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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爬起来,不停地磕头。

    我冷冷地问道:

    〃错在哪儿了?〃

    〃不该要我王赏赐给公主的东西。〃

    我上去狠狠地踢,直到把我的脚踢疼了。我仍不解气,从地上捡起那串翡翠链子抽他。链子断了,翡翠珠滚得到处都是。葛蒴已经哆嗦成一团,我又回到了座位,招呼躲在帷幔里的婉娉过来。

    〃去,把看香炉的荚叫来。〃

    荚过来了,神情格外紧张。

    〃这椒兰焚得真好,屋子里多香啊,我要赏你。〃

    〃奴才不敢。〃

    〃不敢什么,赏你你就要。〃

    我从盒子里取出一个玉镯,戴在她手上。她急忙褪下来,双手举过头顶。

    〃公主不在这几天,奴才比平日还早起,每天按时辰焚九次,未曾懈怠。〃

    〃是的,你焚得好。〃

    〃奴才焚得不够好。〃

    〃说你好你就好!拿着!〃

    〃奴才不敢拿。〃

    〃你必须拿,你想让我把你扔到香炉里吗?〃

    荚的双手抖得像风中的蒲草。

    〃我是真赏你的,还不谢恩。〃

    〃谢……公主。〃

    〃谢哪个公主啊?〃

    〃谢……二十二公主。〃

    我怒不可遏,抓过蛐蛐罐子,拧开盖,将蚂蚁倒在荚的脖子里。

    〃婉娉,从帘子后面滚出来,轮到你领赏了!〃

    帷幔后面婉娉扑通一声跪下了。不一会儿,她跪着爬出来,边爬边磕头,而且磕的频率实在太快了。她的脸惨白惨白,两手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谢……公主。〃

    〃谢哪个公主啊?〃

    〃谢……二十二公主。〃

    〃二十二公主是谁啊?〃

    〃是你呀。〃

    〃我是谁呀?〃

    〃你是二十二公主啊。〃

    真是不可救药,继续倒蚂蚁!

    内房和外房的侍女都被我叫遍了,蚂蚁也快倒光了。地上跪了满满一地人,只有一个还站着,那是我的侍书。她本是父王在成都新立太子的侍书,数月前太子嬉戏时坠井而死,应母亲要求,父王将她赐给了我。我把目光对准了她。也跪下了,她是原地跪下的,离我有一段距离。

    〃过来。〃

    〃奴才过来了。〃

    〃,谢恩吧,盒子里剩下的都是你的。〃

    〃奴才错了,请公主明示。〃

    〃你还没错,谢恩领赏吧。〃

    〃奴才谢月瑶公主!〃

    我一把拉起了。她的脸已经青了,眼睛直勾勾地,不知道我要怎么处置她。她的腿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身子就瘫在我脚前。

    我跪下来,将她搂在怀里:

    〃还是我的啊!〃

    夜已经很深了,我仍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这一整天的事。一位公主今天下葬了,另一位也快了。人都死了,人们还居然不知道她们的名字。那以后人们说起她们的时候该怎么说呢?那个月瑶公主从静思苑出来那天埋了的?那个在生日宴上给鱼刺卡死的?可这人们还是不知道她们是谁!

    文书(3)

    我又想到那些蓝花和蚂蚁。一朵枯了,一只死了,谁会知道它是谁呢?谁会记得它呢?假如今天死的是我,十天前过生日的人、静思苑的人、还有妩媛、婉娉她们肯定知道是我月瑶死了,我母亲和父王也会知道。可宫里的其他人呢?天下的人呢?谁会知道月瑶公主呢?

    看来,人要活得胜过蓝花和蚂蚁,让今人和后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多难!

    可要是不被人所知便死了,死后也没人追忆,就像今天的蓝花和蚂蚁一样,那真真是白托生在世一回!

    天光早已大亮。

    小铁锤将军怎么还不叫我起床呢?我从床上霍地坐起来,光脚下地,一路小跑,直奔我的蛐蛐罐。

    呀,我的小铁锤将军已经被蚂蚁咬死了!

    〃来人,把捉蚂蚁的葛蒴抓来!〃

    葛蒴被我折腾的惨样就不必说了,婉娉和她们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我出了一身的汗,肚子里那股滋滋的气总算发泄出去了。我在床上坐着喘气,喘着喘着才发现我的肚子瘪了。

    这天早上我吃了比平日多出两倍的饭。可能是昨晚我没吃,刚才打人又用了太多力气。饭后,侍女们要给我换上彩衣好去见我母亲。

    我坚决不换。

    〃去,把昨天做法事的白衣拿来。〃

    〃你们也都穿上白衣,一起给我的小铁锤将军出殡!〃

    我把小铁锤将军残缺不全的尸体用绢帕包好,放在我的床上醒尸。点上四十九炷香,然后我们就开始做法事。我在前面,众人在后面,围着床转圈,学着昨天做法事的那些人嘴里嘟嘟囔囔。

    我问:

    〃安葬将军的最高礼制怎样?〃

    答道:

    〃最高可以比作王侯,棺椁相盖。〃

    我问:

    〃棺怎样,椁如何?〃

    答道:

    〃棺为身体七倍,椁为棺的九倍。〃

    我把裹着小铁锤将军的绢帕小心翼翼地放入我的香囊,香囊就是它的棺。然后把它放进父王赐的用来装生日礼物的锦盒,锦盒就是它的椁。接着我们抬着就一路哭泣到后花园举行葬礼。葛蒴哭得格外厉害,可能是昨晚和今早不敢哭,现在可以放声了。荚、婉娉、她们哭得虽然没有葛蒴声大,但也十分伤感。我把随身佩戴的首饰放入墓X随葬。

    埋土的时候,我也哭了。

    我们都是真哭。

    墓碑是用我的象牙簪子做的,碑文是我题的。上书:

    铁锤将军之墓

    我对着墓碑三叩首:

    〃小铁锤将军魂兮归来!〃

    奴婢们也一同道:

    〃小铁锤将军魂兮归来!〃

    我再次三叩首:

    〃小铁锤将军安息吧!〃

    奴婢们也学我道:

    〃小铁锤将军安息吧!〃

    我起身了,众人还都伏在地上。

    碑上的字在阳光下很刺目,我越看越不对劲。铁锤将军到底是谁呀?假如用铁锤当兵器的都可以叫铁锤将军,那历朝历代可就太多了。他是哪一朝的呢?即便是知道哪一朝的,他的名字呢?不知道他的名,怎么刻他的碑上铭文呢?表谁的功谥谁的号呢?又叫后人如何追念呢?

    可悲呀,可恨!

    母亲跟我讲了这么多年铁锤将军的故事,居然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我飞起一脚,将象牙簪子踢成了两段。众人既疑且惑,匍匐在地上,看着我的脚步快速离去。

    我来到母亲寝宫时,她还在绣榻上安睡。侍女想拦我,可已经晚了。我走路比风还快,谁能拦住我呢?眨眼间我已经来到了床前。

    母亲翻了个身:

    〃谁这么吵闹?〃

    我摇晃着她的手:

    〃我的小铁锤将军死了。〃

    她睁开了眼睛:

    〃是你来了。〃

    我对着她的耳朵喊道:

    〃铁锤将军死了!〃

    她倏地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

    母亲从床上坐起来,完全醒了。我这才发现在她的枕边有一个铜匣。臣子呈给父王的文书,文事用檀匣,武事用铜匣。看来父王昨晚来过。以前,在母亲的寝宫我也偶尔见到父王留下的什物,但铜匣还是第一次。父王的确老了,总是丢三落四。

    那两个从武都来的女人病得很重,思乡心切,闹着要回去,搅得父王魂不守舍。宫里谣言四起,说那两个女人之所以美艳,原来是山精变的。更邪乎的说她们起初都是男人,后被紫岩D内的山鬼点化才变为女儿身。凡此种种,传得人心不安。父王不管这些,他是个多情的人,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两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身上。或二人独欢,或三人共枕,极乐时手舞足蹈,Y声浪笑弥漫后宫。为了她们能够忘却故土,在宫里开心,父王招募了一个百人乐班,亲作《东平之歌》,每日歌舞,通宵达旦,以娱美人之心。他在女人身上的享乐由此达到一个新的极致。

    若论其他的功绩,父王的一生无可圈点,只是三十七年前,惟一的一次他亲自率兵,击退了苴国和巴国入侵的联军,夺了苴国国都,将苴国国王赶到巴国避难。想那苴国,真是可恨,本是古蜀先王之弟受封而得,国小,偏居蜀东北地,本靠蜀接济而活,对开明氏感激不尽。巴人为楚所迫,无处藏身,父王祖上借地予以容留。不料自此以后,苴与巴向蜀索食逐年而增,为蜀国力不及。两国不思图报,反向蜀怒,结盟挑衅。灭苴是父王多年来引以为豪的荣耀,除此之外他一生没有参加别的战斗。如今他的战场在温柔乡里,只有那些和他交战的红粉才知道他的勇武。

    文书(4)

    自从那对Y母女入宫以来,母亲昨晚第一次得到父王的垂幸。她乌云散乱,只罩一层薄锦,半系半扣,有一半身子L在外面。注视着母亲丰腴洁白的胴体,我真想不出那两个妖女人要如何美艳才能胜过我的母亲。此时,母亲觉察出我审视的目光与往日有很大不同,冲我笑了,眼眶四周起了红晕。

    她连忙整理衣衫,将自己裹好,边拢头发边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给它举行葬礼。〃

    她嘴叼一根刚刚拾起的发带,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这就奇怪了。〃

    我吃惊非小:

    〃啊,铁锤将军真的死了吗?〃

    铁锤将军的确死了,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这封文书在驿道上辗转数月才到都城,铜匣多处坑洼,一角已经开裂,文书的大部分已经残破,又被雨打湿过,字迹模糊,难以辨认。

    只有其中一段的意思比较完整:

    期门受战,廿载将近。大军过后,凶年并继。黔首南迁,鸟兽遁迹。屯田耕种,自需自给。白骨为柴,野麦为米。军士壮年,无女可娶。Y魂哭嚎,每逢Y雨。将军震魄,崖X独居。凿岩为神,息解恐惧。经年不出,断绝音息。虎年朔月,地震谷西。巨石掩X,断已亡故。

    这是武将的行草,没有句逗,字字勾连,狂放不羁。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太懂。事实上,我虽读书数年,也见过各种手迹,但都是相对规整的,这般粗犷的文书还是第一次见。我抬起脸,此时此刻我的耐心已经不允许我看下去了。

    我问:

    〃死了?〃

    母亲指着文书说:

    〃死了。〃

    〃怎么死的?〃

    〃地震。除了天,谁能杀死他呢。〃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

    〃铁锤将军。〃

    〃我是说他的真名真姓!〃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父王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没人知道。〃

    〃父王不是封他为铁锤将军了吗?〃

    〃是,但那只是个称谓。封将军是要食千户的,他不要,也不进都城。其父祖对先王也有恩,也都不取封赏,先王也不知道他父祖的姓名。其家历代都用铁锤,人称铁锤将军,这就是铁锤将军的由来。他一家率领铁锤军镇守三星城,也已经两代了。你父王说,所有的边陲都堪忧,只有三星城让他放心。〃

    〃可是他的名字……〃

    〃三星城不是通常的城,它只是三个相连的城堡,地势险要。〃

    〃可是他的名……〃

    〃三星城不挂帅旗,挂得是三星旗。三星城有七个铁锤将军,一个是他,其余六个是他的副将。〃

    〃可是他的……〃

    〃三星城沿用老铁锤将军的规矩,北门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开着,永远开关迎敌,但是敌人至今没来。〃

    〃可是他……〃

    〃三星城的南门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关着,距城一S之地,任何人都必须下马,非有令不得入内。〃

    〃可是……〃

    〃这样的将军,居然无女可娶,为此你父王决定赐一位公主与他为妻。〃

    〃可……〃

    〃可没人愿意,所有的贵妃都不愿意!〃

    〃我愿意!〃

    〃你可以和其他公主一样嫁给王侯。〃

    〃月瑶就是要和她们不一样。〃

    〃太远了。〃

    〃我非要知道他是谁,我更要知道他的名。〃

    〃太苦了。〃

    〃生的意义不就是认识一个特别的人吗?〃

    〃可那是一座孤城。〃

    〃我也要让他知道我是谁!〃

    〃是战场……〃

    〃我更要让他知道我的名!〃

    母亲感动得说不出话,把我抱得紧紧的。我的脸贴在她的胸上,呼吸困难。她这才松开了我,将我拉到床上。我们拥着被子,她向我讲述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事,从中午一直讲到晚上。

    〃那是三星城历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争。铁锤军八千将士对垒巴国三万敌军。〃

    〃当时三星城已建成八十七年,老铁锤将军期待这场战争整整十年。他父亲去世时他九岁,那年他刚好三十六岁。〃

    〃铁锤将军好酒。他醉了,铁锤七星都醉了。夜半,敌人攻城。〃

    〃杀得尸体填满河床,河水断流,两岸蒿草被血水染成黑色。铁锤将军杀性大起,百余斤重的铁锤红如炭火,虎虎生风。敌人的脑壳和盔甲一同碎裂,血浆溅在锤上立刻焦糊。〃

    〃一直追到敌人扎营的山谷,三万来敌全军覆没。铁锤军也伤亡过半,铁锤七星中除了他以外,其余五位铁锤将军全部阵亡,只有他的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和一个结义兄弟还活着。铁锤将军的铁锤都磨细了,耳朵被自己的铁锤彻底震聋。〃

    〃从此,铁锤将军落下个病,脑袋里总是有那些锤下亡魂的哀号。为了消除这个幻觉,他开始在山谷里凿神像。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铁锤将军,统领军士,继续守城。〃

    〃他们拿敌人的白骨当柴烧,一直烧到现在。〃

    我听得毛骨悚然,但还想听。母亲让我躲在她被子里,继续听她讲。不知何时,我们都睡着了。

    后半夜,我被母亲梦中的啜泣声惊醒。

    〃二十二公主!〃

    文书(5)

    〃月瑶在这里。〃

    母亲醒了,把我拥在怀里,心情复杂地看着我。她半晌不说话,眼神非常怪异,完全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我梦见铁锤将军用锤把你打死了。你的脸粘在他发红的铁锤上,烙糊了,他边吃边笑。〃〃一讲铁锤将军你就做梦。〃

    〃啊,好累呀。〃

    〃跟我睡不舒服吗?〃

    〃两个女人,什么舒服不舒服。〃

    〃我知道你喜欢和父王睡。〃

    母亲笑了,我也笑。

    〃你懂什么,和他在一起也和与你差不多,像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不好吗?又暖和又软和。〃

    母亲笑出了声:

    〃但是也不好。〃

    我把头从母亲胸口抬起来问:

    〃我不够暖和吗?〃

    〃你够暖和,你比我暖和。〃

    〃我不够软和吗?〃

    〃你的小身子软和极了。〃

    我指着我的前胸说:

    〃这里过几年也会和你一样软和。〃

    母亲把我搂紧了,笑得浑身直颤:

    〃好,二十二公主又暖和又软和。〃

    〃是月瑶公主又软和又暖和。〃

    〃好,好,月瑶公主又软和又暖和。〃

    母亲的眼角已经笑出了泪花。纱帐中很亮,像是烛火在照耀,那是我身体的光。母亲把我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一个斑点。

    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我柔滑的身子说:

    〃我的小灯笼长大了。小心刺,别把你的皮儿扎破了。〃

    我又问:

    〃父王呢?〃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父王什么?〃

    我握住她放在我胸前的手:

    〃父王软和暖和吗?〃

    母亲叹了口气说:

    〃软和但不暖和。〃

    我明白了,评论说:

    〃那是不够舒服,你得暖他。睡觉要既暖和又软和才舒服。〃

    母亲说:

    〃既暖和又软和就舒服吗?暖和是一定要的,软和就不是总要,有时还需要坚硬!〃

    她突然变得很激动,神经质地一把抱住我,指甲抠进我背后的R里。我试图挣脱她,但她抱得实在太紧,我怎么也挣不开。

    我感到浑身发冷,哆嗦着叫道:

    〃你掐疼我了!〃

    她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说着,而且是近乎疯狂地说着:

    〃像铁锤将军一样坚硬,像铁锤将军的铁锤一样坚硬!〃

    我一把推开她,尖声喊道:

    〃你掐疼我了!〃

    母亲看着我,好一会儿才从她的状态里拔出来。我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看着她,抽抽涕涕地都快要哭了。

    她的神情陡然冷落下来,拍拍我的脸说道:

    〃睡吧,二十二公主。〃

    远嫁(1)

    父王同意我嫁给铁锤将军了。

    他与其说是同意,还不如说是感激。父王越老越儿女情长,缺乏主见,性格也变了,完全不像一个君王。一天到晚生怕他那些女人不开心,所以不会动用王权来宣派。但他已经对铁锤将军做出了许诺,又必须选出一位公主。这件事让他很头痛,若不是我出来应承,他准会憋出一场病来。

    文书在驿道上传递,一往一返接近半载。铁锤将军在回书上说,父王的美意出乎他的意料,得知这一消息全体铁锤将士无不欢欣鼓舞,决定重新修缮三星城以待我的驾临。父王为褒奖我的行为,特地举行了盛大的发诏仪式,所有待嫁公主及其母亲全部参加。仪式上,我看见大殿两侧父王的那些臣,吃得肥头大耳,个个都有双下颚,连武将也是。不知是由于习惯性的表演还是真正的感动,他们的眼角都挂着泪花。

    父王当着众人的面拉着母亲的手说:

    〃天赐优柔,与国分忧。〃

    他亲手将我搀起来,对仍旧跪在地上的众公主和她们的母亲说:

    〃我的月瑶啊,好比男儿。〃

    当时正适季夏月,按古月令,宜封侯嫁娶。父王册封母亲为懿德后,住瑞枰宫,铁锤将军为巫提侯,赐彤弓和金枇箭,封我为抚远公主,以开明氏二十二公主的名义赐给铁锤将军为夫人。

    宣读圣旨的时候,众公主和她们的母亲都在暗自窃喜。她们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回总算派不到她们头上了。

    我的耳朵很灵,能够清楚地听见她们像蚊子一样的议论声:

    〃可真傻呀……〃

    〃她原来就疯疯癫癫,脑子有毛病……〃

    〃这半年可把我们娘俩吓坏了……〃

    〃现在好了……〃

    我只是觉得她们好笑。这让我想起楚人卞和的和氏璧,明明是块稀世珍宝,但却被眼睛混浊的人看成普通的石头。她们认为自己逃过了一劫,我却认为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同父王的喜悦,我的喜悦也溢于言表:

    〃月瑶谢父王!〃

    仪式结束了,所有的人都满意地离去。返回优柔宫的路上,轿内我和母亲都沉默不语。

    〃我儿为何忧伤,你的愿望不是实现了吗?〃

    〃母后为何也忧伤,你的愿望不是也实现了吗?〃

    〃你就要远嫁三星城,为铁锤将军夫人,我怎么会不忧伤。〃

    〃三星城?铁锤将军?到现在我还不知要嫁的到底是何人呢!〃

    一切都已确定,一切还都悬着。

    我回到寝宫,心绪难宁。婉娉等众侍女和妩媛婆婆等众婆子在哭泣,她们没人愿意随我去三星城,那地方在她们的想象里等于天边,等于一去不复返。小太监葛蒴在独自偷笑,朝廷的规矩太监不得出宫,他这下不用跟着我了,既摆脱了现在的罪受,也摆脱了将来的苦难。一见我进门,他们的表情刹时大变,哭的想笑,笑的想哭,越想快越变不过来,样子极为难看。

    我没有骂他们,也没有打他们。今天我不骂他们,也不打他们,虽然我有一千个理由,但今天不。这些人一个个都养得白白净净,手指节都胖出了酒窝。他们谁也不想离开王宫和都城,谁也不想离开已知的膏腴生活到未知里去。看来,在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常人总是不愿意为了未知的将来放弃可信的现在,所以常人终归是常人也没什么可叹息的了。

    〃你们都愿意跟我去吗?〃

    〃奴婢们愿意!〃

    脸上笑心里却哭,还有比这更折磨人的吗?

    〃你们真的都愿意吗?不愿意的可以留下。〃

    〃奴婢们都愿终生侍奉公主!〃

    心口不一是要受到惩罚的,那就让她们受罚吧。我本来想留下她们,但我改变了想法。侍书在有条不紊地整理书籍和衣物,和往日一样平静,这让我多少有些惊奇。她虽然比我小三岁,但书比我读得多。读书多的人就聪明些,见识也自然不一样。

    〃你年龄太小,留下吧。〃

    〃我不,我也要见铁锤将军,看看他到底如何英武。宫里大家都差不多,太没意思了。〃

    〃到那儿我就不读书了,你去有什么用?〃

    〃我做你的史官,将你和铁锤将军的言行记录下来。〃

    经她这么一说,我还非得带上她不可了。若不然,谁知道我在那儿的生活到底怎样,到底和宫里哪里不同呢。你活了别样的人生,但不为人所知,然后你就死了,别人还不知道,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

    活得不同一定得让人知道,不然也就和他们一样了。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命人取地图来看。等四个侍女在案上将图展平,那是一幅绢绘彩图,在烛光下色泽绚丽。遥想上古黄帝之时,其子昌意娶蜀上氏之女,生帝喾高阳,其支庶受封于蜀,世为侯伯。武王伐纣,蜀派兵助援有功,国益广大。如今父王的国东接巴苴,南临于越,北与秦分,西掩峨,沃野千里,群山为障,人称天府。国境线蜿蜒曲折,找了好半天也不见三星城的影子。要指给我看,被我制止了,我坚持自己找。烛火燎到了我两根头发,终于找到了。在东北方向,沿着巫提山山脊向北,纵深三百余里,一直向敌人的地界伸展开去,山脉的尽头是一处峡谷,三星城便在那里。

    远嫁(2)

    它的四周,完全是另一种颜色,城邑上画的是敌国的旗号。这样一座被敌国几乎完全合围的城,只靠陡峭的巫提山山脊与国境相连,像一柄悬浮天外的剑。

    我很难想象谁在守这样一座危城,更难想象守城人的心境。

    实际上,巴人一直在窥觑父王的国土。百年以来,他们已经蚕食了巫提山东面和西面的大片疆地。但是若想有进一步的作为,必须先取三星城。三星城让他们如鲠在喉,非拔不可。可是父王竟然无心顾及,若不是铁锤将军的文书,他几乎把它给忘记了。除了搜集美人,满足她们的需求,让她们生时死时都快乐,父王已无别的爱好。除了给越来越多的美人营造宫室和墓X,国中已无新鲜事。那两个武都女人上个月忧郁而死,优美的《东平之歌》虽然给她们带来一定的快乐,但也不能把成都变成武都。从她们嫁入蜀宫到去世刚好九个月,正应蜀中小儿所歌:

    紫岩竹,

    离故土。

    绿如初,

    九月枯。

    父王整日哀伤,朝事俱废。他不忍把尸首运回她们的故里,又怕她们死后仍旧水土不服,于是命五丁力士从武都担土,千里迢迢运到成都,不是在郊外,而是在城里为她们下葬。死人和活人比邻而居,真是荒唐之极。稍有微词的三位老臣被父王当庭处死,朝野上下从此缄口。墓室占地数亩,高七丈,号曰武担,以石作镜,为其墓志。满朝文武都在为这件事情忙碌。发丧那天,父王一身白衣,口中仍唱《东平之歌》。此歌本是欢乐之曲,如今唱起来音韵大变,如同鬼哭。远处的小儿三五成群,仍旧吟咏他们的童谣,只是鼓乐大作,听不真切。扶着棺椁的父王已成泪人,嗓音嘶哑地唱着,百官随鼓而和,哭声震天,宫墙开裂,百鸟惊飞,悲啼不下。

    这样的都城,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即便不是出嫁,我也要逃走!

    从图上看,三星城在巫提山山脊的最高处,山势险峻,后方的补给断难维系,进攻已不可能。没有进攻的驻守何其艰难,然而它却守住了,多年以来敌人居然没有敢来犯境。

    它给敌人以巨大的精神震慑,同样地这种压力也给了国人。

    没有人见过铁锤将军,更不确切地知晓他驻守的意义。或许,他在期待着某个事件的发生;或许,他在期待某个特别的人;或许,他就是为了等候我的到来。

    我将金发CC在三星城上,对说: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兴奋不已,吩咐那些表情呆滞的侍女说:

    〃金银首饰一概不必带了,把我的那些画像装好。〃

    这些画是个青城山的吴姓修仙居士和他的弟子所画。我还记得他初到宫里的穷酸样,他生怕我不画,还特意将他画的其他公主的画像展示给我看。那些画中人各个云鬓高挽,霓裳羽衣,样子都差不多。当时我便说,要画就要画得和她们不一样!她们都是精心打扮,端坐窗前,我偏把头发披散开,倚在床上;她们都修眉眼,施粉黛,我把脸上涂上墨;她们都凭栏伫立,扇掩香腮,我却去扑蝶,衣衫飞舞;她们都是独自一人,我却偏要叫上侍女;她们隔着帘子画,我撤去帘子画;她们让他在远处画,我叫他到近前画。不然我怎么会和她们不一样呢,不然人们怎么会分出哪幅画的是她们,哪幅画的是我月瑶呢?

    想起他给我作画时诚惶诚恐的表情就好笑,怕看我却不得不看我,真是难为他了。他虽然画术精湛,可并不善于表现特性,只是一个画师罢了。

    装箱时我让一一写上标签:《月瑶散发图》、《月瑶着墨于面图》、《二十二公主月瑶与侍书扑蝶图》等等。

    我们虽然舍弃了自己的珠宝,父王却陪嫁甚多,衣物、首饰、珍玩装了十几车。则带了九箱简牍,这些都是她未曾读过的,准备带到三星城去读。

    送行的场面十分盛大。文武百官、各宫公主和嫔妃全部到齐,由亲兵卫队护送,大批的兵车跟随,那阵势不像是一个公主出嫁,倒像是军队远征。队伍从太阳门正门缓缓而出,和高大的城墙相比,就像从门D里经过的一队蚂蚁。

    我望着缓缓远去的都城,第一次感到它的宏伟,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想到从此离别,天各一方,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泪水中,母后和父王的脸模糊了,送行人的身影模糊了,熟悉的街道模糊了,都城的轮廓也模糊了。

    与这个盛大场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此之后每过一城后面的队伍都减少一节。父王的军队只送一程,然后由前面的城派军队接换,城城交接转运。那些宫女们满面愁苦,好像不是随我出嫁,而是惨遭发配一般。一出都城,婉娉就病了。她每夜啼哭,日渐消瘦。由于水土变换,很多人相继病倒。在第六城,婉娉浑身发烫,上吐下泻,J鸣前便咽了气。婉娉简单的葬礼上,众侍女哭得撕肝裂肺。我索性只留下,其余的让她们返回都城。

    妩媛婆婆说:

    〃回去的路也很长,不如让我跟你去。〃

    我只好同意。

    荚把自己随身带的一根短笛送给了,两人抱头哭了一回。荚给我叩了三个响头,随众婆子和侍女们离去。我没有哭,若是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又何必强求同路呢?还是各走各的路好。

    远嫁(3)

    前面的城一城比一城小,一城比一城破,送亲队伍的人数渐渐稀少。各城的接待都殷勤备至,但住的和吃的越来越差,我明显感到离都城真的远了。

    我们走了两个多月,才走出一半的路程。从都城一同来的钦命压轿官瘦了一圈,出京时下巴有双下颚,现在是尖的。我也瘦了,当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路会这么远,这么辛苦。

    婚期已经很近,我们必须兼程赶路。经栈道进入山区,刚刚走过的百余里路,人烟全无,景色更加荒凉。前方的路越来越窄,最后干脆没了路。走在大山之间,空气湿漉漉的,白天烈日炎炎,晚上冷风习习。岩砖石,枯松倒挂,狼猕结队,蚊蠓成群,猛禽横飞,蛇虫草伏,飞瀑湍流,冲波逆回,泥深三尺,每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

    我们穿过一条河,河水很深。我让他们把装画的箱子放在轿子上,由六个水性好的踩水托举到对岸。我要自己游过去,我水性很好,再说我已经多日没有好好洗浴了。队伍过河时碰巧一群大象也在过河,大小有上百只之多,它们打着呼哨,荡起的河水拍击着河岸。士卒们都过去了,由压轿官指挥着面向北坡背河而立,妩媛婆婆和在岸边支起了帷幔。我开始泅渡,河水很凉,我不停地哆嗦。两只小象从山林里回过头来向河里观望,可能是落日的余辉,也可能是我身上的灰尘被水流洗尽,体内疲惫的月又开始发光,河面上波光粼粼,闪着金子般的色泽。上岸的时候,我看见妩媛婆婆和正坐在我的画箱上歇息。画上的人是我,坐在画箱上就是坐在我身上。我一看便动了怒气,两脚把她们从箱子上踢了下来。

    〃还不快去给我找衣服!〃

    妩媛婆婆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斑白的头发散乱着,样子格外凄楚。没哭,拿出了荚送给她的笛子,对着河对岸吹奏。水声滔滔,一只灰色的鸟在水面上徘徊,鸣叫着飞到对岸去了,在遥远的天空中渐渐变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小点。听着她的笛声我真想哭,但我忍着不哭。有什么可哭的,难道这不是自己选的路吗?

    这是路上我惟一的一次发脾气,此后我再也没有打过她们。这很奇怪,我好像一下子变了,也长大了许多。

    今天已是大婚的日子,可我们还在三十里以外的山路上艰难行进。偏偏又下起了大雨,山路崎岖泥泞,钦命压轿官咒骂着天气,鞭子都抽断了,但马队走得还是很慢,走了一整天,我们只前进了十五里。我命令将所有箱子放下,轻装前进。半夜,大雨滂沱,人困马乏,众人都十分疲惫,可还是不见三星城的影子。

    人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迷路了。

    我心急如焚,误了婚期可是大大的不吉。

    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铁锤的击打声,众人一惊。

    转过一个山头,三星城的城垛已赫然耸立在前方。我欣喜万分,马上就要到了。锤声越来越响,山谷里充满了它巨大的回声。我的心又紧缩起来,该不是敌人趁着城里忙着C办婚事趁机偷袭吧?

    士卒们不由自主抓紧了兵刃,紧张地四下张望。

    锤声震天。

    山好像在动,可夜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队伍停下脚步,马儿竖起了鬃毛。压轿官拨马来到轿前,请示说:

    〃公主,前面好像有战事,先在此安营造饭,待属下探明再前行。〃

    〃不,继续前进。〃

    〃可是为公主安全……〃

    〃前进!〃

    队伍继续向前。

    每个人都很紧张,借着闪电,可以看见马大团大团地吐着白气。此时雨更大了,地在颤抖,仿佛那交战不是来自地上而是来自地下。

    风正猛,眼前一片白。

    马蹄在打滑,轿子在急速后退。

    眼前的城带着滚滚雷鸣在向我们飞快地奔来!

    不是错觉,我看得千真万确。它的脚步比闪电还快,牵动了满天的Y云。轿子停住了,我拨开乱发。再看时,城门已然在面前。

    那城在我们面前刹住了脚步。它高耸入云,浑身裹着水雾,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奔袭,吼声阵阵,身体抖动,兴奋之中夹杂着责备。好一会儿,它才渐渐静止下来。只见城楼高耸,城门紧闭,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锤声和雷鸣一同在头上炸开。

    城内静悄悄的,看不见人影。

    军士脸色惨白,压轿官面露惊恐。一支箭带着呼哨S在压轿官的马蹄前,马嘶鸣着倒退了两步。

    浓云中一个巨大的闪电,整个山谷都笼罩在它的蓝光之下。那箭在雨脚中颤动着,即便雨声很大,它颤动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箭梢的顶部,雕翎之下,是一个青铜头像:它紧咬牙关,两耳直立,硕大的眼睛怒视前方,眼球不在眼皮里,呈圆柱状,像两个把手一样外凸,比鼻尖还长出一节,样子极其神秘恐怖。

    我用手撩开轿帘,抬头从缝隙里向城上眺望。

    城上悬着一面黑旗,金色的龙鳞边,中间是三颗白色的星,三颗星之间的连线很粗,也是白色的,远远望去就像两段搭在一起的白骨。就在这时,一声炮响,城门大开,一支骠骑军风驰电掣地驶出。他们各个黑盔黑甲,手持黑铁锤,每人脸上都戴着和刚才箭梢上一样的头,只不过尺寸更大,眼球更加外凸。为首一将来到轿前,战马侧翼的铁锤在往下滴水,马上之人头的纵目也在往下滴水。

    远嫁(4)

    我记得书上说,古时有主管光明的神烛龙,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我也听宫里老人讲过,蜀人始祖蚕丛可能就是烛龙的后裔,也长着一双特别外凸而且向前伸出的眼睛,也就是书上所说的蚕丛纵目。烛龙谁也没见过,见过蚕丛的人如今早已作古,太久远了,好似传说,让人难以相信。但眼前那双近在咫尺的纵目是那么真切,宛如这两个神话般的人物突然来到了身边,此时就站在头的后面,我的脸上洒满了他们的呼吸。

    在成都时,在各种祭祀场合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头,说它们能存亡者气息和魂魄,还可以驱鬼邪,巫祝们带着它,进行祈祷时更能与天帝、鬼神以及祖先的亡灵沟通。尽管它们的面目夸张,有的甚至也很吓人,但五官都是死的。而眼前的却不同,它们每一样都在动,尤其是那双眼睛,一伸一缩,还闪着电光。我猛然一惊,连忙把手收回,轿帘完全合上。

    铁锤军闪出一条道路,在城门两侧拜伏于地。

    队伍跟着那将战马侧翼的铁锤进城。

    城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铁锤将军内府,灯火明灭可见。

    压轿官在宣读圣旨。可他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见,耳际里全是锤声。我虽然蒙着盖头,但仍能隐约看到两旁侍立的人全是身披铠甲,顶戴头盔,脸上都罩着那种诡秘的青铜头。

    〃拜!〃

    隐约里,我看见一个戴金头的人,铜像一般站在我们面前,我们就是在向他下拜。下拜时,我看见了与自己一同下拜之人的一双大手。

    〃再拜!〃

    我们这次是对着一排人在拜。一起一落之间,我看见那排人也如铜像般伫立,戴着高高的额饰,纵目高耸,双耳如戟。其他的人我没来得及看清,只看见身边之人的战靴出奇的长大厚重。

    〃对拜!〃

    我感到那人呼出的气从我的头顶上方来,吹得我眼前的盖头直动。

    〃扶入D房!〃

    很奇怪,没有侍女来扶我,是那人一把将我拦腰抱起。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提着大铁锤,向D房走去。我只能看见重铠下的一双大脚在铿锵有力地往前走,还有那大铁锤的锤头在眼前悠来荡去。他的步伐很大,路线曲折迂回,好久才到。

    房门关闭的声音。

    此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除了我的喘气声。他将我放在床上,然后走开。我听见他把铁锤放在地上,好像没放稳,摇晃的尾音在颤动,床在微微摇晃。脚步声折回来,向我走近了,我屏住了呼吸。

    盖头被刷地掀去了,他掀盖头的动作就像抡锤。他的手臂向后高举,盖头依旧在手中抓着。他的头仍旧戴在脸上,两只纵目与我近在咫尺。

    我惊恐地笑了。

    他的笑声从头后传来,像隔了一座山。

    房内点了九处红烛,每处又分九支,烛很粗,由一排跪立的青铜兽面人头顶的烛台举着。风吹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屏风后面的几案上有三堆竹简,还有几枚棋子散落在杯盏之间。

    他除去了他的红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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