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他说,人生就像饮茶三道:第一道品之,苦若生命;第二道品之,甘甜似爱情;至于第三道品之,则淡若微风。无论苦涩、甜蜜,最终都将回归至纯至简,所以,人生中的蝇营狗苟、情天恨海其实大可不必。厚道一点儿、糊涂一点儿会让人活得轻松一些。
我沉默。想到张红的步步为营、想到蓝湄的处心积虑、想到方卓的报复算计,真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世界会造就如此不同的人生。
庄一同绝少向我提起他的过去。但看得出,过去的他,也曾经有过不羁及放浪的个性。因为他脸上的风霜以及豹子一样不安分的躯体应当是岁月的印迹,而不是天生如此。直到现在,虽然他患有极重的关节炎,但还是经常外出。他特别喜欢“开发”京郊的野山,喜欢看秋日西山层林尽染的壮烈凄美,也喜欢感受古长城苍凉萧瑟的磅礴大气。他说,北京是一个让人深沉、沉淀的城市。在这个城市中,最好的心态是感悟,而不是钻营。
除了“寻”山,他也喜欢逛北京周边的庙宇,尽管他从来不上香。他说他对佛祖没什么好相求的,不过来串串门。在这么多庙宇中,他最爱逛的是西郊大觉寺。他几乎每隔一周便会来这里的明慧茶院喝茶,是这里的老茶客。他说喝茶最讲究水质,西山的泉水是北京比较纯净的山泉,虽然不是极品,但已经实属难得了。
我陪他在大觉寺喝过几次,我比较愚笨,除了觉得这里的茶格外香冽以及院子里的玉兰树特别有年头外,其他更深的境界则无从领会。
或许,根本就无甚境界。
我还没有完全放弃考研。但大部分时间,我躲在冰儿的阁楼里写字,我越来越无法抗拒写字的力量。
冰儿的文字我已经看过,她的字迹很幼稚,但文字很美,这倒更加符合璞玉的天然纯美。因为她无法经历人情世故的复杂,思想就像童话一样天真、简单。她写得最多的是小说,内容既单调又丰富。她会为自己的两只毛绒玩具编个缠绵悱恻的故事,也会把自己的梦极尽唯美地渲染一番。这种故事,对于儿童来说,过于复杂;对于成人来说,又过于天真。但没关系,她是写给自己看的,写给庄一同看的,写给我看的。
庄一同说得对,我和冰儿的风格很像。每当我看完冰儿的文字时,我便更有一种写字的冲动。她的文字像一个线头,扯出我满腹思绪、满腔冲动。当我洋洋洒洒地在紫色笔记本上一口气写上数千字时,真不知到底是自己的心绪,还是冰儿的心绪?
庄一同曾经问过我,将来最想做什么?
我说将来想做一名写字的人。
“作家吗?”
“我不敢奢望,但我喜欢写字。”
“那你为什么考光华学院?”庄一同有点儿不解,“这两者好像偏离得有点儿远。”
“我也不知道,所以现在很矛盾。”我皱着眉头说,“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应该坚守自己的目标;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个目标可能不会令我快乐,我对它的热情在逐渐减弱。并不是我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我对它产生了怀疑。”
庄一同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千万条道路,路很长,你不一定看得到目标。所以,你必须走,只有在走的过程中,你才能根据路两边的景象及路况判断出你最想去的地方。
“那么,这样岂不是很没有目标?”
“没有目标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目标。有时,目标反倒成为人前进的一个路障。山穷水复,柳暗花明,人生就是这么玄妙,你永远不知道你的下一站将是什么样子。”
是的,我不想想太多。人生充满偶然,我不想明天,只想在今天上床时,告诉自己,又度过了满意、美好的一天。
够了,足够了,夫复何求?
夏天结束时,我拿到了驾证,这令我活动的范围一下子扩大许多。庄一同说,如果我想写字,就一定要走出去,真正有生命的文字来源于生活,而不是作者的头脑中。于是我一旦得闲,便开着车,在北京大街小巷转悠,既作别人眼中的风景,也把别人当风景——“相看两不厌”。
一日下午,我去王府井书店买书,刚从二楼结完款出来,便看到一楼大厅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似乎正在举行什么新闻发布会。
我挤过去一看,原来是xx出版社正在为一本新书“作秀”,书名叫《楼兰也有风花雪月》。厚厚的,里面有多幅西域的精美风景图片,沙漠、驼队、绿洲、美女,颇有情趣。
台上,主持人正在与这位男作者一唱一和表演着“双簧”。
主持人问:“这是一本关于什么的书?”
作者说:“是一个发生在西域的情爱故事,现代版,应该说既神秘又时尚。”
主持人又问:“这个故事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如果是真实的,真实性有多少?”
作者说:“毫不夸张地说,真实性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啊?!”主持人故作吃惊状,接着又调侃地笑,“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
作者笑着,施施然地从领口处掏出一个鹅卵石大小的玉佩,白色,温温润润。“瞧,这块羊脂玉就是小说中的信物,是我在新疆C队时所获。”
这时,主持人目光发直了,轻抚着作者的玉佩,近乎贪婪地问:“果真是羊脂玉?据说这种玉已经快绝种了,一块真正的羊脂玉身价惊人。你这块呢?”
作者含蓄地笑:“黄金有价玉无价,我这块虽然不是‘无价之宝’,但身价也不低,大体上是一辆卡迪拉克的价值。”
“啊,朋友们,快看啊,这家伙把辆卡迪拉克挂在了脖子上!”主持人夸张地造势,围观的人们“哄”地全笑了。
我厌恶地抽身离去。心中实在不明白一本书怎么可以与卡迪拉克扯上联系,但看着围观人们兴奋的脸,实在不得不佩服主持人高明的造势。什么主题不主题?能吸引眼球的便是主题。
从王府井出来,我开车慢慢悠悠地驶进金鱼胡同。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刚才作者脖子上的那块玉,叫什么来着,“羊脂白玉”?果真有他吹嘘的那么神奇吗?卡迪拉克的价钱我不懂,但我懂得欣赏,我从没见过一块简单的玉石竟然能泛出那样的光泽,好像刚从心窝里掏出,还透着心脏的热气。
想着想着,我突然看到马路一侧有一个窄窄的门面,青砖灰瓦,斑驳的门柱上顶着块黝黑发亮的乌木匾,匾上篆有三个温温软软的绿色隶书——“玉缘阁”。
我心头一动,将车缓缓停下来。
这是一个典型“别有D天”式的中国店铺。门面简朴得含蓄,里面却曲径通幽,柳暗花明,颇有中国古典庭院的情趣。店铺内部装修简单雅致,没有繁复的雕梁画栋,也没有富贵庄严的红木家具,墙壁上倒是挂满字画,清一色的宣纸玄墨,连简单的装裱都没有,就那样简单直接地挂着,好像画者刚刚完成正在隔壁用清水洗笔。
毫无疑问,店里卖的全是玉。这里的玉不是像豪华商场的珠宝柜台那样,放在亮晶晶的玻璃柜里,用明晃晃的S灯照着,也不像杂乱喧闹的店铺,把成堆劣质的玉石垃圾似的堆着,一任游人粗糙的手像挑选白菜一般拨拉着玉器。
这个店铺一共有三进。最外面一进有几排长长的乌木储物柜,柜中没有S灯,只有下午的阳光柔和地投S在各种玉佩、玉环、玉链、玉戒指等玉饰身上,色泽温润,是种真真正正玉石的温暖。店铺稍微靠里面一进有满满两墙壁的乌木储物阁,里面摆满各式各样的玉摆设,有玲珑剔透的紫葡萄、栩栩如生的小玉猴、憨态可掬的笑弥勒佛、青碧白嫩的玉白菜、薄如蝉翼的玉瓶……品种繁多,造型十分讨巧,似乎集萃了天下所有匠心巧思。店铺最靠里面的一进,也是最深邃的一进,如同一个安静、昏暗的博物馆,里面有数排保存文物似的文物柜,柜中打着弱光,显示着温度与湿度。黑色天鹅绒台子上,静静地躺着一些古玉器,有玉币、玉铲、玉猪、玉簪、玉片,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但式样非常古旧的玉器。
我深吸一口气,心境陡然安静许多。这一室温润安静的玉,身居闹市却不改玉的高洁,这让我且惊且叹。
这时,一位干干净净的小姐捧着杯清茶走来,笑意浅浅,道:“小姐,请喝茶。”
我一怔,急忙双手接过茶,笑问:“怎么,你们这里还请顾客喝茶?”
“既然来了,便是缘分。奉上杯清茶总是应该的。”小姐微笑着解释。
茶很香冽,是上好的西湖龙井。我注意到茶碗也不是茶行中普通的小纸杯,而是细腻、精致的青花瓷碗。我心中一动,真不知此处老板是何种人物,竟然如此大气。
捧着杯茶,我一个人施施然地在店铺中转悠。这里的店员非常有涵养,不像许多珠宝行过于热情的店员那样既提防又劝诱,亦步亦趋地跟着你。他们则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柜台后,有的捧本书看,有的在低声交谈,还有的清点着新到的货物,气氛轻松和谐,全然一副“闻香下马、知味停车”的自信与信任,让人感觉坦然而舒适。于是,我干脆从第一进的玉饰起,仔仔细细地欣赏起来。
柜台里的玉饰品非常精致,看得出,每一件都是精挑细选后的精品,自然价格也不菲。我喜欢看玉,但不喜欢买玉。因为它们太脆弱,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我不敢承担造孽的罪名。
“小姐,需要我帮忙吗?”不知何时,我身旁站了一位清秀的姑娘。姑娘身上挂着一块碧绿色的玉牌,上面写着:“玉师”。
“玉师?”
“是的。有的顾客来买玉,但不太懂玉,所以老板便让我给顾客讲讲玉,指导一下。”姑娘微笑着解释。
哦,原来是讲解员。“那如果不买呢?”我好笑地问。
“不买也可以问啊,懂玉不一定要买玉。玉讲究情意和缘分,它是通灵性的,只要真心喜欢,便是看看、问问也是好的。”
我听得有趣,便问:“为什么说玉是通灵性的?”
玉师打开柜台,从中间随便取出一块青白玉佩,握在手中,说:“在所有做首饰的材料中,玉和人最亲最近。金钱是钱,钻石是价,但玉,是生命。”
“哦?”我扬起眉毛。
“不信?”玉师把玉佩放到我手中,“握住它,有什么感觉?”
“很温暖,很光滑。”
“是的,握久了,它会和你的肌肤融在一体,变成你肌肤的一部分。你会发现,它是活的,有体温,有心跳,有温润的水分,好像和你的心脏在一起跳动。”
我摊开手掌,玉佩正熨帖地躺在我掌心中,细腻温润,好像一下子便具备了某种情意一般。我笑着还给她,“不要再握了,再握我就舍不得了。”
玉师微笑着把玉佩放回柜台。
柜台里光线很暗,青白玉佩放在里面普通得像块石头,光泽丧失大半。我看着,奇怪地问:“为什么不在柜台里安些S灯?其实这些都是很好的玉,如果用S灯照着,它们不是会更有光泽些?”
玉师又笑了,耐心地解释:“购买玉器不要在强灯光下挑选,因灯光照S会使玉器失去原来本色,还会掩饰瑕疵,以假乱真。”
“哦?!”我恍然大悟,联想到商场中明晃晃的柜台,急忙问,“那外面珠宝行的柜台中不都打着强光?”
“那是别人的做法,真正的玉,不需要增色。”玉师简单地回答。
我闭上嘴巴,继续朝前看。看来,这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一个真正“养玉”的地方。
在第二进的储物阁中,我看到一串放置在托盘中的葡萄,晶莹剔透,尽头还有几片碧绿的叶子,新鲜得好像刚刚从园子里摘下来一般。
“哇,这也是玉吗?”我不相信地凑上前。储物阁很高,我不得不踮起脚尖看。
玉师很大方地掏出钥匙,取出葡萄,放在我面前的柜台上,让我仔细看。“这是块岫岩玉,产于辽宁岫岩细玉沟。岫岩玉产量很大,并不稀罕,但像这块紫得这么透彻的玉倒是少见的。”接着,她指着葡萄串上的几片绿叶,赞叹道,“瞧,这块玉还附有天然翠绿的玉皮,正好用来雕绿叶,当真是天作之合。”
“是啊,太神奇了。”我说着,小心翼翼地捧起葡萄,啧啧称赞,“人们都说‘巧夺天工’,这可真是巧夺天工了。实在太像了,粗心的人可能会一口咬上去呢!”
“是啊,只是一不留神,会硌掉门牙!”玉师笑着说,正待接过玉葡萄把它放起,突然我看到玉葡萄上面沾了些水珠。“咦,这里竟然沾上水了。”说着,我顺手便想把它揩去。
“不,这不是——”玉师一伸手,恰好与我手掌中的葡萄碰到一起,只听到“啪”一声脆响,那串紫莹莹的葡萄从我手中脱落,砸在青砖地面上,四绽开来,碎裂成满世界的玉片……
一时间,我们全愣住了。
当我们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身边已经围满了观众。安静的“玉缘阁”一时剑拔弩张。
我的心很疼,不用说,只消看看玉师呆若木J的脸,我便知道这串葡萄身价几何了。可——
我们茫然地站着,谁也说不出口,似乎,一旦谁开了口,责任便不可推卸了。
这时,一位衣着黑西服的男人挤来,一看到满地的玉屑,脸也“唰”地白了。但看得出,他毕竟是见过场面的人。他定定神,凌厉地冲玉师问:“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我,我——”玉师结结巴巴,好像还没有完全从刚才那一幕中回过神。
“什么我,我的?到底是谁砸的?”黑西服不耐烦地打断她,精明的眼睛在我俩身上瞅来瞅去,突然没头没脑地冲玉师吼了一声,“是你吗?”
我一愣,心头霎时松了一下。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当时的情况,没有第三双眼睛。
玉师的脸白得像纸,大颗大颗的汗珠与泪珠夹在一起滚落,像另一串破碎的葡萄。她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不做任何辩解,死了一般。
我狠狠心扭过头,不敢看她的脸。
“来,来,把她带走,送到经理那里!”黑西服说着,把玉师推出人群。玉师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着,似乎有点儿神志不清。但就在走出人群那一刹那,她突然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一下子被定住了,后脑勺似乎被一根冰柱猛刺入脊椎,整个人僵住了。
终于,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跳起来,拽住近乎虚脱的玉师,尖叫一声:“不关她的事!”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对准了我……
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艰难地说:“是我弄碎的——”
二十五万!
当他们报出这个天文数字时,我敢说,我浑身都抖了好几抖。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和“万”这个数字打过交道,更别提“二十五万”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能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吗?不能。我连这样的豪气都没有。
我摊摊手,白着脸对他们说:“我没有那么多现金,让我想想办法。”
“对不起,如果你无法补偿,我们就不能让你离开。”他们也颇为同情,但语气很坚决。
我叹口气,捂住脑袋坐在长凳上,头疼欲裂。几位店员站在门边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在可怜我,但,可怜值几个钱?
生平头一次,我一头栽进“钱”这个字眼,无力自拔。唉,这便是诚实的代价!
过了一会儿,“黑西服”搓着手从门外走进。我背过脸,不想理他,但他却径直走到我面前,问:“门口的宝马,是你的吗?”
我木然地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如果是你的,我建议你可以把车留下,然后回去找家人想办法。”
哦,原来是这样!可事到如今,除了这样,我真的别无他法。
我软软地站起身,从口袋中摸出车钥匙,“啪”地一声,摁到柜台上,醉酒似的,晃晃悠悠而去。
我像一条狗一样在大街上“流浪”。
我不想回去。准确地讲,是不敢。我从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无助过,二十五万元像巨石重重压在心口上,令我呼吸短促而困难。
我该怎么办?
我疲惫地坐在长安街的马路牙子上,望着全北京最流光溢彩的大街,感觉自己像正在缓缓溺水下沉的人一样,无助而冰冷。
我一直坐到街灯初上。在这段时间里,我的bp机响过无数次,可我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一狠心索性把它关掉。
二十五万!如果用一元钱的纸钞来铺我面前的道路,能铺多远?
当我最终面如死灰地走进紫玉山庄时,夜已经很深了。月光中,繁茂的冬青一阵儿剧烈抖动,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大影子“倏”地扑出来,扒在我的肩头。
“扎勒!”我心头一喜,紧紧抱住它的大脑袋。
屋里平静如水,似乎连个小石子都没有砸进去。李姐正忙忙碌碌地给我准备晚餐,老罗坐在角落里用一块沾了黄油的粗布擦拭着一大堆工具,庄一同依然舒舒服服地坐在摇椅上捧着本书看。
一切都和往常无异,甚至包括我的晚归。宝马的失踪,他们都没有多问一句。
随便扒拉完饭,我忐忑不安地蹭到庄一同面前。
“庄叔叔——”我低声干涩地喊。
“哦?”庄一同把书放下,微笑地看着我。
我绞着手指头,艰难地说:“有件事,我想对你说。”
他笑而不答,目光满溢着鼓励。
我环顾一下四周,竟然发现,李姐、老罗甚至扎勒脸上好像都藏着隐隐笑意。
“你不觉得奇怪吗?”定了定神,我鼓足勇气问。
“奇怪什么?”
“我回来这么晚,连个招呼都不打。”我低头羞赧地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是大姑娘了,总该有自己的交际吧。”他淡淡地说。
我愣住,抬头看他的脸,他的脸宁静祥和,没有一丝异样。“可,可,车没了——”我终于嗫嚅出来。
庄一同依然在微笑,“什么车没了?”
“宝马啊,我把宝马弄没了!”我提高了声音,眼泪不争气地迸涌而出。
“哈哈哈——”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我愣住,站起身,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些开心的人们。
“来,随我来。”老罗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拖到后门口。后门外的车库里,两辆轿车安静地泊着,一黑一白,就像传说中失而复合的幸福青鸟。
“这——”我的眼珠子几乎迸出,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青青小姐,别担心啦,傍晚庄先生让我把车开回来啦!”老罗怜爱地拍拍我的肩头,笑道。
“是啊,我们一直给你打传呼,可你总是不回,最后竟然关机了。幸好你回来了,要不然,我们都要报警了。”这时,李姐也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啪”地往我手中放个东西。
我摊开手一开,竟然是那把车钥匙!
庄一同依然在微笑。笑容含蓄而深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抵不上这种包容一切的笑。
“庄叔叔,谢谢你。”我走过去,感激地说,“那二十五万,我总有一天会还给你的。”
“不用了。”
“为什么?”
“因为玉缘阁本来就是我的。”
无巧不成书。的确,如果不这么巧的话,估计这本书也就不值得一写了。
庄一同的确是“玉缘阁”的老板。相处了数月,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也真真是太不应该了。不过,话说过来,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他的吃穿用度、日常生活中没有一丝玉的痕迹,平常的言谈交流中也从不和我提及“玉”这个字眼,这让我如何感受?
“你不像一个卖玉的。”我一言以蔽之。
“为什么?”
“瞧你身上,一点儿也没有玉的影子。我感觉所有卖珠宝的商人,身上总是珠光宝气的。”
“玉不是普通的珠宝。”
“有什么不同?”
“玉可以放在心里,灵魂中。
这是一个幽深、狭长的书房,光线昏暗,正好渗进窗外的月光。
整整四壁的书,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上。书架前摆着一个木踏梯,看得出,梯子使用得非常频繁,长方形的木台阶被踩磨得边缘光滑,成了长圆柱形。书房正中央是一个破损了一角的柚木书桌,与主人的肌肤经年累月地摩擦着,泛着柔和的光泽。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旁摞着小山似的卡片、照片、书籍等杂物,高高的,摇摇欲坠。
一只矮矮的花梨木茶墩,墩上是一个乌黑的紫砂壶正在袅袅地吐着白烟……
就是在这样一间泛着淡淡书香、茶香的书房里,庄一同缓缓地向我讲起了一个关于“玉”的动人故事:
“我家世代经营玉。我的祖上,曾经在各地开设过玉作坊,从采玉、琢玉到卖玉全都经营过。但战乱、政治迫害让这个行业萎缩得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这一代,我们家就仅仅剩下你看到的‘玉缘阁’那个小门面了。解放后,‘玉缘阁’充公,变成国营。文革时,又因为‘破四旧’,我父亲把家中私藏的玉器全部上交,但尽管这样,还落下个‘窝藏国家文物’的罪名,被关在牛棚中,没多久,便过世了……”
我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当一个深沉、平和的男人在向你打开心扉时,你感受到的应当是——“受宠若惊”。
“我喜欢玉,天生好像是为玉而生。我的喜欢和别人的喜欢不一样,父亲喜欢玉,因为玉是祖上的家业,是糊口的生意。但我的喜欢近乎崇拜,甚至到了痴狂的地步。从记事起,我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玉痴’。人们说‘宁可食无R,不可身无玉’,我便是这种状态。那时,我浑身上下带满了玉,家中也堆满了玉,就连嘴巴里唠叨的也几乎全是玉的话题。年轻时,我动不动便外出寻访美玉。一听到、见到真正的美玉,是真正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精神恍惚,非得把那块玉搞到手才算心安。现在想想,真是荒唐!”说着,庄一同喝口茶,笑着摇摇头。
“为什么,爱玉怎么算是荒唐?”我不解。
“玉是有灵性的,它讲究缘分,可遇不可求。就算是再好的玉,如果它和你没有这种缘分,你却一味强求,那么就算得到了,这样的缘分也不见得会长久。可惜,我当年就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哦?”
“因为太过痴迷、太想占有,我曾经得到过许多美玉,当然也跌过跟头、上过当。但没想到,‘文革’时,父亲把家中我们几代人收集的美玉全部交公。当然,他的初衷是为了保护全家,但在我看来,却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记得交出玉的那天,父亲一直在跟我说:‘人的生命有限,但玉的生命却无限。玉是活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让它扎根到自己身上,如果非要强求这种缘分,那么最终只能玉毁人亡。’”
我的心头一动,一枚小小的玉石竟能承载如此深厚的情意?“‘玉毁人亡’?有这么严重吗?”我略有些不相信地问。
“是的,我也不相信,但最后,我还是相信了。”庄一同淡淡地说,眉目间闪过一丝忧伤。
“父亲上交后,我一怒之下,便独自跑到新疆。那时的新疆,是真正的‘春风不度玉门关’。”
“可新疆有羊脂玉。”我突然C嘴道。
“哦,你也知道?”庄一同略有些欣喜地看着我。
“我今天下午刚刚知道。据说真正的羊脂玉价值连城,而且现在几乎找不到了。”
“是的,我去新疆就是为了找羊脂玉。我一共在那里待了十年,每年的春秋两季都会到昆仑山脚下的白玉河去捡玉。白玉河其实是昆仑雪山的冰雪融水,每到春天山洪暴发时,山洪便会携卷着玉矿石从山上冲下来,堆积到河床里。这时,采玉的人便可以游到水中捞玉、挖玉了。”
“你也下水捞?”
“当然。因为白玉河水是冰雪水,即使夏天也冰冷刺骨,所以我这关节炎便是从那时落下的病根。”说着,他苦笑着捶捶腿。
“十年?那在新疆的十年你找到羊脂玉了吗?”我问。
“没有。”庄一同脸色木然。
“啊?!”
“但我找到了比羊脂玉更好的玉。”
“是什么?”
“冰儿。”
“冰儿?!”
“是的。一直以为,‘黄金有价玉无价’。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比美玉更宝贵的。但最后我慢慢地发现,美玉并不是无价的,比美玉宝贵的是情意。人的情意一旦没了,一切也就没了。父亲说得对,玉是要讲究缘分的,这种缘如果强求,只会玉毁人亡。可惜,当人醒悟时,一切都太晚了!唉——”他长叹一声,站起身,重新往紫砂壶里注入一些清水,然后把壶搁在电磁炉上。显然,他是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是什么让他进行不下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吗?我的好奇心被大大地撩拨起,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冰儿——”
“我后来把冰儿带到北京,哦,还有扎勒。那时文革早已经结束了。国家把我们家的‘玉缘阁’还给了我,但已经不成样子了——”
“不,还有那么多的玉,还有那些文物!”我不相信地争辩。
庄一同淡淡地笑,往茶壶中续入茶叶,“文物很多都是假的,是摆来做样子、观摩用的。玉也没有多少件精品,风光不再喽!”
风光不再?!如果今日“玉缘阁”里面一室的华美剔透都叫“风光不再”,那么,可想而知,昔日又是何等的气象!
“最主要的是,冰儿查出患病后,我的心就不在那上面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忙着给冰儿看病,带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能是所有玉人的心态。冰儿是我最宝贵的玉,至于其他的,早已无足轻重了。要不是因为那是祖上的家业,我真的想把它盘出去算了。”庄一同又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我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执著的“痴”?
看我默不作声的样子,庄一同笑了,道:“听我这个老头子讲这些陈年旧事,是不是挺沉重的?”
“不,不,不——”我急忙摇头。说实话,我一点儿都没有听够,甚至感觉他还有更精彩、更美丽的故事压在心中。或许,太过于伤痛,他不愿回首;或许,太过于甜蜜,他只愿独享。
我于是笑着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沉重,只是觉得,觉得挺可惜的。”
“可惜?”
“是啊,可惜。想想看,你以前曾经拥有那么多的美玉,曾经是个那么爱玉的玉痴,也曾经为玉受过那么多苦,可如今,身边倒是没有多少能拿得出手的玉了。”
“呵呵……”庄一同朗声笑了,“青青倒是为我打抱不平了。”
“也不是打抱不平,就是觉得有点儿,有点儿——”我皱着眉头说,“不应该吧!”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玉是不同的了。玉是活的,只要你曾经拥有过,它便会活在你心中。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我心中、脑海中、回忆中,全都是玉。而只有这样的玉,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玉。”庄一同说着,从桌子上抱来一大沓照片给我看,“瞧,我甚至把它们都记录下来,分门别类,它们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我接过来一看,哦,竟然是各种各样的照片。有湿润剔透的玉器,有光滑如鹅卵石的玉料,有苍茫的山水,有挽着裤脚站在河水中捞玉的青年,有背着行囊、满脸风尘的采玉人,还有弓腰坐在水凳前琢玉的老人……从玉矿到采玉到琢玉,浩浩汤汤,包罗万象,简直就是一部浩瀚的玉史。
“真好!”我一张一张翻着,“啧啧”称叹。照片很清晰,看来照相的人技术很好,但毕竟年月已久,一些照片都有些泛黄了。
“我打算把这几十年的照片、笔记整理出来,结集成书。算是给那些美玉、给自己、也给爱玉的人留个记号吧!”庄一同整理着卡片,淡淡地说,“或许,这样才叫拥有吧。”
哦!我恍然大悟,难怪他一回到家中便一头扎进书房中出不来了。
“现在这本书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差不多一半了。”
“太好了,大功快告成了。”
“大功告成?”庄一同惊讶地望着我,“你知道这一半我花了多长时间?”
“多久?”
“三年!”
三年?!我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还仅仅是一半!
“这不是小说,可以随意捏造。这里提到的每一个年代、每一个地点、每一个人物都得经过确凿的考证,而目前有关玉的资料实在太少太少了。幸好,我以前的记录还算详尽。只不过,几十年前的记录太零太散了,查找起来颇费工夫。”他说着,顺手指指书架上数十只红色的卡片盒。
我走过去一看,盒子里装着密密麻麻的卡片和照片。盒子很沉,显然,里面的分量很“足”。
我环顾四周,这时才发觉那满满四壁竟然全是考古书和历史书。原来,他一个人蜗居于此,试图用自己的双手支撑起一个史无前例的玉的天空!
这个任务太重太重,他的力量又太弱太弱!
想到此,我不禁心揪得慌。看着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和满头白发,套句俗话——我真觉得他很高大。联想到自己及身边众多的人为了一个自私、狭隘的理想而蝇营狗苟、欺世盗名,我自卑得几乎无法与他对视。
“青青,你在想什么?”看我许久不说话,庄一同和蔼地问。
“在想你的书,你的玉。”
“嗬嗬,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完成——”
“能,一定能!”我急急忙忙地打断他的话,不允许他再说下去。
“哦?你比我还自信?”
“当然!让我来帮你,虽然我不懂,但帮你翻翻书、查查资料总是可以的。我也喜欢玉,喜欢文字,喜欢和——”我急忙闭上嘴巴,话语既出,心中立刻明朗许多。
庄一同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在揣测我的诚意。那么,随他吧,我反正是诚心诚意的。我不是可怜他,而是真真正正对玉着了迷——在这短短十几个小时内。
“我很高兴。”他释然地说,冲我伸出手笑,“欢迎加入一个老头子的游戏。”
我用力回握他的手。他的手好暖好润,羊脂玉便该是如此感觉吧!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差点儿说出来的那句话是——“喜欢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我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天晓得!
我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充实。
白天,我缩在冰儿阁楼里复习会儿功课,写会儿字。下午,庄一同从办公室里一回来,我们便躲在书房里,泡壶酽酽的香茶,一头扎入一个玉的海洋,云山雾罩,再也出不来了。
以前,我只知道玉是“石之美也”,如今,跟一个渊博的玉痴朝夕相处,我才发现,玉的世界竟是如此博大精深:
传说中,最早的玉是黄帝的食品。《山海经》中说:“密山之上,丹水出焉,其中多玉膏,其源沸汤,黄帝是食……”
小小的“玉”竟然是两千多年来中国谦谦君子的道德图腾。“君子比德于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
中国是玉的故乡,翻开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考古你可以发现,在石器和青铜器时代之间,还存在着一个玉器时代……
“玉不琢,不成器。”没加工的玉料,即使和田玉,外表也和普通石头、鹅卵石差不多。
新疆的昆仑山主山脉北坡奔流出两条亿万年的古河流。一条是玉龙喀什河,吞吐着世界上最美的和田白玉;一条是喀拉喀什河,吞吐着世界上最美的和田墨玉……
为了寻找最宝贵的羊脂白玉,从春秋起,这两条河边便聚集了许多捞玉的影子。他们有的拿着锤子在山上挖凿;有的赤身L体跳入冰冷的水中打捞;有的攀登到四五千米处的雪山上去捡。两千多年了,这些影子从来没有消失过。如今,贪婪的人们更是驾驶着挖掘机不分昼夜地在冰清玉洁的山上轰鸣、挖凿。于是,仁慈的大自然几乎要发怒了……
由于人的贪欲,自然的馈赠亦是越来越少。采玉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他们不仅时刻面临自然的危险,更重要的是提防同类的眼睛。有时,人性与兽性的转变仅仅是在几秒钟……
玉属Y性,捞摸时最好由同属Y性的女子下水。月亮亦属Y,因此,月光下,水中有玉时,水面上会泛出闪闪银光。女人循光而去,往往能找到白如羊脂的美玉……
……
玉是种奇怪的东西。当你不懂它时,你会喜欢它;当你懂了它时,你会爱上它。看到我日渐爱恋的样子,一同多次认真地提醒——不要痴迷。
“为什么?”
“玉是宽容敦厚的,它讲究随缘、心平气和地对待得失。一旦痴迷你便会迷失本性,这不是玉的本性。”
“玉的本性是什么?”
“是人性。”
的确,“皇”字拆开便是“白玉”。白玉是玉中极品,皇帝也是人中极品。玉是人,人如玉,所以,玉才能通灵,人才能高洁。
我越来越无法离开玉、离开一同。因为我崇尚高洁,希望做一个高尚的人。
生活一旦充实起来,时间便会长上翅膀。几乎是转眼间,天气陡然间转凉了。
从初夏到深秋,我已经在紫玉山庄住了将近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我曾经到原来的住所和北大附近找过张红十多次,但她像一个气泡一样从空气中蒸发,再也不见踪影。我也曾经和蓝湄联系过几次,她依然和那个台湾商人厮混在一起,看得出,她的忍耐早已经到了极限。如今她就像是在就着美酒强行吞咽一盘苍蝇,用酒来麻醉自己的感官,营造一种“琼浆珍馐”的错觉。当然,她每吃一只,梦想便靠近一步,所以,她吃得还算津津有味。
对于我,她虽然不像张红那样激烈,但言语神情间明显地表示出疑惑与不屑。我不想与她争辩,再也不像数月前渴望张红理解自己那样急不可待。在这个世界上,每件事情都有发生、存在下去的理由,我们为什么要一味强求他人的理解呢?
还是那句话:问心无愧,俯仰自得,便是幸福。
进入十月,北大又开始了每年一度的研究生报名。不知为何,虽然我的学业一直没有落下,但对今年的考试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庄一同曾经问我,为什么不去报名。我说不知道。他则建议我,最好先不要行动,等想清楚了再作决定。
事实上,我一直没有想清楚。我不明白自己的未来和光华学院的经济管理研究生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明白,每天一本正经地坐在教室里听枯燥无味的经济理论能给我带来多大的乐趣;我更不明白,若干年后,做一个一丝不苟、笑容矜持、八面玲珑、低头顺目的“小白领”能成就我多大的满足感?
但,我还是去报名了。就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开着宝马跑车,穿着冰儿生前的白衣绿裤,晃晃悠悠地来到北大。
不得不承认,有时人们的很多行为,都是屈从于一种“惯性”。
因为觉得这辆白色的宝马过于招摇,我把车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