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哼,忠言逆耳,你自个儿掂量吧!”张红看都不多看我一眼,摁亮自己的台灯,把头埋到书山中。她的背影,冷峻得像岩石。
我愤怒地盯着,真不明白一个女孩子哪来这么多尖刻,像曾经沧海了一般。
张红是一个奇怪的女孩。这点,在我们初相识时,我便有所感受。但当时的感觉只是她过于执著,过于拼命,近乎自虐。
如今和她住在一起,朝夕相处,我发觉她不仅过于拼命,而且过于敏感,对许多事情都持怀疑态度。她很少赞同别人,冷言冷语是她的语言特色。人们都说“刀子嘴,豆腐心”,可我看不到她的心,除了工作、学习,我对她个人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我深信,她一定有过不同寻常的过去。“尖刻”与“怀疑”应当是被现实所*,而不是天性。
她动不动就失眠,一旦失眠,便跟我嘟囔考研的事。她越来越爱问我,如果考不上怎么办之类的问题。
我总是无所谓地回答她,怎么拌?凉拌呗!我希望能用漫不经心的回答来减弱考研在她心中的分量。我总觉得,她把考研看得太重、太重了,几乎中了蛊。
但她从来没有受过我的感染,总是一再说,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不然,她就完了。
“为什么完了?”有时,我不解地问。
她总是不理,沉默不语,满腔心事的样子。
有一夜,她从梦魇中惊醒,嘴里一直在叫着一个名字,是用家乡话叫的,我听不懂。当我扑上去按住她时,她泪流满面,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她哆哆嗦嗦地嚷,满脸恐惧。
在我眼中,她像是一颗没长熟便掉到地上的毛栗子,浑身长满吓人的刺。当你用大铁锤用力砸开坚硬的壳,你会发现,里面的心,脆弱无比,苦涩无比。
我和张红冷战了两天,很快便和好如初。毕竟都是女孩,毕竟都同病相怜。
冷战后,我对张红解释,自己根本不会和那个男人联系,充其量发封e…mail了事。自己只是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张红则告诉我,她其实也是害怕我走上蓝湄的道路才这样尖刻的。提起蓝湄,我们都怔了一下。那个曾经和我们像姐妹一样相处过的女孩,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周末,我和张红结伴去看望蓝湄。虽然张红一直做出很勉强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对蓝湄的惦念比我还多。
唉,都是重情重义的人啊!
蓝湄住在三里屯。张红从来没有来过,我也仅仅是跟方卓——哦,算了,不提这个名字也罢!
白天的三里屯一点儿也没有夜里的风采,像卸了妆的小姐,像脱光衣服的R体——惨不忍睹。
蓝湄站在三里屯街口等我们。
春意已经很浓了,她穿一件白色无袖高领毛衣,下身是条浅黄竖条及膝a字裙,双腿极为熨帖地套双短靴,华丽的披肩发梳成独辫,十分内敛地搭在胸前。
远远望去,她就像四月里的报春花,可有谁想像得到这位含蓄女子背后的故事?
一看到我们,蓝湄惊喜地小步跑来,“真不敢相信你们会来看我!”
“为什么不?”
“唉!”她摇头笑。其实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
这时,我突然发现,她曾经明净的额头上长了些皱纹,细细的,浅浅的,像吹皱的春水。
蓝湄住在靠近使馆区的一条幽深胡同里。老式公寓楼,上了年纪的红砖,楼前有密密匝匝的柿子树,遮天蔽日。
有点儿蔚秀园的味道。想到此,我心又疼了。
“我们住顶层,比较安静,否则会被这楼里的鬼佬通宵吵死。”她说着,掏出串钥匙。
“我们?”
“一个台湾人,暂时的。”
这是一套老式两居室,收拾得颇为雅致。白色枫木地板,白色ikea帆布沙发,白色四方茶几,银白色的电器。唯有落地窗帘,浓烈的粉红,撒满大朵、大朵的玫瑰,十分炫目。
我信步走过去,拎起窗帘,竟然是重重的天鹅绒。
“不是你的风格哦!”我笑了。
“是他的。本来是紫色的,但他说我把房间布置成灵堂了,所以非得换下来。”蓝湄一边给我们倒饮料,一边说。
“嗬嗬,倒还挺讲究的。”
“什么讲究,是恶俗!”
“有点儿。”说完,我们都笑了。
好久没见面了,如今突然坐在一起,而且是个这样的地方,一时间,我们的对话竟然有点儿沉闷。大部分时候,都是蓝湄问我们,我们不太敢随便开口。
茶几下有一个心形的小篮子,细细的竹条编织而成,十分精致。我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把弄,信手打开,竟然是满满一篮子香烟。
“咦,你抽烟了?”张红奇怪地问。
蓝湄无所谓地耸耸肩,随手拎出一支,叼在口中,点燃。然后,徐徐地吐出个烟圈,霎时间,一个风尘女子的味道淋漓尽致。
“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呢?”她享受地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问。
“不太敢问。”我实话实说。
“有什么不敢的?”蓝湄笑了,笑容十分疲倦,“看都敢来看了,还不敢问?我们之间没什么秘密。”
“那你,还,还做吗?”张红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做,不过有点儿不一样。以前是‘职业女性’,现在是‘家庭主妇’了。”
“什么?”我们都有点儿听不懂。
“嗬嗬……”蓝湄笑了,拎着打火机反复打火。火光中,她额头上的皱纹更明显了。
“就是说,以前是服侍一群,现在是固定服侍一个。换个字,就是‘包’。”
“为什么要这样?”
“唉,生意不好做。现在公安查得厉害,好几次都差点儿进去。再说现在五花八门的病也越来越多,所以,索性保个平安吧。”
“那,你还打算出国吗?”
“当然了。”说到出国,蓝湄的脸刹那间亮了,略有些得意,“我也正是因为出国才和这家伙混的,要不然,谁肯?!我们签了一个合同,他包我一年,一年后,一次性付清我二十万,我们两不相欠。”
“你这么相信他的合同?”
“应该还行。做生意的人,不讲良心,讲合同。”
“他人怎么样?对你还好吗?”
“禽兽!”蓝湄皱着眉头,好像硬吞下一口浓痰,想想,又笑了,“属于比较低等的禽兽。”
“那他现在呢?”
“回台湾了,要到今天夜里才回来。”
中午时分,我们一起去市场买了些菜。虽然台湾佬留给她足够的家用,但她花钱十分节省,一毛两毛的也和别人争论不休,似乎想从牙缝里再省些出来。真是个不容易的女子。
路过超市时,蓝湄还坚持买了些红酒,她说难得团圆一次,一定要庆贺一番。回到房间,张红掌勺,我俩打下手。或许厨房是个容易放松的地方,也或许女人天性便属于厨房,我们三个嘻嘻哈哈,像不经事的孩子。
张红的手艺很不错,做了几个拿手的家乡菜。有辣子田螺、酸笋J丁、腰果牛R、木耳J毛菜,还有芦荟粥。为了好看,蓝湄还把屋里的玫瑰花瓣扯下来,垫在盘子上,益发显得菜肴青碧鲜润,画儿一样。
最后,当我们三个围在白色的餐桌边欣赏时,真有点儿不忍下箸。
“来,我们先干一杯吧!”蓝湄搂着我们的肩,举起酒杯,“真高兴你们来看我。”她说着,眼中有盈盈泪花。
我和张红赶紧举起杯子。说实话,对于她,我们都有点儿难过。以前,不管怎样,毕竟我们三个可以朝夕相处,可如今,她一个人被“关”在这里,真成了一只“囚鸟”……
正准备碰杯时,门突然开了。
一个老鼠样的男人从门边冒出。一时间,我们都愣住了。
男人很黑很小,典型的热带风貌,牙齿暴得可怕,不知嚼了槟榔还是吃了女人的口红,牙床“血迹”斑斑。
“哇、哇、哇——”还是男人先反应过来,狒狒似的冲我们张开双臂,尖叫,“dinner party!”
“你不是夜里才回来的吗?”蓝湄皱着眉头问。
“darling,我想你了,早些回来不更好吗?”男人口气Y荡,紧紧抱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蓝湄,得意洋洋,“你不懂什么叫‘欲擒故纵’吗?我就是喜欢突然袭击。”
蓝湄厌恶地甩开他,躲到角落,冷冷地问:“你袭击到什么了?”
“没什么,两位如花似玉的美人!”
“啊?!”一听此言,我差点儿吐了出来,扭脸看张红,她脸色也十分难看。
蓝湄躲着他,径直走到我们面前,拉起我们的手说:“走,我们走!”
“什么?”男人惊讶地托托镜片,“还没吃饭,怎么就走?”
“不用吃,早就饱了。”她讥讽道,引我们走出房间。
蓝湄一直低着头陪我们走着。阳光很好,但我们都很闷,好像吃了只苍蝇。
“蓝湄,这样的人,你不会……恶心?”我艰难地问。
她麻木地摇摇头,“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早已经刀枪不入了。”
“干吗要那么委屈自己?和我们一起住吧!”一直沉默的张红突然说。
蓝湄微笑着摇摇头,“我都快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不想半途而废。你们不也一样?”
是的,我们都一样,都是为了梦想,肝脑涂地。我们再无话可说,只有低头继续前行。
三里屯尽头处有一个卡通照相游戏机,中午时分,生意冷冷清清。
“要不,来张合影吧!”蓝湄指着游戏机,提议。
我们相视而笑。的确,我们是应该来上一张。
跟孩子似的,我们吵吵嚷嚷地躲在黑色机箱里,冲着闪烁的镜头做出各种鬼脸。在这一刻,我们忘却一切,这真是一个美丽的瞬间。
两分钟后,我们每人手中都握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三个女孩头,挤挤挨挨、调皮开心得令人嫉妒。好像……好像尽享了天底下一切春光灿烂一般。
日子一天天向前过,时光从我们指头缝里无声无息地流逝,几乎是眨眼工夫,天热了。
夏天,地下室的日子十分难过。房间密不透风,空气又不流通,可我们却不得不时时开着四十瓦的电灯泡照明。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就像在电炉上旋转的挂炉烤鸭,油渍渍、汗嗒嗒。
我们再也没去看过蓝湄。她是一个高傲的女孩,不喜欢把疮疤示人,我们也一样。
那个“白发魔男”十分遵守诺言,再也没来找过我。当然,我亦不会联系他。我曾经给他发过几篇小文章,每次都能得到他很精辟的回复。他的话不多,但字字珠玑,总是短短数行能让我咀嚼一整天。显然,是个非常有思想的家伙。
但由于没有电脑,我给他发邮件非常麻烦,尽管心中喜欢与他的对话,但邮件却是越发越少。他曾经在邮件中问过我,为什么?我随口告诉他,没有电脑。哪想到,他第二天就安排快递公司送来一款sony笔记本电脑。我吓了一大跳,无功不受禄,我死活不接受,硬*着快递公司把电脑还了过去。
打那之后,他再也没有送过我东西。
日子过得平淡至极。张红忙着复习功课,我忙着写东西。她不理解我为什么浪费时间,我则不理解她为什么考研书都能倒背如流了,还在孜孜不倦、提心吊胆地啃?有时,我打趣她说,她都可以去开考研辅导班了。她则反击我,没有志气,每天都做白日梦。
我是活在梦境中吗?
我爱思考,爱写文章。我开始偷偷地给杂志、报纸投稿,但正如那位男人所言,我写的东西过于唯美、梦幻,不见得会被世人接受。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回音。
但我无法改变自己的风格,这是天性使然。
有份工作,能平心静气地写些字,我已是十分满足了,不知道还应该再向生活索取些什么。我不是一个有过多欲望的人,若说欲望,应该只有两句话,那便是:“俯仰自得,问心无愧。”
一直天真地以为,目前的我,心态祥和、生活平静,几乎接近佛学中所言的那种大境。然而,终有一天,我才突然明白,原来一切表面的平静只不过是那惊涛骇浪的前奏。
方卓说得对,有的时候,人的命运的确在被某种力量C纵着。
那是一个喧嚣的正午。是的,喧嚣,人心浮躁。
西餐厅的人很多,我们几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服务生被支使得脚不沾地。就在最忙乱的时刻,靠窗的一对男女毫不客气地拍起了桌子,叫道:“服务员呢,干吗吃的?我们已经等了快一刻钟了!”
对于这样的顾客,我们司空见惯。越是嚷嚷,我们越是不屑。但我还是赶紧放下手中的托盘,拎着menu走上前去。
男人背对着我,看不清模样。但女人却是个人物,光鲜照人,衣饰恰到好处的华美,只是瘦骨嶙峋,不显娇弱,倒显得精明凌厉。
女人接过menu,一边慢条斯理地翻着,一边训斥:“你们经理是怎么教的?把顾客晾到一边,这就是你们餐厅的风格?”
我摆出恭恭敬敬地笑,心中骂:“猪猡!”,但嘴上却说:“让您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话音刚落,男人突然抬起头来——
我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方卓!
呵呵,造化弄人!
待恢复知觉后,我才发觉自己正捏着铅笔往酒水单上机械地记。手抖得厉害,好几次差点儿把铅笔抖掉。
方卓脸也白得厉害。虽然他很快便掉转过头,但看得出,他的额头渗出涔涔细汗。
“darling,行了吗?”女人点完后,撒娇地问了一句。
方卓没反应,一动不动。
“darling——”女人撅嘴,摇着他胳膊,“你怎么啦?”
“唔,唔,行了,行了……”
我冷着脸,不愿多看身边男人一眼。视线每接触到他的身影,心便被狠狠地剜一下。
造孽啊!
真不知是如何走回吧台的。我只觉得周围一切全部尽失,世界只余我们仨。
看到我浑身颤抖的样子,张红十分惊讶,“白青青,你怎么了,怎么了?”我一直摇头,大口大口地喘气,虚脱了一般。
张红十分敏感地抬头一望,立刻,看出了端倪。
“哼哼,不要脸、真不要脸!”她冷笑,端杯白开水走了出去。
“张红,不要——”我努力地拉她,但身子太软,拉她不住。她像奔赴战场一般,冷峻地挺着腰板,走到那对狗男女桌边,拎起那杯滚烫的水,“啪”地一下,重重地蹾到女人面前——
“哎哟!”女人尖叫,跳蚤似的蹦跳起来。
“你干吗,干吗?!”女人一把揪住张红,怒发冲冠,样子十分精彩。
“不干吗,送水来的。”张红不屑地说,死死盯住方卓。
方卓不敢与她对视,目光游移地四处张望。
“有你这样送水的吗?你们经理在哪儿?喊经理出来!”女人拍着桌子高声嚷嚷,一时间,餐厅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算了,算了。”方卓息事宁人,红头涨脸地拉起女人就要溜。
“怎么可以算了,这是什么地方?吓!”女人蒙在鼓中,一把甩掉方卓胳膊,气势汹汹,“我要见经理,经理快出来!”
事情有点儿不好收场了。我们的领班点头哈腰地走过去,我也跟着走上前去,站到张红身边。
“她——”女人指着张红,猛地看到我,手指又一转,“还有她,干什么吃的?”
“对不起,对不起,她们是学生,不太懂规矩,您体谅一下。”领班J啄米似的点着头,转身一拉脸,冲我们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张红谁也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方卓,看着这个小白脸如何收场。
“她们——”
“她们没什么。”方卓一把拉住女人,淡淡地说,“她们送了杯水,我不小心,撞了一下桌子,把水溅到她身上了。”
“什么?!”女人张口结舌,“你,你说什么?”
“就是这样!”方卓耸耸肩,“是我的错,与她们无关。”说完,他把尚没完全反应过来的女人又推又拽地出了餐厅。
整整一个下午,我像骆驼一样,悄无声息地反刍着伤痛。心,有种真正意义的生理性的疼痛。
张红一直在我耳边说:“青青,想开点儿,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呵呵,张红,疯狗咬后一定要注S疫苗,那么,谁来给我注S?”
我想起方卓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爱你,从第一眼见到你时便爱上了你,你是我亘古不移的爱情……
我想起一年前我像只猫一样蜷在未名湖畔冰冷的长凳上,他轻轻地靠过来,满脸怜爱……
我想起我肠胃炎发作时,他端起小米粥,小心翼翼地帮我搅拌……
我想起一起并肩走在校园里时,他突然悄悄往我手中塞的那块巧克力……
我想起隆冬的小屋,漫天的雪花,那朵压在信笺上风干的玫瑰……
我想起光华学院,发榜纸上,那道横亘在我俩名字中间沉默的红线……
我想起……
我想起……
我竭力忍住,但往事像是魔鬼,一步一步,重重地从大脑底部、心房深处走了出来……
原来,曾经以为的解脱,只是暂时的隐蔽,真正的释然,应该是忘记。
傍晚下班时,张红要我和她一起回去。我没有答应,我说那还不至于。
张红警告我,她觉得方卓一定会再找过来。
我说,再找过来又如何?我已经心若死灰。
“心若死灰?真正的心若死灰是漠然。可看你整整一下午的魂不守舍,我只担心你们死灰复燃。”
“怎么会?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
“小人。”
“不,可怕的人!”
“嗬嗬,嗬嗬……”我一连串地笑,心生寒意。
夜色中,当我看到方卓的身影像个雕塑般立在路灯下,一点儿也不觉得诧异。
“青青,青青……”方卓看我出来,一脸欣喜地迎上前。
我故作生疏地辨认:“你是——”
“青青,是我啊!”
“哦!”我做出恍然大悟状,微笑道,“瞧我这记性,原来是方先生啊!”
“嗬嗬,演得有点儿过火了吧,都成‘方先生’了。”方卓冷笑。
我不理他,大踏步前行。北京的夏夜,暧昧而锦靡,空气中漂浮着R欲的温香。马路上,有奇形怪状的男女从我们身边经过,脸上是清一色的警觉与欲望。
方卓耷拉着脑袋,陪我走过双榆树的麦当劳、利客隆、公共汽车站以及黝黑的居民区,一言不发,似乎打算一直走下去。
站在当代商场的喷泉边,我停住了。
“别跟我,你回去吧。”我尽量语气温和地对他说。
他抬起头,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咬紧下嘴唇,仰望“当——代——商——场”四个硕大的红字。此时,即使心疼,我也不会让他看出来。
“青青,你不该这样对我。”
我不吭气。说实话,我觉得这样对他已经算是仁慈的了。
“告诉我,你这几个月怎么过来的?”
“有这个必要吗?”
“有。发完榜,我一直在找你。今天,要不是在这里碰到你,我肯定还会找下去。”
呵呵,男人,你的名字叫骗子!
“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肯定考不上。我也知道,如果没有我,你肯定能考上。”方卓动容地说,把手搭在我的肩头。
我轻轻一躲,躲开他的拥抱。
“为什么躲着我?”他埋怨,“我是瘟疫吗?”
“差不多。”我冷冷地说。
“唉!”他长叹一声,颓然蹲下,倦极了似的捂住大脑袋。
“你这又是何必呢?”我摇摇头,犹豫一下,抬脚便要走。没想到,他竟然一把抱住我的腿,跪在地上,仰脸凄凄道,“青青,你打我吧,骂我吧,但别赶我走,我不想走……”
路边有人在偷偷地笑,他们一定在笑我这个冷酷无情的女子。
我又羞又急,用力一跺脚,飞快跑开,但没跑多远,便被他擒住了。喷泉四溅的广场中,他紧紧地抱住我,几乎要把我勒死。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诅咒还没有开始,我的嘴巴便被他的嘴强有力地堵上了。紧接着,他像蛇一样的舌头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我紧咬牙关,挣扎着对他又踢又跺又掐又拽,我感到,自己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肩膀,软软的,暖暖的,粘粘的……
我吓坏了,哆哆嗦嗦地伸手一瞧,五指已经血淋淋的一片。
他终于放开我,抹了一把身上的血,痛苦地问:“为什么?”
我疲惫地摇摇头,大脑一片空白。我觉得自己都快要死了。
“你喜欢是不是,如果你喜欢看我流血,那好哇——”说着,他抬起胳膊,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猛地狂啃……
“方卓!”此时我再坚硬的心也受不了了,拼命夺下他的胳膊,那粗壮的胳膊上已经深深陷下一排牙印,缓缓的,浓稠的鲜血冒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一连串地哭喊,拼命捶着他的胸脯。
直到此刻,我无奈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无可救药地爱着这个浑蛋!
坐在喷泉池边,方卓慢慢地向我讲着。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怕惊吓到我。
离开蔚秀园后,他暂时住在旅馆中,因为不敢面对我的病体。马上就要考研了,他害怕功亏一篑。考完研后,他曾经多次鼓足勇气想去找我,但一直没有去。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有害怕、恐惧、自责,他觉得我肯定还在恨着他,于是,便自作聪明地认为等揭榜后,我的恨可能会因为录取的喜悦而减弱一些。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竟然没有考上!
他曾经发疯地找我,但我已经无影无踪,甚至连张红和蓝湄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好像从来没有过那些故事,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于是,就在你最沮丧、最无助的时候,你的darling来到你身边,抚慰你受伤的灵魂,你就不可抗拒地投入她的怀抱?”我嘲讽着,想到那个女人,心酸得像吞了根酸黄瓜。
“不是的,是我找她的。”他竟然十分坦然。
“为什么?”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把你一个人丢在王府井吗?”
“记得。”我涩涩地说。那场突如其来的雨,那辆红色跑车,一切都像是某种征兆。
“那天晚上,我和她达成了个协议。如果考上了,我就可以去找她;如果考不上,她会在财力上资助我继续考下去。”
“什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呢,我们又算什么?为什么你——”
“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最真最真的爱情。”他缓缓地托起我的脸,满脸柔情。
“她呢?她又算什么?”
“她?!”方卓冷笑,目光一下子生硬了,“她的父母曾经像打狗一样驱逐过我,如今又像巴儿狗一样来舔我,你说她应该算什么?”
想起下午女人一口一个的darling,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你女朋友?”
“是的。”
我一愣,又接着说:“我算你的情人?”
哪想到这厮大言不惭,照单全收:“是的!”话音刚落,我“啪”地抽了他一耳光,黑夜中,格外清脆。
“不要脸!”我骂,浑身有如大吐过后——冰冷而又酣畅淋漓。
“青青,你怎么不了解我的本意?”方卓捂着脸,气急败坏。
“说来听听?”
“我是想报复,这点你早就知道的!他们那样对待我,我早在——”
“方卓,你这个白眼狼!让我替你把话全说了吧!”我“霍”地站起来,脑子疼得厉害,也清醒得厉害,“狗P报复!狗P人家像巴儿狗!我看你才是只真正的巴儿狗!只是以前连巴儿狗的资格都没有,现在有了,于是摆头摇尾地当上巴儿狗了!为什么要这样下贱?不过是因为钱嘛、权嘛!老爷子有权、老婆子有钱,再加上你这光华学院的人渣,将来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唉哟哟,真的成了你的理想,孙猴儿大闹天宫了!可我呢,没钱没权,只配作个看你脸色的小情人,别说你生活中的调料了,估计连味精都算不上,充其量一芥末,十年半月的用一回,搞不好还呛你个P滚N流……”
“够了,白青青!”这厮猛地打断我,“你怎么这么恶俗!”
“恶俗的事你都做了,倒听不得恶俗的话了,呵呵呵——”我大笑,从未像此刻这样鄙视他。
他白着脸,一副行将就义的样子,振振有辞:“白青青,你说得很对。我是看中了他们的一些东西,可这个世道,别说这个世道了,一直以来,男人要想做点儿事,赤手空拳的可能性有多大?你们女人只知道让男人成功、成功,可如何成功,你们考虑过吗?为了成功,男人采取适当的手腕,这有错吗?其实人生不过是个交易,他们提供我想要的平台,我提供他们想要的名声。只要当事人认为公平,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冷笑,心中着实看扁了这个被利欲熏昏头的家伙,这样的男人,我竟然深深地爱过,这点让我不敢相信!
“青青,我还是爱你的。”这厮又施展起温情手腕,试图拉起我的手。
我心中一阵恶心,甩开他,狞笑道:“爱我什么?我没有有权有势的老子们,不能助你平步青云——”
“你的善良、纯洁、骨气,远胜于一切。你是我生活中最干净的一块,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呸!别做梦了,就你这巴儿狗样,我怎么不能没有你了?”我大笑,这厮也太tmd狂了。
“青青,别那么清高。”他冷笑道,“在这个城市,除了我这样惦记着你,还会有第二个男人?”
“当然有,你太张狂了!”我不屑地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我俩同时愣住了。
是啊,还会有第二个吗?不会的,真不幸,他是唯一一个。
“是谁呢?”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笑。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是啊,我的尊严不堪一击,一个没有男人呵护的女人是可怜的。
“算了吧,青青,别犟了。你的实际情况我们都心知肚明,既便有男人喜欢你,知道你的情况后,也会犹豫再三,我太了解男人了!”这厮摆出副悲天悯人相。
tmd!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无耻的人!
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
我一把重重地推开他,冲到路边的ic电话亭,从钱包中抽出电话卡和那张几乎快被我忘掉的纸片,深吸一口气,噼噼啪啪地一通狂摁——
借着灯光,我才头一次认真看看纸片上的名字:“庄一同。”
工工整整的隶书,丰蕴却不张扬。不知为何,我的心竟然平静了许多。
电话通了。好久,才听到窸窸窣窣的接电话声。
“喂——”
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庄一同没有亲自来接我,但已经够了,足够了。
他在最关键的时候挽回了一个脆弱的女人最需要的尊严,这难道还不够吗?
是一辆跑车,也是宝马。只不过是白色,雪一样的白,纤尘不染,让我想起,想起——冰晶玉洁。
驾驶座上的是一位两鬓斑白、上了年纪的绅士。风度极好,恭敬但不谦卑。一身熨烫得笔挺的白制服,裤线笔直、雪白手套,有种过分的讲究。
我不知道此人是谁,只知道,在为我拉开车门时,此人把手掌小心翼翼地搭在车厢顶部,那一刹那,我感到一种公主般的待遇。
一句废话都没有,我们无声无息地疾速离去。我甚至不用扭头,也看得出那个小白脸呆若木J的表情。
真是太过瘾了!
我捂着嘴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越笑越想笑,越笑越心痛,最终,按捺不住,把脸埋在手掌中,低声呜咽起来。
旁边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从方向盘前的面巾盒中抽出一片面巾,轻轻递给我。
我不懂北京路况,不知道我们将行驶到哪里去。宝马跑得快而平稳,把窗外的街灯与霓虹灯扯成数条长长的光影。
大约一刻钟左右,宝马渐渐慢了下来。这时,我发现,我们已经置身于一片矮矮的别墅群中。清一色淡紫墙身、白色的罗马浮雕柱、错落有致的尖尖楼顶,开满鲜花的窗台后有摇曳的落地窗帘………
“这是,哪里?”我咬着嘴唇,终于十分艰难地问出来。
“紫玉山庄。”男人淡淡地回答。说着,把车缓缓地泊在一幢被数株法国梧桐层层掩映的别墅前。
大门开了,一位身着淡绿色制服的女人迎了出来。
“是qq小姐?”她微笑着问。她的脸端庄贤淑,浓密的乌发整整齐齐地挽成了个元宝髻,被一根碧绿色的簪子固定在脑后。
“是,是——”我急忙点头,在这个干净的女人面前,我自惭形秽。
“叫我李姐吧,来,请走这边。”女人依然微笑着,微微欠下腰,向我做出个“请”的姿势。
我从来没有进过别墅,头一次进,心中诚惶诚恐。
在我眼中,这幢别墅并无特殊之处,比起时尚杂志中的别墅图片显得格外寒酸。它没有阔气的大门、开满鲜花的玄关、富丽堂皇的大厅,就连灯光,也十分昏暗。它的装修非常简洁,只是这简洁由于主人的漫不经心而显得简陋,像未经上妆戏子的脸,清清白白,但透着股凄凉。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心中啧啧称奇。就在我刚跨下大厅台阶时,一阵“汪汪”的狂吠平地惊雷般乍起,立刻,一头狮子状的猛兽张牙舞爪冲我奔来……
我被吓得定住了,毛骨悚然、魂飞魄散,雕塑般地僵住,一动不动——天哪,动物园的狮子竟然进了家门!
“扎勒!”在千钧一发之际,厅里突然传出一声怒喝。如断了电似的,狮子立马瘫下去,软塌塌地伏在地上,扭头冲厅里吐着舌头,彻彻底底变成一只毛茸茸的“趴趴狮”。
我定定神,抬头一看,终于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到客厅里的男人——庄一同。
不知是许久没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前这男人又憔悴苍老不少。此时的他正捧本书晃晃悠悠地坐在一把竹摇椅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已经四月中旬了,他竟然还裹着一件棉睡袍,灰色细格子,旧旧的,显得他略有些颓败。他的脸色不好,长发凌乱地捆着,胡须刮得十分潦草,粗犷的下巴上有斑斑血迹。眼色也很疲倦,好像许多天没睡过觉。最令我吃惊的是,他双膝前竟然放着一个电暖气片,红红的电热管烧得旺旺的,显然烧了很长时间。
“哦,你来了。”看到我,他十分平淡地微笑,伸手指指面前的沙发。
“是,我来了,奇怪吗?”我大大咧咧地说,一P股坐下,为刚才无端的惊吓感到羞愤难当。
“嗬嗬,不奇怪。”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缘。”
这时,门厅的大狮子慢慢踱来,十分依赖地卧在他脚边,用毛茸茸的大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腿。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不明白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禽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乖猫咪。
“别担心,这是扎勒。”庄一同说着,伸手爱抚一下它的脑袋。
“狮子也能听人话吗?”我望着扎勒血红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问。
“狮子?!哈哈哈……”庄一同一愣,仰天大笑,好像我说了一句多么幼稚可笑的话。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冷冷地看着他,看着那头似乎也在咧嘴笑的扎勒,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它不是狮子,狮子怎么可以被圈养呢?”庄一同笑着,擦擦眼角的泪花,“它是狗的一种,叫藏獒。不过,它倒是敢和狮子、猛虎之类的猛兽斗,藏獒是狗中最凶猛的,也是快要灭绝的良种。”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什么藏獒?什么狗?我弄不清楚,但至少它不是狮子,这让我好歹放松下来,我于是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时,李姐托着托盘走来,往我面前放了一杯热牛奶和几块小甜点。茶具非常精致,我认得出那是上好的古白瓷。只是,小甜点倒是普通的曲奇和黑森林,好像是超市里的货色。
我饿坏了,问也不问一声,抓起曲奇往嘴里塞,然后端起牛奶便是一大口。
此时我不想顾忌形象,既然来这里了,就没有什么形象可言。
庄一同和扎勒一直在看着我微笑,好像来了个小乞丐。
“你叫什么名字?”庄一同问。
“qq,你不早知道了?”
“我是说你真正的名字。”
“哦,咪咪!”我擦着嘴巴,头也不抬地说。
“你不叫咪咪。”他的语气平淡而自信,这让我略有些不舒服,凭什么?!
“为什么不可以叫咪咪?”我故意做出不屑地表情。
“‘咪咪’不是谁都能叫的,你不是叫‘咪咪’的女孩子。”
唉,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男人!我束手无策。
“我叫白青青。”我长叹口气。
“白青青,青青?”他念叨着,“‘玉壶白凤肺,金鼎青龙胎’,白青青,好名字。”
我“扑哧”一声笑起来。还白凤青龙呢!想当初给我随口起名字的父母可没有想到这么高深的程度。
“我妈妈姓‘庆’,爸爸姓‘白’,加在一起就叫‘白庆’。可‘白庆’又不吉利又不可看,所以他们就随便取了谐音‘青’。我的名字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我解释。
庄一同也笑了,“‘精妙’常来自于‘偶得’,这都是缘分。”
“嗬嗬。”我也傻笑了,“既然这样,那我就‘白凤青龙’吧,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白青青,我没去亲自接你,你不介意吧!”庄一同又问。
“不介意,没关系的。”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他接不接我,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已经帮我挽回了足够的面子。
“我本来是打算接你的,只是天可能要Y了。”
“哦?”我奇怪了。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有联系吗?
“天Y时我的腿会有感觉。”他说着,无奈地拍拍腿,“年轻时用得太狠了,现在这腿就跟报仇似的,一到天Y就罢工了。”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五月天里他还要开电暖气呢!
“挺好的呀!这样你不需要听天气预报了。”我说。
他一愣,立刻大笑起来,“哈哈哈,有道理,有道理!这么多年来,我倒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
“是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么浅的道理,有谁不知道呢?”
“可,我有时就不知道。”庄一同微笑着说,“青青,真看不出你是一个这么乐观的孩子。”
“唉!”我苦笑着摇摇头,“不乐观能怎样,哭吗,有谁听得到?”
“以前我不知道,但从今往后,你哭我应该听得到。”他认真地说。
我心头一动,差点儿被牛奶呛着,什么意思?
“以前,冰儿总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是一个天性率真的孩子,剔透,一眼便可以望穿。”
哦,原来是这样!只是,我不是冰儿,我是白青青!
我晃动着杯子遮住脸,慢慢地问:“庄先生,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干吗来找你?”
“为什么要问?你来了,这不就是答案?”
我语塞。是的,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