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不得不承认,有时人们的很多行为,都是屈从于一种“惯性”。
因为觉得这辆白色的宝马过于招摇,我把车停到了西门外的花卉市场门前,然后,背着书包,步行进入北大西门。
北大还是那个北大,渊博而厚重。而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我,拎着个破箱子,蜷在未名湖畔的长凳上不知所措。
人就是这点好,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戏剧,无论悲剧或是喜剧,跌宕着、丰富着、沉淀着、感知着……
由于已经是最后一天,报名的学生寥寥无几。我一个人站在光华学院研究生办的柜台外,交过几张大钞和一沓证件,换回一张薄薄的卡片。
卡片上,我的面容很迷茫,小小的脑袋上方,三个粗大的黑体字像压着三座大山:准——考——证。
我皱皱眉头,把准考证随手丢到口袋中。
可能因为服装的原因,一路上,我招惹了不少目光。看来,今天北大校园的“回头率”在我身上达到最大值。我略有些不好意思,挺挺腰身,加快步伐。
但我没走多远便走不动了。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越是想忘掉,越是不让你忘掉。
十字路口的大枫树下,一个男人斜斜地倚着。看样子,他已经等了许久,头发上沾着两片小小的红叶,脸色苍白,神情冷峻。
从外人的眼光看,公平地说,方卓的确是个英俊的男生。尤其是此时此刻,在满世界红叶的背景中,他瘦削俊朗的外形像一幅油画,有种不真实的完美与意境。
“嗨!”我回过神,故作自然地招呼。
他不理我,只是定定地瞅着我,半晌,道:“你变了。”
“呵呵,我变了?!”我冷笑。不用说,我也知道他嘴巴里将吐出什么Y阳怪调、冷嘲热讽的话,但还是调侃地问,“变好了,变坏了?”
哪想到,这厮的回答竟然令我大吃一惊。“变好了。”他淡淡地说。
“好?好在哪里?”
“说不出来。”方卓苦恼地摇头,酸酸地说,“感觉吧,觉得你更美好了。”
我略有些震住。看样子,他是真的。但,何为真,何为假呢?我礼貌地笑,“谢谢你的夸奖,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悲哀地瞅着我说:“我知道你会来报名,从报名一开始,我便在这里等你了。一个月了,我端着饭碗在这里吃饭,在这里看书、上自习。可你倒好,一张嘴便说要走了。”
我冷哼,“没想到方先生竟然也是一情种。只可惜‘多情总被无情恼’,让你失望了。”
“我知道你会这样。一点也不错,正是这样。”方卓把目光移开,喟然长叹,“其实,你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何必什么?”
“时间让我们变了很多。你不是当年的你,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但至少,我们还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说会儿话吧!”他摊摊手,平静地说。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是的,说会儿话的缘分还是存在的。谁又曾经把谁忘掉了呢?
方卓要请我吃午饭。这敢情好,我从来没有痛快地宰过这小子,他自己倒把机会送上门了。
我们去的是勺园宾馆。就是一年前,在那场可怕的沙尘暴中,我被“驱逐”出的那个豪华宾馆。
一踏进宾馆的自动门我便有气,更何况身边跟的是这样一小人。
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我看都不看小姐递来的菜单,张口问:“有土鳖吗?”
小姐与方卓同时一愣,我笑眯眯地冲他们解释:“就是王八啦!”
“有。有炸,有蒸、有爆炒还有炖汤,请问你们要哪种?”小姐面无表情。
“每样都来一种,如何?”我探过身,笑着问方卓。
才吃几个月的北大饭,这厮便出息得不同寻常。他平静微笑,波澜不惊:“行啊,如果你喜欢的话。当然,最好温点儿绍兴黄酒,王八性Y,需要用酒来中和一下。”
我气噎,翻着眼珠瞪着天花板,一句也不想与他骆嗦。
王八上来了,满满一桌子。有干红辣椒爆炒的碎尸;有用白棉线捆住四肢的整尸;还有在砂锅浓汤中露出一个尖嘴巴的脑袋……我看得一阵恶心,一口也不想吃。
哪想到,方卓却吃得津津有味。看样子,是吃多了王八,也做多了王八。只见这厮,夹起一块王八R抛到嘴中,嚼J骨头似的嚼着,不一会儿,便吐出一块J脖子似的骨头,然后,抿口温酒,回味无穷。
“味道不赖啊!”我捧着杯白开水,笑望着他。
“是不赖,怎么,不来点儿吗?”
我摇头:“我不喜欢王八。”
“不喜欢为什么点?”他一脸故作的迷惑不解。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喜欢!”
这家伙果然可怕,可怕到了极点。只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扭头,招呼小姐道:“小姐,拿菜单来。”
“为什么?”
“再给你加些菜,这些你都不喜欢。”
“方卓——”
“嘘——别损我了,被你作践得还不够吗!”他忍耐地笑,招呼小姐又加了两道青菜。
我“啧啧”称叹,又好气又好笑,“方卓,你越来越有出息了,看来,光华学院这几个月没有白念啊!”
“光华学院?唏——”方卓从鼻子中冷哼一声,“光华学院能教会人这些?”
“哪里学来的?”
“还不是从王八堆里学的?!”
我一怔,只见方卓举起酒杯,突然站起身来,脸色似哭似笑,“青青,祝福我吧,我要结婚了。”
“什么?!”我僵住,被施魔法似的缓缓站起来,“你——”
“真的,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高兴吗?”他说着,眼睛红了,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终于回过神来,心中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小口、小口地咬噬。好疼,真的、真的疼死我了。
“为,为什么这样?”我嘴唇抖抖地问。
“因为那宝贝千金的肚子大了,他们非说是我搞大的,*着我们元旦结婚。”
“啊?!”我大惊失色,“是不是你?”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太多。”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无助地垂下头。这个可怜又可恨的男人啊!这个可怕又无奈的世道啊!
“青青,你可怜我?”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
“是的,我可怜你。”我咽了一大口酒,坦白。
“没什么,我咎由自取。曾经我把幸福像淘气的孩子似的丢掉了,现在得到了惩罚。”
“为什么不反抗?”我抬头问,“我不相信现在的社会还*人成婚不成。”
“如何反抗?他们扬言要到学校里告我,我不想臭名昭著,不想刚刚起步就把前途断送掉。”
“呵呵,前途?!”我冷笑,“你的前途便是背着不知身份的孩子,围着一堆把自己当狗看的人摇头摆尾?”
“韩信还能受一时的胯下之辱,我不信自己没有骑在他们头上的一天!”他咬牙切齿地说,目光充满仇恨,“哼哼,总有一天——”
“算了吧,方卓!”我厌恶地皱起眉头,“你的‘总有一天’说得有点儿太多了,你可以自欺欺人,可总得考虑一下听众的感受吧!”
“你不相信我?”
我好笑地摇头,往嘴巴里夹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嚼着。
“你可以鄙视我,但不可以不相信我。”方卓突然激动了,动情地拉住我的胳膊,“青青,只有对着你,我才是最真实、最自然的;只有和你说话,我才不需要那么多的修饰、伪装;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做真正的自己。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耐心听完他信誓旦旦的表白与宣誓,末了,送给他两个字:“懦——夫!”
结完账,我背着书包疾步朝西门走去,方卓像条丧家犬,灰头土脸地跟在我身边。一边走,一边乞求,“青青,再留下来一会儿。”
“方卓,你不觉得我给你的时间太多了吗?”
“为什么这样说话?搞得你跟公主似的!”他略含讥讽。
我不想搭理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出西门,冲过马路,停在跑车前,冲他扬扬车钥匙,鄙夷地说:“小子,你相不相信‘麻雀变成公主’的故事?”
终于,这厮呆住,脸色渐渐泛出死人一样的惨白。我心花怒放,原来,钱是可以有这样好处的。我得意地笑,拧开车门。但,突然间,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堵住车门,怒喝:“白青青,你果然干了?”
“干什么了?”我不解。
“卖!你竟然也去——”
话音还没落,我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耳光,但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这一耳光又准确无误地反击到我脸上。
“你——”我震惊,正待反抗,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愣了。此时的他,剑眉倒立、两眼血红、湿淋淋的额头青筋暴鼓,血管突搏,好似一头被长矛刺痛的公牛,狂躁而狰狞。
我又怒又怕地盯住他,等着他下一度的爆发。
但,他没有爆发。最终,他则如同一条被抽了筋的鱼,软塌塌地蹲在地上,痛苦哀号:“怨我,都怨我!”
“怨你什么?”
“我知道,那夜,若不是因为我,你是不会去的,决不会的!”他梦呓般喃喃地说,目光空D呆滞。
我一怔,那夜?!
哦,那个我负气而去的夜,那个鬼使神差的夜,戏剧般造就了他心上最沉重的镣铐。
我的心十分痛,但无话可说。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向他解释什么。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还有陈述的必要吗?
我无奈地揉揉他的头发,轻声说:“不用自责,相信我,我很好。你也保重!”说着,我突然用力推开他,拉开车门,钻进去,“砰”地一声把车门重重关上。
“青青,青青——”窗外的呼喊声一下子小了、轻了,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山谷。
我看见他的手掌和脸急迫地贴在窗玻璃上,嘴巴一张一合,像溺水无助的瞬间。我闭上眼睛,一狠心,脚底用力,车子如同炮弹般弹出——
瞬时,我泪流满面。
我泪眼迷蒙地握着方向盘在北大附近转悠,大脑一片混沌。
他要结婚了,他要谢幕了,以后的戏,谁来充当我的男一号?我有些害怕,空虚与孤独像涨潮的海水,一波又一波缓缓上涌,我的心一阵阵地抽搐,生疼、生疼……
时值深秋,世界一片凋零。在我眼中,这是北京最美的时刻,没有初秋的丰硕华美,不到隆冬的萧瑟枯槁,它还有一些温和,如同香烟上的一抹红灰,还余着一股熏热的温香。是个沉思的季节。
然而,没人沉思。路人目标明确、行色匆匆、脚步像钟表的齿轮,机械地交替。
干吗要思考?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于是,索性麻木不仁。
清华西门又堵车了,好像是交通事故。
我无奈地停下车,把收音机打开。生活频道里,一位矫揉造作的女主持人在访问一位正在进行自驾车世界环游的女人。
女主持:请问你为什么会产生环游世界的想法?
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环游世界是我从小便有的梦想,我认为每个人追求自己的梦想不需要理由。
女主持:那么,你在实践这个梦想的过程中一定遇到了许多难以想像的困难。
女人:这是当然的。我是一个女人,没有经过职业训练,路途上的困难超乎常人想像。
女主持:你不怕吗?
女人自得地笑:想到每过一天,梦想便靠进一步,这些困难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女主持:我们知道,你的行程只进行了一小半。那么,对于未来,你是不是信心十足?
女人惊讶地反问:当然信心十足!不信心十足我干吗来这里做节目?
女主持略有些尴尬:我是说,你在实践这项常人不可想像的梦想时,有没有考虑到失败?如果失败了你将会怎样想?
女人沉默了半晌,慎重地说:为了这个梦想,我放弃了工作、家庭,投入了我的一切。如果这次失败了,只要条件成熟,我还会再尝试。以前,“环游世界”只是一个梦想,当我真正为之付出行动时,它就成了我生命的意义。如果不能实现它,我的生命也失去了色彩。
……
我沉默,心中不知所措。真不知是该为这女人的执著喝彩,还是该为她的痴迷而不齿。这是个奇怪的世界,无所谓对错,无所谓是非,似乎每个人都理直气壮、信誓旦旦。
车越堵越多。交警笨得像橱窗里的维尼熊,只知拼命记录,不知道疏缓交通。许多车不耐烦地摁起喇叭,有的司机甚至探出头开始骂娘。
车水马龙间,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正在往车窗中递广告传单。如今这也算是北京特色了,乞讨、卖报、擦车、调查问卷等工作越来越懂得见缝C针。
女孩像芦柴棒,干巴巴的,脸被一架厚厚的眼镜罩住大半,鸟一样的小脑袋被一只硕大沉重的书包拖拽得向前倾。
我讨厌这样的小广告,趁这女孩靠近时,急忙把车窗摁起。但车窗刚刚上升至一半,我的手便停住了。
是张红!
太不可思议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场合遇到心高气傲的张红!
不过才短短五个月的工夫,张红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远远望去,她竟然像个小老太婆一样佝偻虚弱。她又瘦又硬,衣裳空落落地架在身上,让人怀疑里面身体的质地。她的面容也变了,从以前的椭圆脸变成了尖尖的倒三角,脸色黑红,皮肤干裂,像来自高原的女人。
张红没有看见我,她一直全神贯注于手中厚厚一沓广告单,脸上摆着谦卑的笑容,轻轻叩着一扇又一扇车门。
我拼命地把喊她的欲望咽下,用本杂志盖住脸。她漠然地从我车边经过,我的心几乎惊跳出口腔。
终于,车动了。张红很有经验地“杀”出车海,走到路边的一辆破旧自行车边,把传单夹在车上,然后骑上车,“叮零哐当”地离去。
我调转车头,悄悄地尾随着她。我知道这样做比较下作,但别无他法。我记得张红以前不会骑车,现在看来刚刚学会,她一脸紧张地骑着,一路上都在摁铃,车速非常快,像和谁比赛一样。
令我吃惊的是,张红没有回学校,而是背离北大校园,顺着圆明园旁面的一条崎岖小道往一片荒凉的野地骑去。我知道,这条小道通向两个脏乱的乡村,也就是北京著名的“城中村”,治安非常差。一般情况下,别说单身女子了,就连单身男子也不愿意往这边来。
然而,张红却毫不介意,在这条荒僻的羊肠小道上,把车子蹬得飞快。这附近没有一处人烟,杂草丛生的黄土地上密布着一簇簇坟头,四周是干枯的树林和荆棘。
我随着她穿过坟堆、穿过乱石岗、穿过一个贫困潦倒的村落,继续往更偏僻深远的地方驶去。我越来越感到纳闷,她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这时,我突然看到树林的大榆树身上用白灰画着箭头,箭头下方写着:“考研学生公寓”。哦,我恍然大悟。原来,在这片荒无人烟、飞鸟不至的地方,竟然还有一片考研生的天地!
出国在外的人们总说,中国人的生命就像草籽一样坚强,被风吹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生根发芽。此刻,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北大附近的考研大军就像北大附近的青草,见缝C针,野火烧不尽。
终于,在箭头的指引下,我悄悄尾随着张红来到一个还算齐整的大院。大院紧挨着第二个村落,里面是清一色四排矮矮的小平房。红墙白顶,粉刷一新,看样子是刚刚落成没多久。院子门口赫然挂着一块像模像样的木牌子,牌子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稚气的大字:考研学生公寓。
我把车子停在院外,进去找张红。院子里很脏,下水道不好,到处都积着泛着臭气的黑色污水。这里的入住率不高,大部分房间空着,积了厚厚的尘土。偶尔有几间挂着窗帘,里面传来暧昧的笑声。还有两三对学生模样的男女站在走廊中间的煤气灶旁煮东西,神情幸福而羞涩。
张红住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间。这一排几乎是空的,只有那辆自行车孤零零地摆在走廊下。屋檐下挂了几件素净的衣服。
*仄的房间里,张红正就着一个电炉煮挂面。看到我进来,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你还是跟来了。”
我大惭,想来自己开宝马跑车的架势已经被她看到了,于是讪讪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进来坐吧。”她随手指指桌边的一个圆凳,掏出一把挂面丢进锅里。
一跨进屋,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哆嗦。房间朝北,终日不见阳光。里面又小又Y,没有暖气管道。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衣柜便是屋内全部家具,剩下的便是书,满坑满谷的书、试卷、广告传单四处堆着,床上、桌上、衣柜里甚至地板上等任何一处空间都被小山似的纸件占领着,好像是造纸厂的一个小仓库。房间结构不好,只在进门处有个电源,台灯、电炉、床头灯、录音机等所有用电的东西都得通过这里取电。布满屋子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胡乱扯着,人稍不留意便有可能被电线绊着,看上去真是触目惊心。
“这里——”我紧紧衣服,干涩地问。
“这里不错。”张红立刻接过我的话,十分干脆地说。
“可实在太偏僻了。”
“还行。骑自行车二十分钟就到学校了,挺方便的。”
“我是说,这里太荒了,你不怕吗?”我补充问。
张红笑了:“怕什么?我一没色,二没钱,他们对我会有什么兴趣?再说,这里住的大多数都是学生,上自习时都结伴来去,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什么时候搬来的?”
“没多久,前几个月我回了一趟老家。回来时,因为快考研了,北大附近的房子就又贵又不好找了。这里的确偏了点儿,可价钱便宜。这一段,每天都有好多学生过来看呢!”
“哦?你回家了,怪不得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我略有些惊讶,“你老家人都还好吧?”
“好,谢谢!”张红简单地说,又紧张地问,“你找我干吗?”
“不干吗,就是有点儿担心。看看你。”
“唉,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每个人的能耐都不小,都在顺着自己的意思过日子,过得都很不错,不是吗?”
我没有搭腔,她还是那样,孤高自傲,像只毛栗子,隐匿自己,提防别人。
看得出,张红的经济情况更加窘迫了。都已经是十月底了,她的床上还只铺着一张草席,上面简单地铺张破旧的床单。半年了,她好像一样新东西也没有添置,反倒丢了不少旧物。不过,她桌子上倒是摆着一个水晶相框,晶亮剔透,在这个简陋寒碜的斗室里,有种不合时宜的漂亮与精致。相框里夹着一张小姑娘的照片,两三岁模样,眼睛又黑又亮,一对冲天羊角辫,精灵清秀,非常可爱。
“哇,好漂亮的小姑娘!”我拿起相框,仔细端详。小姑娘的眼神十分丰富,好像有满腔话要对你讲。
张红正在捞面,看到我拿起相框,飞速把面条放下,抢似的把相框从我手中抢走,宝贝似的擦了又擦。
“是谁?”看着她爱若珍宝的样子,我好笑地问。
“隔壁家一孩子。”她简单地回答。
“唉,又不是你孩子,瞧你紧张成那样!”我笑着打趣她。她突然抬起头望着我,张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做好面,张红问也没问地给我也盛了一碗,是最简单的阳春面,清汤,上面飘着星星点点的葱花。
“哦,我吃过午饭了。”我推辞。
“吃过也得再吃一次。”
“为什么?”
“这是我的长寿面。”
“啊?!”我愣住,不相信地望着她,“真的?”
“骗你干吗?”张红微笑,“二十九岁的生日,没什么请你吃的,只能吃点儿长寿面了。”
“天啊!”我着急地站起身,把书包翻个底朝天,“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礼物也没准备,我——”
“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张红打断我,笑道,“你来陪我就是最好的礼物。开始我还觉得一个人过生日挺凄凉的,现在好多了。”
“就可惜蓝湄不知道,否则我俩都过来,你这里不更热闹点儿?”我略有些遗憾,想了想,兴致高昂地提议,“要不然,我带你去找她,我们好好地在外面给你过个生日?”
“不行,不行,不行!”张红连连摆手,“马上就要考试了,我哪有那个时间!今天专门跑回来煮点儿面已经很奢侈了,我还有好多书没看完呢!”
“好多书?”我不相信,调侃她,“你n年前都可以编一整套考研辅导大纲了,我看今年都可以编考题了!”
“不,青青,书看得越多,你会发觉自己懂得越少。”
“如果这样,那就更不要看了!”我撇嘴。
张红笑着摇摇头,“不看怎么能行?我都快三十的女人了,却什么都没有。如果今年再考不上,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跳未名湖吧!”我建议,“生做北大人,死做北大鬼。”
“那怎么能行?!”张红认真地说,“生时未曾做过北大人,死了做鬼也不瞑目。”
“呵呵……”我听得一阵毛骨悚然,于是,只有大笑。笑毕,皱着眉头问她,“北大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张红夹起一筷子面条放到嘴里,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本来不是这样的。只是当你一旦不顾一切地追求它时,它就成了非实现不可的目标了。”
“如果实现不了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可能?!”张红突然重重地把碗“砰”地一声放到桌上,正色盯住我,“青青,马上就考试了,我们最好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时候。”
我噤若寒蝉,捧起碗默默地吃,面条不好,一碰就断。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生日时非要吃面条?看似长得没有尽头,实际上软弱得不堪一击。
吃过面条,我抢着帮张红洗碗。水池在大院正中央,要小心翼翼地踩着数十块垫在污水中央的碎砖头才能到达。刚刚十一月,这里的水就已经冰冷,真不知寒冬腊月天里怎么办。我抖抖索索地帮她洗完,冷得牙齿都有点儿打战了。
拎着湿淋淋的餐具回来,我看到张红正披着件旧羽绒服用筷子叉块馒头在电炉上烤着 。
“你这里现在就这么冷,冬天该怎么办啊?”我边问边把手伸到电炉边取暖。
“没关系,我用电炉。”
“可睡觉呢?睡觉用电炉就太危险了吧!”
“我还有一张电热毯呢!”张红开心地笑,好像占了极大的便宜,“这里水电不另算钱,所以我可以死命地用电,不用白不用。”
“哦!”我明白了,难怪她一回来便把电炉打开呢!但看着满屋子蛛网似的电线,我不由得一阵心惊。
“有空时,到我那里坐坐吧!”我劝诱她。
她用心地翻转着馒头,头也不抬,随口说:“没空,又要打工,又要复习功课,都快忙死了。”
“你现在在哪里打工?”
“一家台湾的生化公司。主要帮他们发发传单,做做市场调研。”
“收入还好吗?”
她抬起头,冲我苦笑道:“开始许诺的工资倒不少,可是一次也没有兑现过,反倒是我们自己倒贴进去了好几百。现在我真是骑虎难下,想走却又走不了。”
“为什么走不了?”
“不走还有要回工资的一线希望,一旦走了,不是彻底绝望了吗?”
我哑然。
我很沉重,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倒是张红笑笑地安慰我道:“别担心,好在马上就考试了,今年我一定会考上的。”
是的,她肯定会考上的。可是,即便考上又怎样?她依然会陷入捉襟见肘的经济窘况,没准,实际情况比现在更糟糕。可,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研究生”对她来说是一道龙门,龙门后的风光怎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馒头烤好了,张红细心地把焦黄儿的一层扒下来给我吃。她还记得我爱吃烤馒头皮,这令我非常感动。我高兴地嚼着香脆的焦黄皮儿,一迭声叫着好吃。
“瞧你那样儿,跟非洲饥民似的,你午饭吃的什么?”张红好笑地问。
“王八!”我脱口而出。
她一愣,又问:“跟谁吃的?”
“王八!”我说完,捂着肚子笑,心底却隐隐作疼了。
“胡说什么啊?”
我笑着摇头,摆摆手道:“是的,我方才胡说来着。”
张红疑惑地望着我,问:“你现在怎么样?”
“我,挺好啊!”
“我是说,说你那位,那位——”张红艰难地挑着字眼,踌躇不决。
“哦,你是说我那位庄叔叔吧!”我松口气,开心地说,“他很好,简直是太好了。现在,我正帮他写一本关于玉的书。”
“什么?帮他写书!”她十分惊讶,颇有些愤愤不平了,“他凭什么要你帮他写书,你又不懂!”
“是我自己主动要帮忙的,与他无关。”我急忙解释。
“可,可你毕竟在考研啊!”
“考研又怎样?我一点儿也不乐意考研,反倒是更喜欢帮他翻翻资料、查查书之类的。”
“居心叵测!”张红打断我的话,忧虑地拉拉我,“青青,你过来和我住吧,我看他是居心叵测的老家伙,你不能不防!”
“你说谁心怀叵测?!实在太武断了!”我非常生气她对庄一同的评语,愤愤地说。
“你的那位叔叔啊!”张红笑道,“让一个女孩荒废自己的学业、前途,帮他打杂,做小秘,这不是心怀叵测是什么?”
“可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他无关!”
“所以更可怕!”张红脸上的嘲弄更浓了,“青青,你看你气得那样子,莫不是你喜欢上他了吧!”
我一怔,半天才缓过神来,又羞又急地辩白:“你说得越来越玄乎了,怎么可能?你不要污蔑我,请也不要亵渎他!”
“亵渎?!”张红轻蔑地笑,“刚才我还只是随口说说,现在我真的有点儿怀疑了。当年你对方卓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我吓坏了,一迭声地求饶:“求求你,别再疑神疑鬼了,我胆小!”
“呵呵,不过人家都说‘胆小志大’呢!”她口气暧昧,话语十分刺耳。
谈话有点儿不太好继续了,我们别别扭扭地又说了几句后,无奈地发觉两个人的思想已经没有了任何交集。真不知是我变了、是她变了,还是这个世道变了。
后来,趁张红倒开水的时候,我悄悄地往她书中夹了几张大钞。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可看到她捉襟见肘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
又稍稍坐了一会儿,我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张红二话没说地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谢谢你来看我。”
“谢什么?我们都是朋友,回头我带蓝湄一起来看你。”我自然地说。
“不必了,不必了。”她害怕地摆摆手,“你们不用过来了。”
“为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很忙,又要打工,又要复习功课。马上就考试了,我估计没有太多时间陪你们玩。”她坦白得让人心寒。
我既失望又不好意思,看来,今天我的造访也有点儿打扰她了。
“那好,我走了。”我向她摆摆手,走出门去。
“青青——”她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好冷好硬,没有丝毫热气,这令我大吃一惊
“青青——”她殷切地望着我,脸上呈现出梦幻般的神情,“我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如果在什么地方错怪了你和蓝湄,你们一定要原谅我。”她竟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
我愣住,这不是张红的风格。我笑笑,拍拍她,“你怎么啦?吃错药了?”
张红不好意思地笑,神情突然有点儿依依不舍了。
“放心,我们一定会来看你的!”我安慰她,接着又补充一句,“当然,是在考试后!”
“好的,我等你们!”她微笑着说,站在走廊处,与我挥手作别。
我大踏步走开。她目送着我,一直没有进去。远远望去,她的身影就像冬日里最后一朵腊梅——孤芳自赏,一任盛衰。
从北大回来,我的心就乱了。
方卓要奉子成婚了,张红已经箭在弦上,蓝湄还在憧憬着自己的梦想,至于我——
“你莫不是喜欢上他了吧,瞧你那紧张样!”不知为何,我耳边总是动不动便响起张红的声音。
我迷惑极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但,怎么可能!
他把我当冰儿,我把他当博学睿智的长者,我们的关系应该是水一样纯净,羊脂玉一样白璧无瑕,不应该有丝毫的亵渎与怀疑。
可,人非草木……
我害怕了,再往更深一层想想,不禁毛骨悚然。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这简直是在冒天下之大不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想法!
我努力地平静自己,努力地疏远庄一同。我向他告假,告诉他自己近期头有点儿疼,估计没法帮他查资料文献了。
他关爱地说,即便我头不疼,也应该收收心放在考研上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还是希望我把主要精力放到自己身上。
我开始动不动以身体不适等各种理由推脱掉傍晚的散步、周末的郊游。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两次后便明白我的心思,再也不对我做出邀请。有时,看着扎勒陪着他落寞地走出花园,我心中不由得隐隐作痛。
有人说,少女的心是最狠的。的确是这样,我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仗着大人的关爱,无所顾忌地刺痛着别人的心。
我还不如一条狗信守诺言。
由于自私的回避,我和他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少。一同说,我应该收收心。然而实际上,我的心却如香鼎四周缭绕的烟尘,丝丝缕缕,飘忽不定。
每天,我从早到晚把自己锁在冰儿的小阁楼上,面对一大堆公式符号,安静地蛰伏着。但事实上,我却敏感无比,像一只竖着两只大耳朵的兔子,时刻倾听着外界的汽车发动声、脚步声、咳嗽声、电话铃声、说话声……渐渐的,我发觉在众多杂乱的声响中,我其实只关注一个人的。他的声响是敦厚的、不温不火的,就像一块伴随你多年的美玉,让人亲切,让人心安。一旦他的声响消失,周围一切的声音都失去了意义。
越是空间上的分离,越是心灵上的相亲;越是心灵上的相亲,越是空间上的分离。
当一个人静静独处时,我惊奇地发觉,自己满脑子都是一同。我在想他的话、他的眼神、他的姿态、他的故事、他的沧桑……在我眼中,他好像是一本厚重的书,博大精深,回味无穷。我是多么盼望再到他的书房里听他讲玉的故事,盼望和他一道驱车到僻静的山林中,泡壶酽酽的香茶。然而,当他回来时,我又不愿意下楼面对他,甚至在吃晚饭时,都不愿意与他对视。我与他的交流越来越少,越来越客气,好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峡谷突然横亘在我们中间,把我们宝贵的忘年交拦腰截断。
我的变化别人都感受到了,大家都是有教养的人,没有谁会刨根问底地揣摩我,更没有谁会说三道四地指责我。但尽管这样,别墅里的气氛还是改变了。
由于我的沉默,一同更加沉默得像块石头。可能意识到了我的躲避,他越来越多地离开家,早出晚归。李姐与老罗也无可奈何,他们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忧心忡忡却又无话可说。甚至连扎勒,也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成日伏在花园的阳光中,眯着眼睛,满腹心事的样子。
这不是一个好的状态,每个人都心潮澎湃却又沉默不语,这种状态让人害怕。
日子过得挺快,冬天几乎转眼间就到了。今年是个冷冬,一进入腊月,雨雪天气接踵而来。北京,这个冰冷的城市,对于穷人来说,更加残酷了。
我再也没找过张红,虽然一直为她的取暖发愁。但是想到临走时,她倨傲的神情,我便拼命把探望她的念头打消。她是一个清高的女孩,任何形式的援助都有可能伤了她的自尊。更何况,在这种特殊时期,浪费她的时间好比浪费她生命一样可恨。
至于方卓,自从北大“王八宴”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北京的确是个大城市,可如果用心寻找一个人的话,不可能一无所获的。所以,真不知是我伤了他的心,还是他自己伤了自己的心。要么,便是他正在“痛,并快乐”地享受着驸马爷的新身份,尽管这个身份得来的有些闹心。
一直以为,我不过是他“床前明月光”的白玫瑰,只有在他寂寞空虚时才会发出几声惺惺相惜的嗟叹,直到,直到那个电话的到来。
忘记具体时间了,只知道是个孤寂而清冷的夜,枕边的电话突然尖利地响起——
“喂?”我朦朦胧胧地问。
线那头没有回答,但噪音很大,似乎正在下着暴风雨。
“喂!”我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噪音却更大了。我皱皱眉头,顺势把电话挂上。
只是刚一躺下,电话又响了。我略有些气愤地拎起听筒:“到底是谁?”
风声、雨声、电流声中,终于,一个男人的声音蚊子般响起,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青青,是我。”
方卓?!我愣住。
“白青青,这边正在下大雨,大街上,只有我一个人。”电话那头,方卓虚弱地说。
“你在哪里?”我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
“黄山。”
“你去黄山干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来,所以便来了。我想爬山忘记一些东西,可我发现自己不但忘不掉,倒是想得更心痛了。”
“你想忘掉什么?”
“你。我想忘掉你,因为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们都有自己的新生活,我不能总是陷在过去的回忆中。但,但,我忘不掉。今天,你一直陪我爬到光明顶,陪我在情人岩锁上同心锁,然后,我们一起坐在山顶上看云海松林。你,让我如何忘记你?”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住了。
我心隐隐作痛,却无话可说。电话那头,方卓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在怀疑我的决定。你说得对,我是一个懦夫。但我需要一个坚强的动力,青青,你来帮助我,来挽留我,让我坚强起来,好不好?”
我的心酸楚得几乎化掉,但头脑却冷静得要死,我轻轻地说:“没人能帮你,除了你自己。”
狂风骤雨中,对方一阵哀号,接着,我听到“卡啪”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握住听筒,我呆呆地坐着。桌上,冰儿依旧笑靥如花,仿佛,一切只是幻觉。
然而,这一切不是幻觉。
第二天晚上,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电话又响了。在拿起听筒的一刹那,我的心几乎跳出口腔。
其实,我不一直也在期盼着吗?
当然还是他,他还在黄山。他告诉我,黄山结了冰。登山需要穿冰鞋,他没有冰鞋,于是便买了当地老百姓自制的冰鞋。不合脚,却有微弱的帮助。他觉得,哪怕仅仅是心理上的安慰,也足以让他去攀登冰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