄,怎么能用呢?”张维说。
“这么说来,很明显你是被利用了。不过,看来,人家还是蛮尊重你的嘛!”任世雄笑道。
“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再说,不管怎么说,我也有一些名气吧。过去写诗,没有什么派别之分,谁写得好,无论他是口语诗,还是所谓的超现实主义诗歌,都不要紧,可是,现在看来不行了。这本诗刊很显然是要向诗歌界发难了。他们将在本月二十日在北方大学开会,也邀请了我。”张维沉重地说。
“那你去吗?”“我正在想。”
“我觉得你一定要去,而且要发表重要的言论。你是超现实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也算是一派宗师。你想想,如果这些人都是持同一种态度,那他们肯定是要起来反击其他的诗人的。如果你发表重要言论,把他们逐个击破,你就出了大名了。”任世雄说。
“什么一派宗师?在这些已经成名的诗人里面,我的年龄最小,影响也不大。至于成什么大名,我真的不在乎了。过去我一直想在诗歌方面做些事,可现在我的注意力已经远远地超过诗歌了,我要做的是经世之学。他们大概是觉得社会已经不关注诗人,而是关注小说和影视人物了,心里有种强烈的失落感,所以想借此炒作自己,这是徒劳。当然,中国的诗歌也确是有了问题,我自己的诗也是有问题的。没有读者,你说我们还写诗干什么?他们的说法多少有一些道理。可是,我在想,在整个诗坛上,我和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也是最亲密的朋友,是不是应该跟他们通通气?”张维有些迟疑地说。
与莫非的决裂:一场与后现代的斗争(2)
“没这个必要。人家都要消灭你了,你还这样?你们的分离是迟早要来的,还不如让它来得轰轰烈烈些。你想想,你一个人扛起了一面旗帜,而他们都会把你当成靶子来打,到那时,你不仅名声大震,而且还会成为诗坛的领袖人物。经过这么一炒,我们再推出你的那本书。这就有了两个炒作点,一个是你与后现代派的战争,一个是你与美学大师易敏之的争锋。你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起来了。”任世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好,与其谦虚谨慎地追求,不如轰轰烈烈地斗争。我去。”张维终于决定了。
“我陪你去。”
离开会还有一周时间。张维暂时把易敏之的书稿放下,着手写起批评《非诗》的文章来。
莫非于七月十九日到了北京,下午的时候,他让文青来请张维到北方大学的招待所去。张维一听莫非叫他,心里非常高兴。主张归主张,朋友归朋友。文青等已经把会场早已布置好,现在就是接待来参加会议的人了。
莫非一见张维说:
“他妈的,你应该早点来嘛,还像老爷似的,让我们八抬大轿去抬你。已经有架子了。”
张维一听这骂声,非常亲切。已经很久没有和老朋友聚会了,现在听到这嗔骂声,就像见到了久别的恋人一样。张维也笑着骂道:
“他妈的,你要让我发言,我连夜给你赶稿子。想今晚过来,谁知道你就让文青去叫我了。走,咱们先去喝几杯。”
两人一路骂着,就到了莫非住的房间。北方大学的招待所分三个档次,第一个是三星级的酒店,已经分离了出去,专门接待外宾和贵客;第二个是标准间;第三个档次是三人间,里面有一台电视,这是接待一般客人和到这儿来考试的学生的。诗人们没钱,就是这次开会的费用也是出版商资助的,所以都住三人间。好在中国的诗人们穷惯了,也没有多大的意见。
莫非住的房间,给张维留下了一张空床。桌上摆着很多啤酒,地上也有很多空瓶子。莫非说:“今晚咱们他妈的喝他个朝天,好不好!”张维说:“好,他妈的,我都半年没喝酒了。”张维不知怎么的,一见老朋友就是觉得亲切,语言也豪壮多了,粗俗但却亲切。
莫非和张维喝了两瓶啤酒后,莫非就问:
“你看这一期的《非诗》了吗?”
“看了。”
“你觉得我的那几首怎么样?”
“与过去相比有很大的变化。”张维不想这么早就闹翻。
可是,莫非一听,心里很激动,马上说:
“那你觉得我那篇刊首语怎么样?有没有冲击力?”
“很厉害,只是有些地方我跟你的观点不大一样。我会在明天的会上讲的,到时候请你不要介意。”张维为难地说。
“我怎么会介意呢?张维,我给你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也知道你的为人。我的诗风已经变了,跟过去的大不相同,我也知道你会有些想不通的。不要紧,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只管在会上批评我,而且我希望你批评得最好猛烈些。越猛烈越好!”莫非笑着说。
张维不明白地看着莫非,莫非说:
“张维,虽然你比我小好多岁,出道也比我迟好几年,但成名却和我差不多。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我有几句话要给你说。现在已经不是80年代了,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要多。诗歌很不景气,原因是什么呢?就是诗离人们太远了。能看懂诗的人太少了,所以人们才放弃了我们。这是个什么年代?是市场经济,是要炒作的年代。你看,这几年火的那些作家不都是炒作起来的吗?可是我们诗人呢?不会炒作。我在火车上想,如果要炒作,就要有步骤地进行,所以我想到了你。我知道你肯定跟我现在的观点不同,所以我想,不妨我们就演它一个双簧,实际上这也不是什么双簧,是真戏真做。你呢,拼命地批我,越狠越好。我呢,就狠狠地反击。争取使整个诗坛掀起一场争论的热潮。历史会记住我们的。怎么样?我们谁都不必强求对方。”
张维这才明白,他握着莫非的手说:
“好,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些的。”
后来又来了几个诗人,其中就有雅克西。大家一起喝酒,骂人,直到深夜。张维躺在黑夜里有些伤感,他想,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非要分崩离析呢?
第二天一早,来开会的人还真不少,诗坛上活跃的青年诗人几乎都到了。大多都是年轻人。一个个看上去奇形怪状的,让人疑心是不是进入了马戏团。好在大家都见惯了这样的人,见怪不怪。快到开会的时候,来了几位老一些的。大家都认识,是诗坛上一些有声誉的诗评家。最后进来一位很胖的家伙,张维一看,竟是任世雄。任世雄一进门就东张西望,看见张维就笑眯眯地往张维这边挤。
主持人是莫非。莫非给大家介绍了一下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几位,然后请那几位讲话。那些评论家都拿出那本《非诗》,一个劲地称赞这本《非诗》真好,为什么?它给呆板的诗坛带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诗无达诂,诗应该怎么写是没有定论的,应该创新嘛,古人就是太讲韵了,到了20世纪初,白话文的兴起才打破了这一陈规陋矩,但那仍然在古典诗词的意境里兜圈子,还没有脱掉古人的衣服,到了80年代中期,口语诗的兴起才使这件古衣从容脱去,使诗歌重新穿起了现代平民的衣服,也说起了现代的话,然而,这新的衣服和话语仍然是有局限的,仍然笼罩在传统的美学之中,看到今天的《非诗》,我们才耳目一新,这是真正的现代诗,工业诗,是诗歌新的希望,等等。
与莫非的决裂:一场与后现代的斗争(3)
只有一个老一些的诗人气冲冲地说:“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诗歌嘛,就应该有诗歌的规矩,要么你就不叫诗歌,你要真正地反传统,干脆就不要汉语了嘛,因为汉语有它自身的意蕴,这是千百年来由汉人给它注入了一种精神,一种生命,你要反传统,反的是哪个传统,是汉语语言的传统,还是什么?我不明白。我看了这里面被标榜为真正的后现代或者叫工业诗的那些东西,充其量就写了些前人没有写的东西,只不过在内容上有拓新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没有。再说,那些拓新也是值得推敲的,我看他们是什么最让人恶心,他们就写什么,我看直接叫《恶心》好了,就不要叫什么《非诗》。”
场子有点冷。莫非却很热,他又请出一位批评家来。无非是中和了所有人的言论,圆了场而已。张维在心中骂道:“什么东西嘛!”
最后,莫非自己宣读了《非诗》的刊首语,他说,这是“非诗派”的宣言,“非诗派”所要进行的不仅仅是一场诗歌中的革命,它还是一场文学运动,思想运动。“非诗派”着意要进行的是把那些传统的形而上的诗歌统统枪毙,把那些以政治为背景的诗打肿脸,把那些自以为诗的小传统诗歌全部消灭,从而唤醒人性的诗,更为自由的诗。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下午的时候,才是正式发言。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张维。张维准备得很充分。他没有从诗歌本身的角度来分析和批评,而是从哲学的角度对当代诗歌以及文学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分析和批评。张维的题目是《迷失自我的当代诗歌》,所以他批评的不仅仅是“非诗派”,还有其他各种诗派。张维说:
“为什么中国的诗歌从20世纪以来一直处于一种实验诗阶段,特别是20世纪初和80年代以后,因为中国的诗歌受到了世界诗潮的影响,‘非诗派’也是受其影响的结果。为什么中国的诗歌一直跟着所谓的世界诗潮跑呢?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因为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中国的经济不但要学人家,就是文化上也是在学人家,这是文化上的进化论主义,是弱R强食的道理。这就是迷失,文化上的迷失。中国的诗人在进行一场什么样的争论呢?那就是谁学得更像西方一些,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什么了。反传统,反传统,中国的诗人对中国的传统了解多少呢?我们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有几个读过中国圣贤的书呢?据我所知,很多人根本就不是学中文的,那么,我问你们,你们读过多少中国的古书呢?从打倒孔家店以后,中国的传统文化就一直未能张扬开来,请看看中国近百年来的文学,有多少有中国传统文化意蕴的作品?早就失去了传统,现在还提什么反传统?传统在哪里?所以现在的反传统从某种意义上反的还是西方来的传统,而且也是小传统,不是人家的大传统……”
张维越说越激动,他从俄国形式主义和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开始,到艾略特和兰色姆的新批评理论,再到海德格尔和赫尔德林的存在主义诗学,一直到结构主义、符号学和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一一对应了当代诗歌美学的追求,几乎将所有的诗歌流派都提到了,最后,他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人都用眼睛瞪着他,他彻底地愤怒了。
张维发完言后,只听到几个人在鼓掌。他坐到座位上时,看到任世雄还在拍手。他感到悲哀。没想到,张维的发言结束后,剩下的发言都对着张维来了。最后的争论归结到一点,就是应不应该跟着西方人走,西方文化是否比中国文化优秀。使张维无法想像的,莫非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西方文化就是比我们好的人,他举了个例子倒把大家搞愣了。他说:“马克思主义不就是从欧洲来的吗?它一样改变了中国的命运。”谁也不说话了。
自然,最后的争论剩下了两个人,莫非和张维。其他人都听着。
莫非看了看大家,说:“张维说了半天,都是避开诗歌本身未谈,而扯到哲学上,我想问问诗人张维,你认为当下的诗歌应该怎么走?”
所有的人都看着张维,任世雄也看着张维。这是当今诗界最有争议的问题,谁也没有一个定论。
张维说:“凡是稍稍入道的人都知道,诗的功夫在诗外,这诗外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内涵和意境而已,而内涵和意境又是什么呢?是哲学意蕴。要谈人的自由,要谈人性的诗,不谈哲学谈什么?至于问我当下的诗歌怎么走,我倒是有个奉劝,无论形式上怎么变化,也无论内容上怎么革新,有一点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地思考,那就是怎样把我们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完全地结合到一起,而不要只学那西方的,忘了我们自己的。”
“你说的仍然不是诗歌本身,我想问你几个基本的问题,一,你认为汉语诗的特点是什么?应该坚持哪些?二,你说我们迷失了自我,我们究竟迷失在什么地方?”莫非说。
张维能感觉到莫非的杀气,过去他们也经常讨论诗歌,但从来都没有讨论过今天这些问题。他也能感觉到莫非在像他一样尽量地控制着自己。张维曾经就这些问题认真地思考过,他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和胡适博士讨论说起,论述了世界各民族诗歌语言在音与义方面走过的几个阶段,最后认为诗歌内在的音乐美和意境美是诗歌的本质所在。然后他回答了莫非的第二个问题,他说:“实际上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我现在只是想重复一下,迷失在物欲中了。你们所写的那些东西初看起来,非常真切,貌似天真,实际上写的都是欲望。”
与莫非的决裂:一场与后现代的斗争(4)
张维说完刚刚坐下,莫非就说话了:
“你所信奉的那些理论都是我们所唾弃的,而你所要唾弃的那些正是我们要大写的。在你看来,人是精神的,但在我看来,人更物质化。我相信一位朋友写的一句话,他说,‘我的R体就是我的灵魂’。说得太好了,实在太妙了。如果说过去的诗人是靠神而写诗,那么,现在我们的诗歌却是靠我们自己说话,也就是我们的R体说话。我想问你,你相信世间有神吗?”
大家都愕然而嘲笑般地看着张维,张维也没想到莫非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他说:
“过去我知道没有,现在我要说,不知道。我觉得世界是奥妙的,它的本质是难以把握的。有那么多现象值得我们重新来认识。在我跟你们一样无知的青少年时期,我也相信世间没有神奇,可是,现在我要说,还世界以神奇吧!还我们以奥妙吧!一切真正的诗里面都藏着一个奥妙,就像我看见你们的眼睛一样,总觉得你们的眼睛里有着不可思议的奥妙。这是我过去从未有过的经验,而现在有了。但我知道,这种经验只有我有,你们是不会相信的。你们更相信R眼所看到的一切,更相信你们的五官四肢、七情六欲,你们不会相信在你们的R体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精神存在,你们不会相信你们与这个世界有一种奥妙的联系。但我信,所以我相信人世间有忠诚,有善良,有友谊,有爱情……”
张维发现下面已经S动起来了,他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听他往下说的。他们当他是傻瓜。他突然间感到自己是多么地孤独,跟这些人是多么地陌生。过去可是朋友啊,是以死相许的兄弟啊,如今呢?他们的灵魂是多么地敌对!他悲哀地站起来说:
“我知道,我说这些就等于是对牛弹琴,就像大灾难来临之际,诺亚告诉人们灾难来了,而所有的人却耻笑他一样。”
说完,他愤怒地走出了会议厅。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火在烧,有血在流。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长满了刀子,却无处可击。无处可击便只好击向自己的内心。他受伤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诗歌界是如此地孤独无助,第一次觉得自己被诗坛抛弃了。
书商任世雄催稿
张维回到住处,心里十分悲伤、愤怒。会场上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再看看手中的发言稿,他的手颤抖了。他又一次一字字地读自己写的文章,仿佛对着更为广阔的诗坛宣讲。他读得悲壮、慷慨。他读得热泪盈眶、神情凛然。他站了起来。他的心又被激活了。他不相信自己的声音会如此地孤独。
整整三天,他一直在盼望莫非、文青或是雅克西来找他,把他重新请到会场上去。他记得莫非的话,不是让他猛烈一些吗?他够猛烈的了,然而事实并非他们所想像的那样。他们之间有了仇恨。这仇恨是明摆着的。如果他们来找他,那仇恨就没有了,或者说可以放下了。如果他们来找他,他完全还可以拍着他们的肩膀笑着骂道:“他妈的,够猛烈的吧!别把它当回事,朋友归朋友,艺术归艺术。一笑泯恩仇。”但他们没有来。
来的是任世雄任老板。任世雄一进门就问:
“你怎么跑回来了?有那么多人要等着和你战斗呢!多好的机会,这就是出英雄的时候,可你怎么跑回来了。我以为你后来会去的,我一直等着。会都开完了,还是不见你。唉!”
“可是,你觉得我还能留下来吗?莫非是我的老朋友,文青是我一手扶起来的,还有那么多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我们都闹到那个份上了,我怎么还能呆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以后,他们走他们的路,我走我的道。”张维生气地说。
任世雄一看,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圆场:
“唉,话又说回来了。诗人嘛,就应该率性而为。”
张维一听也叹道:
“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这几天也一直想,如果他们中有谁来叫一声我,我也就去了。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惜我这个人就是用情太胜,常常是情不自禁。”
“那是不可能的,你想想,从你走后,你虽然不在了,但中心似乎还在你这儿,大家批的是你。莫非怎么想?如果你来了,你还不喧宾夺主,把他撂一边儿了。现在想想,你不在倒是更好,更能看出你这个人的性格和为人来。哎,我告诉你件事儿,我已经把你的文章给几个杂志社了,很可能过一段时间就会登出来。还有啊,有家报纸可能要把你们的言论登出来,你留心看看。这是好事情,给我们将要出的书做了最好的宣传。快七月底了,赶紧赶稿子吧,你必须给我留出一个月的时间来出版印刷,所以,最好在这个月底给我交稿。”
“能不能再往后推一段时间。我觉得批评易老师的那篇文章还不成熟,那是我的重头戏,我一定要好好地修改,但要好好修改,就必须得重新再读一遍他的书稿。”
“得多长时间?”
“半个月。”
“好。”
当他再一次读易敏之的书稿时,他发现,过去的很多想法又变了。再看看稿子,他觉得有很多地方需要大的调整和修改。他叹道:
“易敏之没那么简单,真有些深不可测啊!”
就在那几天,他不知怎么地,心里一直很急,总觉得可能有什么事,于是去了趟学校。有他的一封电报,是三天前发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住哪儿,所以一直放着。张维不看则已,一看脸色大变。是母亲病危,要他火速回去。张维赶紧找到任世雄,把情况给他说了,问道:
“我这本书能拿多少钱的稿费?”
“一万多元。”
“能不能先给我垫付五千元。我现在必须得回去。”
任世雄犹豫了一下,就到银行给张维取了五千元。张维写了字据,拿了钱,也顾不上换衣服,就往火车站跑。
母亲的死疑点很多(1)
三天后,张维终于来到了荒县三里屯。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人来人往,门两边有花圈,张维的泪水就出来了。
他一直跪在母亲的棺木前,别人给他端来饭,他也只是随便吃几口就放下了。听刘洋说,妈是得心脏病死的。他不知道妈妈还有心脏病,他觉得自己太不关心妈妈了。妈妈不在了,他觉得这儿非常地陌生。他就想和妈妈在一起。妹妹刘惠惠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他看见后,叫她过来。刘惠惠很喜欢张维,跑过来跪在张维的身边。张维问:“妈去世的时候没留下什么话吗?”
“妈说,就是想你。”刘惠惠说着就哭起来。张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刘惠惠在张维的怀里哭得更加伤心。
晚上,家里举行了较大的治丧仪式。第二天凌晨,很多人聚集到院子里。有人念了悼词,然后大家抬了棺木,到一公里之外的山坡下把人埋了。上午的时候,家里又办起了酒席,招待那些帮忙的人。下午的时候,又得到坟上去填坟。回来后,张维累极了。小妹给他铺好了褥子,他倒下就呼呼大睡起来。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他终于醒来了。他听见自己的旁边都是打鼾声,便又睡去。
现在家里惟一的女人就是妹妹了。她很早就起来给大家做饭吃。因为这几天大家都很累,起来得很晚,谁起来谁先吃,结果把饭热了好几遍。最后起来的是刘老汉,他一闻就知道饭已经糊了,把碗一扔,骂道:
“这是什么东西?你个驴日的,不会做饭啊!”
张维没有听过一个父亲这样骂女儿的,心里非常生气,就说:
“惠惠还小,不会做,你不要再骂了。”
刘老汉不吱声了,气狠狠地坐在门槛上抽起旱烟来。刘洋和刘田都不敢说话。刘惠惠哭着跑到厨房里做饭去了。张维就到厨房去帮忙。中午的时候,又是张维帮忙做的饭。刘洋和刘田都不会做饭,出来进去地转。张维就问刘洋:“不是早就说要结婚吗,怎么一直没有结啊?”
刘洋看看张维,又看看其他人,才说:“别说了。”
刘惠惠对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