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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挽留他,连谎话都不愿意给他。我告诉他,真正能挽留他的只有他自己。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他的电话一直持续了整整十天。十天里,他的问题只有一个,而我的答案也只有一个。我无法拯救他的懦弱,他无法融化我的意志。
元旦前夕,他给我打来最后一个电话。铃声是在午夜十二点响起的,有点儿决绝的意味。
这一次,他的口气平淡之至。是种绝望,也是种希望:“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结婚了。”
我说:“恭喜恭喜。”
他沉默。良久,他幽幽地说:“我曾经给过你机会。”
“我也曾经给过你机会,我们错位了。”
“可我还是深爱着你。”他说。
“呵呵!”我轻笑,“可你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
“是你太过狠心绝情。直到现在,我还对你抱着一线希望。”
“逃婚吗?你做不到。”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的懦弱无可救药。”
的确,有时,弱点就像头发里的虱子,你自己永远不知道它有多么触目惊心。
他也一样,自负地说:“别太轻易下结论了,聪明和自作聪明完全是两码事。”
“婚礼在哪里举行?”我突然问。
“五洲大酒店,怎么,你要来吗?”他的口气竟然有点儿紧张。
“哈哈,我还没说要去呢,就把你吓着了,还说什么要‘拯救’、要‘坚强’!”我嘲笑。
他振振有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讲究方式,我们不是过家家的小孩子——”
“方卓,你放心,和你‘过家家’一点儿也没有意思。”我打断他的辩白,二话没说便把电话挂断了。
我立刻便睡着了,一句废话都没有,这令我非常吃惊。
清晨,李姐准备了提子蛋糕。我吃得很开心,一边吃,一边微笑。
一同看我开心,自己也很高兴,问我为什么兴致这么好。
我说那当然啦,又有一个人要被活埋了。
他不解地望着我。我擦擦嘴,解释说:“人们不是说,婚姻是‘坟墓’吗?我有一个熟人今天要自掘坟墓了。”
“哦?你这比拟倒挺恰当。”一同笑了,“不过,不是每桩婚姻都是坟墓的。”
“差不多。白雪公主与王子结了婚,过起了幸福的日子。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和王子结了婚,住进了城堡,无忧无虑地生活。婚姻让再美好的爱情都无话可说。”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没有必要再说。平淡安稳的日子中不会有太多故事,但没有故事却是最好的结局。”
我讥笑道:“可没有多少人会这样想呢!大家都在还没有跨入婚姻生活之前,便着手写楔子了。”
一同走后,我开始梳妆打扮。我把长长的头发梳成独辫一圈圈盘在头顶,用一根碧玉发簪固定,然后,打开冰儿的衣柜,挑出一件式样别致的白色羊毛裙。束腰、喇叭形下摆、腰带是条美丽的手工刺绣,领口、袖口以及裙摆用银线镶着纤尘不染的羊毛。与其说这是条裙子,倒不如说它是件手工艺品。
打扮停当后,我本来还打算往脸上增添点色彩,但想了想,决定作罢,于是便穿着这条美丽的裙子,拿着一个卡通纸盒,素面朝天地走出去。
纸盒里装的是一盒五颜六色的积木,可以盖漂亮的房子甚至高楼大厦,但是——不堪一击,吹口气都能把它吹垮。
这是我在小商品批发市场淘来的。小贩张口要二百元,我给硬杀到三十。成交时,小贩满心佩服:“小姐真厉害!”
不是我厉害,而是我识货。这是方卓的理想家园,本应如此廉价。
花园中,扎勒正卧在秋千上休息,一看到我,纵身跳下,迎上前来。
“来,帮我拿着!”我揉揉它的脑袋,把盒子递给它。聪明的扎勒头一仰,咬住盒子,快步跑到车子边。
我打开车门,扎勒跳进去,把盒子放到车座上,自己却堂而皇之地坐到副驾座位。
“扎勒,出来!”李姐看到,好笑地呵斥。
扎勒看看我,头摆了两下,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我脑中灵光一闪,从樱桃树上扯下扎勒的套绳,套在它粗壮的大脖子上,拍拍它的脑袋说:“好吧,你就当我的保镖吧!”
“青青——”李姐略有些不放心。
我得意地摆摆手,“放心吧,扎勒是非分明,比人还懂事呢!”
一路上,我一直吹着口哨。扎勒频频转过头看我。它的眼球是淡黄色的,有碎玻璃样的瞳孔,像情人一样温柔。
“扎勒,谢谢你来陪我。”我对它说。
它不吭气,沉默地望着远方,好像D悉一切的样子。
五洲大酒店的牌子离得大老远便望到了。这是亚运村的五星级酒店,和亚运村所有的建筑一样,长着张暴发户的嘴脸。
果然是财大气粗,车子一拐进“北辰西路”便走不动了。“五洲大酒店”门口,黑压压的一片名车。阔少美媛、翠绕珠围、衣香鬓影,俨然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
好不容易,身着英式宫廷服的门僮帮我找到个空位,我缓缓地停下车,然后,牵着扎勒走出去。
好扎勒,一出车门,便赢得了满堂彩。
“天哪!这是什么?!”路人惊呼着抱头四窜。造作的女人更是花容失色,像老鼠一样“吱吱”乱叫。
我冷着脸,目不斜视,扎勒也像百兽之王一样,毛发纹丝不动,气概却雷霆万钧。
终于,在酒店豪华的旋转门前,我看到了一袭白衣的新人。新娘画着浓艳的妆,穿着堆纱叠绉的婚纱,头上C两朵盛开的百合,怀中抱着大束红玫瑰。四个字——俗不可耐。
方卓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本来就算得上是小白脸,如今在造作的白西服中更显得油头粉面,活脱脱一个吃软饭相。更可怕的是,他胸前竟然别朵硕大的大红花,红花下面缀着个条幅——新郎!此刻,他正在满脸堆笑地与一帮人握着手,抬头望到我,脸色乍变,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嗨!”我甜甜蜜蜜地笑,笑这个数小时前对一个女人痛哭流涕,但转瞬间便可以在大庭广众中与另一个女人海誓山盟的男人。这时,扎勒也从我身后挺身上前,立刻,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叫开来:“啊!狮子、狮子——”
扎勒看都不看那帮懦夫们一眼,索性卧在我脚边,缓缓地嚼动着嘴巴,像嚼一片口香糖。
这时,满头大汗的门僮壮着胆子追上来,战战兢兢地望着扎勒说:“小姐,这,这——”
我微笑着瞅住方卓,方卓冷冷地冲门僮说:“没关系,这是我请的客人。”
“什么?!”突然,新娘尖叫着冲上前,拽住方卓的胳膊,“你什么时候请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好笑地看着新娘子油腻的粉脸,心想:你老公的好事,你知道多少?!
方卓皱着眉头甩开新娘,不客气地说:“没你的事,走开!”
“好啊,方卓!”新娘子果然是千金,小姐脾气发作得惊天动地。她一把摔掉手中的玫瑰,提起裙子愤怒地向它踩了又踩,幸好,身后一些人及时扶住她,否则,她可能玫瑰还没踩到,自己先摔个仰八叉。
“怎么啦,怎么啦?”这时,人群中挤出一对富态威严的中年夫妇。一看便知是方卓口中那对“老不死的”。“老不死的”果然厉害,一看这架势,第一秒钟的反应便是冲身边人低喝:“把她带进去。”
在一群人的推推搡搡中,歇斯底里的新娘子被带进门,剩余我们几个,剑拔弩张。
“是客人吗?方卓?”其中一个“老不死”先开了口。
“是,是——”方卓机械地回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是客人就快进去啊,只是这畜生——”
扎勒一听,“霍”地站起来,威风凛凛地抖抖满脑袋的毛,吓得两个“老不死”同时后退好几步。
看着方卓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软下来,走上前,把那盒积木递给他:“告诉你夫人,我是来祝你们白头到老、百年好合的。”
“谢谢、谢谢!”方卓擦着汗,接过积木,J啄米似的点着头。在这一刻,我同情他至极点。
我心疼地拍拍他,发自内心地说,“方卓,你要保重!”
方卓愣住,抱着那盒积木望着我,眼中似喜似悲。
我不能再看下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扎勒,走,我们走!”我一紧缰绳,牵着扎勒,扭头离去。
坐在车上,我终于失声痛哭。
我好不容易用玩世不恭、豁然大方伪装起来的“面子”终于在此刻全线崩溃。
是啊,我怎么可能“大方”?怎么可能!
元旦后,北京下了一场“冻雨”。这场冻雨淅淅沥沥的,夹着雪粒及雨丝,把天地和人从里到外结结实实地冻住了。
我们都不再外出了。外面的世界冰冻三尺,路上、树上、车上、房顶上……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冰。在北京Y冷肮脏的冬日中,让人有种近乎绝望的凄冷。
还有十八天就考试了。这些天对我、对于所有考研的人来说都是黑色的。
白天,我依然蜗居在阁楼里复习功课,但心思却越来越彷徨、越来越颓废。我不想考试,一点儿也不情愿。想到数日后噤若寒蝉地呆坐在考场上,面对一大堆白色恐怖的试卷,我有种要作呕的感觉。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所有考生考前的一种抵触心理,还是只是我的个例。总之,我很难过,每天都在极度厌恶、极度憎恨的情况下摊开书本,强迫自己与那些面目可憎的公式、符号及残酷冰冷的案例面对面、心贴心。
当然,这样的效率是很低的,但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好多次了,我都想打电话告诉父母,但每当我捏起听筒,最终还是失望地放下。我不敢面对他们的声音。两年前,我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我一定要考研”,两年后,难道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我一定不要考研”吗?我做不到,因为放不下自己愚蠢的面子。
因为天气不好,一同大多数时候都坐在一楼摇椅上看书、品茶。有时,我会溜至楼梯口偷看他。我发现,无论何时何地,他的神情总是那样安详、心情始终平静。当然,他的平和是那种“百川归海”后的真正祥和,而我,生命的河流才刚刚开了头。我很自卑,一次也没有去叨扰他。
一同说得对:即便彷徨犹豫,你也不能停住脚下的步伐。山穷水复、柳暗花明,你永远不知道等待我们的下一站是什么。
元旦后没几天,蓝湄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边,她异常惊慌错乱,若不是她自己报上姓名,我几乎无法辨认出她的声音。
“白青青,快来,快来西苑派出所一趟。”
“什么?派出所?!搞错没有?”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快来吧,出事了,出大事了——”她一迭声地嚷嚷,几乎快哭出来。
“好吧,我马上去,你等我。”我吓住了,连忙挂了线,夺门而出。
西苑派出所在颐和园附近。我开着车子绕着颐和园兜了好几圈,终于在菜市场后面一个上了年纪的大院中找到了。
派出所里车马盈门,刺眼的救火车、白色的救护车、蓝色的警车……五花八门的车辆把不大的院子挤得一塌糊涂。我心惊胆战地看着,随便找个地方把车停下。
院子里的冰很厚,我一下车便摔了个四脚朝天。我吓了一大跳,在我们老家,这是一个不吉利的征兆。
蓝湄捂着脸坐在走廊的长凳子上。长长的头发连梳都没梳,凌乱地耷拉下来,像个绝望的女妖。
我吓坏了,急忙跑上前按住她,“蓝湄,你怎么啦?”我哆嗦着嘴唇问。
蓝湄抬起头,看到我,立刻,用种近乎扭曲的声音大声尖叫:“张红死了,张红死了——”
张红死了。
一切到来得竟然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据目击者说,头天晚上还看到她在院中洗菜,笑容满面的样子。可夜间,她住的房间突然狼烟四起,接着,一场大火像迸发的岩浆,平地蹿起,把整个天空都给照亮了。
她被烧死了。
是房间里凌乱的电线,是给她温暖的电热毯,还是那个红通通的电炉?事实上,每一项都有可能成为燃起那场大火的致命诱因,而那满坑满谷的考研书和资料则成了焚烧她的最好燃料!
结局有点儿过于残酷,她在距离自己天鹅般的梦想一步之遥的地方,戛然而止!
突然想起,她来自于凤凰!凤凰只有在大火中才能涅槃,一切难道是天意?!
我们欲哭无泪,我们谁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所有的东西全烧了。若不是她在搬进这个“考研公寓”时,在房东处留下我和蓝湄的联系方式,估计此时,她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孤魂野鬼。
警察的动作挺迅速,此时,他们正在通过我们提供的蛛丝马迹联系张红的家人。我和蓝湄哆哆嗦嗦地坐在外面,满心凄惶。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蓝湄问。
“一个多月以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埋怨。
“张红不让。马上就考试了,她不想浪费太多时间。”
蓝湄沉默。不用说,对于张红的个性她应该比我更了解。张红就是这样一个人,表面坚强无比,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愣了愣,蓝湄又问:“她那天说了什么没?”
“她煮了挂面,因为是她二十九岁生日。我告诉她等考完了,我们一定要给她补过这个生日,当时,她还挺高兴的……”
蓝湄抽了抽鼻子,不甘心地问:“她有没有提到过我?”
“提到过。”
“是什么?”
“她说,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如果以前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一定要原谅她。”我说着,失声痛哭。
这时,一位身穿制服的男人走来,“请问,你们是死者张红的朋友?”他面无表情地问。
我们急忙点点头。
“我们已经尽力联系死者的家属,但是很遗憾,她好像是个孤儿。”
“啊?!”我和蓝湄面面相觑。做了多年的朋友,我们竟然不知道她是个孤儿!怪不得她这么愤世嫉俗,怪不得她这么提防警惕呢!是这个世界先对不起她的。
“她已经没有亲人了,老家没有人会过来,所以我建议你们来承担她的后事吧。”男人自顾自地说着,“当然,你们只是朋友,从法律上讲,并没有这个义务。”
“不——”我几乎是和蓝湄同时开口,“我们来办理吧。”
在Y森森的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停尸房,一张窄窄小小的手推床在里面静静地等着我们。
这时,一位被淡蓝色套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工作人员用力一掀车上的白布,立刻,一具乌黑狰狞、烧焦的躯体暴露出来。
我的头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两晃,好不容易,身后一位警察扶住了我。
扭头看看蓝湄,她纸一样惨白的脸上,早已经面无人色。
“是她吗?”工作人员的声音从厚厚的口罩中发出,像来自Y间。
我俩互望一眼,无奈地点点头。立刻,“张红”又被罩住,“嘭”地一声,推进一个熊熊燃烧的火膛中。
听说,人的尸体在被推进焚化炉那一刻,会乍然僵坐而起。这是他们对灭亡的最后一次对持。
“张红”没有坐起来。她只是温顺地躺着,像个风化的木乃伊一样被轻飘飘地丢进去——轻若鸿毛。
因为是个小人物,警方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这个案子上。或许,它连案子都算不上,这只是因为自身原因导致的惨剧,咎由自取。
临行时,警察递给我们张红在人世间仅存的两样遗物——一盒骨灰,一个镜框。
是那个水晶玻璃镜框,已经被烧裂成几大片,框中的照片也被烧糊了边,但中间女孩子的脸还非常清晰。大眼睛依然清亮无比,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心头一动,把镜框小心翼翼地放在包里。
抱着张红的骨灰盒,我带着蓝湄来到海淀区温泉乡北坡的温泉墓地。火葬场的人告诉我们,这里的墓地又便宜又安静。北京的鬼魂也喜欢扎堆,全都扎到八宝山去了,结果,清明时节,八宝山的鬼魂经常因为抢夺活人上供的东西而打斗得不可开交。
我们当然不相信这样的迷信,但温泉是距北大最近的墓地,以后,张红的在天之灵如果想再到未名湖转转、去博雅塔看看,估计也不会花太多气力。
我们没有为张红搞墓葬,而是选择了树葬。我们觉得,张红考研的最终目的是做一个真正的北京人。那么,生时不能如愿,死后在她身上栽棵树,也算是扎根于此了。
在温泉殡仪馆里,我们挑选了一株腊梅。由于正是腊月,腊梅干枯的枝丫上还盛开着星星点点蜡一样的小黄花,清香袭人,像极了生前的她。
当一切繁琐的手续结束后,我们在殡仪馆一位老人的陪同下,来到一片萧瑟的土坡。这是一个树葬区,但北京人不太接受这种方式,所以目前,还没有太多林木。倒是一簇簇细瘦的野竹子,长得泼辣而茂盛。
“动手吧!死者的灵魂现在正在天上看着你们呢!”清矍的老人幽幽地说,叹口气,背着手离去。
终于,世界又只剩下我们仨,只不过,其中一个已经成了白灰一把。此时,天地间一片静默,安静的灵魂们在四周无声无息地游走着……
想着想着,我咬咬牙,拿起铁锨,铲起了第一锨黑泥。
我们流着眼泪把“张红”安葬了。当我们把泥土抹平,墓碑扶正时,看着墓碑上空空的额首,我们愣住了。张红没有留下照片,大火把一切都吞噬了。
正在犯难时,蓝湄打开钱包,从中抽出一张照片。哦,是那次我们三个一起在卡通照相游戏机里照的那一打游戏照片。照片上,我们三个做着各种鬼脸,精灵古怪。
“行吗?”蓝湄询问地望着我。
“行啊。”我接过来,把照片卡在墓碑的“照片处”,轻轻地说,“张红,瞧,我们这下全来了,你还会害怕吗?”
这时,一阵风袭来,苍劲的腊梅一阵摇摆。一股凛冽的清香幽幽地袭来,稍纵即逝,梦境一般。
苍白的墓碑上,三个青春的女孩正在笑着、闹着,好像尽享了天底下一切的春光灿烂……
蓝湄一直在哭。
她不愿意回去,像泥一样瘫坐在地上,伏在冰冷的墓碑上低声啜泣。她在哭张红,也在哭自己。
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点燃了蓝湄的一支烟。
远处,西山如黛,Y郁而沉默。
慢慢的,天暗了,周围的Y气一点一滴地涨了起来。
“蓝湄,回去吧。”我哑着嗓子说,然后掐灭烟扶起她。不知何时,她的脊背竟然瘦削得骷髅一般,这令我大吃一惊。
她听话地止住哭,目光呆滞地从小坤包中摸出一个化妆盒,借着墓地惨淡的光线,一步一步小心地补着妆。
我平静地望着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因为一直在啜泣,她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画不好细细的眼线和卷翘的睫毛。好几次了,她都将浓黑的眼线画飞出眼眶,搞得眼睛一塌糊涂。
终于,她将化妆盒气愤地往地上一掷,捂着脸又哭了。
“不要画了。”我淡淡地说。
“我要靠这个吃饭,不画怎么填饱肚子?”她咬牙切齿地回答。
我长叹口气,拾起化妆盒,托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帮她画。
可能因为不节制的生活、抑郁的心情,她的皮肤已经松弛了。两个树叶一样的眼袋无论用再多的遮瑕膏也于事无补,眉宇间的皱纹也从以前浅浅的一抹变为刀刻的几道深深印痕。
我越往下化,心中越难受。“别做了,瞧你都老了。”我放下笔,注视着她的眼睛。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说,捏捏自己的脸颊,“没关系,老不怕,反正我的日子已经快到头了。”
“什么时候合同到期?”
“再有两个月。钱一拿到,我立刻办理签证,顺利的话,今年六月我应该可以站在剑桥康河边上了。”她说着,灰败的脸乍然如同死灰复燃般明亮了。
我看得害怕,她灼灼的目光在坟堆中有如鬼火般或明或灭。我脊背一阵发紧,紧闭着嘴巴,拿起苍紫色的胭脂刷,往她脸上一圈一圈刷起来。
回到紫玉山庄时,天已经黑透了。
屋里所有的人都在,一看到我回来,他们每个人都如释重负般的长出了口气。
“青青,来,快吃点儿热粥吧!”李姐心疼地给我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皮蛋瘦R粥。虽然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头更是痛得厉害,但还是感激地伸出双手,接过碗——
但是,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薄薄的碗从我软绵绵的手中滑落,砸到坚硬的瓷砖地面上,四分五裂。
我愣愣地看着,突然眼前如烟花爆炸般飞出满天的星星。我脚一软,一P股跌坐在沙发上,再也无法动弹。
我病倒了,发高烧,神志不清,浑身瘫软无力。
此时正是北京的流感暴发期,我毫无疑问地感染了流感。一连六天的抗生素滴入我的血管之后,我的热度还一直在低烧阶段徘徊,于是,医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还有其他隐性的病症。
这些天,庄一同放弃手中一切,一直陪着我,寸步不离。我想我现在的状态可能与当年冰儿患病时有些相像,往事像Y魔一样又缠住了他,他像大难临头一样,紧张而焦虑。
当然,他是成熟的。当我醒着时,他总是平静再平静,但一旦我闭上眼睛,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忧心忡忡的目光。
我想,所有的人都无法想像,一个人该如何承受两次一模一样的痛楚。
幸好,检查结果出来了,我除了血象高些外,别的一切还算正常。医生认为,我是由于过度紧张以及受到外界刺激所致。于是,他们建议我外出疗养。他们认为,目前我最需要的是把过于紧张的精神放松下来。
这时,距离考研只有三天了。当一同试探性地向我提出后,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切都是天意。
我做了一个逃兵。在考研前三天,从战场上临阵脱逃。
我不是一个好的士兵。拿破仑曾经有这样一句经典的话:“如果你想成为逃兵,那你最后一定是个逃兵。”我想可能一开始我便想当逃兵,所以结局只能如此。
当然,不是没有自责的。我不敢面对身边一切人的眼光,父母的、朋友的甚至李姐、老罗的。他们的疑惑与不解让我深深的自责,毕竟,我欠他们一个交代。然而,一同则是个例外。
一同对我从来没有过多的疑问。包括考研,包括放弃。他觉得既然我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出说服自己的理由,那么一切突变都是合情合理的。
有时,我觉得他像大海、像天空。在他身边,我可以拥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
所以,我想我是富有的。
一同带我去了厦门。虽然此时海南的气候更加适合疗养,但他认为,我可能会更喜欢厦门一些。
他是对的。
我喜欢厦门冬日清冷的海风以及微醺的阳光,也喜欢鼓浪屿安静的海滩和满岛缭缭绕饶的钢琴声,喜欢这个海滨城市的恬静与从容,也喜欢这里居民脸上的谦和与自足。
这是个褪去了浮躁喧嚣的地方,让人从里到处涤荡一清。
我们住在鼓浪屿的琴岛宾馆。这是个面朝大海的老式宾馆,每套房间都有一个观海的阳台。一同住在我隔壁,但我们的阳台是相通的,中间仅有一个矮矮的,被海水浸成黑色的竹栅栏。
每天清晨,我总是被海水拍岸的声音唤醒,空气又湿又凉,还夹杂着丝丝的咸意。我们都喜欢清晨的大海,一旦洗漱完毕,我便会挽着一同在楼下的海滩上散步。这时,海总是温柔得像情人。海水一波一波慢慢袭来,轻轻地冲刷着沙滩,千疮百孔的沙滩立刻被抚得一平二整。
海水和沙滩,千万年来就这样爱抚着、宽慰着,令尘世中的痴男怨女羞愧不已。
鼓浪屿是个充满情调的小岛。由于以前曾经是葡萄牙的殖民地,所以直到现在,岛上还剩余许多欧洲巴洛克时期的建筑。尖尖的楼顶,白色的三层小楼,优雅的铁艺窗子,满园子层层叠叠的鲜花和青纱帐般的植物。非常古老,非常优美。
这个小岛令人着迷。白天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岛上四处转悠。这里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你觉得这世界只剩下你自己。偶尔,有美丽的钢琴声从略有些颓败的别墅中传出,穿透力极强,直穿入人心。
累的时候,我们便坐在海堤边的长凳上看书。我看当下的畅销小说和经典的文学作品,一同则爱历史书或者古籍。看到精彩外,我总是声情并茂地读出来和他一起分享。有时他会认真地评价一两句,有时,则会一笑置之。
一天,在靠近大海的地方,我们看到一处挂着“出售”标志的老别墅。两层的白色小楼,四周用铸铁围成一个深深的庭院。不知是被海风侵蚀还是上了年头的缘故,楼身的白灰略有些脱落,露出里面鸽青色的青砖。院子有些荒芜,杂草丛生,一群海鸥肆无忌惮地飞进朽掉的窗子里,瞪着一双D悉一切的眼睛对视着我们。
“真漂亮!”我由衷地赞叹。不知为何,这幢荒凉的院子竟突然让我产生一种类似“乡愁”的感觉。
“你喜欢这里吗?”一同问我。
“喜欢。好像觉得自己以前来过这里。”我说着,绕着院子四处转悠。这时,我看到院子后面还有一棵垂垂老矣的相思树,树的枝丫上吊着一个略有些腐朽的秋千,海风中,荡荡悠悠。
一同深深地注视着我,然后,走上前,摁响大门上的门铃。
“你干吗?”
“问问价钱。”
“你要买下来吗?”
“为什么不?你喜欢。”
我愣住,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在他心中,自己的位置竟然这样重要。
铃响了好久,可没有人来开门。倒是邻居从自家小院中探出头,告诉我们,主人外出了,要到下半年才回来。
“可他还卖不卖这个别墅?”
“好像还卖吧,瞧那牌子还没撤掉。”
“价钱如何?”
邻居摇摇头,对我们说:“这一片的别墅都不太贵,因为太靠近海。有时,不太安全,真正有兴趣的人并不多。”
“怎么会?!”我不相信地望着这四周的海天一色。
“海风来时,可是很危险的,你怕吗?”一同正色问我。
我沉默,想了想,坚决地吐出两个字:“不怕。”
一同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那位邻居,说:“那好,这是我们的电话。如果主人来了,麻烦通知我们一声。”
回来的路上,我且惊且叹。“你觉得那个主人会通知我们吗?”我一直追问。
“不知道,随缘吧。”一同淡淡地说。
除了鼓浪屿,我们也经常去厦门市逛。鼓浪屿是海中的小岛,去厦门必须通过轮渡。这里的轮渡很奇怪,来时不要钱,离去时要交三个钢蹦。
厦门是个非常可爱的城市,有洁净的街道、美味的海鲜、舒适的阳光书吧,还有精致的服装。令我想不到的是,一同竟然很乐意陪我逛街买衣服,而且,还能对我的选购提出非常有见地的意见。但,对于价钱,他是从来不在意的。他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这样的个性体现在生活中的每一方面。
我越来越喜欢和他在一起。一起看书、买衣服、购物、吃海鲜……无可否认,对于女人来说,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像海一样宽容,像礁石一样安全。
我不知道在别人眼中,我们算是一种什么关系。是父女?是情人?
我不在意,他也不在意。我依然挽着他的臂弯从从容容地在海滩上散步,在商场中购物,在酒吧里听乐队演出……
人生苦短,我们连自己都顾及不了,哪里顾得上寻思别人?
在一同的陪伴下,我的身心在一点一滴地复原。一同不喜欢过问我太多往事,但即便他不问,我也会不自觉地向他述说一切。
终于有一天,坐在鼓浪屿的阳光书吧,我向他讲起我们的故事。张红的、方卓的、蓝湄的和我的。
我从两年前初次到达北京西站讲起,告诉他我是如何被方卓从未名湖的长凳上“捡”起,告诉他我们的“异性合租协议”以及我们来不及开头的爱情;我还告诉他蓝湄是如何为了梦想而出卖R体;张红“天鹅”般的梦想是如何被焚烧在一间危机四伏的小房间……
我一直在动情地讲,他一直在沉默地听。他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好得足以让我把心中的积怨悲欢一股脑儿倾倒而出。
我一口气讲了四五个小时,从正午讲到天黑。当我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住嘴时,真有种被掏空、洗净的感觉。
他笑望着我,给我续上一杯果汁。
“是不是觉得挺离奇的?”我咬着麦管,不好意思地问。
“对于你这个年纪来说,是的。”他坦白道,接着又补充,“但是,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觉得其实它很普通,就像海边的贝壳一样。”
“可是,我已经觉得有点儿不堪重负了。”
“但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说出来,就会轻松许多。”
“可我,还是很头疼。因为许多事情我看不懂,不知到底是错是对。”
“对错、是非、成败本来就没有一个明显的界定。这就像选玉,‘白璧无瑕’固然珍贵,可有时,一个恰到好处的瑕疵却能把一块普通的玉变成举世无双的极品。”
“哦?如果这样,玉的好坏到底该如何评判?”
“一个基本的把握还是有的。但玉不同于别的金石,它没有计量单位。所以评玉评到最后,可能只剩下两个字:‘喜欢’。这个‘喜欢’是无价的。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喜欢’。”
“会不会认不清自己的‘喜欢’?如果被别人左右怎么办?”
“所以需要我们反思、探讨、总结,这样就会看清黑白,不会迷失自我。”
“反思、探讨?”
“是的。比如说现在你告诉我,和我一起探讨;也比如说,你把它用日记的形式写出来,和自己一起探讨;再比如,你把它写成书,写作的过程能让你把自己的思想看得明明白白。”
“写书?!”我惊讶地抬起头。
“为什么不?”他摊摊手,目光中满是鼓励,“你是一个聪明、敏感的女孩。如果你有能力把自己的世界活得明明白白,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我深吸一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外面,大海正在微微地泛着波浪,浩浩荡荡,大得无边无际。
其实,比海大的是天,比天大的是人心。不是吗?
《第三章玉念》
厦门之行涤清了我纷乱的思绪,改变了我的生活。
我彻底甩掉了“考研”,甩得一干二净,连支离破碎的碎片都不复存在。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张红嘴中的“浅尝辄止”、“朝三暮四”,但至少,我现在心绪空明,身轻如燕, 这让我对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充满兴趣与期待。
在一同的鼓励下,我开始写自己的小说。这是个有关“梦想”的小说,我想和大家共同探讨一下“梦想”的话题。
一同告诉我,梦想应当是人的一对翅膀,而不是人手脚上的镣铐。
我问,如何才能认清到底是翅膀还是镣铐?
他说,这是个最困难的问题,许多执著的人可能直到死也分不清。翅膀可以让人飞翔,镣铐却让人寸步难行。所以且行且看,人一定要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感悟、反思。
我不知道考研大军中有多少人会反思过这个问题。如果每个人都能静静地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那么,张红的惨剧应该不会出现。
从厦门回来,一同也显得精神许多。相对于我,他才是真正需要疗养,而鼓浪屿的海风恰似最好的补品,吹去他身心积郁已久的疲惫。对于自己的生意、著作乃至生活,他都显得精神焕发而且热情洋溢。
事实上,一同是个非常好的儒商。他的办公室我曾经去过几次,位于中粮广场顶层。面积不大,但视野非常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人头攒动的北京站和威严大气的长安街。办公室里一共有十来个员工,主要负责玉器的采购及外销。其实,一同最主要的生意不是“玉缘阁”,他在国内外拥有许多固定客户,有拍卖行、有收藏家,还有珠宝商等。可能因为一同人品的端正,这些客户都和他保持十数年的联系,有的甚至成了相濡以沫的密友。
一同告诉我,“玉”是君子的化身。玉就像做人,“温润有泽”、“廉而不刿”,既要讲“仁爱”又要讲“道义”。
其实,一同便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有一种亲和可信的力量,让人尊敬、让人亲近。
除了我们每个人生活的变化,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也在我们之间潜滋暗长。
我恢复了对一同著作的帮助,为自己前些时候“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躲避感到好笑。缘分自会来去,我们普通人是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它的。况且,我亦是如此痴迷于那一个浩如烟海的玉的世界,痴迷于和一个博大深沉男人的相处。
我一直都正视自己的感情,因为我亦是个冰晶剔透之人。
不知为何,从鼓浪屿回来,我越来越离不了一同。一会儿看不到他,便会觉得心神不安,便会像孩子一样去找他。而他,无论何时何地,看到我,总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在外人面前,他介绍我为他的“小朋友”,我很喜欢这个称呼。
我开始关心他,关心他的饮食起居。我买来许多养生方面的书,每天和李姐一起为他做出花样不同、营养健康的食品。我还学会了按摩、拔火罐,虽然我的手艺很拙劣,但多多少少会减缓一些他的疼痛。一同的睡眠不好,临睡前我总是为他读些平静安详的书助他入睡,而天气好时,我们则会全家一起去体育场打球、去北京周边郊游。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冰儿。像冰儿那样爱护着庄一同,像冰儿那样离不开他。但,我又和冰儿有所不同,我对他既依恋又迷恋。
我不敢断定自己是不是爱上他了。毕竟,他的年纪可以做我父亲,但他却是一个如此值得女人爱的男人。
事实上,我并不了解他。他的往事像个谜,或许太痛楚,或许太甜蜜。他不说,我不问,甚至不会胡乱猜忌。在我心中,他是不容亵渎的。
我的小说进行得还算顺利。第一次写长篇,难度超乎我的想像。有人说“写小说是种慢性自杀”,的确是这样,因为这不仅是重脑力劳动,也是重体力劳动。而其中最痛楚的是这个工作孤独得要命,前途未卜、漫长得望不到边际。
好多次,我都想放弃,是一同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他喜欢读我的小说,每天晚上都读,同时还对情节、写法提出一些建议。他的建议总是恰到好处,既不会打击我的自信,又不会抬高我的虚荣。有时,他觉得我写得过于浮躁了,便