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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在成长的道路上总会吹出许多泡泡——五彩缤纷、不堪一击、稍纵即逝。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玉泡泡?
玉泡泡不是“吹”的,是“琢”的。是由技艺精湛的琢玉人在古老的水凳上,用各式繁琐的工具和解玉砂对一块玉料从里、从外慢悠悠地雕琢、打磨而成。
玉泡泡,温润有泽、晶莹剔透。因为琢入了岁月和心情,所以它是有生命的。抚摸着它,好比抚摸到了自己的心跳。
不信?
那好,听我慢慢讲来……
终于、终于,这辆破车载着四千多公里的风尘缓缓、缓缓地慢下来。“扑哧”一声,它长长地吐出最后一口浊气,然后,浑身猛一激灵,火车戛然而止。
几乎顷刻间,冷冷清清的站台一下子布满黑压压的脑袋。
人头,数不清的人头如同蚂蚁、如同潮水,挤兑着、推搡着,像艺术大师的行为作品,让人对自身的存在深感悲哀。
然而,没人悲哀。为什么要悲哀呢?不远处的出口,有两个金光闪闪的镀金大字冲着每个人招手,那两个大字就是——“北京”。
于是,尘埃落定。每个人的心都塌实了,包括我。
叫我白青青吧。
“玉壶白凤肺,白玉青龙胎。”多年后,一位长者这样说。
其实我的名字没有那么复杂。我父亲姓“白”,母亲姓“庆”,连在一起并取谐音便是“白青青”。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名字,简单得相信当年父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脱口而出。
“精妙来自于偶得”,人生中的许多精彩常常来自于一个不经意的小决定。包括名字,包括我的北京之行。
直到此刻,我的耳边还一直回荡着母亲的疑问:“别人都能这样生活,为什么偏偏你不能?”
是的,我不能。因为自卑,因为自傲。
我害怕小城市复杂的人际关系;我永远搞不懂周围人们脸上的笑容;我甚至听不出一句不同口气下问候语的含义。我不明白,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搞得比排列组合、线性代数还要复杂。
还有一点,或许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害怕这样一眼便望得到终点的生活。一种按部就班、死水一样平静的日子会让我觉得悲哀。不用幻想,我便可以预见自己的工作、结婚、生子、抚育、教育、生病……就连吵架、死亡、火化都不会有太多新花样。四年前我离开这里时,这个城市便是这样,四年后我回来,它还是这个样子。相信,再过四年、再过四十年,它也不会有太多的变化,生活在里面的人们也不会有太多变化。唯有额头上的皱纹在一道道加深,唯有步履一步步蹒跚。这难道不是一种很悲哀的人生吗?就像往模子里注水,当你注入第一滴水时,便清楚地知道以后的形状——这多么可怕!
于是,我想到了改变。
循规蹈矩地在银行里点了四个月的钞票,看懂了同事们对领导以及下属们不同的笑脸时,在不幸撞见出纳与会计科长的“亲密接触”后,我悄悄地辞了职。然后告诉家人,我要离开。
“去哪里?”父母惊问。
“去北大,考研。”
“你疯了!北京我们一个人都不认得,你知道北大在哪里吗?你一定能考得上吗?”
“我不知道。但只要它存在,我就能找到。”我故作轻松道,“当然,我不一定考得上,但是,我也可能考得上。不管考上还是考不上,我毕竟曾经尝试过了,心里也就没有遗憾。”
“你听听,听听现在的年轻人!”父亲指着我,气咻咻地冲母亲说,“‘尝试’!说得多轻巧!那么后果呢?等到你灰头土脸地落榜了,等到你的同龄人都安家立业了,我不相信你真的一点儿‘遗憾’也没有!”
“是呀,你有这个想法自然是好,可是,这个风险太大了。女孩子,还是踏实、稳妥一些吧!”母亲劝解。
我暗暗埋怨父母的谨小慎微。但表面上却嬉笑着调侃:“老爸老妈,人喝口水都有可能被呛死,吃粒花生米都有可能被噎死。可,你会因为这样的风险不吃、不喝吗?考研自然有风险,但它也有回报。至少,它可以改变我的现状。”
“你的现状不好吗?”父母又不解了。
“不好。”
“哪儿不好?”
“太平静,太麻木。”
来北京时,爸爸没有送我,倒是妈妈红着眼睛把我送上了车。尽管在这件事上,她全然不解,埋怨并且忧心忡忡。
但我毕竟是女儿,她毕竟是母亲。至于父亲,他立场坚定地把我的“改变”认定为“盲目冒险”。盲目就盲目吧,至少,在我看来,盲目总比麻木强一些。
这天是农历的惊蛰。按照二十四节气的介绍说,这天春雷滚滚,惊动万物,蛰伏地下冬眠的动物开始出土活动。
但是,我一直没有听到雷声。倒是母亲的泪水,像春雨一样,把我浇了个润泽。
……
不知不觉中,我像一粒沙子被人群的泥石流卷入一条狭小的通道。通道中,人密密匝匝、挤挤挨挨。我拼命地屏住呼吸,用书挡住胸部,并奋力从口袋中摸出车票。只是,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双有力的大手钳子似的攫去我的车票,“嚓”地撕去一角,不偏不倚又重重塞回我手中。
我愣住,半秒钟回过神来,连声道:“谢谢、谢——”
只是我第二个“谢”字还没出口,后面的人如潮水般把我推了出来。
此时,西客站的大钟正好在敲着晚上十点的钟声。
好多人踮着脚尖挤在站台外。有的人手中还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接xxx,来自xxx”。
没有人来接我。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但我便这样奋不顾身地跑来了。我不疯狂,只是因为年轻。
北京好大好大,夜幕中,城市里闪烁的灯火比星星还要多。有人说,城市的夜就像一个可怕的巨兽。我有些害怕,有些好奇,有些憧憬……
车站上的人群很快便散了,周遭像有一个巨大的磁场,一下子把他们吸得无影无踪。而我,则是一个异类,被他人排斥。
路上一直有女人,像飞蛾一样从黑暗中飞出。她们手中总是拿着一张残破的小纸牌,脸上摆着讨好的笑容,低声问:“要不要住店?”
我不搭理她们,她们谄媚的笑给我一种不正常的感觉。
顺着西客站的指示,我来到公共汽车站。不幸的是,公共汽车站一个人也没有,清冷得近乎凄凉。倒是有几辆巨型的、近乎退役的公车在月光下冷冰冰地站着。
“有人吗?”我既是为了碰运气,也是为了壮胆,用力拍打着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
没有人理我。我的心跳有些加快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甚至连方向都分不清。
头一次,我开始为自己的“年轻”隐隐犯愁。
正当我左右为难时,一句温和的问候似乎从地下冒出:“小姑娘,要坐公共汽车吗?”
我一扭头,一位四十岁模样的中年妇女站在我背后,面容平静,神色安详。
我心头一热,眼泪几乎迸出:“是啊,是啊,怎么都没人呢?”
“当然没人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不过十点半呀,怎么啦?”
“这里的末班车大部分都是十点钟。你要去哪里?打出租车吧!”
“我要去北大,离这儿远吗?”
“哟,北大呀!”女人一下子把眼睛瞪大,“那可远了去了!在城北呢,打车怎么也得花你个一两百块!”
“一两百?!”我惊讶。
“是啊!再说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姑娘家……”女人说着,眼神复杂了。
“阿姨,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此时,我又沮丧又疲倦,眼前的女人几乎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别急,别急!”女人轻拍我肩,母亲一样安慰道,“你住的地方解决了吗?”
“没有。我,我是头一次……”我酸酸地说,毫不戒备地在这个陌生女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天真。
“难怪!头次进京,人生地不熟的。”女人很同情的样子,接着,又十分仗义地说,“不过,这好办,你住阿姨这里吧。看你是学生,一晚上只收你十五元,还是单间。明天一大早我告诉你如何坐公共汽车去北大。”
“住你那里?”
“是啊。喏,这是我们旅馆的照片。”女人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沓照片,一张张地展示给我看。
闹了半天,她也是个拉客的。可是,除了跟她,我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女人还挺热心,一看我点头,一把将我的行李扛在自己肩上,一只手还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生怕我溜了。
一路上,女人一直与我攀谈,好像多年未见的老友。
“小姑娘是北大的学生吗?”
“不,我是来这里考研的。”我老老实实坦白,同时也为了赢得她的怜爱。哪想,她像司空见惯似的,大大咧咧地说:“咳,现在的孩子不在家待着,干吗都四处窜着考研?”
虽然女人的话有点儿刺耳,但我还是好奇地问:“很多我这样的?”
“多了去了!前天我一连接了俩,和你一样的小姑娘。”
“哦,那她们现在……”
“喏,那就是我们旅馆的班车,我们一会儿坐车去。”女人左顾而言他,指着夜幕中泊在远处的一辆白色小面的。
“真笨,去了半天,就拉了这一个回来?!”当我们一跨上面的,面的司机便冲着女人破口大骂。
“不好拉,不好拉!现在的人,精!”女人讪讪地笑,低头坐在最后一排。
我心中一惊,环顾四周,还好,座位上还坐了一男一女,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座位上。
“靠!”司机重重地向窗外吐了一口浓痰,一踩油门,车子像炮弹一样冲进了黑夜。
“喂,你——”过了好一会儿,我感到有人在小心翼翼地碰我的胳膊,一扭头,是另外那个被“骗”上车的女孩。
女孩还算清秀,声音小得像蚊子:“就你一人?”
“是,你呢?”
“这是我哥。”女孩说着指指身边那位五大三粗的男子,男子冷淡地向我点点头。
“我们是来北京打工的。你也是吧?”女孩又问。
我不自觉地挺挺腰身,语气也变得有些矜持:“不,我是来考研究生的。”
“哦——”女孩淡淡地说。
我被女孩过于平淡的反应惹恼,故意转过头看街景。
北京是真的大,道路是真的宽。面的风驰电掣地开着,总也钻不出层层的石头森林。
“怎么这么久,我们不会被骗了吧?”又过了好久好久,女孩担心地自言自语。
“胡说!”女孩一直沉默的哥哥突然呵斥,接着,目露凶光,威胁道,“娘的,谁敢骗我,老子跟他玩命!”
“靠!”司机又鄙夷地吐口唾沫。
这时,我发现“靠”这个词应该是北京人惯用的俚语。
渐渐的,道路没有那么宽了,路边的高楼大厦也稀疏了。车子开始颠簸,月光倒是更加清冽了。
突然,一阵狗吠声平地炸起。我心中一惊,车子猛一个急刹车,到了。
果然,这是一个小旅店。一幢破旧公寓楼的地下室,写着“人面桃花”几个歪歪扭扭字的纸牌子靠路边竖着。
果然是“人面桃花”!店外沿街挂了长长一串红灯笼,干枯的树枝上乱七八糟地绑了许多小彩灯,闪闪烁烁,氛围粗俗暧昧。
跟着那女人,我们一行三人走进“人面桃花”。店里生意兴旺,烟雾缭绕,人头攒动。麻将声、吵架声、调情声、唱戏声杂拌在一起,让我心中一阵阵犯怵。
“来!来!登记,登记,登记!”来不及我多想,一个脸颊处有一道长长刀疤的黑壮男子拎着一个本子走过来。
“如何登记?”我问,不敢看他的脸。
“证件拿出来。”
“不是只需要登记一下号码即可?”
“那不行,我得对一下,万一你告诉我的是假号怎么办?”
我想了想,万分不情愿地把身份证交给“刀疤脸”。
“你们的,你们的,快拿出来,少骆嗦!”“刀疤脸”又不客气地推那女孩的哥哥。
“娘的,推什么推!”女孩的哥哥梗着脖子骂,但瞧了瞧四周的架势,最终也乖乖地把身份证交过去。刀疤脸看也没看,把三张身份证放入自己口袋。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但又不敢开腔。
“好,现在我安排房间。”“刀疤脸”不可一世地说。然后用笔指着我,“你,随我来!”
我拎起行李,心惊胆战地随他走过黑黢黢的走廊。行至尽头,“刀疤脸”站在一扇门前,抬脚一踹,门开了,一间简单、狭小的房间出现在我面前。
两张床,一个床头柜,是这个房间所有的摆设。其中一张床上坐了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洗脚,另一张床被她堆满行李。房间很脏,不知是女人的脚臭还是房间的臭气,秽不可当。
“你住这张床。今晚交一百元,明早再交一百元。”“刀疤脸”说。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来时那位阿姨说是十五元一晚上,还是单间!”
“嘎嘎嘎嘎……”刀疤脸捂着肚子,像只下了蛋的老母J笑得浑身乱颤。笑毕,他擦着眼泪道:“她怎么这么会说话?”
“是的,那位阿姨呢?那位阿姨呢?”我有些着急,扭头四处找人。
“什么阿姨,早他妈的滚蛋啦!”“刀疤脸”猛地一摆手,凶巴巴地说,“快交钱吧!”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又惊又愤。
“怎么样啦,怎么样啦?”“刀疤脸”涎着脸,盯住我,摆出一副无赖相。突然,他一拍脑袋,像猛然醒悟了似的,笑道:“哦,我知道十五元钱一晚上的房间了,瞧我这记性!” 说着,他提起我的行李,飞速又下了一层楼梯。
我无奈,拔腿便跟。
没想到“人面桃花”别有D天。下到地下室二层后,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温度明显升高许多,雾霭迷漫,污浊的空气中有一股明显的腥味与劣质香粉味,而声浪也大了许多。
我看到许多穿着奇特、浓妆艳抹的女子从我面前像鸵鸟一样傲慢地踱来踱去。我还看到一个身披一件粉红毛巾睡袍的女人,站在过道的大镜子前往脸上抹面膜。面膜厚厚的,女人的脸像石膏一样狰狞可怖。
渐渐的,我有些明白怎么回事了。tmd,我的腿开始发抖了。
“来,妹妹,住这间房如何?”终于,“刀疤脸”用钥匙捅开一扇门,拉亮灯。
这间屋更绝。连床都没有,像牢房一样的黑屋子里只在墙角处扔了一张床垫。垫子上胡乱堆了一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地上丢了一团又一团的卫生纸。
“刀疤脸”Y笑道:“这房好,单间。没人打扰。别说十五元了,我一分钱都可以不要。”
“不错,不错。”我抖着嗓子说,心中一再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决定了?”
“哦,让我想想,我们先上去,让我想想吧。”我故作镇定,平静地说。
“好,想吧,我等着。”刀疤脸色迷迷地望着我,恋恋不舍地关了门。
我冷静地上楼,坐在旅馆门口登记处的长凳上,尽力掩饰心中的恐惧。
这时,随我一起来的女孩子拎着一个水瓶走过来,看到我,眼睛一亮,问:“你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我——”我还没张口,“刀疤脸”便冲她嚷嚷:“关你P事?!”
女孩走到我身边,装作换水瓶的样子,低声道:“要不,你和我们住一起?”
女孩的声音虽低,“刀疤脸”还是听到了。他怒气冲冲地拿起一个水瓶,朝女孩怀里一推,骂道:“少管闲事,滚!”
女孩走后,我抬起脸,微笑着对刀疤脸说:“你担心什么,既然来了,我就不会少你的房钱。”
“嘿嘿,嘿嘿……”
“只是我刚才好像给你拿错证件了。我好像给你拿成了我们学校的借书证。”
“是吗?”“刀疤脸”半信半疑,从口袋中摸出我的身份证,正欲对着灯光看。
“是的,不信你看这里——”我颤抖着,轻轻地从他手中抽出我的身份证,然后,拎起行李包,拔腿便冲了出去。
幸好,旅馆紧挨马路。待“刀疤脸”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黑黢黢的马路上。
“喂——喂——喂——”一时间,“人面桃花”的人声、狗吠声闹成一片。
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后退,恐惧令我的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一样风驰电掣,我从来没有体味到原来“逃跑”竟然是要飞起一样的感觉。此时,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长了腿一样,带着我死命朝前冲……
突然,我听到一阵“汪汪汪”的狂吠声。黑暗中,一条毛茸茸的影子追了过来。
我心头一紧,一甩手,把手里拎着的大袋食品朝狗砸去。
然而,恶狗只是低下头闻了一闻,然后,朝前一蹿,差点儿蹿到我身上,我感到一股动物的热气呼哧呼哧地朝我冲来。
“完了!”我绝望地想。正待闭上眼睛,突然,黑暗的道路上亮起了一束白花花的灯光——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开了过来。
“停车!”我拼足了劲儿,大步跨向道路中央,毛发飞张……
“嘎吱”一声巨响,汽车在我面前半米处刹住了。
这是一辆末班车。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全然不知。
车上空无一人。不,具体说,是有两个人。一个售票员,一个司机。
北京人就是大气,怪不得是皇城根下长大的,什么事情也别想让他们的眉毛动一动。
在我神情凄惶、衣冠不整、哆哆嗦嗦地“爬”上了车之后,售票员连嘴皮子都没有动一下,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字:“票。”
“什,什么?”我惊魂未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买票!”售票员似乎埋怨我让她多说一个字,把票夹子摔得“砰砰”响。
“哦,票、票、票……”我反应过来,急忙掏出钱包。
一个小时后,这辆公共汽车停在了北京西客站的公共汽车站里。当我从车上下来,一抬头看到西客站那巨大的石英钟时,我竟然笑了。
一场闹剧,可怕的闹剧。
不过两个小时,我经历了生死交替。而此时,我也好像虚脱了一样,全身都瘫了。
拖着步子,我来到候车室。
虽然已经是凌晨,候车室里却灯火通明。打扑克的、泡面的、发呆的、拌嘴的、睡觉的……集天下所有姿态于一室,热闹非凡。
我踉踉跄跄歪靠在一把椅子上,拼命咽下即将迸出喉管的心脏。
“安全了,安全了。”我贪婪地看着四周肮脏、麻木的人群,觉得他们的脸前所未有的可亲可信。
候车室的角落里有一个ic电话。我看着看着,眼睛一热,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电话很脏,机身上贴满了医治花柳病的小广告。黑色的听筒上还粘有一摊类似鼻涕一样青黄色的可疑东西。
可我顾不得计较这些,飞快地把卡C入机身,然后劈劈啪啪一通狂摁……
终于,电话通了,“滴——滴——滴——”的声音拖得老长。
电话响着,但没有人接。这也难怪,毕竟已经一点多了。事实上,我也不想让他们接,我只是想听听“家”的声音。
正当我打算把电话挂掉的时候,突然,电话被接起了。“喂——”电话那头,爸爸迷迷糊糊的声音伴着电流声传了过来。
我咬着牙,一言不发,而眼睛里早已是热泪滚滚。
“喂,说话,说话啊!”爸爸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重了。
我依旧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流泪。终于,我听到 “咔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我软弱地蹲下去,掩面痛哭。
没人注意到我。在这个人如蝼蚁的火车站,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待我哭够了后,我在垃圾堆里拣了几张破旧的报纸,然后学着农民兄弟的样子,将它们整齐地铺在水泥地上,然后头枕着自己的行李,背对着人群躺下去。
“床”很硬很冷,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安全。在这一刻,我为自己的“沦丧”、“不堪”羞耻而难过。但我的脑子已经接受不了过多的情感,不一会儿,我便枕着我的梦想、我的希望沉沉睡去……
清晨,我是被一阵巨大的“嚓嚓”声惊醒的。
我揉揉眼睛,刚一扭头,一根尖利的硬物直刺我眼。
“哎哟!”我吓坏了,急忙捂住脸。过了一会儿,待我从指头缝里眯起眼睛看时,才发现原来是一把特大号的扫帚,在我脸前扫来扫去。
虽然又羞又恼,但我却敢怒不敢言。只好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把地上的报纸揉成一团,丢进附近垃圾筒,灰头土脸地快步离开。
身后,那个胳膊上套了一个红袖箍的胖女人正在骂骂咧咧:“这些盲流们!吃、喝、拉、撒、睡!把西站当自个儿家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耳根,但我咬咬牙,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早上八点多钟的北京,忙乱而令人紧张。汽车呼啸着来来往往,人们神情冷漠地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没有一个人会多看彼此一眼,这无疑是一个冰冷的城市。
已经三月了,春寒依然料峭。天灰蒙蒙的,城市的上空似乎挂了块灰旧的抹布,雾霭沉沉,一点儿也不讨人欢喜——不过听人说,这就是北京特色。
由于不熟悉路况,当我一路辗转到达北大时,已经近中午时分。
北方的春,一向喜欢姗姗来迟。此时,北大西门入口的垂柳才刚刚吐出嫩黄的芽儿,不过,这倒使得古色古香的门脸在悠悠荡荡的柳条中平添几分庄严与厚重。
不知道别的学生第一次见到北大时的心情,当我站在北大西门外,摸着那个八面威风的大石狮子,心中涌上的竟然是这么几句酸词: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接着,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湿了。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彷徨、恐惧、羞辱、惊吓、排斥之后,我最终还是毫发未损地站到了她面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然而,这的确就是真的。
我看到了北大的雕梁画栋;看到了放生池边的百年垂柳;看到了莲叶田田的荷花池;看到了小说中的“德才均备”斋;看到了象征王权的华表;看到了红楼前面的青白麒麟;看到了来来往往、肤色各异的人们,还有,人们脸上淡定、平和的表情。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因为拥有,所以恩慈;因为拥有,所以安详。
终于,我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惊涛骇浪地来北大了——我想拥有那种淡定自若的神情。
由于是中午,研究生院大门紧锁。我一路打听着,朝著名的“北大三角地”走去。
据说,在清朝时,北大曾是皇家园林。的确,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凳都可能有数百年的渊源,你一不小心,便可能触到风流人物们的印迹。我屏息凝神,穿过“蔡元培”、经过“斯诺”的墓碑、绕过未名湖与博雅塔,远远瞻仰着“北京大学之星”,踱过气势恢弘的北大百年讲堂,最终在一个三角区域的“报刊亭”停住。
“报刊亭”已经年岁久远,支架上锈迹斑斑。说它是报刊亭或许不准确,因为它没有玻璃,也没有贴上报纸什么的,倒是大幅广告、打印文件、信手涂鸦把它裱了个 “密不透风”、“五花八门”、“一塌糊涂”。
我绕着“报刊亭”的三个角左转右转,实在不知道哪个角通向北大三角地。
“同学,请问北大三角地怎么走?”我问一位端着饭盒正在盯广告看的男生。
“就这儿呀!”男生奇怪地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
“就这儿?!”我呆住,心中的期盼一下子从天空重重跌到地上。
我实在无法把眼前的“报刊亭”与心目中的“北大三角地”相等同。在我心中,北大三角地,应该是各路文化汇集的地方,是各派言论自由抒发的天地,是各路传媒关注的焦点,也应该是北大自由思想的一种象征,是新文化运动觉醒地,是……在这里,应该有蔡元培、冯友兰、鲁迅、钱玄同、陈公博、邵飘萍等大师们的影子,也应该蕴藏着中国文化的精髓与生命……
而此时,我面前的宣传栏上贴满了租房、转让、求购、家教、征友、社团活动、为宠物找新家、招聘等五花八门的信息,还有一个“高薪招枪手”,上面赫然写着:找人代考四级,酬谢一千元!
此时正是放学时间,三角地处挤满了人。有的学生伸着脖子仔细地看,有的拿着刚刚印出来的宣传资料往上贴,还有的,干脆直接用笔在空白处写。而让我意料不到的是,这里的交易竟然十分高效率,许多刚刚贴上的信息被人“唰”地撕下,一些刚刚写完字的人笔还没有收起来,立刻便被众多学生团团包围。
或者,说它是一个“北大信息交流中心”可能更加合适一些。
渐渐的,放学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衣饰时髦光鲜的漂亮女生背着书包从我身边昂然经过,还有一些情侣模样的学生,喁喁私语,心有灵犀般的会心轻笑。我别过脸,强迫自己的眼光不去碰这些漂亮的人儿,而手却一直偷偷整理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襟和凌乱的头发。不用想,我也深知,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我和手中肮脏的行李箱在这里是多么刺眼。最后,我干脆垂着头从人群中退出,躲在一株榆树后,心情自卑至冰点。
我不可能不自卑。面对这些风华正茂、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们,面对他们自信、骄傲、美丽、朝气的面孔,面对他们不可估量的前途与幸福,相信再自我感觉良好的人都会感到底气不足。
在榆树后的流动商贩那儿,我花两枚硬币买了个面包,然后坐在行李箱上,边啃面包边心情沉重。
“我能在北大附近顺利地安置下来吗?”“我不知道。”
“我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年吗?”“我不知道。”
“我带的钱够用吗?”“我不知道。”
“我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能考上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吗?”“我不知道。”
“若头一年考不上,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
当我向自己提出几个最现实的问题时,我无奈地发现,自己的答案全部都是“不知道”。想来可笑,前天我还正因为“知道”的太多而嫌生活枯燥,但此刻,我却因为“不知道”的太多而满心凄惶了。
人生就是这么一个怪圈,不是吗?
终于,人群渐渐散了。
我拍拍身上的面包屑,理理衣襟和头发,再次拖着行李箱凑上前,打算先在上面寻找一些出租房屋或床位的信息。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不过的了,我可不想再睡到西客站去。然而,令我失望的是,我看到的大部分都是“求租”信息,密密麻麻,一条接一条。有的还工工整整地打印出来,数十条联系方式被竖打在文件下方,撕成一条一条,看来,还真是“以人为本”了。
我颇受打击,但不得不满腔期望地看下去,终于在另一块宣传栏上找到一些房屋出租信息。可就这寥寥可数的几条信息要么价格奇高,要么寻找男性,要么干脆被人撕去联系方式。正当我垂头丧气之时,身边一位个头矮小的女孩拿着一只红色荧光笔在空白处写了几行字。
我灵机一动,也掏出笔,在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写上:
“女生求租北大附近单间或床位。
要求:安静便利,基本家具。
联系方式:198—578900”
写好之后,我眯着眼细细端详一番,想了想,又在“要求”一栏添上“价格适宜”。
一束目光,从我刚来三角地时便落在我身上,我进它进,我退它亦退。我感觉得到,相信这是任何一个女子的直觉,但我没心思理它,现在不是时候。
围着三角地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后,我打算先到学校里找个招待所暂时安顿下来。当我拖着行李箱“咯吱咯吱”地走过大讲堂,走过图书馆,走到未名湖时,那束目光依然没有离开。
我深呼吸,停住脚步,转过身去。
一位男子,这是自然的。不自然的是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消瘦的身材显得玉树临风。
“你干什么?”我问。这时,我发现他有一双漆黑得近乎幽深的眸子。不是明亮,而是让人捉摸不透。
“你干什么?”没想到,男子竟然“鹦鹉学舌”。
我略有些尴尬,正色道:“那么是我多事了,对不起。”
这下轮到男子不好意思了:“我,我,其实是想求你帮个忙的——”
“哦!”我好笑地摊开双手,“瞧我,初来乍到,能帮你什么?”
“刚才在三角地那儿,你写的那个‘求租’启事是为你自个儿找的吗?”
“那自然。”
“我这边倒是有一个床位,就在西门外的蔚秀园。一个月三百元,还算是满足你的条件,不知你——”
“哎呀!”我激动得有如水火交融般热烈,竟然握起拳头冲男子挥去,并一迭声地嚷嚷:,“你怎么不早说呀!我当然需要啦,这哪里是帮你忙,分明就是对我雪中送炭嘛。我……”
男子不着痕迹地躲闪了一下,风度十足地笑,“唉,我们互相帮忙,彼此彼此!只不过,我本来还打算再跟你一段呢!”
“为什么?”
“我可不想把床位随便租人,这是对我们双方负责。”男子十分认真地说。
什么意思?有点儿听不懂。但头脑简单的我从来脑子里就塞不进太多的弯弯绕绕,只是十分感激地伸出手去,“我叫白青青,太谢谢你了。”
“我叫方卓,请多关照。”方卓说着,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
他的手真冰,冰得吓了我一跳。
跟着方卓,我们一起来到正对西门口的北京大学蔚秀园。据方卓介绍,北大一共有九个园:蔚秀园、畅春园、中关园、承泽园、朗润园、镜春园、燕东园、燕南园以及北大校园。在清朝,这些“园”都是皇家园林,分属于不同的皇子、亲王们,如今,这些园林全部属于北京大学,被学生、教授们享用,也算是国家对北大人的“厚爱”吧。
果然不愧为昔日皇家园林。一进入蔚秀园,我便感觉天地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就连空气也好像更清新了。和北京大学一样,蔚秀园门脸很小,如果不注意,这个里面九曲回廊、幽深娴静的园林很可能会被轻易地错过。人们常说“内置金玉、外露淡泊”、“淡泊以明志,平静以致远”——看来,这便是中国园林的最高造诣,也是中国人性的极致吧。
由于担心行李箱轱辘的声音会把这个园子的静谧破坏,我用力提起箱子,一步三喘地紧跟方卓。
“要不要我帮忙?”看到我吃力的样子,方卓停住脚步。
“谢谢,不用啦,我自己能行。”我故作客气,心中着实希望他能搭把手。
可是,方卓却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继续大踏步向前。
我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急忙拎起箱子追上去。这时,我的心中有一种解脱,又有一丝怅然。
蔚秀园的公寓楼全是清一色的五层老式红砖楼,与北大古色古香的感觉相映成趣。许多楼身被层层叠叠的爬墙虎覆盖,楼前还被一些上百年的老银杏树、老榆树等守护着,有一种历史的积淀感。
“这儿真不错,是个学习的好地方。”我环顾四周,感叹道,“北大学生真幸运。”
“唏,学生?!”方卓很不屑地瞥我一眼,“这里全部是教工楼,北大校长陈佳洱就住在前面的畅春园。”
“哦!”我且惊且叹,“可这里的房租却很便宜啊,三百元,我们那边也不过这个价。”
方卓奇怪地打量着我,好像我是来自另一个星球一样。但他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终于,穿过几幢公寓楼,翻过一个小小的荆棘坡,我们来到一个荷花塘边。
与北大的“莲叶何田田”相反,这个荷花塘却一滴水也没有,淤泥干裂得像老人的脸。许多枯烂、腐朽的荷叶东倒西歪地耷拉在泥塘里,一片残败与凋零。
“喏,就是那儿。”方卓说着,指向荷塘尽头。
“哪儿呀,我怎么看不见?”我东张西望。那里,除了一堆垃圾场样的东西,好像什么都没有。
“就是那儿呀,你眼睛近视还是怎么的?”方卓略有些不耐烦,手指依然固执地指向“垃圾场”。
哦,这回我看清了。原来那不是个垃圾场,像是几个低矮的简易工棚,“棚体”以碎砖垒成,顶部被几块破旧的油毛毡覆盖,歪歪斜斜,似乎摇摇欲坠。
“哦,哦,这——”我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不错吧!”方卓却浑然不觉,好像还很得意地加快了步子。
这的确是一片工棚,可又不太准确,因为它好歹还算是有一些小院落,尽管院墙说白了便是一圈烂木头,脚下则是岸边的泥巴地,坑坑洼洼。
“院落”正对荷塘,看来荷塘便是它的垃圾场、化粪池。我惊讶地看到一堆泛黄、腐烂的女性用品赫然丢在“荷塘月色”之中。
“你很幸运,能在蔚秀园找到住处。这对于许多考研学生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方卓说着,从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扭开一扇木门的铁锁。
二居室,再标准不过的二居室,因为它只有两个房间,一左一右。连接两个房间的是一个狭窄、Y暗的过道。过道里丢了一个煤气灶和一堆破旧的厨具。
“这是厨房。”方卓指着过道说,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他苦笑着补充,“当然,烧壶开水、煮包面条应该是没问题。至于满汉全席,相信即便有地方,你也没工夫折腾。”
这点倒是实话。我根本没奢望过什么三气啦、什么空调啦、什么家具啦,说白了,我只要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哪个房间是我的?”站在过道尽头,我望着两间如鸽笼样狭仄的房间,心中实在为正在房顶上“哗哗”作响的油毛毡惴惴不安。
“左面这间。”方卓说着,又摸出一把钥匙。
“那右边这间肯定是卫生间了。”我十分自然地把脑袋伸向西边房间的窗户,但什么也看不见,窗户被一层报纸挡着。
“哈哈,你到底是考研的穷学生呢还是来罗马度假的公主?”方卓讥笑着又把钥匙收了回去,“三百元钱想在蔚秀园找又有卫生间又有厨房的房间?!你是不是还想要个桑拿房啊?”
“你——”我脸涨得通红。说实话,即便是三百元钱对我来说也已经不是小数,我亦不是挑三拣四的娇小姐,但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如果要上厕所怎么办?”我十分不好意思地问面前这个高傲的男人。
“上学校解决呗。”方卓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钥匙,“小姐,你到底还要不要看?”
“要,要,要……”我一迭声道,但心中嘀咕:夜里怎么办,夜里也去学校吗?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门开了。
是一间十多平米见方的小屋子。两张床、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