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雕像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正文 第 1 部分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相关评论

    当时读到《钥匙》时我曾激动不已,王庆辉——一位陌生名字的作家,以不同寻常的姿态和峻峭的笔法叙述着商界的血雨腥风,从而区别于当时书摊流行的张扬欲望的商界小说,我于是记住了王庆辉这个名字,甚至期待着读到他的下一部小说。

    《雕像》内容简介

    月瑶是蜀王开明氏最为宠爱的妃子优柔妃的第三个女儿,但这并不妨碍从国王到宫女的所有人仅仅把她视为众多难以胜数的公主之一,除她母亲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人们都称呼她为“二十二公主”,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个数字是怎样排序得来的。

    蜀王为十六位与月瑶同日出生的公主举办生日庆典,月瑶急于从其他十六位如同和自己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公主中确认自己,尽管她的方式简单而直接,她仅仅需要人们知道自己的名字,她仅仅需要知道别人的名字,她还是受到处罚,被关了紧闭。从静思苑出来后,月瑶的处境没有丝毫改变,她还是很快淹没在了人群中,所有的人还是称呼她为“二十二公主”。二十二公主开始变得极为暴戾,她折磨所有的人,同时,她期待人们称呼自己的名字“月瑶”的愿望更为强烈,她开始焦灼地期待着能够展示自己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机会。

    机会来了。世代镇守遥远边陲重镇三星城城主铁锤将军因战功显赫、尚未婚配而蒙蜀王赐一位公主与其完婚,但遍觅国中,没有一位公主愿意前往。怀着让铁锤将军知道自己是谁,让铁锤将军知道自己名字的热望,月瑶主动请求愿往三星城。关山万重,道路崎岖,月瑶一行长途跋涉,历时数月,待到了三星城,堪堪赶上婚期。

    孔武有力、英姿勃发的将军带给月瑶短暂的欢乐之后,让她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中:三星城包括将军在内,所有人都没有名字。只不过,这时候的月瑶有了其他的方式排解这种迷茫:她通识了身体和情欲所能给予的欢乐,三星城外雕琢石像的石匠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在对石匠的关注中,月瑶开始迷惑,她不知道石匠和她现在的夫君,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也就是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嫁错了人,对于需要身处其中的世界一片明晰和澄明的月瑶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为甄别二人,月瑶甚至促成了石匠和铁锤一番争斗,她始终觉得能最后站立者才是非赝品,才是她应当所属之人。

    争斗并没能带来月瑶希望的结果,但比之于渴望战争,渴望超越前人功名的铁锤,月瑶和在名与永恒上似乎比她还看得透彻的石匠显然更为默契,她的心也在不知觉间向石匠倾斜。石匠也开始以月瑶为原型雕刻心中的女神。冗长、缠绕、难以明了的日子,终于随着铁锤期待二十年之久的战事的来临而发生了变化,只不过,因为敌人事先设计烧掉了三星城所有的存粮,再佐以坚兵利弩围困,战争从一开始就显得凄怆、悲壮。石匠依然居于山中石D内,没被敌兵发现。

    因匮粮和亟需援兵,月瑶等人奇计突围,她到了石匠的山D,她见到了石匠一直孜孜以求的关于她的第七尊雕像。雕像大美不言,独立天地间,月瑶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死去,因为雕像完全取代了她。月瑶和石匠的R身纠结一处,石匠渴望能够用水苍玉雕琢、迎取出第八座雕像,一个鲜活的月瑶。这时,血战出城的铁锤赶到,此情此景几欲令铁锤丧心发狂,她将月瑶、石匠、以及七尊雕像掳掠回城。铁锤举行了盛大的行刑仪式,他和他的铁锤军砸碎了七尊雕像,他并用箭S杀了高悬于旗杆上的月瑶。不过,为了用男人方法处死石匠,他和石匠展开了第二次决斗,最终,二人同归于尽。所幸的是,弥留之际,铁锤参悟了石匠早已领略的东西:原来他们都是有名的,他们都可是上溯到同样的谱系,他们乃至他们的敌人都是树发一根。三人的躯体和魂魄安然皈依于尘土。

    月瑶终于在历代先祖的河流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古蜀国和三星城的故事也随着秦惠王灭蜀而灰飞烟灭,湮没于传说和废墟中。

    在追问命名中成就历史(贺绍俊)

    在想象中追问人性(孟繁华)

    徐坤评《雕像》:将哲学进行到底

    是一座建筑在七宝楼阁之上的象牙之塔,它钢筋铁骨,却也珠玉玲珑。

    相对于王庆辉七年前的成名作《钥匙》而言,《雕像》更像一个寂寞高手的炫技之作,王庆辉以他的想像力、信念和才情来考验读者的智力,充分耐心地解释着有关“名”的价值上限和意义。

    “名”是什么?它如何主宰着我们的安身立命?那些堂皇的“公主”和“将军”的称谓难道还不足以令人欣羡?难道R身非要成为石头的雕像然后才可以不朽才可以成名?

    命名。独立。不朽。成名。这一连串的哲学验证成了《雕像》里繁冗的主旨和超拔的追求。对于“名”的执着和痴迷,既是关于生命自身及其价值意义的追问,更是一场旷远的生命哲学的艰苦考证。我想,支撑作者不倦想像的,一定是“将哲学进行到底”的狂妄野心。月瑶公主这个“二十二公主”为什么一定要让人直呼其名?”铁锤将军”的封号为什么一定要确认由谁担当更有意义和其名不愧?还有那个石匠又是谁人?与石头为伍的他又担当着人世的何种使命?

    “命名”就是独立,就是将自身从同样物质形态中的抽离;而人只有具备了其不同于他人的独立性,才会活得有意义。这意义又不能只靠R身来填充,还必须依附于石头的雕像才能最终完成,才能最终成其为不朽。

    不朽。何其庄严而超拔的追求!

    然而,如果我们顺着来路继续追问:石头,果真能成其为不朽吗?石头铸就的金字塔穿越5000年的风沙冰寒依然伫立,但如今,它那石块斑驳的外壳、脆弱的榫卯连接却也离风化成尘已然不远。它是否能护佑着尊贵的法老朝向往世永生?

    不朽。什么是不朽?最为不朽的,是时间。时间是一切物质的敌人。没有什么能够把它战胜。相比之下,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但,不管怎么说,相对于R身而言,石头的雕像毕竟已能存在千年。这就已经足够人类去向往和追索。雕像完成、铁锤将军与石匠激战并同时R身粉碎之日,二十二公主释怀般地说:看那名已经成就!

    这一声上帝的箴言,就如同那一句神祇的咒语———小说《钥匙》里,主人公奥伦在失去兄弟失去女友时也曾悲恸地说:看那刑罚已经降临。“名已经成就”如同“刑罚已经降临”,这上帝的箴言与神祇的咒语,在威严地表达着同一意旨:我们在世时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上帝对人类的考验罢了。

    《雕像》是一座建筑在七宝楼阁之上的象牙之塔,它钢筋铁骨,却也珠玉玲珑。在它底座的基石上,埋藏着的是个人的想像力。再往上,在其铮铮的金属构架之上,就满眼铁锤纷飞,石头纷飞,R体纷飞。走到顶端,就是雕像伫立。(徐坤)  版本:作家出版社2004年8月  定价:23。00元

    第一部分

    文书在驿道上传递,一往一返接近半载。铁锤将军在回书上说,父王的美意出乎他的意料,得知这一消息全体铁锤将士无不欢欣鼓舞,决定重新修缮三星城以待我的驾临。父王为褒奖我的行为,特地举行了盛大的发诏仪式,所有待嫁公主及其母亲全部参加。

    庭宴(1)

    我是月瑶。

    他们都叫我二十二公主。

    但我要再说一遍,我的名字叫月瑶。我已经告诉过我的名字了,你们一定要记住,记不住就怪不得我了。

    月瑶是父王赐的名。我出生时正值仲夏,蜀地最为炎热的季节。父王隔着帷幔听见我的哭声,挥手让侍从退下。他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刚刚从云里钻出来的圆月,把手中转动的五角太阳轮丢到了一旁。

    他长叹一声道:

    〃等了这么久,还是月。〃

    母亲请他为我起个名字,他好像没听见,拂了一下袖袍,向侍从们挥了挥手,准备离开。母亲又叫了一遍,他才过来。我的哭声更大了,在帷幔前三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突然扭过头。他看也没看我一眼,疾步向外走去。一句有气无力的话随着月光飘了进来:

    〃就叫月瑶吧。〃

    母亲说父王本来希望我是男孩,可偏偏是女孩,其实更希望我是男孩的是我母亲。当时九位王后的最后一位刚好于三个月前在瑞枰宫去世,我母亲有望扶正,我的啼哭让他们之前的所有期盼都落了空。

    作为蜀国一国之君的父王并不是没有儿子,他的儿子很多,其中便有威名远播的五丁力士。他们尽管不是一母所生,但都孔武异常,力惊天人。史官在史纪上说他们能移山,举万钧,有些夸张,但也不为过。遗憾的是他们虽力气有余,却聪慧不足。当初的太子倒是智力如同中人,但却身体孱弱,整日生病。有人说,这都是父王祖上从望帝手中窃国所受的报应。

    谁都知道,蜀地的第一位王是蚕丛,之后是柏灌、再后是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后有一男子名杜宇从天而降,止于朱提。有一叫利的女子,从江源井中而出,为杜宇妻。杜宇教民农务,蜀地人数倍增。杜宇功德高于诸王,号曰杜主,人称望帝。他所开创的蜀国,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国业大兴。但是后来却洪水泛滥,江河逆流。父王的祖先鳖灵,并非蜀人,而是荆人,本在荆地已死,尸体随水而上,荆人求之不得,至汶山下复生,起见望帝。望帝拜鳖灵为相,命其治水。鳖灵决玉垒山,通巫峡,以除水害。鳖灵治水有功,望帝效仿尧禅位于舜,禅位于鳖灵。鳖灵始治蜀,人称从帝,号曰开明。

    当时望帝虽然年事已高,仍可主政,为何将王位让于异族外姓,历来说法不一。听宫里的老人讲,鳖灵外出治水时,望帝与鳖灵之妻私通,望帝自以为德薄,自惭弗如,故而委国而去。也有背逆之徒猜测说,这是鳖灵即位后所放出的谣言,目的是败坏望帝的名声。更有甚者,说那每年于早春二月出现在田间的杜鹃便是望帝的魂魄所化,仍在催促蜀民及时耕种。这种羽毛灰黑、尾带白斑、腹有横纹的小鸟,入林则隐,出林则泣,声似布谷,往往啼血,哀戚无比,似有冤情。由此便有鳖灵篡位的传闻,称他以武力*走望帝。望帝逃至山林,独居岩X之中,无法复国,忧愤而死,魂魄不散才变为子规,又名杜鹃,至今仍在诉说哀情。

    有些传闻随光Y而消亡或淡忘,但有些却愈传愈烈。有人私下议论,说十七年前发生在广都的那场瘟疫就是来自五百年前的报应。父王那些精明能干的兄弟相继在那场莫名的瘟疫中死去,我的五个巨人哥哥尚未成年便被派去为这些王爷修墓。那些规模宏大的墓葬将后稷陵四周方圆几十里的地界连成了一片,每个上面都立上巨石,长三丈,重千钧,作为墓志。远远望去,那些巨大的石柱如同从天而降的石笋,上接天庭,下贯地脉,千人不能动,万人不能移,真不知我的五个哥哥是如何完成的。他们由此成名,人称五丁力士。

    数不清的祭祀并没有阻挡瘟疫的蔓延,国中半数以上的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活着的也都病病殃殃。太子二十几岁的人,一会儿有气,一会儿没气,有气的时候满嘴胡话,没气的时候口歪眼斜,全身僵直,与死无异。父王只好向瘟疫屈服,为保太子性命和开明氏社稷,特地把都城从广都迁到梦郭。但瘟疫尾随而至,八个王后在半年内腹胀而死,梦郭也和广都一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地。父王只好再次迁都,从梦郭迁到了成都,可太子还是没有保住,死在迁都途中。

    世事久远,现在的人只能猜测罢了,谁能说清楚呢?

    鸟怎么叫也是鸟,人怎么说还是人,大大小小都是开明氏的子民。

    自从帝以来,开明氏历经庐帝、保子帝等,传到父王这一代,已历经八世。父王为开明帝九世,改帝号称王,降尊以改变丧兄失子的背运。他现在只盼望早日有个聪慧的王子,再加上能征善战的五丁力士,开明氏的帝业便可千载无忧。

    父王眼里,我的母亲在活着的后妃中姿色最为出众,心智机巧,载有厚德,若生男儿,定可将开明氏的帝业传承下去。

    到成都以后,瘟疫没有跟来。又有多个王子诞生,但都个个瘦小枯干,非傻即愚,父王对自己能够播种出一个健康的儿子彻底失去了信心。他万念俱灰,觉得什么都无法留住,除了怀中的女人。她们的身体是真实的、温暖的,只要不松开,那些温存还会在指尖停留。

    我出生在定都成都的第二年,上面的事都是母亲这么多年来断断续续讲给我的,我根本不爱听。我不是男儿母亲虽然失望,但对我却极为宠爱,每天都给我讲我最爱听的铁锤将军的故事。这个故事她可不是讲给每个公主听的,大公主和二公主就没份儿。我母亲和我住在郦秀宫,可我把它叫优柔宫,因为我母亲的名字叫优柔。

    庭宴(2)

    眼下,整个后宫我母亲最受宠幸。

    父王经常说:

    〃优柔爱妃啊,你什么都好,为何连生三个公主呢?〃

    这里说的三公主就是我,我是父王的优柔爱妃在她三十岁时生下的三公主。

    可是没人叫我三公主。在优柔宫,他们都叫我二十二公主。我是优柔宫的二十二公主,因为在我之前优柔宫里已经有二十一位公主了。在后宫几十个宫里,优柔宫最小,就已经有二十二位公主了,更不用说别的宫了,那些宫要比优柔宫大十几倍。而且,整个后宫还在不断扩大,每年都在大兴土木。

    武都境内,山里有个竹户知道父王爱美人,为求富贵便把自己的妻女一起献上。见过这对母女的人都惊其为天人,相形之下全然看不出是母女,倒更像一对姐妹,而且母亲比女儿还略显小些。她们身上流转的娇媚不是一种,而是多种,早晚Y晴,变化不定。见面那天,父王多亏及时接过主事太监偷着递过来的绢帕,不然口水就要把领口打湿了。父王当下决定两个都要,臣子们有的私下认为这样做有悖天伦,但也不敢反对。

    这不,为了迎娶这对来自武都的母女,新起的宫室就在优柔宫西面。我那如牲口般劳作的五个哥哥奉旨督造,整日担土运石,乱哄哄吵得人心烦。不过我的五个哥哥向来对我很好,每次小憩都来看我,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现在养的那只被我称作铁锤将军的小蛐蛐,就是他们特地从岷山顶上捉来给我的。

    父王的公主实在是太多了,到出嫁年龄而未出嫁的就有一百多个。全部的公主中我排行第几没人说得清楚,连我母亲也不能。我母亲很少叫我月瑶,别人叫我二十二公主,她也跟着叫。

    每次她叫我二十二公主,我都说:

    〃月瑶在这里。〃

    但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下次还是叫我二十二公主。

    让人知道我的名字可真难。

    我恨不得对每个人说:

    〃别总是二十二公主二十二公主的,我有名字,我叫月瑶。〃

    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五岁生日。

    然而今天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日,王宫里和我一同过生日的有十六位公主。我们被各自的母亲领着,在宴请重臣的功年殿接受父王的接见。接见之前是漫长的鼓乐,接见之后才用膳。与父王的会面不过是一小会儿,但为了这一小会儿,我们都梳洗打扮了一个上午。母亲穿的服饰和我极为相近,好像她也是今天过十五岁生日似的。我们俩并肩站在一起,我几乎和她一样高,只是身量要细很多。母亲十分怀疑地看了看我的鞋子,尺寸和薄厚都和她穿的一样。她换了一个略高一点的额饰,这才满意。

    我和母亲同乘一轿,一路上我的心情很平淡。

    母亲则出奇的兴奋,她对我说:

    〃今天谁也不会有我们漂亮。〃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我十分不快。

    我母亲说得不对,我们绝不是最漂亮的。其实,每个公主和她们的母亲都很漂亮。十七位公主坐在一排,全是秋水流转,仪态优雅。对面坐着的十七位母亲,各个雍容华贵,尽态极妍。鼓乐已过了三节,父王还没有出现。我们翘首期盼,母亲们脸上的神情比我们还要急切。我看着那些公主,我和她们没什么两样。我母亲和其他母亲也几乎没什么两样。

    若说我与她们有何区别,那就是我身上有光。人从头到脚或多或少都有斑点,或瘊、或痦、或痣、或雀斑,只是大小多寡不同罢了。母亲右面大腿的外侧就有一颗豆粒大小的红痣,说是主尊荣,一生权柄在握,有婢女侍从伺候,贵不可言。我却没有,通体上下连一个毛发尖细小的暗点也没有。月亮上有Y影,可四周的光晕却没有,那光晕就是月瑶。小时候,母亲多次察看我的身体,我的白不是因为我的皮肤,而是来自我身体从内至外透出的光。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我的体内藏有一轮明月,这光就是它发出的。每到有月的夜,这种光就更强烈,母亲说看来父王为我取的名字是取对了,她私下里把我唤作小灯笼,并以此作为我的R名。

    每年过生日都是这样,十七个加十七个一起过。这么多年了,一年我就和她们见这一次面。我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这是给我过生日吗?我很怀疑。这样过生日有意思吗?还这么正式。什么都和别人一样,没有特别的,这样活着有意义吗?

    由于保持端庄的坐姿,我的脖子有些发酸。我管不了许多,扭了一下脑袋。管事太监低咳了一声。母亲也发现了,但她仍旧脖颈挺拔,纹丝不动,只是用眼风示意我注意,里面并没有太多的责备。我刚才歪脑袋的时候发现坐在我右边的那位公主的脸和我一样清秀,鼻子和我一样高贵。我身上的光映在她脸上如同月华,可能是天太热,也可能是给我晃的,她流汗了,而且流了很多。她略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与我拉开了距离。光在空中流动,到处都是,谁抓得到,谁看得见,谁分得清呢?除了光,我和她们有何区别呢?为何大家什么都一样呢?真让人恼怒。

    父王总算出现了,远远地落座,远得让人看不清。我们一同叩拜,同样的节奏,同样的姿势。我淹没在众公主中,若事先不知道我的位置,根本无法找出我来。

    庭宴(3)

    一同淹没的还有我的声音:

    〃父王洪福齐天!〃

    〃江山永固!〃

    开始发礼物了。

    父王的礼物虽然年年不同,但给每位公主的每次又都是相同的。不管什么,每年全是相同的十七份,放在十七个尺寸大小颜色质地完全相同的锦盒中。

    叫名字了。

    只有名字是不同的。

    这是每年这种生日宴里我惟一高兴的时刻。

    叫到谁谁就上前去领礼物并磕头谢恩,很多人这个时候感到幸福是因为礼物,或者是能够和父王在那一刻近距离见面。我也幸福,可我的幸福不是她们的幸福。我之所以此时感觉幸福是因为我的名字被大声宣叫,当着如此众多的人被宣叫:

    〃郦秀宫二十二公主月瑶!〃

    听听,平时那么讨厌的管事太监的声音此时多美妙,整个大殿都充满着这清晰洪亮的声音:〃郦秀宫二十二公主月瑶!〃

    管事太监只念一遍名字,可我却听到很多遍。他虽然念得很长,但我只听到四个字:

    〃公主月瑶!〃

    不,不是四个字,是两个字,只是两个字:

    〃月瑶!〃

    听到了吧,这是叫我的。这只是叫我的,太令人兴奋了。

    我高声答道:

    〃月瑶在这里!〃

    我快步跑上前去,不是奔着礼物和发礼物的父王,而是奔着我名字的余音,慢了就听不见了。

    父王没有多看我一眼,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像对其他公主一样,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将装着礼物的锦盒从管事太监手里传递给我。

    其他公主接过礼物时都说:

    〃谢父王!〃

    我不,我坚决和她们不一样。我边叩头边嗓音清脆地说:

    〃月瑶谢父王!〃

    可是父王今年依然没有反应。管事太监叫别的公主的名字了,我该退下了。父王怎么记不住我的名字呢?起身往回走时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被人记不住名字的人活着算活着吗?死了算活过吗?没人知道、什么都和别人一样,那不白活了吗?那活着不就是死吗?

    我的眼泪像小溪一样止不住,心里有个声音在喊:

    〃我是月瑶呀,我是月瑶呀,我是月瑶呀!……〃

    父王走了,接下来便开宴。每位公主都笑容满面,只有我仍在垂泪。她们吃,我不吃。我伤心,吃不下。

    坐在母亲身边的一位贵妃对我母亲说:

    〃你女儿感情可真重。〃

    我母亲说:

    〃这孩子是啊,想她父王了。〃

    我知道此时再继续哭泣不合时宜,只好勉强拿起了筷子。菜肴格外丰盛,可我吃起来却全无味道。大家都吃一样的菜,吃了也白吃,有什么意思,吃两口我就放下了。远座的一位公主吃得特别香。我看着她,真想不明白,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她为什么吃得那么香。

    我不由得对她愤恨起来,心里说:

    〃看你的嘴,嚼得那么欢,大家嚼得都一样,值得吗?也不怕噎死。〃

    她发现我在看她,但依旧不停地往嘴里送东西。真是把我给气坏了,所以我狠狠地瞪着她。她终于被我给瞪毛了,突然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脸旋即涨紫了,她用手抓着自己的脖子,咳嗽不止。

    场面有点混乱。

    人们折腾了好一会儿,她还没有好。不仅没好,反而连气也喘不上来了。侍妾们把她抬下去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感觉她是想知道我的名字,一想到这儿,我便笑了。

    我向她冲过去,告诉她说:

    〃我是月瑶。〃

    可她的母亲正急切地对她说话,而且嗓音太大了。侍妾们的声音也很嘈杂,她没有听清我的名字。我再想开口时,有人推开了我。很快她们就出了门,门被侍卫重重地关上了。我想追出去,母亲拉住了我的手。

    我问:

    〃她是谁?〃

    母亲答道:

    〃不知道。〃

    我又问:

    〃她叫什么名字?〃

    母亲有点不耐烦地答道:

    〃不知道,管那么多干什么。〃

    这时我才发现除了我以外其他的公主都没有起身。她们的母亲也没有起身。她们整齐地坐着,有的看着我们,有的在继续吃饭。

    我母亲把我拉回了座位,然后她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刚才被抬走的那位公主的座位已经撤掉了,她母亲的座位也撤掉了。原来一面是十七个坐垫,现在是十六个,但不细数绝对不会发觉少。长长的一排,好像原来就是十六个,并且看上去更整齐更对称了。贵妃们和公主们依旧端庄地坐着,优雅地享受着一年一度父王赐下的珍馐美味。好像原先就没有那位公主,原先就没有那位公主的母亲。

    我问我左边的公主:

    〃抬走的是谁?〃

    她依旧吃着说:

    〃不知道。〃

    我拉了她的袖口问:

    〃她叫什么名字?〃

    她目不斜视,看都不看我,十分有礼仪地将袖口从我手中抽出来,淡淡地答道:

    〃不知道。〃

    我又问我右边的公主:

    〃抬走的是谁?〃

    她同样依旧吃着说:

    〃不知道。〃

    庭宴(4)

    我使劲拉了一下她的袖口问:

    〃她叫什么名字?〃

    她也目不斜视,看都不看我,十分有礼仪地将袖口从我手中抽出来。她的回答同样淡淡的,只是更加漫不经心:

    〃不知道。〃

    我激动地说:

    〃她可能真的会被鱼刺卡死。〃

    她这才回头瞟了我一眼说:

    〃那又怎么样?〃

    我拍着胸口说:

    〃可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哼了一声,笑道:

    〃为何要知道?〃

    我几乎要发火了,有点语无伦次:

    〃我是说一个人万一死了,别人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我反问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恨不得给她一耳光。这时我的袖口给人拉了一下,转头一看,是我左首的第三位公主。

    她煞有介事地对我说:

    〃我知道,好像是郦秀宫的二十二公主。〃

    我没好气地对她说:

    〃你说的是我。〃

    她一吐舌头,缩回头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

    菜一道一道地上,一道一道地撤。

    我心烦意乱,开始用手指使劲抠锦盒上的封印。照规矩,每年都是在回到自己住处后和母亲一同打开,共享喜悦,自己不能单独行事,其他公主也是如此。我才不管呢,因为我生气。我开了锦盒,里面是四个手镯,六个香囊,二串珠链十块绣帕和一副耳环。我偷偷地打开我左边公主的锦盒,里面的东西和我的一样,也是四个手镯,六个香囊,二串珠链十块绣帕和一副耳环。我又打开右边公主的盒子,还是一样,四个手镯,六个香囊,二串珠链十块绣帕和一副耳环。她们都在专心吃饭,没有发现。我恨不能把所有的盒子都开个遍,看看有没有一个不一样的。当我正想开更远的一个盒子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我右边公主的盒子。

    她动作麻利,按住了我的手,惊叫道:

    〃呀,你在偷我东西!〃

    这一叫可不得了,众人全把头转向了我。我慌了,拼命往外抽手。可那手被按得死死的,就是抽不出来。

    我说:

    〃我看看嘛。〃

    她坚持说:

    〃你在偷。〃

    我重复说:

    〃我看看嘛。〃

    这时,我左边的公主也发现自己的盒子被打开了。

    她大声叫道:

    〃呀,她也偷了我的!〃

    我申辩说:

    〃我只不过看看。〃

    两位公主的母亲说:

    〃看什么看,分明是偷!〃

    我几乎忍无可忍,但是还是解释说:

    〃我想看看一样不一样。〃

    众人已经把我围住。我母亲没有过来,但她的严厉的目光透过人丛落在我脸上。

    两位被我开盒的公主一边翻自己的盒子一边叫:

    〃就是偷,就是偷!〃

    我上去给了她俩每人一记耳光,冲她们道:

    〃偷偷偷,有什么值得偷的?你的我的她的都一样,我们所有人的都一样,有什么值得偷的!〃

    她俩起初没哭,可能是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我嚷完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两位公主的母亲一下子抓住我,气急败坏地说:

    〃好啊,偷了东西还打人,真是反了!这是谁的孩子?〃

    一听到她们问我是谁的孩子,我一下子不生气了,因为她们想知道我是谁了。我母亲此时已检查过我的盒子,和她们的一样,我的什么也没多。两位公主的母亲也看到了,但她们仍不依不饶。

    一位说:

    〃不偷干吗开我们的盒子?〃

    另一位说:

    〃不偷也不应该动手打人啊!〃

    两位公主哭得更起劲了。她们的母亲依旧抓着我的胳膊,我母亲过来给了我一耳光。那耳光很重,可我没哭,我笑了,殿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

    这时,内廷侍卫长率领众侍卫急匆匆赶来。

    侍卫长喝道:

    〃谁在撒野?!〃

    随着这一喝,众人立即噤声。我明白自己十五年来最幸福最美丽的时刻已经来临,便猛地搡开抓着我的手,脸上发出耀眼的白光,犹如皓月行于碧空,一跃跳到高台上喊道:

    〃我,我是月瑶!〃

    文书(1)

    我想这个生日宴过后她们都该记住我的名字了,尤其是两位被我扇了耳光的公主。我很开心,那天一同过生日的十七位公主中,只有我的名字被记住了。其他的……包括挨我耳光的两位,还有那个被鱼刺卡嗓子的……知道都没人知道,更别说记住了。

    我多高兴啊!

    为此我也付出了代价,在静思苑里关了十天。虽然那里的饭菜不好,服侍的人也少,我还是按捺不住兴奋,因为静思苑的管事乃乃们也全知道我的名字了。所以我吃得多,睡得香,人也乖,凡事不用哄,而且特别听话。要知道,平日在优柔宫,想让我吃饭可是件大难事,睡觉就更难了,让我乖几乎不可能。负责伺候我的妩媛婆婆和侍女婉娉可惨透了,要我做到上述三样中的任何一样,必须千哄万哄,专挑我爱听的说,有时候把嘴皮说破也是枉然。

    管事乃乃们都奇怪:

    〃你不像他们讲的那么野呀,这么好的公主我们静思苑还没接待过。该不是他们弄错了吧?〃

    我说:

    〃就是,是他们错了。〃

    解禁那天,梳妆的时候我发现镜子里的我都胖了。要不是急着回去听母亲讲铁锤将军的故事,我真想在这里再多住几天。接我的轿子已经在静思苑正门停了好一会儿了,我还在和院里的管事乃乃们话别。

    妩媛婆婆招呼说:

    〃二十二公主,该上轿了。〃

    一听她叫二十二公主,我的小肚子里就有股气儿滋滋地开始往上蹿。我常常感到我的体内月在它不发光的时候,就替我煎熬那些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暗地里却不断汇集的怒气。上轿前,那股气儿已经足够多,足够炽热,它们统统窜到了我的右掌心。我抬腿上轿,同时斜眼瞄准了妩媛婆婆。我向远处台阶上的管事乃乃们挥了挥手,回手时将那上面的气儿重重地掼在了妩媛婆婆的那张堆满笑容的肥脸上。

    轿子启动了。透过垂帘,我看见静思苑门口的管事乃乃们惊得目瞪口呆,轿子里的我哈哈大笑。我一边笑一边拨弄挂在轿子角上的蛐蛐罐,里边我那只可爱的小铁锤将军大声鸣叫起来。别看它个头不大,却很厉害,前爪粗壮得像两只铁锤,个头再大的也都斗不过它。它的嗓门也格外大,每天都是它喊我起床。

    我在小铁锤将军的欢唱声中离开了静思苑,我想这回她们肯定记住我了。

    妩媛婆婆头垂得低低的,迈着小碎步跟在轿子后面,半个脸是红的,轿子里的我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我突然不笑了,我发现了一束蓝色小花,十分娇艳,一看便是刚刚采来的,有百余朵;每朵都一样,湛蓝的花瓣,杏黄的花X。

    我撩开轿子的垂帘问:

    〃这花是谁给我采的?〃

    侍女婉娉答道:

    〃是我,公主。〃

    她抬起脸,傻乎乎地看着我,以为做了件讨我喜欢的事。

    〃啐!〃

    我将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然后拉上了垂帘。她嘴咧着,好像要哭。

    〃不许哭!〃

    她取出手帕,想要擦脸上的唾沫。

    〃不许擦,仰着脸和妩媛婆婆在轿子后面并排走。〃

    于是侍女婉娉就和妩媛婆婆在轿子后面并排走,脸上粘着我的唾沫,牙咬着嘴唇,想哭又不敢哭。妩媛婆婆的头依旧垂得低低的,迈着小碎步紧跟着。她俩一老一少,一个脸红一个脸白,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样子十分滑稽。

    我吩咐将轿子后边的垂帘全部拉开,这样我更能看清她们的脸。我把手中的花一朵一朵揪下来往她们脸上打,边打边命令:

    〃妩媛,头低一点!〃

    〃婉娉,脸高一点!〃

    〃低,再低!〃

    〃高,再高!〃

    所有的蓝花都一样,那要这么多作什么用?每一朵都能找到完全一样的另一朵,那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我将手中的花狠命地向她们的脸上打去。

    〃低,还要低!〃

    〃高,还要高!〃

    就这样一路打到青羊桥,我们的轿子突然停下了。原来,一支出殡的队伍正在经过。从灵幡的规格上看,死者是位公主。我脊梁沟一凉,好像想起了什么。

    〃落轿!〃

    妩媛婆婆抬起头道:

    〃公主,此时落轿不吉。〃

    我的命令不容置疑:

    〃落轿!〃

    但轿果真没有落。我顾不了那么多,手持蓝花一下子跳到了地上,踢了抬轿的小厮两脚就往桥上跑。等我跑上桥时,出殡的队伍已经远去了。

    〃死的是那个被鱼刺卡了的公主吗?〃

    妩媛婆婆答道:

    〃不是,公主。不过她也死了。〃

    〃那她是谁?〃

    〃不知道。〃

    我心如刀绞,疯狂地向桥栏杆上摔打蓝花。婆子和侍女们十分惶恐地看着我,没人敢走到近前来。过了一会儿,我已是气喘吁吁,这才发现手中的蓝花只剩下了最后一朵。桥栏杆立柱底部有个蚂蚁窝,经我的敲打,成群结队的蚂蚁爬出来,在白色的汉白玉雕饰上乱窜。我盯着手中的蓝花和石面上的黑蚂蚁,半晌不动。

    我自言自语地说:

    〃出殡的不知道名字,没出殡的也不知道名字。一只蚂蚁死了,没有人会觉得少。世上只有一只蚂蚁该多好,它死了,蚂蚁就不存在了。这么多小黑东西居然长得一样,而且都叫蚂蚁,可恨!〃

    文书(2)

    她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怔怔的,显然不会明白我的话。我把手中的花秆一下子抛向河里,拿着那最后一朵蓝花走到婉娉面前。我用手帕擦了擦她的脸,然后将花别在她的鬓角上。

    婉娉怯怯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舒心地笑了:

    〃人间的蓝花只有一朵,那才叫蓝花!〃

    说罢我抬腿上轿,解下蛐蛐罐子,扔给一个唤作葛蒴的小太监,命令道:

    〃去,把那些蚂蚁统统给我抓起来!〃

    回到优柔宫,我想立即去见母亲。她们不让,说我路上沾了晦气。她们给我沐浴薰香,然后穿上白衣,找来巫祝给我做法事。我感到很可笑,好像这些人今天也要给我出殡一样。实际上,父王就是最大的巫祝,懂得各种法术和鬼幻之事,但是面对多年以前的那场瘟疫照样束手无策,毁了宗庙里那么多神器重宝,还不是得迁都。我不相信巫祝,生死由命,若是见一个死去的公主出殡就沾上了晦气,就得死,那岂不是太可笑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天黑了,他们也总算折腾完了。我小肚子里的那股气已经滋滋地好一会儿了。侍女们让我吃饭,我不吃。让我睡觉,我不睡。

    我说:

    〃把捉蚂蚁的小太监叫来。〃

    不一会儿,葛蒴捧着我的蛐蛐罐来了。他的手被蚂蚁咬得肿起好几块,哆哆嗦嗦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问:

    〃蚂蚁都抓到了吗?〃

    葛蒴答道:

    〃都抓到了,一只也没跑。奴才守到太阳落山,再也没有出来的了。〃

    我说:

    〃好,我要赏你。〃

    接着我对婉娉道:

    〃去,把父王给我的生日礼物拿来。〃

    礼物拿来了,还是那个盒子,盒子里还是那些东西。我随便取出一串翡翠链子扔到葛蒴眼前说:

    〃拿去。〃

    〃奴才不敢。〃

    〃拿去。〃

    〃奴才实在不敢。〃

    〃叫你拿你就拿,不然我剁你的手!〃

    葛蒴既疑且惑地接了链子,叩头说:

    〃谢二十二公主!〃

    他话音未落,我小肚子里的那股气就窜到了脚上。他刚要平身退去,被我一脚踹了个倒仰。〃奴才错了,奴才知错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