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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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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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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语塞。是的,我来了,这就是答案。

    可能腿疼得厉害,庄一同陪我稍坐了一会儿,便被李姐搀着上楼睡了。一路上,扎勒无声无息地陪在他腿边,好像十分担心的样子。

    庄一同走后,我独自坐在客厅中间,细细打量着这幢别墅。

    大厅很高很开阔,由于没有多少家具,显得格外空旷,回声空阔而悠长。厅里没有过多摆设,但每一件摆设都很耐看,细细品来,还是别有风味的。其中最有味道的是大厅的吊灯,不是目前别墅最通用的宫廷式吊灯,而是一个略扭曲的长方形白灯笼,有点儿像殡仪队扛的那种丧灯,可能在别人看来不吉利,但在我眼中却恰到好处。

    厅里没有电视,只有一组音响,拙拙的、笨笨的,好像上了年纪。靠墙位置有一组宝物阁,里面摆满了各式茶具和茶叶,茶杯有的稍有破损,有的还在倒立着控水。看得出,这一墙的茶器并非仅仅装装样子。大厅一角摆着架白色三角钢琴,虽然被擦拭得晶晶亮,但依然感觉很孤独。

    我信步走去,拉开琴盖,随手按了一个键,“当”的一声,清脆的琴音在空旷的别墅里格外寂寥。

    庄一同睡下后,李姐也引我到二楼卧室休息。

    扎勒没有自己单独的狗窝,而是卧在二楼走廊沙发上睡觉。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它立即跳下来,十分警觉地盯住我,满脑袋的毛都敏感地竖立起来,益发显得像头发威的狮子。

    我吓坏了,死死牵住李姐的衣服,快步前进。

    “扎勒,睡你的觉!”李姐低声呵斥,扭开尽头的一个房间。

    哇,好一个淡紫色的闺房!

    如果说这幢别墅过于简陋寒酸的话,那肯定是因为这个小房间汲取了主人一切目光与关爱。

    这真是一个比童话、比梦境还美丽的小天地。墙上贴着粉白玫瑰的墙纸;地上铺的是厚厚的白色羔皮地毯;落地窗前挂的是堆纱叠绉的淡紫色纱帘;笨笨的小白木床;撒满紫色小碎花的床单与靠枕;淡彩色童话般的家具;白色松松软软的ikea圆沙发;就连简单的台灯、垃圾筐、纸巾盒都被厚厚的白色蕾丝花边罩着……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精致与奢侈。这一刻,我竟然有点儿嫉妒这个享尽荣华的不幸女孩。

    “这是——”我问。

    “冰儿的房间。”李姐淡淡地说,语气略有些伤感,“小姐不在后,我每天都进来做清洁。先生总说不必,可我不想看到小姐的房间积满尘土,所以现在你一进来便可以住了。”

    “那我住这里是不是太……”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先生的意思。”

    李姐不愿意让我动手,于是,我只有靠在桌边看她铺床。白色书桌上有一个水晶像框,我信手拿起来,只是当我视线接触到里面的人时,我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天地造化竟然能孕育出这样的姑娘!

    以前我一直觉得蓝湄美。可现在看来,真正的美是无法形容、无法言表、甚至不能想到“美”这个字眼的。

    只能说,女孩像个天使,分明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突然想起某个医生曾经说过,感染地中海贫血症的孩子都特别特别美丽,像天使。可能因为他们太美了,所以上帝特别想把他们早点儿召回去……

    眼前的女孩便是这样,剔透的眼睛像鹿一样温柔,因为无欲无求而显得像传说中的青海湖一样清澈,脸颊因为失血而苍白,这反倒给她平添一种洁净与空灵。

    “冰晶玉洁”,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领悟到什么叫“冰晶玉洁”。这无疑是一个不容亵渎的灵物,我为自己刚才的小心眼感到肮脏无比。

    见我拿着相框出神,李姐也走过来,看到相框中的冰儿,长叹口气:“造孽啊!”

    “为什么这样说?”

    “一直我都觉得这世上不能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冰儿却十全十美,不仅长相好,心眼也好。自己身体弱得很,却还经常陪着庄先生散步、聊天、喝茶。庄先生有很重的关节炎,她就学会针灸,帮父亲扎针、按摩。有时父亲睡不着觉,她就披着被子给父亲读书,直到父亲睡着……唉,这样一个女孩,换了谁都心疼。难怪庄先生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她说着,眼圈有点儿红了。

    我沉默,心中感慨万千。唉,有时,完美到底是否也是一种错误?

    “只是为什么说庄先生缓不过劲来呢?”顿了顿,我又好奇地问。

    李姐用指头肚细细地抹着相框,慢慢地说:“你没看到这里死气沉沉吗?冰儿走后,庄先生好像一下子对生活失去了兴趣,辞掉所有的佣人,也不怎么去上班,经常把自己关在家里,有时,一关便是好多天。这身体,眼见着是越来越坏了。唉,想想可怜,他还这么年轻!”

    “庄先生有多大?”我小心翼翼地问。

    “具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超过五十岁吧。”

    啊?!我不相信地望着李姐,她的面容平静坦然,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

    “可,他看上去——”

    “噢,你是说他的头发?”李姐苦笑道,“打三年前冰儿病重那天起,他的头发就一天白似一天,现在,可不全白了?人家都说,‘悲白发,悲白发’,这可真是悲白发了。”

    我哑口无言,这个世界可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白小姐,你来了,我真高兴。”看我也有些难受,李姐赶紧放下相框,拉着我的手笑了,“本来庄先生都已经睡下了,听到你的电话高兴得不行,赶紧让老罗,噢,就是那个司机去接你。我们都好久没有看到他这么高兴了。自从小姐走后,我们这里都快荒了,所以,今天看到个外人,就连扎勒都高兴。”

    我略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时竟觉得脸红。

    “我是唯一被留下来的佣人。因为我不想走,我实在不放心庄先生自己过日子。这个大房间太空太冷,一点儿人气都没有。如果我们全部走了,这里就更荒了。至于老罗,先生有腿疾,Y天时不能开车,所以也被留下了。现在又加上了你,我们这里就兴旺了。”李姐絮絮叨叨地介绍,似乎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咦,奇怪了,我记得自己自始至终没说过要在这里长住的话,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想当然地认为我肯定会住下呢?或许是他们都太寂寞了吧。

    李姐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什么,她径直拉起我的手走到衣柜边,打开柜门,立刻,满满一柜子云一样的衣服飘忽出来。

    “白小姐,这些都是冰儿生前的衣服。你们体形差不多,庄先生刚才说,你可以拣些喜欢的穿。若你不喜欢或是有什么忌讳,我可以明天带你去添置一些。”

    我吓了一大跳,急忙关上柜门,强笑着:“不必了,我其实不一定在这里住下。”

    “什么?!”李姐一下子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她奇怪地望着我,“为什么?”

    “我是,是庄先生的朋友,但我有自己的家。”我咬着嘴唇,轻声解释。

    “哦,是这样啊!”李姐的脸一下子失望许多,语气也略有些冷淡,“没关系,不用勉强,你早些睡吧!”她说着,便走出门去。

    我急忙送她到门边。在关门的一刹那,我突然紧张兮兮地问了一句,“李姐,这里,这里应该没事吧!”

    “没事的,你睡吧,扎勒不会随便进人房间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不好意思地嗫嚅着。

    李姐敏感地盯着我,终于明白什么似的,目光冰冷得像刀子,“白小姐,你就放心吧。不过话说回来,不放心的倒应该是我们!”

    我又气又羞地关上门。“奴才!”我在心中咒骂道,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奴才”的忠实,好像玷污了她主子的清白就跟QG了她一般。

    我又累又困,踢掉鞋子,踉踉跄跄地趴到床上。床好香好软,有一股阳光的温暖气息。我贪婪地吮吸着,怎么也不能相信,这美丽的房子里曾经发生过那么不幸的往事。

    床上有一件睡衣。旧旧的白棉布,上面手工绣满了紫色的小花,清新简单得像春天里开满二月兰的草地。这一定是冰儿的。

    不知为何,我的心竟然在轻轻地颤动。我脱下衣服,换上这件睡衣,睡衣好轻好舒服,一定是穿了许久的缘故。我甚至能感受得到冰儿的体温。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不忌讳。在冰儿的房间里,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似乎,前世便是与她做过姐妹一场似的。

    我惬意地靠在床头,冲着桌子上女孩的笑脸微笑,“冰儿,你好,我是白青青。”我轻轻地对她说。然后,摁灭床头灯。

    我一觉睡到天大亮。我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连梦都未曾发生过。

    桌上的冰儿还在冲我笑。我坐起来,长长伸了个懒腰,“冰儿,你为什么不到梦里陪我玩呢?”我奇怪地问。她除了笑还是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楼下的人已经起来许久,李姐在厨房里忙着,庄一同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扎勒正低着脑袋在餐桌边的狗盆里吃东西,一听到我下楼的声音,立刻抬起脑袋,“汪汪”地叫了两声。

    “噢,你起来了,睡得还好吗?”庄一同放下报纸,淡淡地问。

    “挺好的。”我说着,下了楼,这时才发现,外面果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下雨了,老罗一大早去公司里帮我取文件,估计要到中午时候才回来。我腿不方便,不能开车,你能不能等他回来再走?”

    有什么不可以的?看来,李姐一大早把什么话都告诉他了。

    我点点头,壮着胆子蹲在扎勒身边。扎勒依旧在吃东西,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狗其实也是蛮乖的。”我说着,轻轻摸了一下它毛茸茸的脑袋,哪想到话音还没落,扎勒猛地把头一甩,冲我怒目而视,恶狠狠地呜咽开来。

    我吓了一大跳,连蹦带跳地滚出数步,躲在沙发后,浑身竟然惊出薄薄一层虚汗。

    “呵呵,藏獒可不是宠物,不是随随便便就跟人亲近的。”庄一同又笑了。

    “哼哼,不过是一狗,哪至于这么高傲。”我自感颇丢面子,愤愤不平地说。

    “它已经不高傲了,算是给足你面子了。”这时,李姐端着一些早点走出来,冷淡地说,“有时,狗可比人更看重面子。”

    我讷讷无语,顺手接过餐具,摆起早餐。

    早餐很精致,花样也很多。看来李姐颇费了一番匠心,有烤面包、黄油、果酱、咖啡,也有馄饨、烧卖、豆浆、水果。庄一同似乎胃口不好,只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两枚葡萄便草草了事,剩下一大桌子食物,留下我和李姐大眼瞪小眼。

    吃饭毫无疑问是需要气氛的。陪着这么一个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我咕咕作响的腹部一下子倒了胃口。

    看来,李姐没有危言耸听,这里的确快荒了。

    吃罢早餐,庄一同说要到花园转转。虽然外面一直在下雨,可他还坚持披上雨具,拄着拐G,颤颤巍巍地推开别墅后门。

    啊,这算是什么花园?!

    满园子杂草丛生,荆棘密布。木栅栏已经腐朽,垂头丧气地倒在泥土中,草丛中几株瘦瘦小小的葡萄藤像营养不良的非洲儿童无助地攀着瘦嶙嶙的竹竿苟延残喘。最令眼睛凄凉的是草丛中的秋千架,曾经精巧别致的铁艺如今像长满老年斑的皮肤,锈迹斑斑,还有那曾经编织致密的柳藤秋千座,如今亦是迸裂开断,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几只多事的麻雀正肆无忌惮地在秋千上蹦来跳去……

    我把脸背过去,突然想起《游园惊梦》中的一句唱词:

    “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

    人们都说“戏如人生,戏如人生”,这话竟然是真的!

    我没有陪庄一同到园子里去,他也没有勉强。忠诚的扎勒倒是冒着雨在他腿边寸步不离。远远望去,一个瘸腿的男人和一条老狗在一座荒凉园子里踽踽而行的背影分外寂寞与凄凉。

    雨越下越大,园子里很滑,好几次,我看到庄一同差点儿滑倒在泥地中,“庄先生,回来吧!”站在屋檐下,我不放心地冲他喊。

    可他似乎没听见似的,继续垂着头踩着园子中央一条鹅卵石路慢慢地走着,走着……

    “瞧见了吗?那条鹅卵石路?”不知何时,李姐站到了我身边。

    “是的,挺漂亮的。”雨雾中,园子中那条迂回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分外晶亮剔透。

    “那是冰儿小姐为庄先生铺的。她听说,足底按摩对关节炎好,但她又没有力气经常按摩,所以就在园子里为父亲铺了一条这样的路,并要求他每天早晚都要走上几圈。冰儿喜欢花花草草,以前每当庄先生踩鹅卵石路时,她就在一边浇花松土。那时,这园子里开的花,一年四季都不曾断过,可现在,唉,荒了,荒了……”李姐说着,长叹一声,慢慢走开。

    我沉默,想到镜框中那张宁静动人的脸,不知为何,我的肩头竟然有种沉重的感觉。好像是,是肩负了重任一般。

    大约一刻钟后,庄一同从园子里回来。扎勒被雨淋得落汤J一般,浑身抖抖索索,长长的毛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着水。

    我看着难受,顺手扯了一条干毛巾走上前,在离扎勒约一米远的位置弯下腰,抖开毛巾,示意它过来。

    扎勒略有些疑惑地望着我,又仰脸望望庄一同。庄一同冲着它微笑,一言不发。终于,扎勒抖抖毛,一步三停地朝我走来,当我把毛巾裹到它身上时,我感到它巨大的身子触电般哆嗦了一下。

    我没想太多,只是想帮它把毛擦干,就这么简单。我帮它梳理着凌乱的毛,轻轻挠着它粗壮的脖颈,不一会儿,它便近乎享受地眯起眼睛,而脖颈也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

    “啊,真神奇!”庄一同“啧啧”称叹,也蹲下来,摸摸扎勒的脑袋,“这可是一条藏獒啊,竟然这么快就和你亲近了?”

    “藏獒又怎样?既然是狗就都需要人的关怀,我看扎勒好像很久没被人亲近了。”我怜爱地擦着扎勒身上的水,心中被狗的信任感动得隐隐作痛。

    “呵呵,不是它没被人亲近,而是它根本不亲近别人。在我们家,除了我和冰儿能摸它脑袋外,别人谁都不敢。”

    这时,李姐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看到扎勒如同猫似的蜷在我腿边享受挠痒痒,惊得目瞪口呆,“这,这——”

    我抬起头,冲她胜利地笑道:“怎么样?”

    “唉,服了,我算是服了!”李姐冷了一早上的脸总算是解冻了,“看来,你和这个家还真有缘。”

    半晌午时,我向庄一同要求看看冰儿的文字。对于这个天使一样的女孩,我感到十分好奇,迫不及待地想多了解了解她的世界。

    在我的搀扶下,庄一同带我来到别墅最顶端的阁楼。这是一个拥有一整面斜墙壁的不规则小房间,类似三角形,几乎需要猫着腰进去。小房间装修得很可爱,墙和地板被带有木头纹理的淡黄色桦木一块块贴覆,吊灯是只鼓着大肚腩的南瓜,家具是矮矮拙拙的实木。没有凳子,因为房间很矮。地板上随意丢着两个圆溜溜类似鸟巢一样的藤坐垫,大小不一、神态各异的毛绒玩具憨憨地挤在角落里。

    “嗬,真可爱!”我赞叹,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略有些*仄的小木屋。

    “是啊,这全是冰儿自己的设计。那时,她还不到十岁。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牵着她从家具商场选来的。”庄一同略有些骄傲地说,接着补充,“她看了太多童话,特别想有一个木房子,这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可实际上,因为她身体不好,她并没有在这里待过太久——”

    “可怜的冰儿!”我心里有点儿难受。

    “不,不可怜。”庄一同坦然地说,“我和她从来没有这样认为,我们甚至都认为她特别幸福。”

    “哦?”我有点儿不理解。

    “的确,她先天不足,但这不影响她乐观的个性。她是个快乐的孩子,爱笑、爱闹、爱恶作剧、爱唱歌,只要她在家,她会让整个房子都有种热气腾腾的感觉。哪怕在医院里扎针时,她也会和大夫逗乐子,有时搞得大夫都不得不让她闭嘴。虽然她后来病得很重,但她自始至终没抱怨过——”

    “她是在安慰大家呀!”我轻轻地说。

    “不是,我是她父亲,是了解她的。”庄一同十分自信,“她是个没有太多欲望的女孩,所以比较容易满足,也就容易快乐。从懂事那天起,她就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对自己的生命从小便有思想准备,所以她会开开心心地珍惜每一天,而当最后一刻到来时,她亦是平静地接受。她去得十分安详,甚至跟我挥挥手说‘再见’,好像就是出趟门,一会儿还回来——”说着,他有点儿哽住了。

    我沉默不语。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孩尚且如此热爱生活,为什么我们正常人经常会为现实中一些不顺心的小事而伤心绝望、几近崩溃呢?看来,现实中的欲望把正常的人性几乎都扭曲了,人性原本是多纯美啊!想到张红、方卓、蓝湄为了私欲而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竟然有种顿悟的感觉。

    看我默不作声,庄一同或许以为自己把我惹伤心了。他掏出一串钥匙,扭开一个木头箱子,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瞧,本来说给你看冰儿的文字呢,反倒跟你说起冰儿了。这里全是她写过的东西,你一本本慢慢看吧。”说完,他把钥匙放在我手中,冲我微笑,“冰儿的钥匙你先保留吧!”

    “我,我可以吗?”这个情意太重太重,我诚惶诚恐。

    “没什么不可以的,冰儿应该很高兴我为她找到一个知音。”庄一同笑着拍拍我的肩,弓着腰走出去。

    我又兴奋又好奇地揭开搭在箱子里的布幔,立刻,满满一箱子笔记本露了出来:淡紫色,帆布皮,竟然和我的几乎一模一样!

    哦,冰儿,难道我们前生真的姐妹一场过吗?

    捧着冰儿的笔记本,我盘腿坐在矮矮的书桌前。这时,我发现书桌面对那面斜墙,一株青碧的牵牛花恰好攀在墙的那扇玻璃窗上,淡淡的喇叭似的花朵在细雨中依然昂着脑袋,像冰儿,即使雨天也要向着太阳,即使软弱也要灿烂。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掀开笔记本的扉页,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乍起……

    我心中一凛,刹那间,拔腿冲出去——

    我被留下了。

    不,准确地说,我主动申请留下了。

    其实,坦率地讲,今天一大早,我的信念便已经动摇了。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往事,喜欢这里的喜悦与哀愁。喜欢这里的人——活着的,死了的,甚至那条怖人的狗。李姐说得对,我的确和这个家有缘。而这个缘,则是冰儿为我们结下的。她,是我的姐妹。

    缘分来了,无法阻挡。

    我真该死,竟然忽视了庄一同的腿疾。当我冲下楼看到他无助地趴在地板上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

    此时的他,像一只受伤的鹰,无助而尊严扫地。就在这一刹那,我做出了一个至今连自己都有些吃惊的决定:我将陪伴他,像冰儿那样。

    还好,庄一同的脚崴得不厉害。他不愿意去医院,我便让李姐找来冰为他敷上,然后往红肿部位抹上专治跌打扭伤的正骨水。整个过程,我们一言不发。我心甘情愿,他亦坦然接受。

    “留下吧。”最后,他又说了一句。

    “嗯。”我把他的腿平放在藤椅上,轻轻应了一声。

    一切自然得像流水。

    下午,老罗送我回去拿东西。扎勒一直送我到车上,直到车子发动离去时,它还一直默默地站在路口望着。

    老罗很高兴。尽管主人崴了脚,可听说我要留下,这位言语不多的老绅士一直冲着我微笑。一路上,他告诉我,这辆白色宝马是庄先生送给冰儿十五岁生日的礼物。先生的本意是想让冰儿多见识一下世面,但实际上,自己用这辆车送冰儿去医院的次数远比出去玩的次数多。除了去医院,冰儿去得最多的便是书店。她最喜欢去的是清华东门附近的万圣书屋,因为那里人少,而且有一副对联,她好喜欢。

    “燃一炷书香,续一段书缘?”我脱口而出。

    “对,这是这句。”老罗欣喜地望着我,满眼笑意。

    正说着话呢,我们已经快到人大西门了。看到人大附近一幢幢熟悉的建筑,一时间,我竟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是啊,景致依昔,但我,却不是昨日的那个我了。

    雨已经停了,老罗将车停到我们楼前,下车,帮我拉开车门。可能是这辆宝马过于显眼,也可能是老罗的风度太不一般,总之,我感到许多束异样的眼光剑似的朝我刺来,其中,最令我感觉生硬的便是张红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如此尴尬的场合下与她碰面。

    此时的她,披着件粗糙刺眼的运动服,头发凌乱,满脸疲惫,手中拎着个大红色的塑料簸箕,神色憔悴得好像一个麻木的中年家庭主妇。

    “张红!”我兴奋地走上前,正要介绍她和老罗认识,哪想到她脸一背快步走开。

    “你等着我。”我对老罗说,然后三步并两步追上去。

    “张红——”我伸手想接过她的簸箕,她生硬地将身子一闪,我几乎扑了个趔趄。

    我尴尬地笑,对她反复多变的个性习以为常。于是便问:“你现在怎么不去上班?”

    “哼哼,上班?”张红冷笑,“哪有班给我上?我哪有你那么好命?”

    我不接她的冷言冷语,奇怪地问:“怎么啦?”

    “还不是你那宝贝方卓?他那河东狮吼的老婆今天一大早又不依不饶地闹到餐厅来,头儿二话没说把咱俩炒了。”

    我倒抽一口气,真tmd无耻!

    不过还好,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张红,别在意,我们根本不需要那份工作!”

    张红一把甩掉我的手,好像我的手沾满了病菌,说:“那是你!可我在乎,我不像你那么命好。”

    说着,我们下了楼,走进Y暗的地下室,她掏出钥匙,用力捅开略有些生锈的铁锁。

    天哪,不知为什么,整个地下室已经变成深及脚踝的水塘!水汪汪的,无数只蟑螂在水中拼命挣扎,看得我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喃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进水了呗,有什么好奇怪的。”张红把裤腿一挽,抄起扫帚便往簸箕里扫水,然后将簸箕中的水倒入水桶中。

    原来,刚才她是下楼买簸箕的。

    这时,我发现我们这个半地下室正好对着地面上的下水道。雨这么大,下水道来不及渗入的水便堂而皇之地顺着我们窗户浇下来,似乎我们小屋便是另一个下水道。

    “tmd!这房东太缺德了!”我骂,一把扯过张红手中的簸箕,用力掷到同样是水汪汪的走廊里,愤愤不平地说,“张红,别管它,淹了它才好!我们不住了。”

    “那我们住哪里?”

    “紫玉山庄,住别墅去。”不可否认,我当时的神色肯定有点儿洋洋得意。

    “别墅?谁的别墅?”

    “就是上次在餐厅见到的那个家伙,长白头发那个——”

    “哦,想起来了。”张红恍然大悟了,讥笑道,“蓝湄住上了公寓,你住上了别墅,吓,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张红,你——”

    “怎么,又嫌我说话难听不是?”她“咯咯”地笑,笑声Y冷恐怖,“这年头真怪了,女孩子的脸皮一个比一个薄,但做事却一个比一个厉害!”

    “够了,你什么都不懂!!”我气愤地一跺脚,立刻,污水溅到我们身上。

    哪知,张红笑得更厉害了,“我不懂?两年前蓝湄也这样对我说,‘你什么都不懂!’是啊,我什么都不懂,只懂得老实工作、用功念书、努力考研,别的什么都不懂。你们懂什么——懂得为了钱什么的,半途而废、出卖色相、不顾廉耻,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要了,你们懂得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我皱着眉头听,待她气咻咻地发泄完,耐心跟她解释:“你误会了,我和蓝湄不一样。我们是种纯粹的朋友、父女关系,他女儿……”

    “吓!住嘴吧,别脏我的耳朵了!”张红嚷嚷着,捂住耳朵,“干吗要冠冕堂皇?做了婊子还立个牌坊?不觉得更令人恶心吗?”

    我羞红脸,冷冷地看着她,觉得她真的不可理喻。

    我不想再搭理她。既然我的好心被她当作驴肝肺,那么,我们之间再没什么好说的。我于是蹚着水,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可想到我们曾经住在一起的日子,我的心又疼了。

    “张红,这世界其实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坏。”我轻轻地说。

    “可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它的坏处,你还没有领教过?”

    “可,我们总不能因为某些坏处就愤世嫉俗,否定一切吧!”

    “哼哼,多长几个心眼总是应该吧!”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有长心眼?”

    “我看不到,相信别人也看不到。我们看到的是缺心眼,而且越来越缺!嗬嗬,住别墅、开宝马,反倒说是什么父女、朋友?这话估计也就你和你那位‘父亲’相信吧!”

    我一时语塞。是的,住别墅、开宝马,这在别人看起来是多么不正常!有谁会相信一个患地中海贫血症女孩的故事?有谁会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一块冰晶玉洁的地方?这个残酷的世界啊,早已经把人心最后一点儿善意摧残殆尽了。

    想到冰儿那纯净空灵的笑脸,我觉得四周有着无可救药的肮脏。

    “跟我走,哪怕就是去看一看,我确定你会改变自己的看法。”我背上背包,拉起张红的手。

    “免了吧,只要自己开心,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张红冷淡地抽出手。

    “我可以不在乎旁人的,可在乎某几个人的。”我动情地说,眼泪几乎流下来,于是从钱包中掏出庄一同给我写的纸条,压到她书桌上,“这是我的住址和联系方式,我等着你随时去找我。”

    张红看都不看一眼,低头继续扫水。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瘦小的身影在水泊中显得格外单薄却硬若磐石,像几乎风化的花岗岩,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与风雨对峙。这个执著的傻女孩啊……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令你这么——这么灰色?”在跨出门口的一刹那,我终于向她问出了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她不理,依然在沉默地扫着水,“哗哗”的声音刺耳而苍凉。

    我扭头,大踏步走出去。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无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她到底在扫些什么呢?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很吃惊,几乎没费什么困难便融入了这种全新的生活。这里的人、狗、物乃至空气中的味道都让我觉得非常亲近,好像前世便来过许多次一样。

    庄一同在外面有生意,具体什么生意我不得而知,但感觉他对自己的生意淡淡的,甚至有点儿漫不经心,一点儿也没有电视中生意场上那种全力以赴、肝脑涂地的样子。他的办公室在中粮广场,天气好时会开车去那里转转,但也仅仅是转转而已。不到半天工夫,他又一准会回到家中,喝喝茶,然后钻进自己的书房中,一待便是大半天。

    他没有太多社交,甚至连电话都很少。可能因为腿疾的原因,他亦很少出差。但感觉他的工作需要大量出差,我经常听到他在家中给职员打电话安排他们出差,有时,听上去似乎是为了非常重要的事情。无可否认,他非常信任自己的员工,非常信任身边的人。

    我从来没有过问过庄一同的生意,我想冰儿在世时估计也不喜欢问。我们,甚至包括庄一同本人都和“商人”不太沾边。在我看来,他更像学者,只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因素,把他推向“商人”角色,但他扮演得并不好,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不太成功的“儒商”。

    但他不缺钱,这是显而易见的。在北京,能住得起紫玉山庄,开得起奔驰、宝马的怎么也得算上层阶层了。他给了我一张信用卡,里面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想到去查看,因为我根本不怎么消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中看书、写字。大家都不是物欲非常强的人。

    李姐和老罗是单纯的老好人,虽然身处佣人地位,但从来不妄自菲薄,唯唯诺诺。同时,他们也不因为自己在这个家中无可替代的作用而居功自傲。对我这个外来者他们出自内心地欢迎,好像我的到来对于他们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由于庄一同曾经在冰儿“走”时辞掉所有的佣人。所以在这幢别墅中,李姐几乎一人肩负起了所有的工作。她特别忙碌,从采购、做饭、洗刷乃至清洁,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人忙碌。如今又添我一个吃白饭的,她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我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小姐”,相信冰儿也没有这样过。我总是尽量帮助李姐,帮她采购、做家务。可能因为大家相濡以沫的原因,这幢别墅中没有太明显的尊卑,大家地位平等。每个人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连庄一同,也在需要时,变成家具修理工、电工,甚至会在顺路的情况下,帮我们从超市采购来大量用品。

    这是一个奇怪的家庭模式,说不清我们是主仆关系多点儿,还是亲人关系更浓些,总之,我们每个人在这种模式下,心安而自得。

    我一直不喜欢荒凉的感觉。这别墅里的颓败、荒芜、简陋让我觉得每一天都好像是应付一样。我敢肯定如果冰儿看到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也会心酸。我想替冰儿做点儿事。

    搬进来的第二周,我让老罗带我到花木市场。那时正好是夏初,花木市场的花草繁多,我选了栀子、夜来香、野蔷薇、刺玫等泼辣的开花植物,还买了柿子树和樱桃树。虽然老罗一直告诫我说,现在种树活不了,可我不在乎。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明媚的天气,树木竟然活不了,我不信这个邪。

    回到家里,我们翻出尘封已久的花木工具,锄了花园中已至膝深的杂草,翻了土,洒上水,并用肥壮的花肥好好地把泥土捂了半日,然后种上各种花草,并把两棵树一左一右像卫士一般栽在秋千旁。看我们忙得不亦乐乎,物业人员也凑过来帮忙。他们拿来装修废弃的木条,帮我们重新树起一圈整整齐齐的栅栏,并用白色油漆均匀地上色,立刻,一个颇有情趣的小花园出现了。

    为了让栅栏显得更漂亮,我还在栅栏边种了一排刺玫,这植物生命力最强,连水都不需要太多,不多久便会爬满整个栅栏,并开满星星点点的小粉花。

    也许许久没有做过这么有情趣的事了吧,也许人天生就应该和泥土亲近,虽然我们忙了整整一天,但情绪始终高涨。就连扎勒,也兴奋地加入其中,一会儿帮我们叼来只铲子,一会儿又帮我们叼来株植物。

    傍晚,当庄一同打开后花园的门时,我正拎着桶白油漆往冰儿的秋千上刷。秋千锈得太厉害,我只能用砂纸打磨,然后刷漆来遮盖。至于秋千座,我则裁了一大块废旧的沙发海绵,上面铺块漂亮的粗布,然后用吊鱼线把它们密密地缝在一起。

    “来,快来试试我们的秋千舒不舒服!”看到庄一同,我拍着秋千,兴奋地冲他嚷嚷。

    隔着老远的距离,我看得到他的嘴角有些抽动。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更是一个性情中人,亦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感动。

    有人说“花园是别墅的灵魂”。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多少,但有时,当你目睹一片生机勃勃的花草,你会不自觉地兴奋、朝气蓬勃起来。

    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花园渐渐恢复生气。庄一同喜欢早起,以前他起来时,总是呆坐在家中看看晨报之类的,可现在,他一起床就捏把铲子到花园里锄草、松土。或许清晨的空气、露水对身体有好处,也或许劳动令人愉快,每当他从园子里回来时,都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园子,他为葡萄搭了个新架子,并重新购置了一套专门放在室外的藤制茶几与椅子,天气好时便召呼我们大家一起坐到园子里品茶。他喜欢喝茶,精通茶艺,他会给我们冲泡最地道的功夫茶,也会不惜重金购来清明后的第一道龙井。和他在一起喝茶是种享受,他端出的茶让我为自己以前拿着茶缸牛饮的姿态感到羞愧不已。

    我常常沾沾自喜地认为,我为这个家注入了新鲜的活力。这话可能有点儿夸大,但也不无道理。

    我是一个特别随和、容易满足的女孩,很快便和这里的每一个人交上了朋友。虽然以前我几乎没做过饭,但来了之后,经常和李姐一起探讨如何把菜烧得更可口一些,如何用最简单的方法做出美味的甜点和沙拉。久而久之,我亦能捧出一两盘像模像样的菜。菜的味道先不提,但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李姐的负担。

    因为不喜欢事事麻烦别人,傍晚,我便说服老罗在奥体教我开车。奥体有很大很空的车道,特别适合新手练车。老罗是个很好的教练,对我这个愚笨的学生既不过于苛责,也不过分纵容。学完车,我经常请他在奥体午夜广场里来上一扎冰啤以示感谢,当然他喝完冰啤,开车回家的任务自然就是非我莫属了。

    我们深知这样做很冒险,所以我们万分小心。就这样,在甜言蜜语以及糖衣炮弹双重威*利诱下,我学会了开车。

    扎勒是我的好朋友。人们都说,藏獒不太容易跟人混熟,但对于我,却是个意外。我觉得自己和扎勒彼此互相欣赏,我从不把它当宠物看,很尊敬它,当然它也特别值得我尊敬。它的一举一动、性格特征等特别具有一种王者风范。

    我不知道它怎样看我,因为无法语言交流。但它渐渐与我寸步不离,我看书时,它默默地蜷在我脚边;我外出时,它便忠心耿耿地送我一程又一程。甚至情况允许时,干脆跳到我的车里去。

    至于这个别墅的主人,则越来越和我有点儿“忘年交”的意味。

    以前庄一同是因为我在某些方面特别像他的冰儿而喜欢我,现在,他则更多的因为我是白青青而喜欢。

    他说我的性格“坚韧”而“乐观”。

    我说冰儿不更坚强吗?身患重疾还那么乐观。

    他说,所以他用“韧”这个字。冰儿的世界是完全纯净、不沾世俗的世界。除了她天生不足外,这个世界没有对她有一点点儿的不公。而我,则不一样。在经历了那么多失败、挫折后,依然保持这么向上的心态,依然这么善意地对待周围一切,难能可贵。

    我说,所以身边有些朋友说我“缺心眼”。

    他感叹道,人已经有七窍,实在太多了。有时,自作聪明的人非要凭空再添上那么多心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能徒增烦恼。

    我奇怪,机警一点儿不好吗?

    他说,人生就像饮茶三道:第一道品之,苦若生命;第二道品之,甘甜似爱情;至于第三道品之,则淡若微风。无论苦涩、甜蜜,最终都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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